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他在这条斜坡道上走了几十年,上班,下班,但是,今天,他才真正感觉到,这条道是那么漫长,那么陡峭。莫非是真的老了?
拐角处的路灯被顽皮孩子用弹弓石子之类击碎了。虽然是中秋之夜,但东边那一带的高层住宅遮住了刚刚爬上来的月亮,所以这里仍是黑魆魆的一片,视线很不清朗。他不小心绊了一跤,险些摔倒,惊出一身汗来。连平日里看起来平展展的柏油路面也开始欺负他了。
也许是真的老了。
竟然会大口地喘起粗气来,他只得靠在一根水泥电杆上休息一阵,又扭过手去捶了捶酸胀的腰板——而这在他的记忆里,怕还是平生第一次吧。
会真的老了吗?老得这样快?今天不才是五十岁生日吗?五十岁,人生的半个世纪,虽说金乌西斜,但毕竟仍能放出相当的热力,足以把大地灼得透热。是的,应该说,他还正年轻,起码“年富力强”这个时髦的字眼,加在他的头上总还过得去。但是,不知怎么的,人们都觉得他老了。在他任职的这个县教育局里,他是唯一的老头子。
当着他的面,人们尊称他“古局长”、“古老”,好听着呢!背后呢?那可没有这么恭敬了。什么“老古董”、“老书呆子”、“古旧机器”等等,什么样的雅号没有?他当然清醒地意识到,在那些真正的少壮派的眼里,他该是一个多么讨人厌、遭人嫌的糟老头子啊!
于是,就有了必然的结局。教育局在动员他“自动辞去副局长职务”时是怎样说的?“为了让局里的领导班子更年轻化……”云云。是的,他是第六副局长。局里开大会,他坐主席台右边最末一个座位。但是,他的年龄却是挂头块金牌。哎哎,五十岁……五十岁该楚一个多么讨人厌的年龄啊!
倘若再年轻十岁,不,五岁,对,再年轻五岁,他的处境也许会好得多。
话又说回来,他又算哪号领导啊!他不就是在两年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时被扣上一顶副局长的帽子的吗?其实呢,他不过是在别人早就划上“〇”或“已阅”字样记号的文件、材料上再添上一个相同的记号。他每天的工作,也只是坐在清冷的办公室里,就着一杯清茶,捧着一张当日的报纸,一字不漏地读下去。从头版头条的新闻、社论到折缝里的商品广告、寻人启事。不错,他也一本正经地参加过几次会议……刚开始,人们还颇以相当虔敬的眼光注视替他,毫不怠慢地落实他的有关改革教育体制、提高教学质量的建议。他有着二十年的教龄,他教过几千名学生。这些惊人的数字,足以使那些在黑板前只不过站了三五个月,却又通过各种关系硬要蹲进“教学研究办公室”的年轻科员们羡妒得要死。但渐渐地,人们开始在他发言的时候不停地打火抽烟、抬腕看表,三三两两地讨论他们各自感兴趣的话题——有关工资改革,有关中央头面人物的人事更迁,有关市场上小菜价格的涨跌……
那些年轻的局长们,往往捧着茶杯,用火柴棒剔着牙缝,以近乎揶揄的态度来对待他认为深思熟虑过的问题:什么“要求所有的教师在课堂上都必须扣上制服的领扣”,什么“不准教师在学生面前抽烟”,还有什么“某学校教务处黑板上的通知竟出现两个错别字,一处标点符号错误”等等。他提出这些问题时的庄严姿态就好比在联合国大会上讨论有关裁军问题,有关禁止核武器试验的问题。
难怪那些年轻的局长、校长们要以激动的口吻发出责问:摆在升学率竞争形势下的难道就是这些无关宏旨的鸡毛蒜皮?请问古……老,这同提高教学质量到底有什么关系?请问古先生,这于我们县在今年高考中夺魁有什么直接的联系?请问……作为一个老教师,你难道再没有什么更切合实际,足以同别的县抗衡的积极措施了吗?哼!简直是让人笑掉大牙、哭笑不得的出土文物,闻所未闻的八十年代新产品!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切实的物质利益,被用在培养下一代人的问题上,真正是八十年代的新创造。他确实感到自己太落后于形势,他无能为力,他得承认自己是一架古旧机器。
他多么想再回到原先的学校里,在黑板前给他的学生一万次地讲屈夫子,讲李杜,讲办辛同派,讲古老而文明的中国历史。前不久,全县初三学生语文统考,由他主拟了试卷,结果怎样?百分之六十的学生不知道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大诗人是谁。百分之四十的学生写不出我国唐代三大诗人的姓名。学生知识的贫乏,令人惊叹。而他,在学生面前,原是以知识的广博和演讲时口若悬河的风度而倍受学生尊崇的啊。
第六副局长的交掎又不是日本裕仁天皇的宝座,丢了也并不足惜。他何必老坐清冷的办公室,去受同僚们轻覷的白眼?一杯清茶催人老,半支粉笔又回春。他同粉笔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何不再去当粉笔先生呢?
局里在安排他的新工作时又是怎样说的?“为了充实基层学校的领导力量,为了提高基层学校的教学质量,所以才派你到齐云山公社中学任副校长。”局长呷了一口茶,又猛吸了一口烟,用他善于察颜观色的目光瞥了一眼古朴,接着说:“当然,你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提出来嘛。不过,那里的同志倒是很欢迎你去。”
“落实”以后,他作为副局长,曾分别到几个条件较差的基层学校跑过,而齐云山中学给他的印象最为深刻。那个二十年前的自然风景区,因为阻不住的乱砍滥伐,已经变成了荒山秃呤,那些天公造物的奇异岩石,被当作石灰石炸毁,灿烂的古代文明被用去建造现代人的居室。而学校,那所破庙改建的学校,更是破烂不堪。漏雨的教室,残破的课桌椅,窗棂上替代玻璃遮风挡雨的破塑料纸,还有每次全县统考总是倒数第一的学生……他为之叹息,但也无能为力。他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将自己多年积蓄的一笔钱捐赠给齐云山中学,作为学校的教育、基建经费。
为什么要派一个被当作老头子的人去这样艰苦的乡村学校?为什么他不能再回到他曾经工作过的几所城里中学去?“那里的同志倒是很欢迎你去。”这句话多少又给他增加些暖意。难道是因为他赠过一笔钱?言下之意,除了齐云山中学,任何学校都不欢迎他,都不欢迎一架古旧机器,包括他任教过的那几所学校。
不欢迎他的人们也许是有理由的。他并不健忘,他当然记得他在调任副局长之前发生过的一件事情。
一位历史教师因为增加工资的事,请了长期病假。学校里能代历史课的当然也不乏其人,但那位历史教师请长假的潜在之意旨在向学校领导变相抗议,那是人人都明白的,所以,谁也不愿去得罪那位泼辣的女教师。况且,学校领导在增加工资问题上确实有不少欠公平的地方。推诿的理由多得是:身体欠佳;本身工作力不胜任;由于本人水平……倒霉的是八十几名即将面临毕业考的高二两班学生。
古朴没事找事,专程登门拜访了那位年轻的历史教师。谁也没有授给他当说客、当政治部主任的权利,他却振振有词地说了一通。什么“教师的天职就是为学生而牺牲”,什么“以德报怨,君子也;以怨报怨,小人也。”还什么“凯洛夫的教育体系……”等等。
天外来客,奇谈怪论,真是闻所未闻。那位年轻的女教师等到明白了古朴的意思后,立即收起了为客人刚泡的新茶,接着说:“您真象全能的上帝。收起你牧师似的说教吧,这里可没有你的信徒。”
这位古道热肠的老先生受到了一场奚落,反倒自怨自责起来:“为什么要在人家生病时找上门来?病人火气大,那是自然的。”他一分钟也没有停留,立即跑到学校办公室作了恳切的请求:老将出马,一个顶俩,除自身的每周十二节语文课外,另兼那位历史教师的每周八节历史课。学校急难解除,女教师抗议落空。
那一年统考,本校学生历史单科成缋名列全县第二,比上一年跃了两级。
年底,古朴被评为“先进教师”,出席县劳动模范代表大会。第二年春天,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老知识分子受到礼遇,古朴被调任县教育局充实领导班子,提级又提薪。古木开新花,一辈子倒运的古朴,第一次连连告捷。
脸上被涂上美丽的金粉,脑勺上却又波抹上恶臭的污迹:沽名钓誉……踩着年轻教师的肩膀往上爬……庸在其表,慧在其内——结论:小心提防。
古朴信奉庄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为的是工作,爱的是学生,错不在他。个人的毁誉荣辱,于他无足轻重。他热衷于教育,教育局副局长的职务应受之无愧,正好借此尚方宝剑实施他的教育宏愿。于是,他走马上任,堂而皇之地当起了领导。
时隔两年,当他更亲身尝到“举世非之”的厚遇之后,他才感到,他几乎不能不“加沮”了。
啊,他能有什么困难可诉?况且,在工作上听从领导调配,是他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他终于同意去齐云山中学了。
他有着三十年教龄,他教过几千名学生,而今呢?他成了多余的人。啊,他老了,不中用了,确实老了,五十岁了……唉!
月亮终于爬上了那高层住宅的顶端,桔黄色的光辉漫在他瘦且小的身影上,远远看去,他象一只瘦小的猴。其实,他身子骨硬朗得很呢。一生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不嗜烟酒,疾病同他无缘。略带银丝的头发总是梳得齐齐整整,从不轻易任其跳出一根乱丝;淡淡的眉毛下,一双柳叶形的眼睛放出来的永远是一股和煦的春风。但是今天,他几乎顿时衰老了儿十岁,那倚在水泥电杆上的身躯好象随时都有倒地的危险。
“啊……呀……啦……!”从弄堂里轰出一帮毛头孩子,孩子们又一阵旋风似地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啊,幸福的安琪儿,无忧无虑的精灵!
快乐的小天使们自然谁也没在意呆立在水泥电杆下的老者,老者却从这些稚嫩的小生命身上获得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快乐。他旋即挥去面颊上的泪水,干咳了一声,顿时又似乎年轻了几十岁,瞄着那帮孩子的后影,重新迈起干练的步子,向家里走去。
这是一条古老的街道。不知是出于某种心理作用,还是由于它狭小而偏僻,几十年间,无论是战乱的硝烟,还是日益扩大的现代化建筑群,都不曾丝毫威胁到这条古老街道的存在。考证古代文明、抒发思古幽情的人们,或是研究商业网点经济结构的人们,尽可以来到这里,踏勘被无数的鞋底磨得溜光的青石板路面,欣赏镂花门楣上古色古香的花纹图案,倾听那拖着特殊尾音、具有意种独特音乐的本地话语。人们也许会沉没在一种古朴凝重的气氛中,为中国人固有的朴质、典雅、端庄和大方,随着西方现代文明的输入,而逐渐消失,深表惋惜。
这时,从附近居民家里,传来了杯盘相撞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以及亲友团聚的欢悦的笑声。这些声音构成一组悦耳的音乐,久久地在青石板路面上回荡萦绕。
人们倒也不是都有赏月的雅兴,历来讲究实惠的同胞,无非是借这个团圆之夜大食一顿甘美的酒肴,共享天伦之乐。谁家的收音机里,在播放着情浓意密的二胡独奏曲《良宵》。
今天,该是古朴的双重节日。他是在五十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诞生于世的。一小时前,他的本校同学,那位比他年轻两岁的第二副局长谢国峻曾邀他去家里共赏明月,他托辞谢绝了。天涯何处无明月?莫非第二副局长家里的月比别处更圆?而生日,生日才是他自己的。这个曾经创造了他,并赋于他生的快乐的日子,他是特别看重的,定要好好庆祝一番的。恰恰没有人记起他这个珍贵的日子。
天上的月是圆的,而他的月却是缺的。他孑然一身。在那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家里,没有人给他备生日的寿面、蛋糕,也没有人给他设下节日的月饼、酒宴。
他当然曾有过妻子。但婚后不久,妻子就离他而去,另寻幸福。她是对的,他爱她,却不能给她幸福。妻子邵惠芬需要他陪同在温室里絮絮话趣,需要他陪同在浓荫大道上散步,需要他陪同出席频繁的朋友聚会,谈论她热爱的艺术事业……女人需要男人,总有她需要的理由。但古朴却不能满足妻子。他有他的学生。她热爱她的艺术,他却热爱他的教师行当,甚至连生日,他也常常是和学生们一起度过。于是,他原谅了妻子,并终生不渝地爱着她——柏拉图式的爱情已经伴随他几十年了。
当他寂寞或是忧烦时,他就去看邵惠芬的演出,去欣赏她优美的舞姿,聆听她悦耳的歌唱。她创造的那些古代女子的动人形象,给了古朴巨大的满足。他为她流泪,向她鼓掌,甚至偷偷请人转送给她一束鲜花。但是,很少有人能理解这一位特别观众的奇特感情。
啊,石板路!正是在这条石板路上,古朴萌生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神圣的爱。他又想起了离他而去,却又近在咫尺的邵惠芬来。
那时候,他刚刚从省立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分派在县城唯的一所中学里任语文教员,而邵惠芬则刚刚初中毕业,在家里等待就业,或是准备继续升学。
每天早晨,他去上课,她去买菜,两人会从不同的弄堂出来,在这条青石板街上会面。虽然彼此并不相识,见面的机会多了,渐渐地便也相熟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年轻的教员和苦闷的失学姑娘有了共同的习惯,无论是古朴,或是邵惠芬,谁要是先到“丫”字路口,必先在路口的一家小百货商店佯看玻璃柜里的商品。当从玻璃柜台的反光里看到另一方从弄堂出来,这一方便也看完了商品,走出商店。当然什么也没买,自然地又是一点头,一微笑,算是相互打了招呼,然后默默地,慢慢地走完这条石板路,在另一头分开。
石板路怎么越走越短?不一刻功夫便到了尽头。于是,邵惠芬每过一家菜摊总得细细地问价,问得小菜商心乱意烦;古朴每过一家房屋总得要细细欣赏那门楣上的镂花離刻,以致一条街上的居民都把他当作研究古代建筑的大学生。
小心的猜测,急切的顾盼,恼人的等待,无论哪一对男女,都必须熬过这一段痛苦而又幸摇的漫长时光。终于,热恋战胜了羞怯,灼人的眼波给双方都带来了成功的希望。战幕拉开了,成败在此一举。
那一天,古朴先到了小百货商店,又若有选择地一样一样地看柜台里的商品。站柜台的商校实习生很嗔怪这位年轻教师每天只是白看,竟从来不买。
“喂,你每天总是看,莫非我们的货没一样中你意的?”古朴慌神了,他怕人撵他走,而在大街上等一个姑娘又未免不雅。慌乱中,他随意地朝柜台一指:“喏,我要这个……怎么今天才到?”
商校实习生做活了一笔生意,满心欢喜,从柜台里取出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红羽纱,说:“太好了。嘻嘻,真看不出,你这么年轻,却已经有了……”
他羞得满脸通红,疑心人家笑他年纪轻轻就学会了买小玩艺讨好姑娘,而且,从玻璃柜台的反光里,他分明又看到了那个令他激动的熟悉的身影。于是,他扔过去一张钞票,抓起那块红羽纱,急切地塞进了书包,然后拔腿跑出了店堂。
又是一点头,一微笑,一同默默地、慢慢地走着。今天他走得很快,今天她也没得心思买菜,很快,他们走完了石板路,踅进了一条幽深窄狭的小弄堂里。
他的心脏以超乎寻常的频率跳动起来,她的脸也涨得通红。终于,他嗫嚅着说:“我……买了……一条围领,你看,我围……合适不?”
她不说话,捂着嘴,只是吃吃地发笑。他更窘了,不知道她为什么只是笑。
“你笑什么?”他侧过头来说,“你笑我不会买?是……”不大合适,退……又不大好。你要是喜欢,我……送给你。他终于把话说完,难堪得比毕业实习时上第一堂课更甚,然后,他抱着豁出去的勇气,把那块红羽纱不顾一切地塞到邵惠芬的手里。
红羽纱并没有再扔回来,忽然,邵惠芬开心地大笑起来,在弄堂里奔跑起来,高声地叫着:“看哪,飞起来啦!看哪,多好看!”
她是疯了吗?是过度的快乐还是一时的精神失常?幸亏这是一条僻静的小巷。他抬头再看看邵惠芬,不禁愣神了。那高高地扬在邵惠芬手上、迎风起舞的,哪儿是什么围领,分明是一条幼女穿的红羽纱短裙。多么不可原谅的粗心!一个青年男子竟向一个未婚女子赠送这样的礼品。
他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裂条缝,他好就势钻进去,永远不再出来。他拔腿拼命朝学校跑去,一边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全世界的人都有权唾他,有权狠狠地羞他。那一堂课,他讲得一塌糊涂,竟然把那个古代美女子罗敷的家乡移到了安徽省的歙县——邵惠芬的家乡来。他已经开始把一切美好的形象都加在邵惠芬的身上——他在创造她。
不久,他和邵惠芬结婚了。他二十一岁,而她刚够十八。
幸福的回忆,使他象喝了过量的葡萄酒,他微醺了。他又站到那个已经变为知青商店的柜台前,买了几只信封。他是这个商店常任顾客。他所用的商品,大到衬衣、闹钟,小到钮扣、水瓶塞,从不到别家商店去买。邵惠芬作为一个名演员,再也不住这一带了,但她也偶尔陪同她那位曾经红极一时的剧作家丈夫在这条石板路上散步,领略小街遗风。他们当然不会注意到人群中有这样一个人。当他在上百次的等待中终于获得一次偶尔的幸福时,那一颗渐近衰老的心,其激动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三十年前。然而他仍然是一个老单身汉。
二
是在一次盛大的文艺晚会上,邵惠芬以她独特的歌喉征服了上千名听众,显示了她那被埋藏多年的艺术天赋。邵惠芬成了这个小县城里众人注目的民间歌星。
一个人微薄的薪水已经很难维持小家庭的生活,因为邵惠芬的一件连衣裙起码也得花去他半个月的工资。伙食是自然要改善的,辣椒、洋葱等有刺激性的食品是不能再吃了,因为这不符合一个优秀演员的伙食标准。还得避免多脂肪性食物,以防止身体发胖变形。
而且,客人也多了起来,一般都是本地或外地来访的艺术界名流,各种各样的伯乐。至于招待,当然一点也不能显出穷教书匠的寒酸。早市上的差事落到了古朴的头上。每天早上,邵惠芬要起早一个小时到安平湖畔练嗓子,准备迎接来年的艺专招考。古朴也得同样起早一个小时,同小菜贩们讨价还价,斤斤计较,挑选既具备合适的营养,又比较便宜的蔬菜。
好在他身体健壮得象一头公鹿,为了增加收入,他自愿到工人夜校兼课,那样可以每月得到一点夜餐补助。他戒掉了烟,不是逢年过节,决不肯放纵自己喝半口酒,甚至连茶也戒掉了,过起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清教徒式的生活。他并没有感到物质生活的艰苦。爱的幸福,爱的陶醉,使年轻的语文教师浑身透出一股使不完的精力。
临考的日子就要到了。有一天,邵惠芬喜滋滋地扑进家里,没等古朴吻她一下,便双手轻轻一合,两只小脚轻盈地一踮,雀跃欢呼似地叫着:“你知道谁要来我们家作客吗?大编剧赵辛,赵老师要来看我们。”
他当然听过赵辛这个名子,那是一位崭露头角的青年剧作家,他写的戏被拍成了电影,在全国也小有名气。谁也不知道赵辛怎么会突然从省里调到这个小县城来,人们才不管什么有关于他的风声雨声呢,他的到来,无疑为这个小县城增添了莫大的光彩。
古朴只得调了课,从上午起就开始了准备工作。当然不能让这位暂时落魄,却又非常有影响的青年艺术家看轻这样一个初建的小家庭。
赵辛比预约的时间迟来了半小时。他是一位黑大个儿,戴一副深度宽边近视眼镜,不修边幅的衣着,看上去决不象一个搞艺术的人,倒象是一位重量级的拳击家。同来的当然还有两位本地文化界名人。
“哈哈,你这位古董家收藏了一颗不可多得的艺术明珠。”赵辛的笑声很纤细,不象是从他那样伟岸的身躯里发出来的声音。他风度潇洒地握住古朴的手,好象他们早已是一对老朋友。
菜上来了,一盘红烧鲤鱼,一盘卤牛肉片,一碟炸酱肉丝,外加一盆冬菇鸡蛋汤。菜不多,做得也不好,但出乎古朴的意料之外,他们吃得很猛,喝得很痛快。他只得再下厨房,重新备菜。
他们在谈艺术,谈斯坦尼艺术体系。他们不时地攻击某一个同行:“她只会表演,却缺乏创造的才气”,“要是让小邵去演,准红。”
“当然,”赵辛看上去是宽厚的,“小邵应该到专门学校去学习,去深造,去呼吸浓厚的艺术空气。要知道,她才十八岁。她有条件成为一个大天才。”小邵呢,在这些真正从事艺术事业的人面前,她显得越发娇羞可爱,象一个再温顺不过的小妹妹。她那么认真地听着,瞪大着一对稚气而传神的眼睛,生怕错漏了一个字。
不知为什么,古朴有些可怜这些搞艺术的人们。谁能保证另一些搞艺术的人们不在一起放肆地品评他们?他的邵惠芬也将要走进艺术的宫殿里,但愿他们不要这样放肆地评论她。这样一想,他的心里有了一丝不安。他在抽屉里找出最后一张钞票,跑到商店里,给客人买来一瓶真正的杏花村玉液酒。他的邵惠芬需要得到他们的保护。
“你这是怎么啦?”邵惠芬连忙站起来,当着客人,慍怒地夺过古朴买来的酒,“你忘了,他们都是搞艺术的,搞艺术的人怎么能喝这样的烈性酒?”她的脸涨得通红,她怕客人们会取笑她的丈夫。
“不要紧的,”客人仍宽厚地笑着,“真正的金嗓子,再烈性的酒也是烧不坏的,小邵,小天鹅,你得喝下这开瓶的第一杯。”
有一天,邵惠芬兴奋地跑回家,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说:“录取通知书发下来了,省艺术专科学校,戏剧表演专业。祝贺我,我的古董先生。”
尽管古朴在思想上早惴惴不安地作好了种种准备,但这一天的终于到来,仍然使他好似掉进了冰窖,浑身感到一阵冰凉。他的小天鹅要飞了,他隐隐地感觉到,她将要飞到另一个陌生的、遥远的、难以捉摸的境地里去,也许,她再也不会飞回来了。
“什么时候……?”他急巴巴地问。
“半个月以后,足可以做好一切准备。”
他突然扑上去,紧紧地搂住她,两行眼泪飞泉般涌下来。他搂得她喘不过气来,好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同他抢夺亲爱的人。
“你……怎么能?你已经怀孕了。”
“可以做人工流产的,”她说得极轻松。接着用小手轻轻地抹去古朴面上的泪水,说:“儍古董,我永远是你的。不过,”她轻轻地挣脱了古朴,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拢理着被古朴吻乱了的头发,说:“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么早绪婚是一件多蠢的事。”
半个月,他象在冰水里过活。但默默地为她作了各种准备。几乎所有的衣服都得重新做,连皮箱也得重新买。在那个艺术大花园里,他的邵惠芬一点也不能让别人瞧着寒酸。还有那条红羽纱短裙,要不要让她带去呢?他们在婚后的短暂日子里,曾经无数次地捧起那件奇特的爱情信物,陶醉在爱的快乐之中。而且,邵惠芬还亲自在那红羽纱短裙上绣上一朵蓝色的月季花。还是自己留下吧,那样,可以每天都看看它,都吻吻它——啊,他们迟早会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儿的啊,一朵美丽的蓝色月季花!
三年里,古朴按月给邵惠芬寄去生活费,并且,根据节令的变化,不时为她更换衣物。因为他的书教得好,学校破格为他加了两级。只要自己稍稍节衣缩食,他是有条件把他的邵惠芬打扮成一个漂亮的公主的。一年里,她回来一次,回到安平湖畔消夏。当然,他决不曾怪罪她,艺术圣殿里的明珠,不经过一番刻苦努力,是无法摘取的。他希望她成为—个真正的大明星。
三
明月正圆,好一个中秋之夜,亲人团聚的日子。已经有人家在阳台上摆出小桌子,嗑着瓜子,啜着浓茶,尽兴赏月。
他没有家,他的月总是缺的,从没有再圆的时候。邵惠芬终于离他而去。邵惠芬已经有了值得她爱的丈夫,就是那位剧作家赵辛——虽然他再也没写出什么催人泪下的作品。邵惠芬也有了几个可爱的小女儿,她的家庭是幸福的。此刻,她也许正在本城的另一个阳台上,和她的丈夫、儿女围坐在一起,谈论艺术,谈论家庭建设,谈论儿女们的未来。
他是没有中秋之夜的男人,他的月亮总是缺的。他有的只是那件已经褪色,并且被耗子咬了三四个洞洞的红羽纱短裙。也曾经有几次可能促成婚姻的机会,有一次甚至差不多快结婚了,但他还是独身至今。他说不上那几个有可能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有什么不好,就好象他说不上邵惠芬有什么好一样,但他再也没有了当日石板路上的那种如痴如醉的甜蜜的热情。他宁愿守着那条红羽纱短裙独身到死。
他终于走完了小街,终于没有走进自己的住所。他竟不知不觉地又走到那条宽阔的人民大道上来。
大道的尽头,座落着不久前刚刚落成的浦江大戏院。它突兀地立在一片空旷的土地上,远远望去,似一艘巨大的货轮,又似一尊东方卧佛。大戏院的门窗上,闪耀着光怪陆离的霓虹灯。一幅巨大的戏剧广告,画着正向月宫飞升的嫦娥仙子。“欢度中秋佳节,为观众演出八场黄梅戏《奔月》。”
他的血液在血管里奔腾,他的眼睛微微地湿润了。这是邵惠芬多年来的压台戏,虽然他已经看过多次,但他仍不肯放过任何一次邵惠芬演出的机会。他以年轻人的步伐奔回家去,在小院里采摘了一束应时的鲜花,又以同样的步伐跑到大戏院门口。
羿和嫦娥的甜蜜爱情已经结束,但戏院管理人是一个早就相熟的老杂务。老杂务也似乎早就理解这位老观众的不同常人的感情,他给古朴端来一张折椅放在后排过道里,让古朴再看几分钟末脚戏。
一阵强烈的主旋律奏起,嫦娥姑娘终于忍受不了乌鸦炸酱面的清苦和独处空室的爱情折磨,她决定离开羿,去重新寻找她的自由、她的爱情和她的幸福。在一阵矛盾和痛苦的斗争之后,她终于吞下了仙药。她去了,她轻移莲步,独自向月宫飞去,被丢下的羿——那个爱妻子,却又无法给妻子带来幸福的丈夫,苦巴巴地仰天叹息。
剧场里响起一片掌声,不知观众是欢呼嫦娥的飞天,还是赞叹羿抒发痛苦心情的表演。
古朴不断地干咳着。只有不断地干咳,才能压住他心中的悲怆,才能止住他随时会喷涌而出的泪水。左边座位上的一位青年观众不时地扭过头来,朝他射来一瞥不满的目光。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来,他只觉得,在这个剧场里,没有一个观众能真正理解羿此刻的痛苦心境。
啊,失去了的,就永远失去了。
小天鹅飞出去三年,又飞回到这小县城里。邵惠芬成了一只真正的天鹅,她成了轰动整个江南的名旦。
他们开始变得相互尊重起来。他们不再象以前那样无休止地争争吵吵——啊,甜蜜的争吵,只有懂得爱的人,才能享受相爱的两颗心之间的激烈相撞的快乐!
那是一个星期天。一大早,有人送来一张字条,上面弯弯扭扭地写着:“老师,你难道就点点也没有想到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学生吗?要知道,你已经有七十二小时没有看见他了。”他这才猛地想起来,那个一上历史课就嚷头痛,全班有名的捣蛋鬼,已经有三天没来上课了。
于是,他立即去了,而且,一直到下午一点钟才回来。
他走进屋,屋里有一股淡淡的酒味,桌子上杯盘狼藉。那惠芬和衣靠在床上,正在随手翻一本什么画报。他进来,但她并不抬头看他。
“怎么,今天来客人啦?”他脱去大衣,解下围领,开始洗那一堆脏乱的盘子。
“芬,”他兴奋地说,“我给你说过那个小捣蛋鬼了吗?就是我第一次到他们班上历史课,他把扫帚放在门框上,我一推门,扫帚砸在我头上的那个学生。说真的,我过去一点也不喜欢他。可是,你想得到吗?他对我却那么尊敬,那么爱,生病三天,躺在床上想我想得直哭。你知道今天为了迎接我,他硬让他父母做了些什么准备吗?咳,最有意思的是,这捣蛋鬼对历史一点也不感兴趣,可是,他的小房间的墙壁上却贴满了历史大事年表、历史人物画以及他自己抄写的历史大事记。他妈妈偷偷告诉我,说这是他昨天连夜贴上去的,为我贴的。你说,对这样的学生,你能对他有什么偏见吗?”邵惠芬没有反应,仍然在那里翻着画报。他洗好盘子,捧起邵惠芬的脸,惊疑地说:“芬,你感到不舒服吗?”邵惠芬轻轻拨开他的手,眼仍然在画报上,淡淡地说:
“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当然记得,说:“十二月十六,星期天。”接着,他猛然醒悟了。呀,今天是邵惠芬的生日!昨天,他们说好了的,准备好好庆贺一番,可是今天,他却忘得干干净净。他惶怵地站在床前,低着头,搓着手,象一个犯了错误又立即省悟了的小学生。
邵惠芬扔下画报,气鼓鼓地说:“上次是我们结婚的纪念日,说好了一齐去爬九华山的,结果呢,你却带着一帮学生到郊区参观什么果园去了。可是,团里的同事们却没忘记我的生日,他们给我送来了蛋糕和寿面。你知道他们会怎样看待我吗?他们会认为我是一个受到丈夫冷落的妻子,他们会把我的不幸当作新闻在外界大肆宣扬。这一切都是由于你!”她大声地叫着,引得窗外过路的人都停下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对小夫妻。
他连忙关上窗户,央求她:“求你别嚷嚷,人家会以为我们在吵架呢。”他扑到她的膝上,轻轻地说:“如果你知道那个学生是怎样地爱我,你就……”
“学生,学生关我们什么事?如果有一天你老得在地板上爬了,学生才不会帮你什么忙呢!”
“别说得那么可怕,芬。我有你,我什么都够了。”
她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当初我爱你,选择了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懂得爱,懂得尊重人的人。为了爱你,我放弃了留在省城工作的机会。可是,在你的心目中,我算什么?一个学生随随便便写来一张字条,你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忘掉我,忘掉我的生日。以前,我为我们没有孩子而苦恼,现在,我第一次为此而高兴。我不愿意为一个不懂得爱,不懂得感情,显然也不懂得做父亲的人生孩子,我不愿!”“芬,求你别说得那么难听。你应该懂得,我不仅仅是你的,你和我,都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
“别说了。我知道,你有一颗可恶的虚荣心……”
“芬……”他想阻止她。
“你要的是荣誉,而我,我要的是一个丈夫,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你认为我真希罕那些荣誉吗?你以为我就那么轻浮吗?我爱学生,爱我的教育事业,就象你爱你的艺术一样。这,你应该懂?”
“可是,我有我自己强烈的自尊心,我不允许别人把我当作一只可有可无的小狗,高兴时摸一下,不高兴就一脚踢开……”
“芬!”他下意识地站起来。
她跳下床,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自己端详了一阵,然后转过身来,凜然地说:“现在,你选择吧,要我,还是要你的学生?要我,你就辞去你那永远不得空闲的教书行当,我可以在文化局为你找一个合适的工作,如果要你的学生……”
他扑上去,不顾一切地抱住她,说:“芬,我要你,我不能没有你,但我也不能没有我的学生,你是我的灵魂,学生是我的生命,二者不能分开……”
邵惠芬推开他,站在离开他两米远的地方。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用严峻的目光凝视着古朴。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盯着妻子,象一尊泥塑。后来,他象受不住这死一般的相互凝视,双肩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嘴唇由于过分的痛苦而不住地抽搐着。他想再扑上去,搂住妻子,搂住他的灵魂和生命,但是,他的双脚却有千斤重,始终挪不开步子。
终于,邵惠芬“哇”地一声哭出来,一顿脚,转过身,拉开门,冲了出去。
最后一幕戏,是嫦娥仙子在月宫里为迎接她的仙子舒袖独舞。古朴不住地抽泣着,左边的小青年正看在兴味上,这时又侧过头来,朝他不满地“喳”了一下。
戏还在演,却已经有不少观众纷纷离开座位,开始向场外移去。古朴为邵惠芬感到委屈,他几乎不能容忍人们这样轻慢她的艺术。
右边一个胖子站起来,打了一个哈欠,说:“倒胃口,早知道是这小妞演嫦娥,干脆不来。”
古朴摆出吵架的姿态,说:“倒胃口,这说明你根本就不懂得欣赏艺术。”
小青年附和着:“就是,演得真叫绝。”
古朴眯缝着眼,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舞台上正翩翩起舞的嫦娥,喃喃地说:“你看她那水袖,甩得多自如;听听她的唱功,真正的金嗓子;还有那表情,那眼神……”
胖子,以及其他几个站起来准备离去的观众,包括小青年,都一齐扭过头来看看古朴,唇边都露出一丝讪笑。那意思是明显的:无聊的捧场,一定是女演员花钱请来的观众,要是一般的观众,怎能在剧场最后一排座位上看清演员的眼神?
他顾不得别人的讪笑。他是对的,即使在一万米的高空、即使在梦里,他也能想象得出邵惠芬眼神的一顾一盼。他早已习惯于在心目中创造邵惠芬的形象:不足的得到弥补,残破的得到完善。
“只有她才能演得那么活。”他又说。
胖子向古朴走去,打着哈欠说:“这小妞,今天请了个蹩脚的吹鼓手。”
古朴似乎觉察出了什么,连忙转身向小青年:“请问,这不是邵惠芬”?
小青年瞪了他一眼,显出一副不屑理睬的样子,终于又说:“省艺校刚刚分来的,电台专门介绍过她。嗬,邵惠芬一”那意思是说,邵惠芬有什么?
他眨了眨眼,定睛地看着台上,他看出了,那确实不是那惠芬再认真地看看,听听,他觉得胖子是对的。那位新角的舞步确实还不够稳健,黄梅戏的唱腔里揉进了不少歌剧的味道。于是,他的心茫然了,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四
出了剧场,他又拐进了小街。
中秋之夜,古老的习俗依然滞留在现代城市,这座江边小城处于少有的安谧之中。小街上,仍有几家店铺敞开着大门,准备迎接末班大轮的旅客。最近,这条小街上新增加了不少待业知青的小饭馆、饺面馆之类,凡夜间营业的,都在门楣上装了霓虹灯,作为招徕顾客的眼目。
他感到饥肠辘辘,原来还没有进过晚餐呢。于是,他走进了一家饺面馆。饺面馆取名“清溪”,名字既淡雅又有地方特色。这家馆子的后院,正是古老的清溪河。
这是一间旧住宅改建的店堂,不很宽敞,也不很规整。摆着三张桌子。墙上新粉了石灰,露出斑斑驳驳的烟灰陈迹,放出呛人的石灰气味。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国画以及一面绣着“服务热情周到,待客亲如家人”的锦旗,给小小的店堂增如了亮色。店堂里没有顾客,一位姑娘坐在营业间里埋头读一本什么书。
他拣了一张靠里边的桌子坐下来,不一会儿,随着一阵“笃笃”的皮鞋声,姑娘轻巧地走到他的面前,把一杯茶放在他的桌子上。与此同时,姑娘惊喜地叫了一声:“古老师……”
他也立即认出了姑娘。她是他带的最后一个毕业班的学生何小丽。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见到了自己过去的学生,他感到一种意外的亲切。
“何小丽,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问过之后,他又为自己问话的荒唐而羞惭。这不是当今大部分知青的必由之路吗?
何小丽不急于回答他的问话,只是站在那里,面含微笑,审视着妙的老师,说:“你的气色不太好。八成,又忘了做晚饭了。”说完,她撇下古朴,独自到灶间忙碌去了。
他揭开杯盖,一股清香扑面而来。绿茵茵的茶水上,浮着两朵含笑的茉莉花。何小丽也象这茉莉花一样,以她沁人的清香,质朴的美,博得了人们的喜爱。
但是,谁又能想到,正是这样一个单纯的姑娘,她的心灵上却有过多处创伤。
还在很小的时候,何小丽的父亲因为卷入了一场政治斗争而被捕下狱,不久就传来父亲病死狱中的消息。从此,当中学外语教师的母亲就领着她的女儿开始了屈辱的生活。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不介入任何派别活动的何家母女,在自己的诺亚方舟中倒也求得了暂时的平静。一天夜里,一群造反派闯入了她们的住宅,说要给母亲做媒,命令她嫁给他们的头头,一位年近五十的搬运工人。如果不答应,他们将集体对她采取革命行动。在淫威的胁逼下,母亲考虑,与其被众多的人凌辱,不如名正言顺地嫁给他们中的一个人,女儿也正好改一改父亲的政治身份。
当古朴接手何小丽所在的高二(二)班班主任时,清查开始了。何小丽的继父因他犯下的种种罪恶而被捕判刑。双重的罪恶加在何小丽的头上。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红日初升,花蕾初绽的年龄,但她却没有一个少女应有的欢乐。她整日不苟言笑,独处一隅,拒人于千里之外,独自将苦闷诉诸于日记,诉诸于远方的亲友。
有一天,一群恶作剧的女同学偷偷地拆开了何小丽写给她表哥的一封未及发出的信,由善演话剧的江宁同学当众朗读起来。
“阿哥,你好……”只这一句,就引起了女孩子们一阵恶作剧般的尖叫,狂笑。有人悠着嗓子唱起来:“阿哥阿妹的情谊长,好象那流水……”又是一阵更加热烈的叫声,笑声。
信中有怨艾,有泣诉,有追求,也有失望……但是,那些在温暖的家庭里成长,在父母的爱抚下生活的少女们又怎样能理解一颗在生活的重负下早熟的心?加上她们对爱情的陌生以及偏狭的理解,何小丽的这封信,被当作一封可耻的情书,那么强烈地刺激着这群少女们的好奇心。江宁一口抑扬顿挫的普通话,配上她富于表情的手势动作,使这场即兴演出有了意想不到的热烈效果。
不知什么时候,何小丽回到了宿舍。眼尖的同学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悄悄散开了,只有正读得有滋有味的江宁毫无所觉地调动她所有的感情,用悲剧角色的腔调读着最末一句话:“……阿哥,妈妈活着,却已经死了;我呢?我难道也要象妈妈一样活下去吗?……”
何小丽终于明白了,她被人们当作取笑的对象。她的自尊心受到一阵强烈的刺灼,她扑上去,夺过自己的信,对着江宁的脸,狠狠地打了一个巴掌。江宁受到突然的攻击,先是一阵发懵,等她回过神来,也不甘示弱,朝何小丽狠狠踢去一脚。两个女孩子在宿舍里展开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决斗。
这件事在班上引起了震动。江宁的父亲是一位烈士的遗孤,而何小丽的父亲——不论是生父还是继父,都有着极不光彩的历史。更何况何小丽违犯校纪,给她的什么表哥写情书,而且又是第一个动手打人。何小丽将受到严厉批评,甚至处分,直至劝其退学,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但事情的结果却恰恰相反,受到严厉批评的不是首先打人的何小丽,而是被打的江宁。何小丽的所谓“情书”得到了正正当当的解释,并且,在班主任古老师的启发下,全班同学开展了一次关于如何尊重人、同情人的大讨论。不仅江宁当众向何小丽表示了诚恳的歉意,而且从那以后,全班同学都对何小丽改变了看法。人与人之间的友爱,集体的温暧,也在逐渐改变着何小丽孤僻冷漠的性格。
一碗热腾腾的蟹黄面搁在桌子上,何小丽双手托着腮,文静地坐在老师的对面。蟹黄面冒着热气,人也是那么温情可爱,一股热流融贯着古朴的周身。
“生意做得好吗?”他边吃边问。
“不好,”她说,“饭馆太多,竞争很厉害。不过,我能想办法。增加夜宵,两班开,虽说吃点苦,但末班大轮多少能给我带来些营业额。还得想办法增加花色品种,现时正是菊黄蟹肥的季节,这后面清溪河里的蟹真大,三只就是一斤重。我和隔壁的小五子订了合同,他捉的蟹专门供应我。我卖蟹黄面,清蒸螃蟹,醉蟹,一般说来,这都是很受欢迎的,营业额也大大增加。这个月,我在这条街上挂了头彩。”她说着,瞟了瞟墙上那面锦旗,脸上露出快慰的笑。
他已经吃完了面,啜着茶。他并不急于走开。他愿意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听这位朴实的姑娘谈生意经,谈她的追求,谈她的苦恼和快乐。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会象她那样津有味地谈饺面馆,谈蟹,谈顾客。她谈起这些时显得那么自豪,那么有信心,一点也不亚于那些谈量子力学,谈数控理论,谈开发空间的人们。
她长得很美,身材修长,面庞白晳,耳官适中匀称,腰上系着一块织着花边的白兜裙,浑身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青春气息。她一定会有许多年轻的追求者,她也一定有自己的幸福的。是的,她会有的。
何小丽被老师盯看得有几分羞怯,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手指蘸着桌子上的水画着,一面说:“老师,我对不起你。我考了两年,仍然没考取大学。”
“为什么非要去升大学呢?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你还夸我呢,”她笑了,说:“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按你当初教我的去做的。你还记得那场大讨论吗?我现在才开始真正懂得,人应该去爱别人,人也应该得到别人的爱。这就是生活,你说对吗,老师?”
真正的哲学家是在生活中,而不是在书本上产生出来的,深刻的哲理也只能在经历了坎坷的生活之后才能得出。古朴使劲地点了点头,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这时,已经有风尘仆仆的客人走进了店堂。何小丽站起来,往老师的杯中倒了些开水,说:“你多坐会儿吧,等小五子来了,我请你吃清蒸螃蟹。”她说着,扯扯自己的白花兜裙,迎着那些客人走了过去。
他已经饱了,而且,心灵上的褶皱得到了暂时的熨复。他开始感到有些倦意,于是,他告别了学生,走出了店堂。
五
啊,这就是他的家,一个老单身汉的家。屋很宽敞,屋后有小院,小院里种植着他三十年来培育的各种花卉。
这里到处都是花。屋檐下挂着吊兰,窗台上搁着四季海棠,桌子上,条凳上,是千奇百怪的仙人掌科植物,以及一些山石盆景之类,使这个老单身汉的房间显出一种南国异乡的情调。
扭亮桌上的台灯。一只白色瓷碗里养放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石。这些水石有的象邊珠,有的似玛瑙。桌角上整齐地堆放着一摞未阅完的文件材料。那是别的局长早就阅过,有的是早已作过妥善处理的文件材料。只是出于礼貌,小秘书才把它们又送到第六副局长的手里。
“关于要求调拨基建资金的报告……”——“已阅。建议党委会集体讨论解决。”“经党委会议讨论,认为应以自力更生为主……”我们的国家象一个贫血的病人,但是却正在干着前人没有干过的事业。他羡妒那些同样“落实”了的工商业老板,他们又成了拥有十万、乃至百万的大亨。
“关于××学校教学质量严重下降的通报……”原因呢?不详。是三驾马车的权力斗争,还是调资问题的后遗症?学校被一些并不懂教育的人统治着;家属在农村的教师兼做了农民,因为农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吃饭问题是当务之急;年轻的教师不安心教育工作——当教师没出息,孩子王,家有五斗粮……,还有家庭的现代化建设……
“关于提高中、小学教师工资的通知……”
“关于严惩殴打小学教师的凶手的联合通报……”
“关于……”
全社会都在关心教育,教师呢?难道不更应该关心教育吗?全社会都在呼吁尊重教师的社会地位,教师呢?难道不更应该尊重自己吗?
杞人无事忧天倾。一个被削去第六副局长职务,而又被当作多余的人的人,担忧的问题是否多了些?
“八月十五月儿圆……”郭兰英的唱腔。新的一代歌唱家更受年轻听众的欢迎,郭兰英,马玉涛,已经成了过时人物,取而代之的是李谷一,苏小明,还有一个小远征。她们在一夜间征服了亿万听众。五十岁的古朴,在音乐欣赏方面一点也不比年轻人落后。气声演唱要比高腔大调的直嚷似乎更使人动情。但是,郭兰英的这首歌却唱得情深意浓,它能勾起人怀乡恋友之情。
隔壁的小夫妻常常吵架,三分钟前是水火不相容,三分钟后却又浓得化不开。女人总有征服男人的办法。大约刚刚闹过,女的在嘤嘤地哭,带着娇憨的骂声;男的在负荆请罪,竟让女的在身上“啪、啪”地打着。“不痛,不痛”,男的嬉皮笑脸,“干吗不用大点劲?”两颗爱心相撞,必然会迸出强烈的火花。吵架,不也是欢愉生活的一部分?
古老的瑞士座钟沉沉地敲了十下。沉寂的夜,冷漠的夜,孤独的夜……
他无法入睡,就象无数个这样的夜一样,他悄悄地走到小院里。
月光在小院里洒下一层清辉,夜露下的小院透出一股凉气。在夜里,那些花朵都失去了它们在阳光下所特有的娇妍妩媚,但馥郁的香气,却充溢着整个院庭。
邵惠芬离去以后,他把他的爱情都倾注在花上了。在众多的花中,他最爱月季。那时候,他已经培育出了红、黄、绿、墨、金粉等多色月季。但他并不满足,他还要培胄出一种目前在世界上还十分罕见的品种——蓝色月季。那是一种怎样的蓝啊!象无边的大海,象湛蓝的天空。
这条街上孩子很多,一个个又顽皮得出奇。他们常常趁古朴不在家的时候飞越过院墙,在小院里捉迷藏,采摘花朵,打下并未成熟的石榴。对于那些良知未萌的孩子,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很想捉住一个“王”,来一个“杀一儆百。”但是,不知是他心肠太软,还是孩子们一个个机灵过人,他总也无法捉到一个。
一个初春的下午,他从学校回来,只见小院的木棚门半掩着,透过婆娑的花影,只见月季丛中蹲着一个小男孩。
古朴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面想着教训孩子的办法。刚刚逼近院门,忽然,从墙旮旯扑来一对壮大的白鹅。白鹅凶狠地叫着,伸长颈脖扑向古朴,并且开始啄古朴的裤脚。与此同时,花丛间的小孩得到了警报,“嗖”地一声,从那个被孩子们爬缺了的墙口跳了出去。那一对鹅见主人走了,这才放下古朴,跟着也走了。一路“嘎嘎”地叫着,好象是在高唱着胜利的凯歌。望着孩子消失了的背影,他摇了摇头,发出一益无可奈何的苦笑。
好在花并未受到破坏,花蕾也如数完好地缀在枝条上。正当他纳闷时,突然发现在缺墙口下的地上有一本画稿。画稿敞开的一页,竟画着一朵用蜡笔精描细绘的蓝色月季——那是开放在古朴心中的花。笔法很稚嫩,那又怎样?主要是那蓝色,给了古朴一种寻到知音的快乐。在这个世界上,竟还有另一个喜爱蓝色月季的人。两代人的鸿沟,被一座天然的桥梁连接起来——共同的美感,可以使人与人之间相互信赖,彼此亲近。
当他信手翻动画稿时,刚才的喜悦却又澹泊多了。画稿是一本练习簿,练习簿上十几幅画,无论是滚铁环的小男孩,还是歪斜的楼房,一律都是用蓝色的线条勾画而成的。
为了解开这个谜,他坐在石鼓上等待那个孩子。他料定孩子一旦发现失落了自己的心爱的画稿,就会立即跑回来找的。他的估计没有错,不出五分钟,蓝色画家到了。那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啊,七岁,或者是六岁,身体那么瘦小,菜色的小脸显出营养不足的病态;穿着又是那么破旧邋遢,上身是一件家染的土布褂子,下身是一条卷起几道的又长又肥的灰布裤子。只有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倒是可以看出这孩子所具有的聪颖、机灵的本性。这是一个陌生的孩子,在这条街上,他从没见过这个孩子。有趣的是,给这孩子为伴的,既不是小狗也不是小羊,却是那一对壮大雄健的白鹅。那一对鹅现在显得那么稳重,端庄,它们跟在小主人后面,一摇一摆地踱着闲步,温顺地叫着,一股悠闲自得的神气,倒好象它们是应邀前来作客的贵宾。
多么有趣的孩子,多么有趣的小生灵!古朴迎上前去,“你好,”他说,“你还带来两个警卫员。”他把画稿还给了孩子。
孩子胆怯的神态消失了,他双手搂起鹅,把它们抱在怀里,用下巴轻轻地揉着鹅的洁白的羽毛。
谈话并不困难,很快,他从孩子口里得知,孩子姓林,叫山山,大龙山区人。两年前,他当乡村小学教师的父亲暴病而死,年轻的妈妈又为他找了一个后爸爸,后爸爸容不得山山,山山只得带着不多的一点抚恤金来投奔城里的叔叔。他说得很轻松,说得很简单,就象是在说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在厄运中,却仍不失一颗宝贵的童心,爱美,爱小生灵。不知谁说过,儿童的爱人类,是从小动物开始。
古朴关心的仍是他的蓝色月季,他但愿山山是他的同道人。“山山,”他抚着山山的头说,“你想当大画家吗?”“以后的事,谁知道呢?爸爸说,爱美的人,不会去当坏蛋。”他吹着白茸茸的鹅毛。
“蓝色最美,对不对?所以你的画都是蓝色的。”山山抬起头,眼睛眨巴了两下,笑了,说,“你真会说。我要是有钱,我不会去买彩色画笔?好象我就不知道这世界这么好看是由七种颜色组成的。”
他真傻,真的;或者说,他“真会说”。一个多么深邃,然而却又是多么简单的问题。问题是明摆着的。菜色的小脸,破旧邋遢的衣着,山山的叔叔是只管饭的。至于山山将来的命运如何,叔叔是不屑考虑的。
他把山山请到了家里,请他喝茶,请他吃饼干。他招待一个孩子,就象招待一个老朋友一样。他出门到那家小店里,为山山买了一套彩色画笔和两本象模象样的速写画稿,作为他愿意缔结友谊的礼物。山山没什么好礼物回送他的大朋友,他说可以让他的鹅——小洁和小白,两只忠诚的卫士每天守卫在小院的门口,来对付那些敢于前来侵犯小院的小孩子们。
山山自豪地说:“在我们那儿,都是用鹅代替狗看门。狗才懒呢,光睡不动,生人走远了,才干叫几声。小洁小白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不仅凶,还通人性呢。”说着,他把半边腮整个地贴在两只鹅的身上。
山山成了古朴家的常客,一有空,他就来到古朴的小院画花,画树,画石头。古朴渐渐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山山了。他和山山在一起种花,得闲就给山山讲故事,讲安徒生,讲亚当和夏娃……他想好好培育这棵幼嫩的品种,虽然他并非画家,山山也不一定具有绘画的才气。山山爸爸说得对,只有懂得欣赏美和爱美的人,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
山山七岁了,可是叔叔仍把他留在家里带弟弟,看炉子。而且,婶婶也很看不起古朴这个倒运的“孤老头”。她觉得跟“孤老头”打交道的人,也会跟着触霉头的。于是,她便千方百计给山山增加活干,免得他得闲去跑“孤老头”的小院。
古朴觉得,他应该稍稍干涉一下别人的内政。他小心翼翼地走上门去,希望那位当采购员的叔叔和当营业员的婶婶稍稍注意一下山山的教育……前途……健康发展……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不料女营业员却勃然大怒,摔凳子撵鸡尖声骂着:“真是鸡捉老鼠……你要是怕做孤老头,你就把山山领过去,做你儿子去。”
孤老头心动了,说:“请问,此话可能当真?”
怎么不能当真?额外的负担,正怕脱手不得哩!山山的户口下午就移到古朴门下。当然,不包括山山父亲的那点抚恤金。
那天下午,古朴到街上替山山买了几套衣服。回来的时候,又正好发现在一棵月季的枝上绽出了两颗淡蓝色的花蕾。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功,在人类的花苑里,又将增添一种新的奇葩。双喜临门,双重的喜悦!
山山呢?小家伙跑到哪儿去了?他不愿意从此生活在第三个家庭里吗?傍晚,山山来了。他为什么耷拉着脑袋?他应该为蓝色月季的成功而欢呼,他应该亲亲热热地搂住古朴的脖子甜甜蜜蜜地叫一声——“爸!”
小家伙缩在屋角,手中的炭笔在纸上飞快地画着什么。那是一只只鹅的形象:飞翔的、戏水的、扑食的、追逐的……
古朴看看四周,发现少了什么,惊疑地问:“小洁呢?还有小白?鹅在哪儿?”
山山抬头看看古朴,那么可怜巴巴的样子,嘴唇撇了撇,终于,“哇”地一声哭叫起来,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他捧着一堆鹅毛回来,鹅毛上沾着鲜红的血。
孩子哭着,动人心魄地哭着。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孩子。大人是对的,大人们养鹅,本来就是为了改善伙食的。啊啊,世界是物质的……
他默默地将鹅毛洗净,晾干,他为山山做了一只鹅的标本,做得就象真的一样。孩子止住了哭泣,默默地看着他。终于,孩子的小脸上漾起一团动人的笑,他扑到古朴的怀里,羞涩地叫了一声:“伯……伯。”他不能忘记自己的父亲,却在伯伯的称呼前去掉一个“古”字。
晚上,他睡不着,不知多少次地坐起来,拉亮灯,望着山山酣睡的小脸,望着孩子动人的睡态,不断地替山山掖好被子。天蒙蒙亮时,他刚刚入睡,忽然听见孩子在梦里轻轻地啜泣,他索性不睡了,坐起来,把山山搂在怀里,吻着孩子腮上的泪,一直坐到天亮。天亮时,他笑了,羞惭的笑。他想,大约所有有儿子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吧。
他尊重孩子的意愿,孩子仍然姓林,但名字得改。孩子将来的画,很有可能会在一个艺术家荟集的地方举行一次画展。林振翮怎么样?就叫林振翮吧,让孩子快快成长,在碧蓝的天空里振翮飞翔吧!
他经常领着小振翮去看邵惠芬的演出,仍然为她流泪,向她鼓掌。孩子看出了奥秘,一天说:“伯伯,你喜欢那个演仙女的阿姨吗?”他赶紧捂住小振翮的嘴,说:“不,伯伯没权利喜欢她,伯伯只是喜欢她的艺术。”
那以后,他渐渐地感到不安。在心里偷偷地爱着别人的妻子,那是一种多么不道德的事,不,是一种罪过。他曾经试图解脱自己,但他失败了,他无法解脱他的罪,他怕要永远地作为一个罪人而痛苦到死了。
好心的同事们总要给他看一些女人的照片,情场失意者或失去了男人的,漂亮的或不漂亮的。但他都看不上她们。终于有一次,他决定强迫自己去同其中的某个女人会晤。人到中年,当然不会再有如火如炽的爱情,但愿在相识之后会重新建立一种感情。再说,两个男人的家,似乎总是一种缺憾。呜呼,红羽纱短裙!呜呼,蓝色的月季!呜呼,石板路上的爱情!
他这样痛苦地安慰着自己,终于去了。一小时后,他回来了,脸上布了层红晕,有了一种新鲜的喜色。可是,家里却不见了小振翮。
学校早已关了大门,孩子又从来没有在外面贪玩而至于忘家的先例。最后,他在安平湖渡口的一个小草棚里找到了孩子。
“你去会阿姨了,你们会有自己的孩子的,还要我做什么?”
他和着泪水吻着小振翮,说:“就我们爷儿俩,我们不要别人,这还不行吗?你是我的……好儿子。”
“爸爸!”振翮勾住他的脖子,第一次改成这样的称呼。
五年过去了。幸福的五年,忘忧的五年!五年之后,振翮读初中一年级,而且,“振翮”的画开始在县文化馆美术大厅里展出。在百十幅名家高手的画中,一个初中一年级学生的习作一点也不使画展减色。五年后的一天,古朴下班回来,见屋里坐着一位胖而壮实的农村妇女。
“我是一个苦命人,”她抹着泪说,“山山才七个年头,他爹就狠心丢下我娘儿俩去了。我不得已,嫁给了现在的男人。我那口子倒也是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我们的苦日子还过得踏踏实实。只是我嫁过去五年,我们一直没有孩子。白天在地里上工还好,晚上回来,见着别人家的娃儿叫妈,我这心里,比猫抓还难受。我跟我那口子说了山山,他满口应允。当初他嫌山山,是指望我会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回过头来想想,我生的骨肉,总比抱人家的强……”
古朴能说什么呢?明知剜却一只眼睛疼,但该剜的还得剜;明知下掉一只胳膊难,但该下的还得下……
他只得借故出差一星期,躲过同他的小振翮痛苦的诀别。呵呵,既然现在注定要失去的,当初又何必要得到呢?
六
“笃笃、笃、笃!”有人敲门。
老单身汉飞快地跳起身,准备去迎接在中秋之夜来访的客人。
门又被急促地敲了几下,而且没有节奏。客人不耐烦了。
他不知怎么犹豫了一下,结果还是拉开了门。与此同时,一般恶心的酒气扑到他的脸上。他的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危险的信号。近来社会治安情况不大好,附近居民家几处被盗。一个孤独老人,是无法抵御强者的袭击的,他也不愿意在第二天去找公安局的麻烦。他赶紧又去推门,但来不及了,来人已经用身体倚在门框上,使得门再也无法合上。
“你要干什么?”他颤声喝道,想引起邻居的注意。隔壁的小两口闹过一阵之后,早已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来人用背顶上门,然后靠在门背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打着呃逆,从嘴里喷出一股更加难闻的气味。
酒鬼!一个撞错门的酒鬼。恐惧减弱了,代替的是厌恶。他平生厌恶的就是酗酒成性的人。他从壶里倒出一杯冷开水,搁在茶几上,说:“自己喝下去,喝过了,我送你回家。”酒鬼正要说什么,随之是一连串的呃逆,接着便是一阵痛苦的呕吐,将肚子里刚刚喝下去的酒以及被酒精烧得开始变质的食物,统统吐到古朴拖擦得纤尘不染的地板上来。他忍住愤怒,接着是一番打扫,重新将地板拖擦了一遍。
酒鬼吐过了,自己靠在沙发上,慢慢地喝着水,并且用一副审视的目光看着古朴。但当他的目光同古朴的目光相撞时,他又慌忙躲过他的目光。这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或许还要年轻些。厚厚的嘴唇,周围生了一圈软茸茸的胡挺,清秀的两颊上带着酒后的红潮。他是一副退伍军人打扮。古朴这时才发觉,这年轻人右边的一条袖管空洞洞地垂在一旁。是由于斗殴?不象。从他的极力装出的一副矜持而又无法掩饰内心矛盾和慌乱的神情看来,他决非一个酗酒成性或无聊闯荡的家伙。是先天不足,还是工伤致残?
“装得真象,”青年说,“好象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是我的学生吗?”他压住愠怒说,“我教了那么多,哪能一个个都记住?”
“骗子,”青年冷冷地骂了一声,“等到骗得无知的学生,断送了青春,转眼就不认帐了。”
“你……太缺乏……”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惊,“对一个老人采取这样的报复,那是不道德的。”
“牧师似的道德说教。可是,你害了我们整整两代人——我父亲和我,这,又是哪一家的道德?”
他确确实实地震惊了。他不是刽子手,自知没干过伤天害理的勾当;经过“三反、五反”,经过“反右派斗争”,经过“四清”,经过“文化大革命运动”,他虽然没受过多大的迫害,但他也从没有写过一张入人以罪的大字报或告密信。但坐在沙发上的青年已经渐渐褪去脸上的红潮,说话吐字清晰,且有严密逻辑,决非酒后戏言。而且,他被控告为害了“整整两代人”。他被弄糊涂了,两眼发直地望着对面的年轻人,他祈求得到证据确凿的控诉。
“那么,就先从我父亲开始吧。”青年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纸包,剥开纸,将一样东西重重地搁在茶几上。那是一块玛瑙?不。啊,是一块晶莹剔透的朱红色水石,同他瓷碗里的水石一般大小。瓷碗里的水石是三十九颗,那是二十年前三十九个学生送给他的生日礼品。本来应该是四十颗的,可是……呵呵……
他可以忘掉二十年前的任何一件事情,但却忘不掉这些水石,尤其忘不掉那缺少的一颗水石。他等待着,等了二十年了,今天,这第四十颗水石终于在他五十岁生日的时候送到他的手里。
一辆夜归的卡车从窗前的柏油路上呼啸而过,震动的大地将窗玻璃抖动得叮当乱响。随即,小城的夜又恢复了几分钟前那种特有的沉寂。风,轻轻地掀动撩在一边的绿绸窗帘,也吹凉了古朴光滑的前额。他打了一个寒噤。
那一天,他正好过三十岁生日。虽然每天只能吃八两米,但他仍要庆祝自己的生日。象前几个生日一样,同学生来一次郊游是最好的庆祝。
风景如画的齐云山被一条小河团团围住。河里蒸腾的水气在山腰凝结,齐云山象一个腰缠白练,婀娜起舞的仙女。这是一座美丽的山,它高不过百米,却独占了黄山的雄峻,匡庐的灵秀,泰岱的奇险。山上的石灰岩石经过千百年之久的风化和雨雪的溶蚀,形成了一派奇异的景象:怪石嶙峋,洞窟幽邃,奇峰峭丽、泉水涓流,招引得历史上一些名士骚客纷至沓来。古人在石壁上留下了栩栩如生的罗汉佛象,隽永苍劲的诗词石刻,使这座不大的山头成为一座古代灿烂文化的艺苑。
战争,摧毁了山上的庙宇和亭榭建筑,也摧毁了架在小河上的一座拱形石桥;饥饿,使人们失去了那种踏青访古的闲情逸趣。齐云山成了一座荒山,斑马河成了一条野河。
涉水过河是别有一番滋味的,但城里的学生娇贵惯了,没有人敢脱下鞋袜走下河去。
学生们的情趣决不能因这条野性的河流而受阻,既然来了,也决没有再转回去的道理。
怎样才能重新调动学生们的兴趣?古朴老师第一个脱去鞋袜,扑下河去。仲秋时的水,也确实有些咬人,但古朴却在河心里大叫大嚷起来:“看啦,这河里有那么多小鱼,还有小虾,小家伙们在咬我的脚哩!”岸上的学生们又雀跃欢腾起来,已经有人扒掉鞋袜,挽起了裤管。
“看啦,这河里有美丽的水石!”阳光透过澄澈的河水,在水面上折射出一道道奇异的光彩。原来这河床下铺着一层五彩斑斓的水石。啊,斑马河!名副其实的斑马河!
斑马河欢腾了,激扬的水花尽情地吻着四十个青年学生的身体。
班长凌浩在河心里叫着:“同学们,今天是我们老师的生曰,我建议,我们每一个人摸一颗最美丽的水石,作为献给老师的生日礼品。”
这富有诗味的建议,立即被一阵欢呼声通过。不多久,四十颗色彩各异,形状不一的五彩水石捧到了老师的面前。那是四十颗火热的心奉献在老师的面前。一切人生的烦恼,爱的纠缠,个人的得失,在四十颗蹦跳的心面前顿化乌有,代之的是献身教育的快乐和为人师表的自豪。
山间有一座小庙。人们越是生活在厄运中,越是要把自己的命运维系在缥缈虚无的精神支柱上,祈求一种无形的神力来改变自己苦难的命运。小庙里香烟缭绕,叩头礼拜者比比皆是,祈求者省出自己仅有的一份口粮,供献在佛的面前。一位从几十里以外走来的小脚老女人带着她的孙女叩头最勤,竟然从山下一步一叩地拜到庙里来。她的枯瘦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点点鲜血。她把几只菜饼供在佛龛前,嘴里不住念念有词,虔诚至极。小孙女馋巴巴地望着供桌上的食物,有气无力地哭着:“饿……饿。”老人转身哄着孙女:“好妞,奶奶袋里有糠粑,等到了中午再吃。这上面是供菩萨的,菩萨保佑我们来年风调雨顺,不吃大食堂,自家开灶吃白米干饭。”
学生们刚从城里来,他们从来没见过烧香拜佛的事,一个个目瞪口呆。
“真愚昧,现在还搞封建迷信。”
“这是给三面红旗抹黑。”
“我们应该斗争。”
“对,应该向唯心主义开火。”
当然,说说罢了,谁也没有真去掀翻佛龛,来一场唯物主义对唯心主义的大战。
中午,玩得精疲力尽的师生来到河边的“李白钓台”上休患,狼吞虎咽随身带来的黑馍头。这是一座向河面突出的山石岩台,高约三、四丈。岩壁上有许多名人的石刻,至今仍清晰可辨,字间生出绿茵茵的苔藓,更显得苍劲,古拙。听说大诗人李白被贬出京城后曾在这里隐居、垂钓,其中就有一首纪念李白的诗:“怪石临溪水,沿洄秋气深。谪仙今不见,谁与话同心?”太约又是一个倒运的人写的。
古扑读罢诗,说:“同学们,来到诗仙到过的地方,能不做诗吗?做得好的,我将在你们毕业的时候送他一棵蓝色月季。”
谁不想得到老师的奖赏?于是,大家诗兴大发,一首首诗脱口而出。有赞美大好河山的,有歌颂三面红旗的,有赞叹天公造物的……
独有班长凌浩象有满腹心事,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那时候不提倡晚婚,二十一岁的高三学生凌浩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了。他没有一般学生的活泼、逗趣,那是很自然的,但他的诗一向是做得很好的,没有不凑兴的道理。大家催他,善意地拿他开玩笑,激他做诗。凌浩象一座雕像,他的眼紧紧盯着河面。风停了,浪平了,河面上一平如镜。一条红鲤鱼高高地跃出水面,闪出一道白光,又“啪”地一声落进了河里。
凌浩猛地站起来,说:“老师,请把我送给你的那颗水石还给我。”他说得极平静,轻松,大家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班长到底要干什么。他说着,拿过那只装着四十颗水石的手帕,在里面翻找了一阵,找出一颗朱红色的水石。那是一颗红玛瑙——象真正的玛瑙一样鲜红剔透。他把那颗水石在手中掂了掂,象是要掂掂它的份量,随即,他一扬手,那颗美丽的水石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进了斑马河。河水发出一声脆响,河面上溅起一团玉珠般的水花。
钓台上死一般的沉寂,但这沉寂并不多久,接着,钓台上掀起了一阵狂风巨浪。
子,你这是存心作弄老师。
“你说说,你凭什么这样放肆无礼?”
“神经病,骄傲的将军……”
“明明是要扫大家的兴……”
然而凌浩却平静得怕人。可怕的平静,那是躺在枪膛里的子弹,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你骗我们,”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语言有些过份,于是改口说:“或者说,你和我们同样无知,因而不值得受我们尊敬。你说,唯物主义是真理,你还说,人民已经通过自身的解放,终于真正认识到唯物主义是真理,你还说了,唯心主义统治人们精神生活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可是,怎么样?我们今天在这里却看到,唯心主义仍然有它强大的统治地位,人民仍然在信仰着唯心主义。还有你们,”他又转而对着他的同学们,“你们竟然还有勇气去嘲笑那位可怜的老人。你们为什么不去想想,一边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宣传,而另一边却是人民为得到一碗米饭去祈求神灵的降福。这幅可悲的图画,到底说明了什么?”
钓台上静了片刻,静之余是一片讥讽的笑声:荒唐至极的推理,莫名其妙的言论。结论:无知。
做一个老师,要没有偏爱是不大可能的。古朴偏爱的恰恰是那些有着独特个性,感情直露的学生。不掩饰自己对别人的爱,不掩饰自己对别人的恨,一颗心毫无裹盖地裸露给别人,红彤彤、热扑扑地让别人审视——多么可贵的童心。而且,二十一岁的青年,已经比同时代的人多了一副头脑。尽管他的认识,他的结论,由于对社会、对社会科学缺乏足够的了解,带着个人的偏狭的成份,因而听起来有几分可笑,但是,却表现出他对社会有着怎样深刻的思考。
古朴制止住了同学们无情的嘲笑和责难声说:“要依我看,我的一棵蓝色月季应该送给凌浩同学。虽然他刚才的话没有平仄,没有押韵,但却是最好的一首诗。他批评了我,但是,这不能算我的错,也不说明唯物主义不是真理。当唯物主义不能给人们带来相应的物质力量时,人们只能去祈求统治了人们精神生活几千年的唯心主义。那么,错在谁呢?你们应该继续思考。我不勉强要求凌浩同学必须理解我,我相信,他终究会理解我的。”
二十年过去了,这颗水石终于又回到他的手里。他颤抖的手捧着那颗朱红色的水石,心潮激荡,热泪盈眶。二十年的岁月,不知多少次的抚摸,水石表面光滑可鉴,然而那朱红色的色质,却丝毫没有改变。也许是凌迟扔掉的那颗,也许不总,那又有什么?古朴想得到的,乃是一个学生对他的信任,对他的理解。
七
“想起来了吗?”小凌问。他有着同他父亲一样的宽阔的额头,厚厚的嘴唇,但却没有他父亲那对睿智炯炯的眼睛。小凌的眼光时而咄咄逼人,时而又似乎蒙上了一层浑沌迷离的彩翳。
“可是,这同你们父子两代人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呢?”古朴不解地问。
“你还是不明白?”小凌唇边露出一丝讥讽的笑,“你说过让他继续思考了?”
“说过。”
“那么行了。你当然知道,你在我父亲心目中的威望有多高。父母的话他可以不听,但是,一个受他崇敬的老师的话却是圣旨。于是,他思考了,思考了很长时间。结果怎么样,他成了罪人,判刑两年。当然,只有短短的两年。你当然也清楚,两年的囚禁,对于一个人的整个一生,对于他的家庭,那又意味着什么。”小凌干咳了一声,接着说:“问题是,我父亲直到临死的时候仍然对你崇拜无比。那时候,我七岁,我父亲就跟我说起你,并让我把这颗水石再送到你的手里。”
“可见向我起诉的不是上一代人。”古朴舒了口气说,“那么,你为什么直到今天……?”
“一开始是我不认识你,等到我见到了你,并知道你就是我父亲所崇拜的人时,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眼光。我倒要看看,你是否值得我父亲那样崇拜。要知道,他是不轻易崇拜一个人的。扯远了,”他说。“有一次,我差一点就要把它送到你这儿来了……”他看着古朴,同古朴疑惑的目光碰了一下,接着说:“看来,你的记忆力太差。”他说着,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他打开手帕,呈现在古朴面前的是两只质料不同的勋章。金属的是部队里颁发的一种什么勋章,面那只烫金布质的——是古朴一九五七年参加省“群英会”时得到的一枚“劳动模范”勋章。
他再抬起头来,隔着茶几定睛打量着这位小凌,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不是他本班的学生。在一次班主任会上,古朴第一次听到凌强这个名字。
几个初中班学生在一起打赌,看谁能在一夜之内做出一件既冒险,又有意义的事情。于是,几个调皮鬼分散开了。有的在黑地里用弹弓打瞎了几十只路灯,有的在女教师的抽屉里放进了一条死蛇,有的从火葬场偷来了死人的帽子。凌强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学校办公室的大橱里,偸出了一面崭新的五星红旗,然后在同一天夜里顺着流水管爬到四层楼房的房顶上,换下了旗杆上那面两个月前挂上去的,已在风雨中变成白色、撕成条条的国旗。
“这是典型的盗窃行为,竟然窜进了学校办公室里。”
“要坚决打击这种爱出风头,自我表现的不良习气。”
“他今天可以顺着管道爬到四层楼房的房顶上,明天,他会把天戳通的”。
“古老师,你呢?你为什么不发表意见?你这个老古董。”
他似乎没听到别人的议论,他沉浸在一种庄严的情境中。国旗是两个月前挂上去的,为了应付国庆节。两个月过去了,风撕雨咬,日硒露渗,鲜艳的五星红旗褪色了,变成白色,撕破了,成了烂条条。可是,多少人每天出出进进,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谁也没有注意到那面旗帜,因为这不关谁的事味不关系到学习,也不关系到生活。但是,凌强却注意到了。他一定早就注意到了,他并且留心到什么地方有一面现成的崭新旗帜。于是,在月光皎洁的夜里,一个矫健的身攀顺着管道爬上了四层楼房。当看到那面鲜艳的旗帜重新在庄严神圣地飘扬,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胜利的快乐和成功的自豪。
“……警告……”一个字眼飘进他的思绪。
他跳起来,并且激动无比:“该警告的是我们,是我们对身外事的冷漠和对五星红旗失去了庄严神圣感。今天,他能够不让国旗受到半点轻馒亵渎,明天,他就有可能为国旗而战斗,而献身。”
凌强不仅没有受到处分,而且,他还收到了古朴老师让他的班主任转送来的一枚“劳动模范”勋章,作为对他这次打赌胜利的最高荣誉奖赏。
“当时,我爬上四层楼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庄严而神圣的事情,”凌强说,“或者说,是出于一种本能,一种向往。但是,你的话,你送来的勋章却使我受到某种启迪,我发誓,我一定要以自己真正勇敢的行为,为自己争得一枚勋章。毕业以后,父亲的问题得到了落实,按政策,我是可以招工的,莎莎——我没跟你说莎莎?莎莎是我青梅竹马的好朋友。莎莎顶了她爸爸的职,招工到人事局去了。莎莎的妈妈喜欢我,她说,只要我愿意,她也可以把我活动到人事局去。我才不愿去坐什么办公室呢。当兵去,我说。于是,我不顾莎莎的反对,当了兵。分在什么地方?新疆,阿克苏一个小兵站。爬冰卧雪,站岗放哨,够苦的了,这有什么?男子汉嘛。我一想到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在为那面国旗,再大的苦我也不怕,我要争一枚勋章,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结果怎么样,在一次雪崩中,为了抢救国家物资,我献出了一条胳膊,换回了这枚勋章。献出胳膊我也无所谓,在这么大一个国家面前,一条胳膊有什么?我的内地的同学们,虽然他们没有献出胳膊,但我相信他们会和我一样,在为那面国旗而忘我地工作着。我真傻,真的,比熊瞎子还傻。”他叹了口气,接着说:“等我从阿克苏退伍回来,同学们在干什么?他们正在忙忙碌碌地搞自己的家庭建设;什么迪斯科,什么‘双声道’,什么毛毛雨……想想看,我献出一只胳膊,难道就是为了这些?我呢,反倒成了遭人怜悯,受人嘲笑,自找苦吃,自讨罪受的掉了一只胳膊的大兵。莎莎——从小和我象兄妹一样相处,在患难中滚过来的莎莎,干脆对我说:‘对不起,我们对生活的理解不一样,所以我们没有共同语言。’这是莎莎说的。”他说着,用仅存的一只胳膊捂住脸,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抬起头来,狂怒地着着古朴说:我现在已经失去了健康,失去了朋友的尊重,也失去了爱情,而却剩下这两枚不值分文的勋章。到头来,我成了被耍弄的对象。而这一切,都是由于你——你为什么当初不让他们干脆给我一个警告处分?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这敉勋章转送给我?你拿动听的语言,编造童话似的谎言来欺骗我,欺骗一个还没有形成自己思想体系的学生,而我,当然还有我父亲,却把你当先哲来崇拜,把你的话当真理。他说着,无力地倒在沙发上,眼睛里滚出大颗的泪珠。
“完了?”古朴沉静地问。
“完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把这颗水石送来?”
凌强象受电击一般地从沙发上坐直身子,望望古朴,终于又低下了头,吱吱唔唔:“为了……不使一个长眠地下的人失望。也许……他是对的。”
古朴盾间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说:你应该承认,你是矛盾的。你今天晚上来,不仅仅是为了向我控诉……
“生活本身……,不,至于该怎样生活,我现在懂了。”
“你并不懂。”象是语文教研室里,面对着一个不懂装懂的学生,古朴严房地说:“你初看起来很象你父亲,其实,你比你父亲差远了。你父亲在遭到打击之后反而更加认识到生活的真谛,而你却不能。至于我教育我的学生的话是否真理,那得看你追求的是什么。如果你追求的是真理,那它们就是。”
“你就那么自信,”古朴的话击到凌强的要害处,也烧灼了他的自尊心,“你对自己的生活信条就真是那么坚信不凝吗?我就不信。你认为我不了解你吗?想想你一生吧,被人利用,受人排挤,没有爱情,没有子女,孤灯一盏……”“住口……你!”古朴的嘴唇哆嗦着,脸色在发白,大口地喘着粗气。这位瘦小的老人瘫倒在沙发上,完全失去了进攻的能力。
小凌慌了。他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话会使这老人受到这样强烈的刺激。他慌忙去找开水,水瓶是空的,壶里那一点凉开水被自己刚才全喝下去了。没有厨房,没有灶,可怜的人,一生辛劳,教了几千名学生,却孤苦伶仃,他图的是什么?难道,一个年轻人有权利在这个中秋之夜打上门来,送给他这样的礼物吗?他扑到古朴的膝边,摇着老师,呼喊着:“老师,老师……你原谅我,生活……让我慢慢去理解,老师……”
古朴睁开眼来,伸手轻轻地抚摸着这个学生空洞满的袖筒,喃喃地说:“我和你一样,是很苦的。我们时常痛苦,甚至怀疑自己,否定自己。但是……,普罗米修斯被钉在石壁上,任老鹰啄吃他的心脏,他也是苦的。普罗米修斯不后悔,我相信,他从不后悔……”
八
他终于送走了他的五十岁的生日,一个多么不平静的生日。
现在是早上。和煦的阳光透过绿绸窗帘,漫进屋里。街上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流动的车辆滚动声,菜农的吆卖声,广播体操的音乐……汇成一片浑厚的音浪。啊,一日之晨,充满生命活力的早晨。
屋子里还残存着一股淡淡的酒味,从小院方向吹来的风也把各种花的清香带进屋里来。桌上仍然堆放着一摞文件材料,这些东西该早点送还局长办公室。茶几上有一颗朱红色的水石,玛瑙般晶莹,在阳光下闪着光泽。这是一颗珍贵的水石,应该把它单独养放在一只玻璃瓶里。
得早点到齐云山中学去,他这样作出了决定。屋子怎么办?当然可以让别人住,但要有选择,必须是和他一样,对花有着浓厚兴趣的居民。盆花当然可以带走,但小院却无法搬走。呵呵,真要离开这屋子、这小院了?在这个小窝里,他整整度过了三十个冬春。多少甜蜜的梦在这间屋里飞升;爱的温馨,美的憧憬,当然也还有痛苦的泪水……呵呵,就要离去,永远地离去了。
送牛奶的工人轻轻推门进来,把一瓶新鲜牛奶搁在他的方桌上,说了一句什么话,好象是有关市场供应方面的。对门常来照顾他生活的小英子姑娘取走了他的几只空水瓶,又给他送来刚冲的开本,顺便给他带来两块冒着油泡的糍粑,傕他趁热吃下。小英子问他看过昨夜的电视没有,说中国兵乓球队获得了全胜;中国是乒乓球王国,外国人对乒乓球再没兴趣了。
他不知道吃下去的糍粑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答小姑娘的,总之,小英子很不快活,赌气走了。问题是情绪。国内外资料报道,情绪不好可以导致癌症。
“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诗来。山里空气新鲜,可以吃到时鲜的瓜果蔬菜,山里没有讨厌的噪音;山里……总之,那是一个适合上了年纪的人居住的最佳环境。当然,一个月可以进一次城,能看上邵惠芬的演出就更妙了。不是说已经老了,不中用了吗?索性去养老,去享福,去修理修理古旧机器去吧。他个子矮,一米六八,天倾了有大个头撑住。呵呵,情绪,危险的情绪,癌细胞……
他带上门,走上街头。
古风淳厚的小城,节日的余韵依然残存,市场小街上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这里有他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们有他的学生和学生的学生。他们忙着在购买新鲜而又便宜的鱼肉蟹虾,蔬菜瓜果,他们顾不上这个要急于找人谈心的古扑老头。他在人堆中挤着,什么地方稠往什么地方挤。当然不是为了买菜什么的,他只想在人海中挤一挤,乳一轧,仿佛这样,才能冲走他心中的郁闷。啊,一个多余的人。
一个港式打扮的青年骑着一辆“嘉陵”牌小摩托,提着一台大“康卡”,在人群中旁若无人地穿过,丢下一串苏小明的歌声:“幸福不是毛毛雨……”人们对邓丽君不再有兴趣,据说邓丽君自觉没趣,改学电影去了,苏小明又成了时髦听众喜爱的歌星。幸福,当然不是毛毛雨,但幸福是什么,这位港式青年知道吗?苏小明知道吗?一个多余的人,一个被人遗弃的人,又该怎样体会自己的幸福呢?
穿过闹市,在安平湖畔,有几栋奶黄色的中层建筑。这些新近竣工并投入使用的住宅代表了八十年代的建筑水平,那新颖的造型,既符合防震标准又具有相当的美学价值。如果说石板路上的房子是接近衰亡期的龙钟老人,那末,这里的建筑则是一个个健美的少女。
他忽然有点后悔昨夜没有在这儿的平台上同老同学谢国峻共赏明月。有多少话需要在临走时向他交待,关于当前教育的方向,关于理想主义和现实的矛盾,关于尖子班,关于培养学生正确的审美观念和高尚的道德情操,关于新的时代病:冷漠……谢国峻是局长,是当权者,他应该是在其位而谋其政……
杞人无事忧……危险的情绪,那是一颗真正的恶性肿瘤。倘若大家都不做杞人,都不去忧,说不定真有那么一天,天忽然地倾下……完全有可能!
但是,当他敲响二层楼房的一个单元的门时,却又突然后悔起来。后悔什么,他说不清。后悔也来及了,门很快便为他打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在拖擦地板,见了客人,小姑娘莞尔一笑,朝里面喊:“爸爸,他来了。”没等古朴回过味来,从里面满面春风地走出一位中年妇人。显然,她们在等待另一个客人。
她脸上表情急速地变化着,却仍然在笑:“哟,是古……局长,你好稀客。”她挡在门口,并不往屋里让客。
中年发福的谢国峻走了出来。他趿着拖鞋,系着女人的花兜裙,双手湿漉漉的,粘着几根湿鸡毛。
“老古,你这人,昨晚准备了你的饭菜,你就是不来。你看,我们还特意为你留了月饼。小曼,给伯伯泡茶。”老谢的热情,给了古朴一些安慰,他顺着谢国峻,走进了小客厅坐下。
这是一间临近安平湖的客厅。透过挂着绿纱窗幔的大玻瑰窗,可以看到闪耀着白光的浩瀚的湖面,以及几只漂洎在湖面上的小船。客厅很大,但由于不规则地摆了一些沙发,藤椅,落地风扇,台灯之类,反而显得捆挤、杂沓。墙壁在一米以下漆成绿色,墙上贴着几张电影明星的年历画和一幅手书横幅,上面偌大的两个篆体黑字:“慎独”。
谢国峻再次进来,已经释去了围兜裙。他用手梳理着头发,说:“有一位朋友,从省里来,我们想请他吃一顿便饭。怎么样,我这房子?五大间,带阳台,一百多个平方,可以吧?”
古朴说不出可以还是不可以,他随口聊着:“孩子们呢?”
“都给我赶到他们自己单位去住了。老大去年年底结的婚,老二最近相好了一个上海佬,老大老二都想占我这套房子。我说,想得美,有本事自己去混。现在身边就一个小女儿,加上我们夫妻俩,省心又自在。我说,人是骆驼,要那些儿女有什么用?我们父母养了我们到底有什么用?还是你老兄好,不愁大的相不上姑娘,不愁小的就不上业……”这位为人谨慎的第二副局长也只有在老同学面前才象换了另外一个人,敢说敢笑,谈吐随和。他说着,似乎发觉走了神,控刹住车,说:“你老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怎么会想到到我寒舍里来坐坐的?”
他到底为什么来呢?他自己也说不清了。他突然又想就此走开,回到自己那间老单身汉的房间,独自去消受自个的烦恼,但是,既然来了,就没有即刻就走的道理。他呷了口茶,说:“不知怎么,心里老不踏实,一想到……自己就要丢开责任,去过一……种闲士的生活,心里……”
谢国峻连忙安慰他:“你认为派你去享清福了?那里复杂得很啤,好可以施展你的才能。只要干上一年半载……”
“我想到的不是这些,我想到的是……教师的责任……义务,是一种……”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好象那些在课堂上回答提问的不甩功的学生,急得满头大汗。
老谢被他的这一阵阵结结巴巴的语言听懵了,着急地搓着巴掌,说:“老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看出你心神不宁。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昨天晚上,”他挑着字眼,慢慢地说,“昨天晚上,有一个学生,他因为苦闷,喝了点酒,到我这里来,他向我诉说了他的苦闷,他的迷惘,他的追求……”
老谢似乎听懂了,他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原来是一个小流氓酗酒,借酒装疯,说了几句不三不四的话,对不?哈哈,其实,你完全可以叫来邻居,或是打电话给公安局,至少可以判那个小流氓一个打家劫舍的罪名,罚款、拘留审查。现在的社会治安很成问题,前天……”
“哪是那么简单?”古朴打断了对方,“他使我看到了一种危险:下一代的冷漠,这比上一代的动乱更危险。我感到了一种紧迫感,这关系到学校教育,关系到教师责任。”谢国峻嚼着月饼,含笑地看着他说:“你老兄真有点是……”
“杞人忧天?”古朴替他接过来说,“看不到这种紧迫感,那才奇怪呢。”
谢国峻坐直了身子,向着他说:“你以为只你一个人是先知先觉?你的错误在于你把学校责任看得太绝对化了。”
“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是说,要造就一棵栋梁之材,需要全社会的努力。但是,如果我们能培育出健康的树苗……”
“如果社会是一片荒凉的沙漠,你的小苗再健康也不会成材。”
“说得那么可怕。你不要太悲观,你应该看到,科学工作者们在沙漠里培育了一片片的绿洲。”他想起了何小丽,他充满自信。
“你那个什么凌强,怎么样,不是很能说明问题吗?达尔文的进化论是多么高妙。为什么许多古代的珍奇动物都绝种了?”
多么高妙的哲学!黑格尔的?费尔巴哈的?马克思的还是尼采的?
“什么进化论?而我们是人!”他叫起来,“人是可以改变环境的。”
“教科书上的一套,小学生也会背的定理法则。事实呢?你看看你自己吧,哈哈。”
古朴的头“轰”地一响,显然,这一声“哈哈”其味无穷。凌强比谢国峻坦率得多,干脆地指出,“想想你这一生吧,被人利用,受人排挤”,还有“没有爱情,没有子女,……孤灯一盏……”他完全被击败了,他被截到最伤痛的地方。
谢夫人从外面探头进来,阴沉着脸,嚷道:“都什么时候,还在穷磨牙。自己的事,还要我替你张罗?”
老谢抬腕看看表,说:“哟,都十点了。老古,你是不是……”
他象被人迎面唾了一口,羞恼地站起身,甚至连一句吿:别的话也没说,就走出了屋子。他终于打定主意,下午就去:齐云山中学。
九
九十多公里的黄土公路,农村循环班车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当然还得走十几华里的山路,他正好借以检验一下自己的体力。好在是空着手,走起来倒也不觉得怎么吃力。他有着一种健康的喜悦。
山田里的晚稻正黄,乌柏树的叶子开始变红,草丛中星星点点的,是一棵棵野菊。林子里各种各样的鸟在叫,清音激越,热闹异常。城里人家门口挂个鸟笼子,鸟雀开口叫一声当个宝,同这里的野鸟,自由惯了的鸟比起来真正叫可怜。他有心在路边的石上坐一下,但西边天上滚过一片黑沉沉的云块。秋半天,山里的气候,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只得斑马河上架起了一座高而坚固的木桥,用铁链子拴起来,发山洪时冲不走。但是,没点胆量的人是不敢快步走过去的。古朴不如那些在桥上奔跳、追逐的农家孩子。他们早上上学把凳子带到学校当课椅,放学时再从学校里拿回家。他们是那么快乐。怎么不快乐?十三、四岁的年纪,刚刚丢开童年的蒙味和无知,又还无需担当生活的重负。他们的快乐可以使天空更蓝,可以使河水更清。
桥在他们的快乐下颠颠悠悠地抖动着,古朴也想同他们一起蹦几下,跳几下,但他不能,成年人的欢蹦乱跳会被当作失态和癫狂。况且他没有孩子们的本事,他得小心别掉下河去洗一个秋水澡。
他的整洁的衣着打扮,他的不同凡常的仪表,他的小心翼翼过桥的滑稽相,都引起了这些山里中学生的好奇。他们停止了奔跑,一齐围到古朴的身边。
“这么早就放学了?”他乐得同孩子们搭讪。
孩子们抢着回答:“今天是星期六,下午只有一节课。校长开会去了,我们老师要回家,就让我们自习。”“我们是值日生,别的同学早回去了。”孩子们又七嘴八舌地问:“你是检查团的?”“你是教育局的?”“又要统考了吗?”“统考题目难不难?”“你们咋有那么多怪题目出?”其中一个女孩子打断了她的同学们,说:“你快去吧,去迟了,学校的老师都回家了,你会扑个空的。”孩子们去了,给古朴的耳里留下了一片唧唧喳喳的嚷嚷声。
仍有两里路好走呢,但那片乌云已经压到头顶上来了。待到他踏上河岸,一阵大雨泼啦啦地兜头砸下来。桥那边的孩子们喊:“喂,快跑,前面有洞,进去躲雨!”
他忘掉了“晴带雨伞,饱带干粮”的古训,也没带换洗衣服,等到他跑到一个叫“石燕洞”的洞口,身上的衣服早淋湿了一片。他钻进洞,大口地喘着气,又一连打了两个喷嚏。刚刚还为之自豪的身体转眼间就不争气了。
洞里的蝙蝠被他惊动了,在他的头顶上盘旋飞绕撞着他的身子,撞着他的脸,唧唧叽叽地叫着。
雨仍在持续不断地下着。刚才淋的雨浸透了衣服,冰凉的衣服粘在背脊上,肚子上,很不是滋味。他又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怎么这么容易生病?看来是真的老了。年轻十岁可不是这样娇气。那年他被赶到学校农场去放牛,他怕半会跑掉,把牛缰绳牢牢地绕在手臂上。牛懂事,干脆立在那里不动了。它老不动,连下暴雨了它也不动,东西。他喝它,赶它,它不动。他火了,扬起竹丝,狠狠地抽了牛几下。牛也火了,撒开蹄子飞快地奔跑起来。牛拖着他,他挣不开缠在臂上的缰绳,跟在牛后面跑着。雨越下越大,牛越跑越凶,他脚下一滑,摔倒了。牛仍在跑,拖着他,象拖一把扫帚。
他在草上滑,在水里拖,在石上擦,终于失去了知觉。多亏了农场的工人老夏,用刀斩断了牛缰绳,救了他一条命。他命真大,居然第二天又从床上爬起来了。而且,因祸得福,别的教师百分之八十被赶到乡下去接受再教育,因为说他迂,说他连牛也放不来,他却幸免下放了。
而现在,他又到一所落后的山区中学来了,虽然是戴了一个副校长的头衔,那又怎么样?是好人就决不会从城里被撵到乡下来,人们不是早就习惯于这样判断一个从城里调到乡下工作的人了吗?呵呵,你这个老单身汉,你这个老古董,你这个多余的人……
脚有千斤重,低头一看,布鞋上粘了一层湿黄泥,头发上也在往下淋水。抹了一把脸,脸上似乎也有黄泥。头发从没这样乱过,脸也从没这样脏过,还有这衣服……没有镜子,否则定会看出,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怪样子。
雨还在下。洞口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的字迹已经被雨水淋得模糊不清:“齐云山保护公约”。接下来是条条措施,层层保护,直至罚款,拘留审查或逮捕法办。乱砍滥伐,使座美丽的名山风景变成了光秃秃的石灰岩山岗,开水泥厂,取石建房,乱轰乱炸,炸掉了多少千百万年风化而成的奇石怪调,毁掉了多少古代智慧的人民留下的灿烂文化……又该怎样处罚这些败家子们?
齐云山应该重新全面绿化,首先应该发动齐云山中学的师生们。对,这应该列为今冬明春的学校工作计划。
雨仍在下。洞内有一块屏风似的巨石,石上赫然刻着宋代政和年间名将李元量的手迹,“雷池”。
东晋人庾亮在《报温峤书》中曾告诫温轿:“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庾亮要温峭坐镇宿松、望江一带驻防,不要越过雷水到京都去,免得落到全军覆没的结局。
李元量为什么在这儿刻下“雷池”二字?难道这里面蕴含着他个人的一些什么痛苦的教训吗?
绕过巨石,他不禁大吃一惊。临屏风石,有一偌大深潭,黑古隆冬,阴风飕飕,寒气逼人。倘从洞外初入洞内,眼睛视网膜受阳光的刺激,是很容易径直踏进深潭的。这巨石,这“雷池”二字,原来起了告诫游人的作用。
一个五十岁的人,一个多余的人,当然也有无数的教训可汲取。可惜他总不能变得聪明起来。要不要象谢国峻一样,在壁上也贴上一个“慎独”的座右铭?不管怎么样,要到一个新的单位工作了,倒是应该学学大观园里的林黛玉,凡事三思而行,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
雨终于住了。云散了,西边天上现出一道五彩的虹,架在两山之间,象一座金挢。吉祥的征兆。听说年轻人看到这自然现象是会有喜事临门的。可惜他老了。
一条黄土小径把他引到了一所破庙改建的学校。学校早已门闭场静,人去室空了。同两年前相比,学校多少发生了些变化。学校门口新栽了几棵泡桐树,给这荒凉的石灰岩山岗增了些绿意。这是一种易生易长的速生树。自从当年焦裕禄在荒凉贫瘠的兰考大地上试种了这种速生树之后,这些年泡桐树身价陡增。坑坑洼洼的院内场地上,新垒了两张水泥抹面的乒乓球台,一副简易的篮球架。禅房改建的教室已经得到初步的修葺。窗棂上新蒙了一层塑料薄膜,透明度虽不及玻璃,但却可以挡雨遮风。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改变着这所山区中学的面貌。
十
到哪里去吃晚饭?到哪里去安排今夜的住宿呢?天渐渐黑下来了,他只得往回走,想在附近的村子里借一处落脚的地方。
“唷,唷唷……”从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孩子的声音。顺着声音望去,先看到一片毛茸茸的白,十几只长毛兔在“嘁嘁嚓嚓”地啃岩缝里的青草,接着露出一个孩子的头。乡下的孩子,七、八岁,平顶头,身上的蓝卡其布学生装光洁、合身。
“告诉我,小朋友,杨校长家在哪儿?”
“杨校长调走了,现在是李校长。李校长昨天到学区开会去了,明天才回来。”看来,孩子对学校的情况很熟悉似的。孩子抬眼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又说:“你是县里来的?就你这一副样子我一猜就中。你是一个人?怎么现在才来?”孩子说起话来象小麻雀,一个人说个没完。
“你爸爸是学校的吗?”他问。
孩子瞥他一眼,不理他,又去赶兔去了。他不明白孩子的情绪为什么变化得这么快,追上去说:“你家就在这附近?”
孩子一边赶兔,一边说:“你帮我赶兔,我们一起回家。”
他们把兔赶到学校后面的一间单门独户的草屋前,孩子朝里喊:“妈妈,来了一个城里人。”声音刚落,从草屋的披棚里探出一个女入的头。她正在喂猪,拌猪食的棍子在食桶上敲了敲,眯起眼朝外望望,说:“大宝,快领客人进屋,我这就来。”
这间屋很大,在农村叫合六间。石垒的墙,草盖的顶。草屋年数久了。竹橡子被烟薰得乌油生光。厅堂里没什么摆设,一张方桌,几条长凳,几把竹椅和一架石磨。
女人进来了,麻利地解下围捃,扑打着身上的灰,又点着了一盏煤油灯,她一面收拾着桌上刚吃过的碗筷,一面说:“饿了吧,我这就做饭。”他并不推辞客气,任女人到灶下忙去了。
“李校长明天就回来。你别急,先住下来再说。我是学校的工友,生活上的事就交给我了。只是山里校条件……”躺又走出灶间,拿火柴时朝古朴扫了一眼,她忽然顿住了,接着惊喜地说:“你不就是古……校长吗?前年你来过一次。这么快就来了?只怕你不来呢!”
他笑了笑,用不着自我介绍了。他只感到说不出的困乏,只想早点喝一口,吃一点东西,睡觉。当然,能洗一个热水澡更好。可惜没带替换的衣服。
女人在灶里烧着了火,又给他泡来一杯茶。他接过茶杯;喝了一大口,山区的茶水,格外有一种甜丝丝的味。他不能不佩服女人眼睛。两年前,他作为教育局副局长到这里检查工作,前后不过半个小时,两年后,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了他。
灶里的火映着女人结实的身子和五官匀称的脸。她不过四十岁左有,剪成齐耳的短发,黑黑的皮肤,尖尖的下巴,脸上有几颗雀斑,额角上有一条月牙形的伤疤。淡淡的一笑,眼角上现出几缕鱼尾纹,给人一种和悦、亲切的感觉。
孩子圈好兔进来了,女人朝他说:“大宝,叫古校长。”孩子怕羞,不肯叫,只冲古朴笑一笑,就躲到灶间同母亲说什么悄悄话去了。女人一边在锅里“嗞”地一声煎开了鸡蛋,一边又说:“乡下孩子,比不得城里孩子泼皮。大宝,这木就是李校长,汤老师他们这几天常念叨的那个古校长,你怎么就认生了?这学校门口的泡桐树、水泥乒乓球台、塑料薄膜,还有课桌椅,不都是古校长拿他私人钱捐的?”
孩子扒着墙角,朝古扑偸望。古朴招他来,他一闪又躲开了。
女人接着说:“古校长,你是我们李校长蛮强要来的,你不觉得委屈吧?李校长整天拿你当钟馗,去吓唬那些不肯用功教书的老师。”女人说着,笑了一下,又说:“李校长说你是教育专门家。等着吧,盼你的也有,怕你的也有。怕又怕到哪里去呢,逼着他们好生用功钻研,教好书,总不是坏事吧?这几年,齐云山的娃儿们没一个考上大学、中专的,齐云山的娃儿们就比别处的笨?我就不信,还不是没个好先生调教。”他同女人聊着,感到一种象是回到家里一样的自在。从女人口里他知道,上级调李校长来后,李校长先指名要把原来的杨校长调走,说学校有杨在,工作无论如何镝不好。这些人事上的变动,当副局长的古朴却一点也不知道。李校长是位家离学校五十多里地的离休干部,他吵着要管管娃儿们的事。他工作很负责,就是不懂教育,所以他才千方百计要来了古朴。
说话间,古朴已经吃完了一大碗葱花鸡蛋面条。这时,天已经全黑下来了,古朴开始为这一夜的住宿担心。女人好象是猜透了他的心思,说:这边的房子空着,有现成的被褥,刚浆洗过的:学校来了客,都住在这房里。她掌着灯,把古朴领到右边房里,忽然,她象发现了什么,大惊小怪地说:哎呀,你这身上湿成这样,为什么不早说?看我也是的,光顾得穷唠叨。洗个澡才舒服呢。瓦罐里焐着现成的热水,不洗白白凉了。
他觉得打搅得已经够麻烦了,便说:“不难为你了,再说,我也没带替换衣服。”
女人想了想,说:“洗,我给你找衣换。”她说着,到自己房里找了一阵,送来一叠衣服,又出去打来满满一盆水,自己用手试试,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他很快地洗了澡,穿上女人为他找来的衣服。衣服是家织的白土布的便衣,崭新的,喷出一股浓烈的槔脑丸气味。女人的丈夫大约是个魁伟汉子,一套衣服穿在古朴身上宽宽长长的,十足象件睡衣。
女人再次进来,一边拾掇着他换下的湿衣脑,一边自言自语:“看看,湿成这样,你要生病的,秋雨淋不得的。”
走到门口,又说:“要是喝口酒祛祛寒就好了。可惜家里没酒。你会喝酒吗?”她容不得古朴回答,又带上门出去了。
这家的男人上哪儿去了?是学校里的教师还是附近的社员?刚洗过澡,身上热乎乎的,家织的土布衣服穿在身上既暖和又柔软。据说西方人把棉布衣服当作稀世宝,而中国人却正热衷于涤棉、涤纶。他感到腿有些酸胀,撑不住进了被子,半卧在床上。床下是一层厚厚的稻草,真正抵得上席梦思。被子刚浆洗过,散发着肥皂的清香。
门被轻轻推开,露出大宝的小脸。古朴正好想找人聊聊,一招手,大宝进来了,偎在他的床边。
“妈妈出去了,让我陪你说话。”大宝说。
他握住大宝的小手,问:“上学了吗。”
“上一年级。学校在十里岗,要跑很多路。”大宝干脆也脱掉鞋坐到床上,说:“你给我讲个故事好吗?讲岳飞传。”
他偏偏不会讲岳飞传。刘兰芳说的评书很受人欢迎,他却不太感兴趣。他说:我不会讲岳飞传,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好吗?
孩子见他真要讲故事,谁不挑剔,往古朴身边偎了偎。
“从前,在一个国家里,有一只会唱歌的夜莺……”
夜莺的故事说完了,女人还没有回来。于是,他又说起了第二个故事。
“在一个大海里,有一条美丽而善良的小人鱼……”
孩子聚精会神地听着,时而笑起来,为勇敢的夜莺而笑,时而那一对小眼睛里闪动着泪波,被那条善良的小人鱼为自由和爱情而献身所感动。
第三个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女人回来了。她的膝盖上有一点泥迹,手里端着一只小酒盅。她说:“你看,我替你要来了一点酒,你喝下去,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这酒不难喝,家酿的。”
他不知道怎么竟毫不推辞第接过酒一口喝下去,尽管他从来不喝酒。真的,酒不辣,也不苦,带着一股甜甜的、酸酸的味道。
大宝还不想走,女人硬把他抱走了,说:“你别缠古校长,古校长走了一天路,够疲乏的了。这孩子,开不得三分染缸。”
他正准备睡觉,女人又推门进来,送来一根点燃的艾蓠。
女人说:山里的蚊虫才厉害呢。别看这草蒿:顶管事的。我就闻不惯城里卖的那种蚊香,闻了头就昏。女人忙完了这一切,带上门出去了。
艾蒿在屋里散发出一股香辣的气味。不知为什么,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真想找一个人好好地谈谈心。
那边屋里,孩子仍在闹着,不肯睡。
“哎呀,血!”孩子惊叫着,“真没用那条沟我都跨得过的。”
女人轻轻地说:“你夜里跨跨试试。”
他感动了。她是为他去讨酒,才摔倒的。多好的女人。
“妈妈,以后你不要给我捉画眉鸟了。你不知道,它被关在笼子里会象人一样着急的。”
“怎么一下子又不要鸟了?”
“妈妈,明天你要捉到一条鱼,不要弄死它,我要把它养在水池里。”
“怎么就一下子长了许多见识?”女人在纺线。纺锤击在地上,“啪嗒,啪嗒”地响着。
“妈妈,今夜的月亮真圆。”孩子兴奋得老是睡不着觉,一个劲地缠着妈妈。
“那是因为我们家今夜来客人了。”
“你混我。上几次我们家也来客人了,月亮才一点点芽芽。”
“那得看来什么样的客人。”
那我们不让古校长走,让他无天住在我家,月亮能天天圆吗?
纺锤落在地上,重重地响了一下,女人呵斥着孩子:“混说什么?还不快给我睡觉,都什么时候了?”
“我睡不着嘛。妈妈。你给我唱个歌。”
妈妈没法,只好轻轻地哼起来:“月亮光光,照进家家,搭个梯子,高头玩玩……”
这是一首古老的儿歌,歌声象催眠曲,孩子慢悝地睡着了。
艾蒿的气味弥漫全屋,古老的儿歌把他带到了遥远的童年。好象又回到了母亲的怀里,他感到一种温馨,感到一种慰藉。怎么这家的男人还是没有回来?……他终于慢慢地带着甜蜜的笑睡去了。
十一
早上起来,他穿上女人为他连夜烘干的外衣,仍在女人家里吃了早饭。早饭后,他想到附近的山上转转,看看古碑或石刻。
路过学校的时候,他听到从里面传出什么人粗嘎的训斥声和另一个人的低声辩驳,原来是为昨天下午一个班级擅自改上自习课的事。李校长好厉害,刚刚回来,竟然立刻知道了这桩事情。
那位教师越是辩驳,校长的斥骂声越是激烈,夹杂着粗野的村乡俚语,直至威胁停止他的代课权利。那位教师不敢再声响了,李校长的语调也随之和缓了下来。
他走进学校办公室。房里坐着一位黑壮魁伟的老头,一脸络腮胡子;老头的对面,便是那位一副蔫歪歪相的青年教师。
古朴从口袋里掏出调令,说:“我姓古……”黑老头“突”地一下跃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古朴面前,一把抓住古朴的手,说:“谁要你自我介绍?你当我就不认识你?那年在党校,我听过你讲的课。请来的几位教师,就数你讲得够味。”他的一只脚击在地上,发出“冬冬”的响声,与此同时,那条腿撞了古朴一下,硬梆梆的,竟是一条假腿。
李校长回头冲那位老师说:“先给我回去,回头再找你。当着你老婆的面,我不骂你,所以把你请到这儿来。当着学生的面,我也不骂你,所以才在星期天找你。是人,都得讲个自觉性。你认为我不懂教学?不懂爱、比、西、的?你就可以打我的马虎眼了?你看看,这位古校长来了,人家可是教育家,他自有法子治你。”
青年教师羞愧地站起来,叫了声:“古校长。”抓起桌上的备课笔记就往外走。李校长喝住了他:“你把备课笔记放下,让古校长看看你备的什么玩艺课。”青年教师用哀求的目光看看古朴,丢下备课笔记。刚要出门,李校长又叫住了他:“小焦,你那老婆的胃病药我给你买来了。告诉你,你老婆有病,你得学会体贴她。病狠了她,你益发没心思教书了。你要是再敢打她几下,我照样狠狠地捶你几下。”焦老师接过“胃友”,一面把手伸进口袋,支支吾吾地问道:“那……多少钱?”
“去你娘的吧。你有本事把钱掏出来我看看?你有个屁钱。”
焦老师抓了抓后脑勺,出门跑了。
古朴拿过那本备课笔记,随便地翻翻,皱起了眉头:“这位焦老师教初二语文?他自己什么程度?”
“还不是前几年从这学校毕业的?没学到东西,还不肯好好钻研,坏就坏在这里。”他说着,去摇水瓶,水瓶空的。他请古朴坐自己也坐下了,说:“你也看到了,学校就这个架式,破烂不堪,教师里不少二百五。以前那位杨在,就晓得上面来人忙着请吃饭。每次统考,总吃乌龟肉,硬是把人家好娃娃给坑了。许多家长索性把娃儿退学回家,帮大人搞责任田去了。有你来,我松了口气。你是专家,有三十年教学经验,又肯捐那一大笔钱给学校,可见是个有才有德之人,我得了你,比挖个金窖还高兴。”
多爽快的人!同这样的人打交道会有一种安全感。你不用在开口之前为选择妥贴的字眼而费心,更不会被复杂的人事关系所苦恼,大可一心工作,放手去干。于是,他把昨关在路上想到的一些问题一古脑儿倒出来说给李校长听了。
“我来之后,想普遍听一次课,再进行一次业务考核,根据教师不同的情况,确定担任的课程。真正不符合教师标准的,只好另行安排或干脆辞退。”
李校长听着,“唔”了一声文一声。他心里一热,又说:“还有,我希望你也能好好学点文化。你如果愿意,我可以每天给你上一小时课。还有,今后,你可不能在教师面前骂娘了。”说完了这些,他的眼前突然闪现出那块刻着“雷池”的屏风石,闪现出那口黑古隆冬的深潭,他的心里格一沉:糟了,怎么越发幼稚得象个孩子了?
李校长突然站起来,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捶了一下,说:“好,你老弟虽说是个老知识分子,身上却没一点酸气。我就是信服这样的人。什么任命不任命,去他……我们学校有我们学校的任命。今后,我这正校长让你当,我都六十了,有你这样的知识分子,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离休的?你既是正,也是副。你只管放手把一个学校搞好。我管管支部工作,兼带为你老弟跑腿。娘的,学校没个专家还行?”
他们又谈了一阵子,古扑说:“我来看一趟,心里舒坦多了。下午,我就赶回去,退房子,搬行李,争取早点来上班。”
“怎么,你还要你爱人和孩子都来?”
古朴苦笑道:“我是一个老单身汉。”在这样一位爽直宽厚的老同志面前他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还有什么苦不能诉的?于是,他把他的一生,他的追求,他的遭遇告诉了李校长。
李校长沉吟片刻,说:“好,你更可以当扎根派了。我们这齐云山区不错呢,要山有山,要水有水,要人有人不过,不行,不行。”他连连摇着头,拖着那只假腿从床前走到门突然,他转过身来,兴奋地说:“不行,不行,家里没个女人还行?夜里睡不着,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不行,不行。”
古朴笑了笑:“我都五十了,老了……”
“五十就老了?给你个女人,你不会生儿子才怪。你想充老呢,你比我整整小十岁。我都六十了,一个月不见我那老伴,心里都闷得慌,亏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五十岁不迟,老弟,没个女人怎么过?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替你我一个温柔贤慧、会体贴人、会过日子的好女人。你已一把年纪,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主要是家里有个人,吃个滚的,睡个热的。找老婆还是找农村女人好,我顶顶看不惯城里哪些工作女人,忸怩酸懒的,恨不得男人每天给她倒洗脚水。”
他说得那么热烈,那么风趣,说得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当前,社会上一些作家、思想家对我国社会制度下产生的恋爱婚姻问题进行了多少翻过来,复过去的讨论啊。他们的理论玄而又玄,莫测高深,而这位六十岁的山区中学校长却有着他自己的一番独特理论。这理论是那么简单明了,那么使人折服。
“下午不准走。”李校长按住了古朴的肩,“娶老婆也没有这么急的。下午我先领你到山上去看看石洞石刻,顺便领你去看一个人。你没来上班,你还是一个客人,哪有上午来,下午就走的理?”
古朴说:“我昨天就来了。幸亏学校那位工友大嫂接待了我。”
“怎么,你们已经认识了?”李校长眉宇间露出一种神秘莫测的笑意,说:“你见过周姐了,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他不知道李校长问话的意思,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句话,便扯过话题问:“她男人也是学校的教师吗?”
李校长突然神情沉重起来,叹口气说:“她哪有什么男人明!”于是,他说起了周姐,说起了这个善良而又不幸的女人。
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又是一个现实的故事;既是一首道德精神的不朽颂歌,也是一支辛酸苦涩的咏叹曲。
一个失去父母的黄毛小丫被一对老年得子的豆腐店主收回家来。黄毛小丫既是豆腐店里得力的帮手又是这家人家未来的儿媳。她二十岁时,店主双双过世,丢下她的小丈夫才十个年头。新的制度当然不再承认旧的婚姻契约,她的青春容貌当然可以使她重找一位好男人。但是,她不能丢下她的小丈夫,他是她一手带大的啊,他叫她姐姐。她得操持让弟弟上学读书,还得操持到弟弟有了自己的好妻子为止。她终于靠着自己的辛勤劳动,帮弟弟成了家,完成了应尽的义务,可是,她自己的动人的青春年华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永远消逝。
弟弟也是一个不幸的人,正当好妻子为他生下白白胖胖的儿子,而他,竟在一次开山修田的炸石中丧了身。
自己吞过了黄连,就不能再让别人去尝苦胆。弟妇正年轻,而青春年少的少妇,不乏众多的追求者。于是,把侄儿变成了儿子,让弟妇重找了新的意中人。从此,周姐就守着大宝,开始了她的新的人生义务。
说完了这则动人的故事,六十岁的李校长已是热泪盈眶了。
“我调到这里之后,见周姐拖着一个孩子实在苦得很,就照顾她到学校当了工友。真是个好女人,既是炊事员,又是勤杂工,全校教师的衣服,她几乎一个人全包下洗了,好让那些教师腾出空来教学生。”
他的身上,贴肉罩着的白土布衬衣,谁知道那是她为弟弟准备的,还是为自己偸偷地爱慕过、却又无权嫁给的男人准备的?那浓烈的樟脑丸气味,说明这衣服和她的爱情一样,不知埋葬了多少年了……
正当他激动地沉浸在这一片人生之爱的微波之中,门口已涌来许多农民以及他们的孩子们。原来这些把孩子退学回家种田的家长听说学校里来了一位教育专门家,又一齐相约着把孩子送来了。
李校长故意沉着脸说:“看看,看看,你们这些人都是些势利眼,看着我这大老板混不下去了,一齐都拆台,看着来了一位古校长,又一齐凑热闹来了。古校长哪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家长们知道他是在开玩笑,都笑着说:“我们早听说了,他是个好人,孩子交他调教,没有不成材的。”
正说着,又拥来一帮乱叫乱嚷的学生,其中有几位是古朴昨天在桥上碰见过的。他们听说学校来了一位教育家,趁早赶来,要求古专家兼他们的班主任。
李校长把大手一挥,轰开了叫叫嚷嚷的学生们,说:“都给我走。想得美,古校长当你们这帮调皮鬼的班主任?我要选,选最好的学生请古校长带。”
那帮学生有的雀跃欢呼地走了,有的却垂头丧气,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啊,一位多余的人,一架古旧机器……他已经无法抑制自己,滚下两颗泪来。
十二
晚上,他和李校长挤在一张床上。他,还在兴奋地谈着,但另一头已传来李校长如雷的鼾声。
门轻轻地响了一下,大宝探头进来,送来几只柿子和一条点燃的艾蒿。
“伯伯,你真的不再走了吗?”
“唔,不走了,永远在这儿。”
“那么,月亮再也不会被天狗吃掉了?”
“其实,月亮永远都是圆的。缺了的半边,它在人的心里。”
大宝似懂非懂,仰着头望着他。
“怎么叫我伯伯?”他把孩子的小手移到热被窝里。孩子指了指睡熟的李校长:“他让我喊的,当我妈的面让我喊的。”
屋里飘散着一股香辣的气味,那是令人沉醉的气味。大宝抽出手,说:“我走了,我妈还在外面等我呢!”
古扑跳下床,走近窗子。好圆的月亮!真正圆的月亮是八月十六。月光把石灰岩的山岗照得银光闪闪。周姐背着大宝。回头朝他这边望了望,慢慢地走了。撂下了她一串甜蜜的歌声:“月亮光光,照进家家,骑着马儿,到南山上……”
人生象一场梦。昨天,他还在孤独和愁苦中过活;今天,他却生活在一片温馨的友爱中。大宝毕竟是个八岁的孩子,他怎能理解,只要人心里揣着亮光,月亮,总是会圆的。
人生是多么变幻莫测!昨天,他还在虚无缥缈的情爱中自我陶醉,而在这短短的几十个小时里,一个率直热心的老共产党员,一个淳朴敦厚的农家妇女,却完完全全地笹服了他。人生的爱,原本是实实在在的。
月光悄悄地浚进屋里来了,照得他心里凉润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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