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二十五日,星期三。七点起床。
接连好几天失眠,加上昨晚发生了那件事,根本没法让神经得到休息。
坐阳子的摩托车回到被汽车袭击的现场,让她回家后,我立刻用附近的公用电话和S警察局联系。约十分钟后,大谷一行赶到,开始勘测现场、听取情况。
我没提阳子,也隐瞒了那场追踪,其他的如实叙述了一番。若提及阳子,他们肯定会问她为何在场,那就得从伪造非礼事件说起。另外,我发自内心地不想再把她卷进这起事件。
大谷问我,从被袭到报案怎么用了近四十分钟。我解释说自己叫了出租车去追,那车却不见了踪影,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浪费不少时间。这解释可能有些勉强,大谷倒似乎没有怀疑,只后悔没有派人跟着我。
现场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大谷说也许能辨别车轮印。比这更重要的线索当数我说的红色丰田赛利卡XX。
大谷的态度很冷静:“凶手着急了,迟早会露出马脚。”
这样若能找到真凶倒好了。
其实,让我兴奋的还有一个原因,即高原阳子所说的“凶手是从男更衣室入口离开的”。这句证词有重要意义,因为迄今为止,大家都认为凶手是翻过更衣室里的隔墙,从女更衣室入口逃走的。配钥匙的可能性,还有北条雅美想出的密室阴谋,都以这一点为前提,现在这个前提不成立,就意味着那些推测完全被推翻。
那么,凶手是怎么用木棍顶住房门的呢?很难认为是村桥自己把门顶住,因为照阳子的说法,凶手是在村桥停止呻吟之后,大概是确认村桥已死之后才走的。这样,只能认为门是用某种办法从外面顶上的。可如大谷所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外面用木棍把门顶住。凶手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呢?
我还没把这件事告诉大谷,正想着怎样才能不提阳子就把事情说清楚。
“从昨天开始,你一直在想心事。”裕美子郁闷地说,大概是早餐时我好几次停下筷子的缘故。昨天的事我没告诉她,说了只会让她担心。可能是从我的表情察觉到了什么,她问了好几次“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今天早上我也这么回答她,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站起来。
今天到校时间比平常要早,我直接去了更衣室。那间屋子近两周没人用了,脏得像变回了原来的杂物间。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男更衣室的门,慢慢走进去。空气中有一股霉味,我甚至觉得一走动周围就扬起灰尘。
我站在屋子中间重新环视四周。通风口、储物柜、隔墙、门口……这些地方能设法布下机关吗?凶手用的办法不能动静太大,必须在短时间内完成,而且不留下痕迹。
“这种办法……不可能有。”我自言自语。这个谜团太难解了,让我忍不住这么说。
第一节是三年级C班的课。
昨天和今天,我发觉学生们看我的眼神和以前不同,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眼神,像是感兴趣,但和好奇又不一样。她们知道凶手想杀的不是竹井而是我,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在饶有趣味地想象凶手究竟对我怀有怎样的憎恨。我怀着如坐针毡的心情上课。不知是否因为双方都精神紧张,课反倒上得顺利,真是讽刺。
我先让她们做习题,看看点名簿,抬头说:“高原,你来做。”
阳子应了一声站起,声音有点沙哑。她拿着笔记本径直朝黑板走去,一眼也没看我——这像她的风格。
看那白衫蓝裙的背影,不过是个平凡的高中女生,简直难以想象她身穿赛车服在夜晚的高速路上疾驰。
昨天从她那儿听说令人震惊的事实后,我平静下来,问她:“就算是这样,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告诉我?你一直在躲着我。”
阳子转过脸去,似乎难以回答,接着平淡地说:“我没觉得那有多重要,但看到雅美猜出密室阴谋,警察和你都同意她的推理时,我觉得不能再隐瞒了。不过,当时我想,雅美的错误推断使我有了不在场证明,抓不住杀死村桥的凶手也没关系。可……”她抓抓头发,“知道你是目标之后,我开始不安,担心如果自己不说出真相,凶手一直抓不住,有一天你真的会被杀。”
“可……”我说不下去了,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躲着你是真的,因为你没帮我,那天没陪我一起去信州。你知道那天我是怀着什么心情在车站等你吗?你不会知道的,对你来说,我只是个小孩!”
她面朝河水,几乎是在叫喊,每句话都像针一样刺着我的心,痛得我无法忍受,狼狈地吐出一声“对不起”。
“但还是没用。”阳子的语调突然变得平静。
我吃了一惊,看着她的侧脸。
“一想到你也许会被杀,我就坐立不安……明知道不好却在外面飙车,像个傻瓜一样……”
我低下头,心里想着此刻该对她说什么才合适,却一直想不出来,只有任自己沉默。
下课后,松崎找我,说警察正在调查教职员的私家车,问我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觉得麻烦,便称不知,心里却有些紧张。没想到调查这么快就开始了。
休息时间在走廊碰到惠子。无法训练让她觉得遗憾,少见地一脸不高兴。
“眼神凶巴巴的家伙在校园里转来转去,我都讨厌来学校了。”
她指的是警察。他们有的追查昨晚那辆轿车,有的寻觅竹井命案的线索,在校园里四处调查。
“忍耐一下,只要破案就好了。”
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说得底气不足。破案——会有那一天吗?
2
九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到了学校,去办公室的路上听说麻生恭子被抓走了。一个学生指手画脚地嚷着:“重大新闻,重大新闻!”
我快步走到办公室。开门的瞬间,就知道那消息不是空穴来风。
办公室里阴郁沉重,我的出现似乎让气氛更加紧张,所有人都低着头,假装在桌前忙碌,见我走向办公桌,谁都不出声。我正想坐下,藤本像要打破沉闷空气般响亮地说:“前岛老师,你听说了吗?”
旁边几个人听了一怔。
我看着藤本:“就刚才,在走廊上听学生说了。”
“哦,她们传得可真快。”藤本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学生说是被逮捕了……”
“不是逮捕,只是去警察局当证人。”
“可是……”一旁的堀老师插嘴了,“实际上和逮捕差不多吧?”
“不,这么说有点过分。”
“是吗?”
“等等,”我走到藤本旁边,“能详细说说吗?”
藤本说,今天一早,大谷打来电话,说麻生老师正作为证人在警察局接受传讯。当时是松崎接的电话,因为吃惊,说话声音太大,连旁边的学生都注意到了。
“不知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所以我们在猜测……”
听藤本这么说,堀老师缩了缩脖子。
“凶手真的是她?”长谷也转过椅子,面朝这边。
“前岛老师,你知道什么线索吧?”堀老师问。我没回答。
小田老师在自己桌前边喝茶边说:“就算前岛老师不知道,想必她总会知道。毕竟,女人是执着的动物呀。”
“哟,男人里那种类型的也很多。”堀老师说。
这时,门开了,松崎走了进来。他神情疲惫,看起来很憔悴,脚步也有点蹒跚。
铃声响了,看样子却不像要开晨会,大概松崎也不知道把大家叫到一起该说些什么。栗原校长躲在校长室里不露面,一定是在愁眉苦脸地埋头抽烟。
课堂上,学生的反应和老师截然不同。她们表现得很活泼,似乎等着听我说什么,而且看样子是把麻生恭子和我联系到了一起,照她们的喜好任意想象。
我也心不在焉。警方传讯麻生恭子,是因为凭执着和敏感查出了什么吗?第一个案子里她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大谷对此如何看待?还有麻生恭子前几天说的“真相根本在别的地方”这句话。这些问题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根本没心思好好上课。
下课后,我委婉地向松崎问起麻生恭子。他有些不悦,回答和藤本所言相差无几。我怀着心事,熬过了第二、三节课。
正在上第四节课,小田老师找上门来,在我耳边说警察来了。我吩咐学生们自习,自己冲出教室。若在平常,学生们一定会在背后欢呼,但今天不同,动静很奇怪,她们开始窃窃私语。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和大谷在会客室见面了。
“抱歉在上课时间打扰。”大谷点头招呼。他穿着灰西服,没打领带,在我看来是典型的警察打扮。和他一起的还有个年轻警察。
大谷的眼睛布满血丝,脸上油光可鉴。可能是查出了麻生恭子这个嫌疑人,调查更起劲了。
“你知道我们把麻生老师叫去了吧?”
“知道。”我点点头,“我在想,会不会和前天我被人开车袭击一事有关。”
“不,不是。”大谷摇头。
我很惊讶:“不是?”
“对,叫她去完全是出于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你稍等。”像是要让我平静下来,大谷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翻页的动作也不慌不忙,“昨天,我们的一个年轻同事在学校焚化炉里找到一样东西,不是别的,是手套,白色的棉布手套。”
为方便警方调查,体育节之后焚化炉还从没点过火。昨天好像是有警察在那儿搜查。
“发现手套是他的功劳。手套上沾着一点颜料。”
“颜料?”我在记忆里搜寻,这次事件中,什么东西和颜料有关?
大谷若无其事地说:“你忘了?那个魔术箱。”
几乎与此同时,我想起来了,没错,那个魔术箱是用颜料上的色。“可也不见得就是凶手的东西吧?”我反驳,“白棉布手套,体育节时啦啦队队员也用过,也许是谁无意中碰了魔术箱。”
我还没说完,大谷就开始摇头:“我们仔细检查过手套,发现里面也有已经干燥的红色颜料状东西,虽然只有一点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红色颜料?”我一怔。
“对,是指甲油。这就不是学生的东西了。当然,最近有些学生也化淡妆,但总不会涂红色指甲油吧?”
“所以你们找麻生老师……”
“昨晚我们向麻生老师借了她现在用的指甲油。据侦查员说,见她当时神色紧张,就确信她有问题……这就不说了,反正,把她的指甲油和手套上的东西一对比,结果完全相同,所以今天早上就把她叫去了。”
我大致能猜到大谷是怎样追问麻生恭子的。一定是先详细确认她那天的行动,她不会说自己接近过魔术箱,然后大谷会拿出手套,指出颜料和指甲油这个无法解释的矛盾,麻生恭子会如何辩白呢?
“她没有辩解,大概是死心了。除了一小部分,她几乎全说了。”
麻生恭子坦白了——对我来说这很意外,大谷却说得轻描淡写。他语气平淡,让我也兴奋不起来,奇怪的是,这种情形下大谷还称她“麻生老师”。
“到底怎么回事?”我抑制住焦急的心情。
大谷像往常一样,卖关子似的叼上一根烟,吐出白色烟圈:“换酒瓶的是麻生老师,但想杀你的另有其人。”
“怎么会这么……”我把“荒唐”两个字咽了回去。如果麻生恭子没打算害我,她为什么要去换酒瓶?
“她说是被凶手威胁。”
“被威胁?”我反问,“她为什么会被凶手威胁?”
大谷挠挠头:“本来不能再多说,既然是前岛老师你,就说了吧。”他顿了顿又道:“你以前假设过麻生老师和村桥老师之间有特殊关系,对吧?那假设没错,从今年春天开始他俩一直在交往。”
果然。
“面对和栗原校长儿子的亲事,麻生老师想断绝和村桥老师的关系也是事实,这也容易想象。可村桥老师不答应。对麻生老师来说只是成人的游戏,村桥老师却是认真的。”
我想,这和K一样。大概麻生恭子就是这样伤害了一个又一个男人。
“村桥老师手上有证据能证明两人的关系,所以麻生老师也无可奈何。”
“什么证据?”
“你听我说。听说村桥老师始终把它带在身上,在更衣室被毒杀时应该也在。可现场却没发现什么。安全套难说不可疑,但不能用来证明两人的关系。这是怎么回事呢?”
“被凶手拿走了?”我小心地问。
大谷使劲点头:“想必是这样。麻生老师自然慌了。”
“啊,对了……”不记得是哪天了,藤本说麻生恭子问过他一个奇怪的问题,好像是“村桥身上的东西有没有被偷”,当时我不理解她为何会这么问,现在总算恍然了。
听了我的叙述,大谷也满意地挺挺胸:“麻生老师的陈述又多了一个证明。”
听到这里,我已能想象后面的情形。凶手用那一把柄威胁她,让她去把酒瓶调包。
“麻生老师是体育节那天早上在办公桌抽屉里发现恐吓信的,里面详细写着调换酒瓶的顺序,威胁她若不照办,就把在村桥尸体上发现的东西公开。我们依麻生老师所述,在她房里找到了那封恐吓信,对了,这里有一份复印件。”大谷说着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摊开来有学生用的笔记本那么大。大谷把它放在我面前。
像蚯蚓爬过似的——这么形容信上的字再合适不过了,白纸上写得密密麻麻,让人看一眼就不忍卒视。
“可能是用左手写的,或者是右手戴上好几层手套后写的,这种方法用来掩饰笔迹很管用。”见我皱眉,大谷解释道。
恐吓信上写道:
这是威胁信,不能让别人看。你今天必须照下面的指示去做。
一、盯紧射箭社队员的行动。她们会事先把大小道具从社团活动室搬到什么地方去,你要弄清前岛的道具——一升装的大酒瓶放在哪儿。
二、准备好手套,在第三步行动前务必戴好。
三、去一年级教学楼一层的储藏室,那里有个白色纸袋,确定里面装着一升的酒瓶,之后马上去第一步里弄清的地点,把酒瓶调包。
四、把原来的大酒瓶扔到没人注意的地方,纸袋要扔到别处。
五、以上步骤完成后迅速回到原处。注意,绝对不能让人看见你的行动,当然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如不照办,你会受到惩罚,村桥身上发现的东西会被公开。附上那东西的复印件供参考。请考虑你的将来和处境,照吩咐去做。
“凶手真是居心叵测。”等我看完抬起头,大谷叹道,“借刀杀人,这等于是遥控,很难发现直接的线索。虽有大酒瓶、纸袋和恐吓信,但要想彻底接近凶手还是希望渺茫。”而且,从恐吓信来看,凶手智商不低,没有错字漏字,指令也条理清晰。
“凶手从村桥身上拿走的是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居然会让麻生恭子绝对服从的是什么东西呢?即使它与案件无关,我也很想知道。
可我的希望落空了。
大谷摇摇头:“说实话,这个还没弄清。我开始就说了,除了一小部分,麻生老师把其他的都说了出来,‘一小部分’指的就是这个。恐吓信上写着‘附上复印件’,但早就被麻生老师撕了。”
“这样,她的话就不能全信了吧?”要说全系捏造,也并非不可能。
“不,我认为她的话可以相信。我们确认过了,前天晚上你遇袭时,麻生老师在自己家里。”
“哦?”
“这一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因为那天我们一直有人盯着她。另外,我已说过多次,村桥老师遇害时,她也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再说也难以想象她会事先准备好伪造的恐吓信。”
我想起麻生恭子说过“真相在别的地方”,原来是这个意思。
“所以,实际行动的虽是麻生恭子老师,真凶却另有其人。我认为有必要请你再想想还有谁可能是凶手。”
我无力地摇摇头:“对这一点我完全……我会再想想。你们调查得怎样了?”
“调查确有进展……”提到这一点他有些闪烁其词,“线索已经不少,我们会全力追查。还有,今后的行动你务必要小心,因为麻生老师一坦白,凶手会开始着急,近期一定会对你下手。”
“我会的。”我点头致谢,“对了……对麻生老师会怎么定罪?”
“这个问题很难。”大谷的表情很为难,“她受到了威胁,不得已而为之,不能说没有酌情减刑的余地,但写恐吓信的人明显就是杀害村桥老师的凶手,并且对麻生老师来说,你确实是个绊脚石。这样,如何解释就显得很关键了。”
“你的意思是……”我大致明白了他的潜台词。
“就看麻生老师的意识里有没有间接故意,不,这种情况下应该更进一步,看她内心是否希望你死。这就不是我们警察能判断的了。”
想来麻生恭子至少觉得我死了也无所谓——听着大谷的话,我心情黯淡。
3
九月二十八日,星期六,放学后。
今天开始,社团活动获准重新开始。四处可见年轻的身影在操场上奔跑,像是在释放这段时间积聚的能量。社团顾问们也从阴郁的气氛中解脱出来,神情开朗。射箭社的活动也开始了。离全县比赛只剩下一星期,现在只有让她们拼命练习。
“没时间犹犹豫豫地练了,只能按照基本动作用力去射。耍小聪明敷衍了事可不行,就算训练能糊弄过去,比赛时绝对行不通。”对着围成一圈的队员,惠子声音响亮,说得很认真。队员们点着头,表情有些紧张。这种气氛不错,若能保持到正式比赛就好了。
“老师,您请。”惠子说完后叫我。队员们齐齐向我望来。
我咽了一下唾沫,道:“别忘了自己水平还很差,知道差距去挑战,比赛就不会在乎会不会丢人,只要去想自己现在能做到哪一步就行,这样就不会有压力,也不会犹豫了。”
“谢谢。”所有人一起说。
我有点脸红,朝她们点点头。
训练随即开始。我照例站在她们身后,检查她们的姿势。惠子认为,只要我盯着,队员们就会像比赛时那样有压力。
练了一会儿,我发现射箭场旁的弓道场附近有个奇怪的男人盯着这边。不是陌生人,是S警察局的年轻警察白石。
这两三天,始终有警察盯着我,有时候看不见他们,刚把他们忘了却又出现在视线里。从我走出公寓、上班路上、校园里,直到回家,不管我在哪儿,旁边都有他们的影子。小心到这种地步,凶手大概也无从下手了。
但警方的调查毫无进展。听白石他们说,丰田赛利卡XX这条线上没查出什么。当然,一千多名学生,总有人家里开那款车,可查来查去都和此案无关。再说,凶手若是学生,就有会开车的同谋,这更令调查陷入困境。教职员里没人开这款车。
警方公开调查过藏酒瓶的纸袋,发现只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纸袋,并不能用来缩小排查范围——凶手那么谨慎,这一点可以预料。
我最担心的是警察对更衣室的密室情形仍有误解,听说他们还在去锁店打探,大概依然认为凶手是从女更衣室入口逃走的。
我终究没把高原阳子的话告诉大谷,那样就得把阳子策划的伪造非礼事件一同抖出。她并没有叫我守口如瓶,但我不能说。我想,若换成别人,她本不会说出那件事。她选择了我而不是其他任何人,这大概需要很大的勇气,我觉得轻易说出去意味着辜负她,何况我已经辜负过她的期待。
密室之谜得自己去解——我暗下决心。
正在胡思乱想,惠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往白石那边瞟了一眼,表情古怪地说:“好像不该拉你来队里呀。”
“没有的事。”
“可……你想早点回家,对吧?”
“在哪儿都一样。这种时候我才想待在这儿,抱歉的是心不在焉,指导得太马虎了。”
她轻轻摇头,微笑道:“不是说了吗,只要你在就行。”
之后,我观察了所有队员的动作。好久没这样观察过了。惠子的动作很准确,但身体松弛的毛病还是没改。看来她是想暂且不管姿势好坏,先固定下来通过全县比赛再说,我也就没说什么。
让我吃惊的是宫坂惠美的进步。以前光是拉弓,她的身体就会虚弱地颤抖,现在已经能把弓拉满,不慌不忙地瞄准,让人觉得胸有成竹。她原来的姿势就很简洁,现在命中率提高了一大截,不知是不是和惠子搭伴训练的结果。
见惠美射出的箭正中靶心,我不禁喝了声彩。她垂下眼帘鞠了一躬。
“宫坂这家伙状态奇好呀。”我轻声对加奈江说。
她正盯着自己那轨迹低了一截的箭——从一年级开始她的射法一直这么粗糙——边擦汗边说:“是呀。中午休息时间她都主动练习,水平真是一天天见长……问她有什么秘诀,她说没有。”
“那是一种精神。到了不把射箭当一回事的时候,才会那么射。那是一种财富。”
“我也这么想,可……”
“这和轻视可不一样。”我笑着走开。
训练了约一个钟头,冰冷的雨滴开始掉到脸上。雨越来越大,射箭场的地面印上了一个个黑点。几个队员叹着气恨恨地抬头望天。我能体会她们的心情。好久没一起练习了,好不容易练一次又要泡汤——她们大概是这么想的。
“别管它,下雨天也要比赛!”惠子厉声说。
她说得没错。射箭比赛不会因下雨而中止,虽有“雨雾过大看不清靶子的情况下可中止”的规定,但那堪称例外中的例外。
雨水会令身体发冷、肌肉僵硬,要求队员比平时更集中注意力。而弓弦沾水后弹力会剧减,射出的抛物线也会变,在体力和技巧两方面对选手都有更高要求。
雨下大了,实力的差距显而易见。惠子出现片刻起伏后成绩马上平稳下来,加奈江的大力射法受雨势影响不大,宫坂惠美在雨中仍保持着良好状态。其他队员起伏很大,失误连连。这种状态持续了一阵,惠子见一个队员射得远离靶子,就下令停止练习。再练下去,队员不仅姿势大乱,还会感冒,我也赞成停练。
换好衣服后,队员们在体育馆一角进行力量训练。我没带备用的运动服,只好换上西装,但还是去体育馆看了看。
在室内,最有效的练习就是不搭箭地拉弓,像网球的挥拍练习、棒球的挥棒练习一样,这是射箭最好的练习法。
队员们排成一队拉空弓,我靠着墙看了一会儿,跟惠子打个招呼,走出了体育馆,因为篮球社和羽毛球社也在挥汗练习,馆里的热浪蒸得我脑子发木。出去一看,白石正坐在长椅上看报纸,看见我慌忙想起身。
“我只是到外面吹吹风。”
听我这么说,他便没站起来,却一直目送我出去。
雨越下越大,操场和教学楼周围都不见人影,整个校园变得如黑白照片一般。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风穿过鼻孔。
感觉右边好像有人,转过头去,但只是错觉。
对了,那个时候……
以前有过相似的情形,那时不是错觉,是高原阳子站在那儿,打着伞,盯着教师更衣室那间小屋。现在回想起来,她大概是在思考密室之谜,当时只有她知道北条雅美的推理不对,但她不能告诉别人。
我从一旁的伞筒里拿出自己的伞,打开,慢慢走到体育馆后面,像那天的阳子那样盯着更衣室。
体育馆里传来队员们踩地板的声音和喊声,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更衣室四周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能想到的都想过了……这问题至今不知已想了多少次,我甚至做梦时都在想——怎样能不经女更衣室入口而逃走呢?我也曾走进那栋屋子冥思苦想,却还是想不出所以然。
不知站了多久,我回过神来,只觉身上发冷,脊背发凉。正想往回走,又停住了,想到要做一件事。我想起了目击村桥被害时的情形,想重复一下当时的行动。当时我伸手开门,门纹丝不动,于是绕到后面,从通风口往里看。
对,像当时一样从通风口往里看看。
通风口很高,我刚刚够得着,高原阳子大概踮着脚才能勉强够到。
我像那天一样从那儿往里看,闻到的还是灰扑扑的味道。
昏暗中,依稀可以看见入口的门。记得那天看见顶着门的木棍显得很白。大谷说那根木棍不可能从门外顶住。
刹那间,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我们都犯了一个重大错误!一两秒钟之内,我的记忆和思绪在全速运转。我感到头晕,还有一点恶心,此后,一个解开密室之谜的大胆推理冒了出来。
不,不会是这样——我摇头。我不喜欢这个违反自己心愿的推理结果。不会是这样,一定是哪儿出了错。
我逃一般跑开。
4
十月一日,星期二。
“午休时楼顶见。”第四节课开始前和高原阳子在走廊擦肩而过时,她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如是写着。
这是自从今年春天以来她第二次叫我出去,但这次想必不会是邀我一起旅行。
学校禁止学生上楼顶,平常那儿没人,但我听说偶尔还是有学生在那儿说悄悄话。吃过午饭爬上楼顶,果然有三个学生在角落里聊着什么,一看到我便吐吐舌头耸耸肩,下去了。因为看到的是我,她们大概暗道侥幸。
阳子还没来,我靠着铁栏杆俯瞰校园,教学楼的形状和建筑的布局一目了然。到这儿任教以来还是第一次这样看学校。
“这不像你呀。”
背后突然有人说话,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去。穿着蓝裙子、灰外套的阳子站在那儿。今天开始全校改穿长袖校服。
“什么?”
“在楼顶看学校的样子,不像是老师你,就算是消磨时间也显得无聊。”
“那怎样才像我呢?”
阳子歪了歪头:“老师先到达等候,这可不像你,你总是让别人等,对吧?”
我无言以对,下意识地抬头看天。为掩饰慌乱,我问她:“找我什么事?”
她惬意地吹着凉风,拨弄着吹乱的头发问道:“调查情况怎样?”
“我也不清楚,反正凶手还没抓到。”
“汽车那条线呢?警察不是在行动吗?”
“是在调查,可眼前好像还没收获。说来也怪。”
“后来还有没有被凶手盯上?”
“没有。警察贴得那么紧,凶手怕是也没机会。”
“总之没进展?”
“是这么回事。”我对着天空叹气。
过了一会儿,阳子说:“后来我想了想,想到了一点。”
她的样子有点犹豫,我看看她的侧脸:“什么?”
“你大概会说是外行的想法……村桥被杀时,现场呈密室状态,对吧?为什么要弄成密室呢?”
“嗯。”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想得简单点,大概是想制造自杀假象。”
“可如果分析一下凶手的行动,不像是这种感觉。凶手造成有人翻过男女更衣室隔墙的假象,又把女更衣室的一部分储物柜弄湿。”
“你的意思是,凶手的目的在诱导我们误以为这是个密室阴谋?”
“我就是这么想的。”她说得很干脆,“凶手会想,再怎么巧妙地制造自杀假象,也总会被警察识破,所以去弄别的假象……这么想不对吗?”
“不,很有可能。”我告诉阳子,大谷通过追查那把在更衣室旁找到的小锁,找到了和北条雅美的推理相同的谜底。大概那把锁也是凶手故意扔的。“问题是,凶手为什么要准备这样的圈套……无论怎样,只要密室被打开,警察就会对杀人事件采取正式行动,这应该不是凶手希望的结果。”
“可是,当时凶手的处境很有利。”阳子的语气很自信。
“有利?”
“没错,因为这个圈套,真凶会被排除在怀疑对象之外。”
我想起了北条雅美解开的密室阴谋,应该是这样的:
一、堀老师打开女更衣室门进去。(这时,锁打开挂在门扣环上)
二、凶手偷偷潜至门口,用事先备好的锁换掉门上挂的锁。(四点左右)
三、堀老师走出更衣室,锁上已被调包的锁。
四、在村桥出现前,凶手打开女更衣室门,之后在男更衣室作案。(五点左右)
五、凶手用木棍顶住男更衣室门,之后,翻墙从女更衣室入口脱身。
六、用原来的锁把女更衣室门锁上。
现在已经知道这推理不对,可舍弃它实在可惜。可以说,这是凶手下在棋盘上的弃子,究竟为什么?目的何在?
“你想,我是因为这错误的推理才有了不在场证明,既然如此,凶手大概也想利用这一点。”
“这样啊……”我终于明白了阳子的意思。这是在制造不在场证明。要实施这假想阴谋,凶手必须在堀老师进入更衣室的三点四十五分左右躲在附近,因此,凶手没有这段时间的不在场证明。阳子因为四点钟时在家而有了不在场证明。
“凶手当时显然在别处,因为这一点逃过了警方的追查。”
“反过来说,那段时间里确实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反而可疑?”
“正是。”
“真是绝妙的推理,真没想到你竟这般慧眼独具。”这不是恭维。我不认为北条雅美和大谷想到错误阴谋纯属偶然,没想到它是伪装不在场证明计划的一部分。
“我就是因为假想阴谋才有了不在场证明,所以容易想到。”很难得,她竟有些害羞,“这点伎俩,大概警察也已经想到了。你把我在村桥遇害时看到的情景告诉警察了吧?”
她语气轻松,一见我吞吞吐吐,立刻变严肃了:“没说?为什么?”
我把视线投向远处,搪塞道:“别问了,我自有想法。”
“不行,看来你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唐突地说出这句话后,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点点头说,“啊,明白了,是不想说出我设计陷害村桥的事吧?别替我担心,反正在大家眼里,我就是那种女人,比这要紧的是找出真凶。”
“……”
“怎么不说话?”
我沉默是因为无法回答。确实,我没对警察说,刚开始是因为不想提及阳子陷害村桥的事,但后来有了更重要的原因——我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解开真正的密室之谜!
上星期六,在雨中,我发觉了阴谋的破绽。那是个令人震撼的瞬间。我极力想忘掉那个想法,拼命摇头,然而疑惑一旦萌芽,就不受意志控制,牢牢在心里扎下了根。
当时我就下定决心——这件事我要自己解决。
阳子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的脸。我脸上一定写满了苦涩,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话也结结巴巴:“你要……相信我。我会想办法的,在此之前你别说出来……拜托了!”
这对她来说大概是莫名其妙的要求,但她没再追问,而是微笑着点点头,像是想帮帮表情严峻的我。
这天晚上,大谷来到我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平时松垮垮的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像在表达诚意。
“在附近办事,就顺便过来了。”他强调没什么要紧事。
他说在门口就行,我把他让到客厅,面对面坐下。说是客厅,不过是在六叠大的房间里摆了张茶几而已。大谷客套道:“这房子看样子挺舒服。”
警察突然来访,裕美子看起来很困惑,动作呆板地端上茶后便无所适从起来,结果躲进了卧室,也不管大谷说“夫人可以一起听”。
“你们好像还没有孩子,什么时候结的婚?”
“三年前。”
“这么说也该要孩子了,太晚生孩子会有很多问题。”大谷一边说着不相干的话,一边环视室内,像是在判断我们的生活状态。还好裕美子不在,当着她的面可不能提孩子。
“今天来有什么事?”我催促似的开口。
他说没急事,我还是着急。
大谷表情严肃起来,在坐垫上正襟危坐:“进入正题之前,我想先同你说好,今天我不是作为警察,而是作为一个男人来找你,所以,希望你也不是以被害者,而是以一个男人……不,最好是一个教师的身份来听我说,可以吗?”
他的语气很坚决,又令人感到很诚恳。我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但没理由拒绝,就答应下来。
大谷喝了一口茶,认真地问:“你认为高中女生在什么时候会恨别人?”
一瞬间,我以为他是在说笑,但他那与平时不同的谦虚态度表明,这问题是认真的。我有点困惑,答道:“突然来这么个问题还真是难回答,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
大谷点头,表情放松了一点:“想来也是。成年人的案件倒不见得会那么复杂。报纸的社会新闻版总有各种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几乎都能用色、欲、财这三要素来概括。但高中女生就不能拿这几点来套了吧?”
“不能。”我答得很干脆,“倒不如说,这三样东西和她们最扯不上关系。”
“那什么最重要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表达清楚……”我斟酌着字句说了下面这番话,同时脑海中浮现出好几个学生的脸庞,“对她们来说,最重要的应该是美丽、纯粹、真实的东西,比如友情、爱情,也可能是自己的身体或容貌。很多时候,更抽象的回忆或梦想对她们来说也很重要。反过来说,她们最憎恨企图破坏或者从她们手中夺走这些重要东西的人。”
“原来如此。美丽、纯粹、真实的东西……”大谷抱着胳膊。
“究竟怎么回事?你想说什么?”
大谷又喝了一口茶:“你先听听目前的调查情况吧,今天来拜访就是想告诉你这个。”看来他对整个事件了如指掌,只看了两三次记事本,就凭着记忆很有条理地叙述了调查情况。内容大致如下。
关于村桥老师被害一案:
很遗憾,没发现什么凶手留下的东西。唯一的线索是一把小锁,但在超市之类的地方都能买到,想从这条线索缩小排查范围几乎没希望。指纹也一样,虽然在室内和门上查出了几枚指纹,但除了当时用过更衣室的人留下的之外都是旧指纹,没发现疑似凶手的指纹。(当然,前提是凶手不在当时用过更衣室的人之中。)接着,侦查员四处寻找目击者,也一无所获。一个女生说在更衣室附近看见过高原阳子,后来阳子说自己“只是经过”,未经确认。
物证情况如上,于是大谷开始在犯罪动机这条线上下功夫。警方很重视村桥是训导主任这一事实,彻查了最近三年内受过处分的学生,发现其中也有高原阳子,便传讯了她。(大谷说询问内容我已知晓,就不再赘言。)此后,因为密室之谜被解开,高原阳子的不在场证明得以成立。根据密室阴谋,专案组推测凶手符合以下条件:其一,熟悉更衣室情况和堀老师开锁时的习惯;其二,四点前后(把锁调包的时间)以及五点左右(村桥的推定死亡时刻)无不在场证明;其三,为实施计划准备了替换的锁;其四,对村桥怀恨在心。侦查员根据这四条几乎把清华女中一千多名学生和教职员查了个遍,很遗憾,没发现符合上述条件的人。大谷一直没放弃高原阳子有同谋这一想法,可也只是猜测,无法证实。接着就发生了小丑被杀事件。
关于竹井老师被害一案:
初期阶段已经断定凶手的目标是我,所以警方着手从村桥和我的共同点上寻找犯罪动机。我说出麻生恭子的名字,经过种种曲折,已查明她是被凶手利用,此间的经过不用重复。问题在于怎么抓住真凶。
凶手留下的东西有三样:大酒瓶、装酒瓶的纸袋、写给麻生恭子的恐吓信,当然,都查不出指纹。大酒瓶、纸袋、写恐吓信用的信纸都是市面上常有的东西,几乎不可能从它们的来路去追查凶手。另外,事件中实际行动的是麻生恭子,无法调查凶手的行动踪迹。专案组着重调查以下两点:凶手在什么时候把装酒瓶的纸袋藏在储藏室,又在什么时候把恐吓信放进麻生恭子的办公桌抽屉。警方做了细致查访,但有关可疑人物的情报一无所获。
关于我被人驾车袭击一案:
警方原以为知道车型就好办了,在调查了清华女中所有学生和教职员的私家车后发现,教职员里没人开这款车,有十五个学生家里有这款车。(大谷说,这是款跑车,不适合年纪较大的男性,所以数量奇少。)其中有四辆符合我说的“红色系”,而当晚都有“不在场证明”。剩下的可能性是租车或借用朋友的车,这方面目前还在调查。此案中不容忽视的一点是凶手会开车,或是有同谋,不管是哪种情况,“学生单独作案”这一思路都得修正。
大概是话说得太多了,大谷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不知是凶手太狡猾还是我们太愚蠢,总之一直无法接近凶手,做了大量调查,都是半路就行不通,简直像迷宫。”
“你很少说丧气话呀。”我从厨房拿过水壶,边往茶壶倒水边说。“迷宫”的形容也算贴切,密室阴谋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们顺着凶手的诱导走进迷宫,在里面挣扎。
“前面的铺垫有点长了。”大谷看了看表,坐直身体。我也不觉挺直腰杆。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们在尽一切力量,但我们的调查缺乏非常重要的要素,所以无法迈出决定性的第一步。你知道是什么吗?是犯罪动机。关于这点,我们无论怎样努力也查不出什么。村桥老师的案子中并不是完全找不出动机,问题是你这儿。我们以自己的方式调查过你周边,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你简直像在刻意避免和学生接触,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我们问过几个你班上的学生,她们对你评价良好,理由是绝不干涉学生。你的绰号是‘机器’,有个学生说你能彻底冷酷反倒让她们舒服。还有学生说,学校聘你来不是当老师,而是当射箭社顾问。”
“现在的学生对老师既不信任,也没什么期待。”
“好像是。但我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停了一会儿,大谷接着说,“只有一个学生说你其实是真正有人情味的老师。听说去年登山会时有个学生扭伤了脚,你便背着她下了山。虽不是很疼,你却说如果硬撑着走下山,脚会变形。告诉我这件事的学生说,正因为你自己是‘机器’,才把学生当‘人’看待。”
所谓的登山会和远足差不多。听大谷提及,我方才想起有这么回事,记得的确背过谁下山。是谁呢?想着想着,记忆清晰起来,我差点叫出声来。
没错,当时扭伤了脚的正是高原阳子。
我终于明白她为何对我有特殊感情了,仅仅因为那个举动,她忽略了我其他所有缺点。
“你好像想起当时的情形了。”
不知自己是什么表情,但大谷这么一说,我觉得脸颊发烫。
“我本认为你没有被人追杀的理由,但听完这件事后有了另一种推测。既然有人只因为一点小事就对你另眼相看抱有好感,那么反过来说也有可能。有人或许会因为一点小事而恨你……”
“这当然有可能。”这种事在女校屡见不鲜。
“那么,你认为有可能和杀人联系到一起吗?”大谷眼神严肃。
这问题太难了,但我直截了当地回答:“有。”
“嗯。”大谷沉思般微微闭上眼睛,“想必就是你刚才说的美丽、纯粹、真实的东西被夺走的时候。我又想,如果有这一类的理由,有没有可能出于友情去协助犯罪。”
“你是说同谋?”
大谷慢慢地点头:“我也有过好几次经验,知道青少年的心会被一种超越法律和社会规范的强大力量左右,我觉得,这次调查之所以无法克服障碍,原因也在这里。几乎没有目击者或证人。照理说应该会有人知道些什么,却不去积极告知警方。她们并非知道凶手是谁而庇护,而是不管凶手是谁,都不希望其被逮捕,因为她们可能本能地理解凶手的切肤之痛。这是一种共犯行为。我感觉,清华女中全校上下似乎都在隐瞒真相。”
我觉得心脏像是被刺了一箭,知道自己的脸色很难看。
“前岛老师,就看你了。能推测犯罪动机的人只有你。”
“不,”我摇头,“如果能推测,我早就说了。”
“请你再想想。”大谷的声音很迫切,“如果说你刚才的话一语中的,那就是——你和村桥老师从谁那儿夺走了美丽、纯粹、真实的东西,因此被怨恨。请想一想,答案应该就在你的记忆里。”
我只能抱住脑袋。
大谷平静地接着说:“我不要求你立刻回答,但对我们来说,那是唯一的希望,请你一定要慎重着想。”
说着,他站了起来,身体似乎很沉。我也心情沉重地站起身。
5
十月六日,星期日。市民运动场,天气晴朗。
“风太大了,真头疼。”惠子边整理弓具边说。她不时用手按住白帽,以免被风吹走。
“就看你怎么想了。如果因为刮风,大家的水准都降低,我们反而有机会。”加奈江说。她好像很确信自己不会受天气影响。
“没那回事。一流选手不会受这么点风的影响,但对边缘线上的选手来说,这风实在讨厌。”
好像只有她们俩不慌不忙,因为已习惯了比赛。虽然这是高中时代的最后机会,她们却没什么紧迫感。一年级学生就不用说了,本该轻松上阵的二年级学生看起来也很紧张。
准备好弓具后,全体队员在运动场一角做体操,之后围成一圈。我也走进她们的圈子。
“到了这分上,紧张也没用,只有尽力去射,大家要把平常训练的成果充分表现出来。”惠子说。
接下来轮到我。“在此我什么都不想说。加油!”
队员们高呼一声校名后解散。今天比赛结束之前她们不再集合,名副其实的孤军奋战开始了。
比赛以五十米和三十米射程的总分来计算成绩,两分三十秒之内射三箭算一次,五十米射十二次,三十米射十二次,总共七十二箭,满分为七百二十分。
女子组参加选拔赛的有一百多人,只有前五名能参加全国比赛。惠子去年是第七名,今年对她来说是个机会。
我坐在加奈江的弓具盒上,看着队员们以往的成绩记录本。惠子走过来说:“就看能发挥多少了。”
“昨天情况如何?”我仍盯着本子。
“还行吧,不知以老师的眼光来看会怎么样。”
她的话里隐约有责怪我的意思。这也难怪,这两三天我都没怎么参加队里的训练,放学后便立刻回家——就这样迎来了今天的比赛。
“我相信你们。”我放下记录本站起身,向主席台走去。
她能听出这句话的另一层含意吗?
比赛即将开始,主席台那边正在细心准备。记录组人员尤其谨慎,因为比分差距往往就是一两分,一点点错误都会影响全局。
这次比赛采用相互看靶的记分方式。在一般的个人比赛中,不是一人射一个靶,而是两三个人共用一个靶,所谓相互看靶,就是射同一个靶的选手相互记录得分。当然,光这样还无法公平记录,因为有时记录者和被记录者对得分的意见会不一致。比如,当箭射中靶上十分和九分的交界线时,按规则,只要稍稍碰到交界线就算较高得分,但箭的位置有时模棱两可,这时射手当然会力争较高分数,作为竞争对手的记录者则会主张较低分数。这种情况下就要请裁判查看后给出公正的分数,射手和记录者对此无反驳权。每射完两次即六支箭后,记录者把总分报给主席台的记录组,由工作人员记录在得分栏上,发布赛事的阶段成绩。
“嗨,前岛老师。”主席台帐篷里有人冲我打招呼,是R高中的井原。他又矮又胖,以前是知名射手,微黑的脸孔表情冷峻。
“听说今年清华派出的是最厉害的选手?”他们学校连续三年参加了全国比赛,他说话的语气透着自信。
我苦笑着摆摆手:“只能说是比以前略好。”
“哪里,不是有杉田惠子吗?今年她应该没问题。另外,朝仓加奈江的实力也令人期待。”说着,他靠近过来,迅速瞥了四周一圈,低声问,“有人说清华今年会弃权呢,你们的社团活动没受影响吗?”他大概是通过报纸和电视听说了凶案,但一定不知道凶手的目标是我,否则会是什么表情呢?——这么一想,他那担心的表情在我眼里显得有点滑稽。
应付完井原,我过去和组委会委员们打招呼。大家都不提比赛的事,目光灼灼地对我说:“听说你们那儿很不平静呀!”我只说了句“不太清楚”,就走开了。
比赛从九点整开始,五十米试射三箭之后开始进行第一回合。个人赛中,同一学校的选手分开参赛。我坐在加奈江后面观战。
加奈江很快射完三箭,歪着头用望远镜确定中靶的位置,不大高兴地走过来。
“九分、七分……最后一箭是六分,大概是太使劲了。”
“二十二分,还可以。”我点点头。
这时广播通报还剩三十秒。几乎所有选手都已射完。
“你看,她还是老样子……”
顺着加奈江指的方向看去,惠子正不紧不慢地瞄最后一箭。她身边已空无一人。如果超时,射完的几箭中要被扣掉一个最高分。
“真拿她没办法。”
我正自言自语,惠子的箭呼啸而出,砰的一声插在靶上,喝彩声掌声随即响起,看样子射得不错。她吐了吐舌头,退出起射线。
十二点十分,五十米比赛结束,休息四十分钟。
女子组第一名山村道子(R高中),第二名池浦麻代(T女高)……第四名杉田惠子(清华女高)……这算是合乎期待的结果吧,惠子满意地笑着,啃着三明治。
“加奈江现在是第八名,很有希望,只要再超过三个人就行啦!”
“可我最近三十米状态不好,只能尽量不失误。惠美才不简单呢,一年级能排第十四名,可真创了我们射箭社有史以来的纪录。”
“哪有……只是侥幸,下午一定没这么好。”宫坂惠美谦虚着,声音细若蚊蚋。她最近状态很好,在比赛中竟也能保持这种水平,实在令人诧异。看她身姿柔弱,不知哪来那么坚强的意志。
进入三十米赛后,三人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状态,但排名靠前的选手一般不会失常,所以很难指望她们三人的名次有大幅提升。
“照这样下去,顶多是第六。”到了比赛后半程,加奈江的声音也没了活力。
“如果剩下的几箭都拿十分,就能大逆转了。”
“话是这么说……对了,老师,你不去看看惠子行吗?刚才好像掉到第五名了。”
我早注意到了。原先排第五的选手对三十米赛是出了名地拿手。
“她没事。再说,我去看也帮不了什么。”
“可老师今天一直在我后面,一眼都没去看过惠子,怎么回事呢?”
“什么事也没有,别胡思乱想,专心射箭。”我的声音变严肃了,加奈江也没再说什么。
今天的我看起来大概很奇怪,但现在只能这么做。
“呀,我得换箭了。”像是要转换话题,加奈江打开箭筒拿出一支新箭。她刚才用的箭羽毛快掉了。
“好了!我会加油。”她声音响亮,说完把敞着的箭筒放在一边,往今天已去了无数次的赛场走去。
我的视线落在她的箭筒上,发现了异样的东西——我送给她的幸运箭。是我送给她的,她带着也很自然,问题在于箭上的编号。
通常,射手会把自己的箭一支支编号,以掌握箭的状态,从而在比赛中能用上最好的。我注意到的是那个编号,奇怪加奈江怎么拿着那个号的箭。为什么她会有这支箭——我想着其中的含义。也许没什么重要的意义,可我心中一阵汹涌。这支箭里有文章。这支二十八点五英寸的箭……
刹那间,我的心猛地被什么揪紧了。我呼吸困难,头痛难当。
二十八点五英寸……
心里狂风大作,我屏住呼吸,凝视着浓雾渐渐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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