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离-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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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下来的时候,是荒年,父母怕难养,取贱名“荒狗”。直到破蒙,觉得这名字到底不雅,又改名“福财”,可见父母的心思。中学毕业那年,大破“四旧”,于我们这些十几岁的中学生,便是纷纷大破自己不够革命的名字,以示激进。受同桌“四毛”(思毛)的启发,改成现在的“复彩”。有彩,且至少是双色,虽有些女孩子气,却到底满意了。

    五七年,家遇不幸。现在仍清晰地听到母亲那悲哀的哭声,这哭声震撼了一个幼小的心灵,发奋要做一个伟人,为了母亲。伟人是做不成的,却只能象墙角里晒不到太阳的豆芽,苍白而曲曲弯弯地生长,苦苦地寻求着太阳,终于这样大了。

    影响到后来的创作,朋友们说我小说中写得最美的是孩子,那么纯真,那么天然地寻求着爱。熟悉我的人说,那些孩子其实就是我。缺少的并非没有,那应该有而没有的反而愈发强烈地占据在人的心里。可以说,八岁的时候,我即在心里创造日后成为我小说中的那些孩子和那些大人了。当然,那时不知作家是何物。只是在母亲哭泣的时候,在同妹妹剜野菜的时候想,将来不要让母亲哭泣,不要让妹妹饿肚子。

    下放那年,我得到一本《屠格涅夫小说集》。下雨天,我躲在队屋里读《木木》,竟至于号啕大哭,惊动了村人,疑我有病。我希望自己是那条小狗,渴望遇见哑巴盖拉新。

    这感觉十多年后写到了小说里,这便是《火警》。后来在师范学校当老师,一次在课堂上“放野马”,给学生背《木木》中哑巴把小狗带到餐厅里,喂它喝汤那段,仍禁不住弹泪——其时我二十八岁了。

    当然,我并不认为好动感情好弹泪的我是好的。什么时候能练到在一切苦难一切欢乐面前都不动声色,我大概算是成熟了。

    我拒绝成熟!

    在工厂里做了八年钳工,被一个实习医生在肚皮上划了四刀,割出一小截肓盲肠,又缝布袋一样缝了四回,以至于到后来一闻到来苏水就肚皮发紧。

    三十岁时仍对一切都好奇,都神秘得发怵。战战兢兢地在到老和尚阴湿的地窨子里,以为会得到一点仙气或是妖术。结果什么也没得到,倒是同其中的几位成了忘年交。知道那里面也有恨,也有爱;恨且不论,而爱起来比尘世上人更烈。于是我的泪水同老和尚的混浊的泪一同滴进香炉灰里,化作一股青湿的烟气,薰进了我的小说里。

    虽然被许多学生爱戴。但自认不是一个好教师。我用艺术去教学生学习和生活,而生活并不完全是艺术。

    不久前两个学生来访。谈到热烈处,学生说我害了他们。

    因为他们终于在社会上知道社会原本不是我讲的那回事。所以他们碰壁,所以他们生活得不顺利。但说这话的恰恰非所谓“受害者”,真正的“受害者”说不出那句感触颇深的话。

    就象我一样,我始终不知自己受谁所害,如同那个穿了“魔鞋”,没日没夜跳舞的女子,她决不会觉得那是一种受苦。

    然而那学生的话使我警悟。

    真正使我警悟的不是学生那句话,是这三年来走马灯似转换的生活。我走出了世外桃源似的生活,认识了一些人一些事。我似乎稍稍成熟了些,也认识了我过去的这些小说。

    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把蝴蝶当作毛毛虫固然是对生活的谬误,把泥垢当作裔脂同样也是生活的谬误。人不可编织诱使自己或他人陶醉其间的彩色的梦,一切将人将己从这实实在在的生活中拔离的幻想都是一种美妙的荒诞。就象我小说中的那些主人翁,人为地在自己的心上构筑一座偶像,却只能在狭小的心理世界里独自玩味。失落是必然的。

    当然,我始终认为,失落也是一种美。

    就象我并不后悔我三十几年的人生一样,我并不后悔这些属于我过去的作品。

    人是要长大的。

    虽然年近不惑,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很老了。

    一九八七年三月 于清溪半月池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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