魂离-白神鱼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悦通江上有渡船上百条。满子的渡船在悦通江上最末处。

    悦通江是一条支流江。水流平静,排渚连片,全长百十华里。绕山过滩,即从此处涌入大江。

    象上百个船老板一样,满子也是农户,岸上有房子。水田里的事总是要做的,一条船横在江滩,过客只需在江堤上吆喝一声:“船老板,难为哟!”满子便在水田里洗洗脚杆,黑森森的一条汉子,扛一条大桨乐呵呵地走过来。

    那是农忙时。农闲呢,隔三差五地他也在对岸滩上扎几条屏,布几道丝网。管它是鱼是虾,只要是水牲,弄到市上照样卖大价。自小是独根孤苗,过四十了,婚事不知怎么就给耽搁了。两只手伺候着一张口,自然是苦不倒他的,日子过得也还要得。发懒时也是有的。田也懒做,鱼也懒弄,便坐在船头上看浮云遮日,看对岸大矶滩上水牛爬骚。这当口难免有一丝心上的邪火要发,便扯着喉咙唱几句没荤没素的山歌调子,听得男人开心死,听得女人连笑带骂他缺德。唱完了,客也走了,火也泄了,终觉无味,便仰在船板上睏大觉,一直到再有客来吆喝,懵懵懂懂地爬起来,撒泡尿,打个哈哈,摇桨弄船。

    这里离市上有节路,过他渡的没什么稀客,大都是本地到对面大矶头上割草扳笋的农人,再就是赶亲送节的。一般客上船,难得一笑,闲聊中不过是某处仙姑附体,包治百病;某处雷公显圣,劈死一个磨婆欺公的妇人等等。腊月黄天,成双捉对的新人就多了。嚼着人家的喜糖,耳壳上夹着人家的喜烟,却要尽兴拿人家小年轻调笑一顿。人家也不生气,任他拿弄,落个喜气。人家走了,孤船单桨伴他飘摇,他才觉着日子不周全,生活里还缺点什么。

    日子过得如这江水,一片浑沌,并无二色。到了五月端午,这江上有大热闹。家家要裹糯米粽,祭这江里的珍奇白神鱼,然后是赛龙舟,飘彩船。若是瑞日朗朗,水波不兴,于夜时会看到峨冠博带,修髯银须的屈夫子驾他坐骑白神鱼踏歌而过。人便在岸上焚香设案,击鼓鸣锣,为屈夫子狂呼,将一筐筐米粽扔进江里喂白神鱼。是年必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年轻时,满子是彩船上吊艄的好手。吊艄不容易,一要好身体,二要好水性,于那疾走的彩船艄上悬空吊起的白绫带上做一个个令人叹绝的水上功夫。若是失手落进水里,呛得半死是小,又冲了悦通江人的喜气。

    如今他吊艄是不中了,但他却乐意将渡船修饰一新,供人做彩船。倘是人家不小心有丁点损破,他也不计较,反说“多谢,多谢”,倒象他欠了人家的情分。这就是满子,悦通江上做摆渡佬的满子。

    二

    时光日复一日地过去,满子也于江上日复一日地打发着孤独而无味的日子。

    忽一年冬季,一只乌蓬船泊到对岸大矶滩上。那船一泊在滩上,竟再不挪动了。

    那日晴天,那乌逢船上黄黑汉子将大锚深扎到大矶滩上。接着,娇小玲珑的船家娘子一撒手,几只雪白的肥鸭呼啦一下飞入江里,在绿水中浮游扑闹。一只黄毛大犬窜到岸上,围着那些越冬的牯牛摇尾呼叫,亲热得象久别的人。大矶滩上人呼狗叫,热闹了起来。

    接着,船老板把一棵棵柴段子在岸上劈开,码成一个个“井”字晾晒。看得出,乌蓬船要在大矶滩上长住久泊了。

    满子好兴奋,他看着那挽着发髻,包着土布花头巾的船家娘子,总认为在哪处见过,且亲近得很。细想想,当是没道理的。不过他的兴奋是有道理的,这清冷的江上终算有个邻了。特别是那船家娘子,看一眼,人活得愈有了精神。

    没有客,他把空船摇到大矶滩上,离那乌蓬船丈把远,横了桨,让船定在那里。

    黄黑的汉子终于忙消停了,抹把汗冲满子笑笑,招呼他:

    “过来坐坐吧,老板。”侉话,绝非这江上人口音。满子无端地瞀觉起来,突然感到,从此怕不能由着他扯着喉咙唱山歌调了,由不得他无所顾忌地看水牛爬骚了,好象一张睏熟了的床上生生插进一个凶蛮汉子来,把一条肥硕的毛腿揣到你的胸口窝里,从此也睏不安生了。

    那船家娘子于乌蓬上晾晒鱼干,这时却扭过头来,冲他一笑,露出一排小细牙和一对招惹人的小酒窝。她朝满子打着手势,呀呀哇哇。满子这才晓得,船家娘子是个哑巴。

    他不再犹疑,拨转船头,将船向侉子的乌蓬船拢了过去。

    隔着船,两个船老板拉呱了起来。这才晓得,侉子是山东人,祖上就是个渔户。到这条江上,平生尚是首次。

    侉子说他浮家泛宅,飘泊之人,如今是小船靠在大船边上,凡事要请满子多加照应。满子说好说好说,没人会欺生,悦通江人都是厚道人家,待客的招数,祖宗早就叮嘱遍了。

    接着他们谈起渔家的事,这些满子并不生疏。三月鲫、四月鲤,五月鲥鱼十月鳊,寒九黄鲴晒满天。满子说他祖上也是渔户,三十岁前,他还是以渔为生,这些年江水污染,水牲渐稀,他这才将渔船改作渡船,做起摆渡佬来。

    不知怎么他竟上了侉子的乌蓬船,也不知怎么就进了侉子的船仓。不一会儿,船家娘子摆上了酒具,两个船老板嚼着油溃渍的晒干鱼,一杯一杯地干了起来。

    满子话兴起来便嘴边无遮无拦,他给侉子吹这条江,吹大矶头上无人知晓的白龙洞及洞里常年不涸,四季温热可人的白龙河,自然少不了要吹这江上屈夫子的坐骑白神鱼了。

    侉子两眼忽地锐亮异常,说:“那叫白暨豚,比国宝大熊猫还要珍贵,打到了,能卖大把的美元。”

    “什么话,白神鱼能卖钱?那么祖宗呢,能拿祖宗去卖钱吗?”话说重了,赶紧绕弯,说:“雪白的身,浑身灵光闪耀,身象纺锤,尾如弯月你倒是想想,不是这悦通江,哪处能有这样的神奇出现?”

    侉子又盯了一句:“你倒是讲得好听,我说哥哥,是你亲眼所见?”

    “怎么不是亲眼所见?你这话说得……”他想将那白神鱼描绘得再细些,再具体些,然而他不能。不见白神鱼,他有好些年了。莫非大江里的污染也危及白神鱼的生存?

    他忽然愤愤然:“你妈的现时的人是自作自受,吃江喝江,到头来又开什么乌七八糟鸟工厂,臭气废水整日地往这江里流,这江里的水牲有几条不死?只有白神鱼,白神鱼是天上神龙下界,屈夫子的坐骑……”

    船家娘子盘膝坐在仓里,瞪着一对乌漆漆的眼睛盯着满子,好象满子的话她全都明白。满子越发精神,嘴里喷珠溅玉,直到对岸有人唤他,他这才怏怏爬起,回自己的船去了。

    三

    两个船老板一侉一蛮,一北一南,不知根基,不究底细,居然一来一往,竟做了割颈换头的好朋友。

    为尽地主之谊,四时菜蔬,六月新米,满子再不吝惜,不断地送到侉子的乌蓬船上。船家娘子尤喜吃满子做的卤水臭豆腐,满子就愈发做得细心,烧灰的芝麻杆挑陈年的,麻油拌得足足的,吃得那女人眉飞色舞。说不出话来,却做出种种动人姿态,让满子不敢触目,却又禁不住心跳。

    侉子也是好手,过没几日,必将鲜活水牲挑好的送把满子。隔三两日,两个船老板必对坐船头,饮酒畅谈。船家娘子每逢满子过来必浑身精神,灶上灶下,把一盘盘水姓烧得馋人,三人两船,却俨如家人。

    两个男人好到不知你我处,便无话不谈。对着江风,当着明月,少不得要说些耳闻目赌的男女私事。侉子见多识广,讲出的奇闻逸事让光棍男难以自制;悦通江人古来风流,虽是满子,却也有几桩得手的男女好事。并于某月某日,满子偷指岸上一绝色女子,说他们曾于白龙洞内或柳树林里如何如何;又于某月某日,满子又指某放牛伢,说即是他和某女的结果。

    侉子不能全信,却不去驳他,两人便愈发谈得放肆。说到要紧处,侉子竟催满子该早去歇息。满子知趣,船刚至江心,那边乌蓬船上的灯火便急不可耐地熄了。月光里,那只乌蓬船在江水呈没来由地晃荡,满子竟火烧火燎,禁不住于星空里捧住那哑女人的脸,一口一口地咂起舌来,居然也有了几回的满足。

    有时侉子笑他,说你半夜里睏不着觉,怀里没个搂的岂不空劳劳的?满子便笑,说你讲不是?可有什么法子?你又不肯把弟妹借我搂搂。侉子便说你若愿意你搂就是了。船家娘子在一旁虽听不分明,却知两个狗男人在拿她开心,便粉面桃腮,用鞋底砸她男人又用肉都都的拳头没轻没重擂男人的朋友。三个人笑作一团,弄得边上的黄毛大犬嫉妒得颠狂吼叫。是夜,满子于自己床上便把哑女人遍身想得细细致致。

    侉子自己没个小人,遇见到他船上玩耍或是滩上放牛的小人,侉子极其疼爱,极显出一个未能做父亲的人种种柔情和不足。

    有一回满子问侉子:“兄弟,你那东西有毛病吗?弟妹的肚子也该隆起来了。”

    “我有毛病你肯帮忙不?生下来的小人叫我俩大。”

    “屁话屁话,”满子忽然心虚起来,“朋友妻,不可欺。我会干这号缺德事?”过后想想,人家不过一句笑话,自己竟顶起真来,且心虚起来,莫非真有想与他共妻的念头不成?

    偶一回头,见那女人坐在船头剥着毛豆,一边拿柔得人心颤的眼神瞟他,又见那女人一对莲藕样小腿于灿日下无遮无拦,自然更是一阵心跳。

    四

    不久,即有一支象模象样的队伍乘一艘小火轮在悦通江上游走了一通。据又不多久报上登载的消息说,这支人马在悦通江上考察了一星期;证实了悦通江里确有白神鱼的传说,且有照片为实证:雪白的身,浑身灵光闪耀,身象纺锤,尾如弯月……同满子先前描述得完全一样。有专家论证:悦通江水流开阔,流势平缓,两岸又无建厂开矿的资源,是中国难得的一块白晴豚养殖场。

    果然,有盖了通红大印的政府布告张贴出来,悦通江正式辟为白晴豚养殖场,此江为禁渔区,但凡渔船,一律不准下网捕捞,以免搅得那国宝珍希不得安生。

    传说变成了现实,悦通江人欢呼雀跃,奔走相告,都说悦通江是一条神江;要不怎么象白神鱼那样的珍希别处不能安生,单在这悦通江里活得自自在在呢?

    这布告只对侉子夫妇极为不利,一条专事渔业的乌蓬船,大老远游到这悦通江来,不为捕捞为什么?不打鱼,两张口靠什么填空?

    满子无言以慰,他晓得,侉子在这里呆不长了。

    接着又传来风声,悦通江要辟为风景游览区了。那大矶头上不为人知的“白龙洞”不知怎么被好事者发现,如同发现了一棵巨大的摇钱树,说那是一座地下艺术宫殿,开发出来,不知要吸引多少花男绿女前来游玩。

    满子便又高兴,说将来都不弄船了,都去开饭店摆摊子卖当地土特产卖纪念品。

    这消息终于被记者走漏,四乡八县的人一批批涌来,要游白龙洞,要看白神鱼,要洗治男子痿弱、女子不孕的温泉水。县里只好草草在洞里拉上电线,收费纳客,供世人玩赏。

    大矶滩上热闹得沸反盈天。这热闹所带来的第一好处便是给满子的渡船平增了无数的渡客。每日从早至晚,满子的渡船来来去去,接了一批又一批,送了一拨又一拨。那些花男绿女又专好同满子拉呱,听他讲白神鱼和白龙洞的传说,尤喜欢听他唱山歌调调,再用铁匣子盛起来,于江上放出去,满江都是满子的歌声。

    满子的钱活络起来。满子默着侉子的难处,总没忘记接济那一对无所营生的夫妻。

    侉子是血性汉子,虽迫于无奈,受了满子的好处,却到底心里不安。满子是细心人,索性将收入所得如数交给船家娘子,说单锅独灶的,烧起来有多麻烦,不如两锅并一锅了,自己也好腾出手来多摆一趟渡,多送一批客。

    侉子无论如何是住不长久了,但却也无就走的意思。他舍不得这条江,舍不得满子,如同满子舍不得这条乌蓬船、舍不得娇小温淑的船家娘子一样。

    五

    白龙洞不过就是座老溶洞,同全国时下到处开放的这洞那洞一样,并无更特别耐看处。好奇心特重的这一带人见过一回便不再来二趟,且白晴豚也不是容易见到的,于是,悦通江游客渐稀了。

    是年冬天,雨夹雪连绵地锁笼江面,悦通江连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侉子已经放出话来,过了明年端午,无论如何要离开这悦通江另寻生活去了。

    这日,满子无事,挖半篮咸菜,装一筐柴炭,送到滩上的乌蓬船上。

    侉子织网,织一只大眼目的网,见了满子,却慌忙将网塞入仓板底下,唤女人温酒蒸鱼,要同满子醉他一回。

    雪水密密匝匝地打在船蓬上,西北风吼得人心里犯毛,酒,自然也喝得难以痛快。

    侉子唤过女人,说:“来来来,你也给满子哥哥敬上一杯。在这条江上,我侉子难得遇见你这样的朋友。将来我们走到天边,也不会忘记悦通江上这段情。”

    女人便双手捧了酒,同满子碰了个干脆,接着便坐到满子身边,抱着那条黄毛大犬静静地看两个男人喝洒。

    满子说:“兄弟,你真要走?莫非在这悦通江上有我满子的饭吃,就饿死你和弟妹不成?”

    船家娘子便哝哝呀呀,指指男人,又指指自己,说你要走你就走,我死也要死在这悦通江上。

    侉子便作苦笑说:“好好好,你就跟满子哥哥过吧。等我寻到新的水路,我再来接你好不好?”

    船家娘子便朝男人噘嘴瞪眼,骂他男人是个没用的东西。接着又往满子身边靠靠,给满子满斟一杯洒。

    “笑话归笑话,”满子说,“江上的饭不好吃,不为自己,为弟妹想,你也该在岸上定个家了。”

    侉子吁了口气说:“话是那样讲呢,只是我从小只会甩钩布网,旁的一样不会,不在江上又能到哪处呢?”

    酒喝得不痛快,话也不很投机。满子坐不住,说:“何必坐在仓里喝闷酒,白龙洞开放多时了,你们夫妻也没闲兴去玩过一回。眼下雨雪封江,洞内无客,我领你们去玩玩吧。”

    船家娘子孩子样兴奋,便到仓后穿戴仔细。三个人各执了电筒火把,往大矶头去了。

    这确是一个神奇所在,洞中奇石罗列,如飞鸟,如走兽,如人物,如神仙,那些天工造化之物,忽白于银练,忽灿于朱丹。他们如同来到一个水晶龙宫,又如同误入天庭仙境。女人快活地叫着,却只拉着满子的手,象一个依偎着大人、生怕走失了的孩子。侉子也不嫉妒,只是他的情趣全不在这洞里,对洞内什么都是淡淡的,决无半点兴奋的表示。

    终于,他说他气闷得很,他要回船上去。

    船家娘嘟噜着象说,你要回去你回去,我还要逛水晶宫,我还要洗温水澡。

    侉子说:“你是癫子,你是长不大的小人儿,你要玩你就玩,你同满子哥哥好好玩。我走了。”

    这洞里只剩下满子和哑女人了。满子忽然极不自在起来。他想也跟着出去,却又不很情愿,他想把女人的手摆开,女人却更紧地偎了上来。他完全身不由己了,轻轻飘飘,踉踉跄跄,被女人拉着拽着,朝一个神幽幻化的绝境走去。

    突闻流水淙淙,如古琴拨动,一股氤氳的热气缭绕而来。

    女人将手探进水里,她洗了脸,洗了足,又用手掬水来抹胸部,抹后背。

    满子说你要洗澡你就洗,洗了澡你就能怀小宝宝。女人无所顾忌,居然脱得光赤条条扑进了温水河里。

    一条白净的大鱼在澄澈的水里戏游,它曲身,腾跃,潜游,仰睡,做出各种撩拨人的姿态。

    满子先是发呆,接着就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他不知怎么就纵身扑进水里,将那条大白鱼凶狠地揽到怀里……

    六

    端午节还不见影子,悦通江人便忙碌开了。由于报上登了白晴豚的事,悦通江人对屈夫子的到来,对白神鱼的存在更深信不疑。

    凡有船的主户,都将船从纷繁的江上营生中抽空出来,张灯结彩,排戏演练,准备接屈夫子大驾光临。

    唯大矶滩上的侉子无声无息,好象悦通江上的一切都踉他无干。有人说,侉子女人肚子隆了,侉子要做老子了。侉子整日缩在船上,一切为了他那就要生产的女人。

    满子仍是有事没事往乌蓬船上跑,或是送去一包红糖,或是递上一块布料。人们听见满子的山歌唱得更勤,满子的脸上喜气洋洋,好象那船家娘子将要生下的就是他的儿子。

    那日他去船上,又见侉子在织那张大眼目的渔网。那张网好大,侉子从去年冬天织到今春。

    满子说:“前天村里召集开会,说要各人警惕,发现有人要偷悦通江里的白神鱼。洋毛子,坏得很呢。”下游一个港口前年对外开发,洋毛子多得很。

    侉子说:“有没有谁敢肯定?你想这世上河流千千万,白晴豚偏偏在这条江里生存?”

    “你说的什么话?世上河流千千万,哪一条不被当今的人糟踏得臭气熏天?哪条江能同悦通江比?哪里人能比悦通江人?你看我们这悦通江上哪个汉子在江里杀血腥了?你见过哪个娘们在江里刷便桶,丢月经纸了?世上河流千千万,独我这悦通江最纯净。”

    “我不和你说,我不和你说,”侉子又唤女人温酒热菜,说:“过了端午节,我是一定要走了,等我发了财,我决忘不了你满子哥哥。”

    满子瞥瞥那丰体娇弱的女人,心里不好受,说:“你真要走你就走,只是……弟妹你要好生待她,不论生男是生女,你都要托人带个信来……”

    端午节这天,果然瑞日朗朗。人们从早至晚,成千上百地涌在悦通江东西两岸,玩彩船赛龙舟,单等屈夫子驾到,单等那白神鱼显圣作法。

    这一天,船家娘子都跟在满子后头。满子搀着她,哪处热闹往那处涌,女人累得气喘吁吁,却不肯回船歇息。心里都明白,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剩下的日子愈是希少,那每一时一日就愈显得一刻千金般贵重。都竭力要忘掉分手的那一时,却又每每有一丝分离的阴影猛地罩上各自的心头。

    这一天,没人能看到白神鱼的影子。人们并不甘心,还要等黑夜来临。

    忽然就阴云密布,接着又狂风大作。年长的人说,这正是屈夫子显圣的气候,并说某年某年的这天,也是这样的天气,屈夫子驾着白神鱼于风浪中飘然而过。

    暴风雨一阵一阵泼下来,人们支持不住冷雨浇淋,一个个回热被窝焐身子去了,只留下些小人们在岸上叫闹,零零星星点几个花炮。到底敌不过老天,到半夜时,江滩上除了那些被雨水淋得红红绿绿的彩船寂寞地在江水里晃荡,再不见半个人影了。

    这当口,满子和哑女人一直相依相偎在人家的屋檐跟下。他把体丰娇弱的女人拥在怀里,一张唇髭扎人的嘴在女人的眉心、眼脸、鼻子、唇上温柔地蹭着。

    “我的女人,我的女人……”他小声地哼唧着。女人象是受不住这过度的快乐,浑身哆嗦着,两只臂蛇样紧箍着满子的腰身。

    女人忽然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

    他明白女人的意思,她不愿离开悦通江,不愿离开她的满子哥哥。她要满子带她私奔。

    “怎么能,怎么能,”满子喃喃,失声痛哭,“我不能没有良心,我不能欺骗我的兄弟带你私奔……鬼女人,我怎么今生今世就遇见了你,我怎么就在白龙洞里……可我不后悔,就是这一刻死了,我也不后悔的呀。”

    女人扳下他的头,用软软的舌子吮他脸上的泪。他听见她喊:“哥哥……呵,我的好哥哥……要死的满子……”

    黄毛大犬呼地一下窜到他俩的跟前。犬吠着,咬着满子的裤脚,死命地撕扯他。

    他松开女人,这才想起这……天不见侉子了。犬动魂摧魄地吠着,莫非侉子出什么事了?

    女人尖叫一声,指着远处,让他看江心里飘摇的乌蓬船。

    不好,侉子出事了。满子一把抱起女人,奔到自己的船上,三两下便把船摇到那失去控制的乌蓬船边。

    “侉子兄弟,侉子兄弟!”他叫着,自己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狂风呼号着,江上浊浪排空,老天爷象要在今夜将这悦通江掀翻过来。

    仓里并不见侉子的身影,他急了,朝江上呼着:“侉子!兄弟……”声音撕肝裂胆。

    犬狂吠起来,朝着一个方向。

    他看到黑魃魆的江面上有一个浮动的小点,他把女人推进仓里,大声喊着:“你男人,遇水鬼了。你躺在仓里不要出来!”

    他扑进江里。他看到了一张恐怖的脸。那是一个人在临死前才有的绝望和恐惧的脸。

    他叫着:“兄弟,我来救你!”

    满子向侉子游去。忽然,他的脚被什么重重地绊了一下,他被一张巨大的丝网缠住了。他骂了一句,好不容易腾出脚来,一只胳膊又被什么狠扎了一下。他晓得,那是一只大滚钩。

    满子从肉里摘下滚钩,忽然想起,是什么人在江心布下这张大网,这人到底要网什么样的大负?

    他不能细想,他必需尽快游到垂死的侉子兄弟身边。侉子给了他友谊,侉子又送给他女人的爱,他不能没有侉子兄弟。

    在他离侉子只几步远时,从江底下涌出一股巨浪。强大的力量把他推到几米远,他被汹涌的浪头重重地砸到江里。

    “哥哥……救……”

    他从江里冒出头来,听到侉子微弱的叫声。

    他努力向兄弟靠近,并小心别再撞上那口水下陷阱。他在水里挣扎多时,但他仍有足够的力气。他能帮他的兄弟解脱网钩,共同逃离死境。

    一道耀眼的白光,在他左前方水面上跃出一条白亮的大鱼。这大鱼在水面上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又沉沉地落入江底,溅起一座浪山,把他和侉子再次冲开。

    他一阵惊喜,这不是白神鱼么?白神鱼显圣了!好象要证实他的推测,这一次那大鱼又更高地跃出水面:纺锤样身,状如弯月的尾……啊,白神鱼,真是白神鱼!

    他要唱:“屈夫子,骑白马,祐生灵,脱苦难……”一口水呛进喉里,他没法唱完那千古流传的歌。他又被浪头压到江里。

    象地震,江在摇晃。大白鱼在发怒,原来它身陷那张巨大的丝网。好家伙,白神鱼也有落难的时候。他喃喃:“别急,我得先救了我的兄弟。”

    侉子又一次冒出水面,侉子同白神鱼一样陷在那张网里。他喊哥哥,那喊声足以让一个铁石心肝的人动心落泪。

    平空里劈下一个炸雷,满子忽然醒悟过来。侉子侉子,你从去冬织到今春,你织了一张大眼目的丝网,是为了取走悦通江的精灵?报应,设陷阱的反被陷住,弄潮人反被困在浪里。

    满子一下从侉子身边游开,他拍着浪,说:“侉子,你说,你什么居心?你不说清楚,我决不救你!”

    “哥哥……人家许我……一千美元,我想,事成之后给你五百……”

    “狗东西!”满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老子……错看你了,原来你是……拿祖宗卖钱的小人,你对得起悦通江吗?你对得起你那好女人吗?”

    白神鱼又是拼命一跃,这一次它只跃了尺把高。白神鱼也有精疲力尽的时候。

    一道闪电在头顶上划过,满子忽然看到一个巍峨的身影:峨冠博带,修髯银须……

    他朝侉子吆喝:“你……屁钱不值的东西,等我救了白神鱼再来找你算帐!”

    他还有足够的力气,这力气足以使他帮白神鱼脱离陷阱,向龙宫宝地游去……

    七

    天亮了,悦通江上风平浪静。人们又涌到江边,但人们仍然没看到白神鱼,人们却在大矶滩上看到一具不知被什么利器划得血肉模糊的尸体,那尸体在阳光下闪耀着灵异之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