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玉记-捞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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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每天早晨,到了固定时间,离我家不远的巴扎上就有叫卖烤鸡蛋和烤“卡瓦”的吆喝声。然后,混合着烤肉、烤玉米、烤茄子、烤馕的焦香味顺着风飘得好远,就着这一股子香气,我早上吃早饭的时候都忍不住地多吃了好几口。

    寻着味儿,我在巴扎上一棵巨大的核桃树下,看见好几个维吾尔族人蹲着站着,手里拿着个烤蛋,嘴里直哈气。摊子上的小铁皮车上有堆炭灰,里面埋着数枚鸡蛋,黄黄白白的,一旁码放着一溜子已烤好的鸡蛋。

    烤的鸡蛋为什么会这么香啊,烤蛋的老头笑嘻嘻的,每天都有新词夸他的鸡蛋。可它怎么不会烤爆了,成为“炸蛋”,蛋黄四溅呢?我蹲在摊子旁,琢磨了老半天,原来,烤鸡蛋用的是木柴灰,将鸡蛋放进灼热的柴灰里,要不停翻动,慢慢烤,火候要恰到好处。

    终于有一天,我从老爹的衣服口袋里偷了两毛钱,在烤蛋摊子买了两个蛋,笨手笨脚地把蛋壳剥开,烤蛋真的与煮的不同啊,肉脆脆的,一口咬下去,很紧实爽口,蛋黄有股淡淡的焦香。

    正吃着,看见我身旁有两个拖着鼻涕的小巴郎,各持一个烤鸡蛋,以蛋的小头相撞,“啪——”光头男孩的蛋壳被碰破了,而蛋壳没破的长脸男孩却得意地跳起来,一只小脏手朝他伸了过去,作为输家的光头男孩将自己的这枚烤鸡蛋递给赢了的长脸男孩。

    我站在那里,看了看手里的这枚烤鸡蛋,犹豫了一下,就转身离开了。回到家里,见老爹用了个木托盘把菜端上来,见到他,猛一紧张,手里的烤蛋一下子落了地。

    “老爹,你看她这么大人还整天没大没小——”是二弟。他指着我笑着说。笑得袒护,惯使。老爹看了看我,没说话。

    晚上,老爹讲了个故事,里面的一首歌好像就是对我的警告:南瓜没有手,南瓜没有脚,可南瓜在追乌龟。显然,乌龟在骗人,它天性不诚实,还说不知道南瓜还有手脚。可我觉得,一定是南瓜从屋顶的藤蔓上掉下来追它,追过草地,追过白水河,它追的样子一定让乌龟惊魂未定。

    老爹是不是觉得这首歌更适合我呢?我才冤枉呢。后来,再路过烤鸡蛋的摊子,我总是要小心地看看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球状的东西朝我滚过来,雨点一样地砸向我,在土路上追赶我。

    除了去河坝子和巴扎玩,我们这些小孩子还喜欢捉弄一下路人。

    那天,一辆拉土豆的车从菜市场路过,土豆堆成了小山一样,把平板车的轮胎压得瘪瘪的。当这辆拉土豆的车从巷口路过,早有一些孩子等在那里了,将铁钩子藏在身后,笑嘻嘻地看着拉车人的身子弓得像一只大虾,等他一脸狐疑地慢慢走过去,身后,大大小小的土豆就落了地。

    对于吃煮熟的土豆我是很有经验的。最重要的是不能一边吃土豆一边喝水,这样的话很容易胀肚子,还容易噎着,脖子一挺一挺的,看上去和一只生了气的鸡一样蠢。

    可二弟偏偏就和一只生了气的鸡一样蠢。

    那天,我站在家门口一副没心没肺的无聊样,吸引住了这一带有名的“二流子”阿布力孜的注意。他从我家门口路过,远远地朝我吹了个口哨,笑嘻嘻地对我说:

    “你家里还有石头吗?”

    “啥石头?”我傻乎乎地问他。

    他咧开嘴笑了:“你装什么装啊。艾山造的假玉石都卖到‘口里’去了,生意好得很。”

    艾山?在当地,可是很少有人这么认真地说出二弟的名字。我笑嘻嘻地看着他——艾山?艾山造假玉石?这个“二流子”,这么多年来他不只学会了整天闲逛和小偷小摸,竟然也学会做生意了——造假玉石?

    我看着他,小孩子无聊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我讨好地拽了下他的衣角,倒是很有兴趣想听下去他到底还要说什么。

    后来我知道了,二弟,他,还有他们,跟着一些外地人在偷偷仿造一种古玉石。

    我从前在玉石巴扎上见过的——那是些从死人的墓室里挖出的古玉,一颗颗看起来诡异得很,仿佛每一颗石头上都禁锢着一个会说话的灵魂。

    古玉若是真的,色泽好的,比如枣红色,一定是由尸体的死血浸染成的。墓中有石灰侵蚀,玉石表面呈鬼魅的桃花斑,还有褐色、粉色、青色——只要知道根据什么原理而成色,那么就可以大胆地做手脚加工加色了。

    它是一个失传的绝技:把新玉做旧。

    旧玉新工是一门技艺。

    比如,把新玉石放进牛奶里泡,然后在锅里反复蒸煮,玉石就会产生古灰色的旧玉效果。

    还有使新玉产生深红色橘皮纹效果的办法。

    我记得古好像有一次说过这件事:好像是乾隆年间南方无锡的一个人发明的。这块石头要先混合好多的铁屑一起搅拌,再用烧热的醋浇淋,要一点点地浇,然后埋在湿泥地里数月,才能取出。

    这是因为玉为铁锈所蚀,玉的身上会布满深红色的橘皮纹,而且还有土斑灰。

    如此,就像块古玉了。如此一变身,就更加地值钱了。

    那真是个独门秘方,很像是跟冶炼金属有关。

    只是,传闻中的这门技艺相当神秘,一般都是闭门操作,让幼小而深邃的我感到十分稀奇,很想偷师窃技。

    可是我是个女孩子,这么小,性情又这么毛糙,怎么会有耐心学成这门手艺?还是算了。

    现在是二弟。

    后来听古说,外地人还有人发明了一种偏方,就是使用了一种新科技:用微波炉给皮面枯槁的玉石“焗色”,只要控制得当,滋润通透的好玉色足可以假乱真了。

    他说自己没见过微波炉,我也没见过,也都只是道听途说。

    后来,也就是好多年的一天,我有幸看过一个人用这种方法“焗”坏了的石头,黄黄绿绿的,假假的,显得浮肿。

    多年以后,和田的玉石巴扎还有这种包了皮子的石头卖,一堆一堆的,看起来是要论斤的,但是做得比以前还花哨,一个个滚圆饱满,围观的人还是那么多,上当的人还是那么多。看了可以不买,指指点点不要紧,算一算,一颗要不少钱呢,就有些舍不得了。

    可一旦拿起来又讲了价,就一定要买走,一点都不许赖。

    就在当天,我急匆匆地来到了玉石巴扎上。巴扎上嘈杂,混乱,人潮涌动。

    玉石摊子,草药摊子,瓜果摊子——小贩们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卖干果的人在屋顶上各自拉一块简单的篷布,炎热的阳光从篷布的缝隙中倾洒下来,一股热气在脸上蒸腾。

    牲畜摊子上,许多的羊聚集在一起。它们的脖子上系着绳子,主人牵着它们慢慢穿过拥挤的市场。一个衣衫很破的男人蹲在杂货店的门口,顶着脏污的缠头一动不动,仿佛一条立在墙角的旧麻袋。

    到处都是人群,黑筒子一样的羊羔皮帽子千般百种地在头上浮动,不时地转变方向,或急或缓,手里捏着,怀里抱着貌似玉石一样的东西,远远地看着路人。你慌他不慌,没钱却有的是时间用来消磨手中的玩意儿。

    我在一个又一个的玉石摊子上走动,气氛好像不一样了。但我说不出哪一点不一样。小贩们的叫卖声,还有大大小小的石头的撞击声,在这个几近疯狂的巴扎上,只有这两样东西从来不会沉默。

    我在一个包着头巾的邋遢妇女的玉石摊子跟前蹲了下来:她在石头摊子的一旁,正慢条斯理地给一颗红皮石头上“红灯牌”头油。

    这些石头大的如拳头,小的如杏核、玉米粒儿,一个个油亮亮的,堆满了她脚下的破毡子,她的脚边还放着一瓶“红灯牌”的头油。这种“红灯牌”的头油古丽家里也有,一瓶要六毛多钱才能买到呢。好几次,我想让老爹买,可他不给,说是我还小呢。

    这个妇人低着头,满不在乎地给手中的一块石头“上光”。她脚下的旧毡子上,凡上过这种“头油”的石头,个个看起来像刚摘下来的果子那样新鲜滋润,让人忍不住猜测它的来历。可她一副很坦荡的样子,倒是很想让人享受这个来历呢。

    她见我不走,还盯着看她,就慢慢地把这块“玉石”举在了我的眼前。这颗拳头大的绿石头抹了“头油”后,就像涂了层釉,体积好像大了许多,笨头笨脑的,不过也亮了许多。

    我盯着它看,表情一定很专注。

    最后,我挑衅似的看着她:“‘假的’,这些石头是假的。”

    女人很无邪地笑了,鼻孔里的清鼻涕也一抽一伸的。

    按照阿布力孜的指点,我来到玉石巴扎尽头的那个旧车库。

    大铁门上的一副铁锁像我初次见它那样悬挂着。

    走近一看,老旧的外壳上附着斑驳的漆,轻轻一拉,铁链绞起一阵响动。透过铁门裂隙里泄出来的光,我看见二弟果然在这里。屋子里到处都是水,好像刚下了一场雨,地面上、木桌上湿漉漉的。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搭起了灶,还找来一些砖和卵石,对称放着,就能架锅了。锅是铁的,旧得不成样子,锅盖和锅都凹进去好几处,盖子都盖不住。他还砍柴,沿着河滩走很远,砍好的梭梭柴码好,长的短的,很干燥,拍上去会有铜的音质。这些柴是他用来烧火的。

    烧火干啥?熬煮草药。如此,那一小堆原先看上去不起眼的玉石就这样镀上了一抹桃花斑。

    桃花朵朵开,实际上不过是药液所化。一个个浑身斑斓,比真的石头还好看。

    老爹告诉我,以前在和田这一带,我们那些维吾尔族匠人无论是织地毯还是染土布,都是从矿石里,还有植物中提取老式的天然染料。

    用来做染料的品种有很多,有核桃皮、石榴皮、蒲公英,还有和田的戈壁滩上十分常见的黑蜀葵(染红色),以及带颜色的矿石粉。

    除了这些,这些当地人还知道,水冬瓜用来染咖啡色、麻粟果染黑色、黄粟皮染红色、水马桑染黄色。

    要是想染成黑色的话,家里的黑铁锅刮出来的铁灰也有人敢用。

    可是,这些造假的玉石匠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流行用硫化染料代替他们以往一直在用的植物和矿物质染料了。

    结果,硫化染料的腐蚀性太强,才又恢复了以往传统的用黑蜀葵(染红色)和本地产的矿石粉来熬煮石头,使其变色。

    这些技艺,真是深奥。后来说是二弟跟着外地人学的,我看不像。早在老爹发觉之前,他就知道把染料放入盆内,要放多少水合适,还要与什么样的植物染料混合才能发色,要经过多长时间才能拌匀,要防止掉色应该如何处理,这些细微的事情必须面面俱到。

    还有,染液的温度不能太高,否则染液里的发酵菌就会失效。

    用捞沙女人的话说:染液就“死掉”了。

    现在透过门缝,我远远地就闻到了一股药腥气,像在水盆里沤了好多天的衣服的味道。

    我不能适应,就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二弟被吓了一跳,眼神很是惊异。

    我一把掀开墙脚堆放稻草的席子,那事先用植物和矿石粉沤好的染液,在盆子里泛着暗红色的泡沫。

    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和田,当时操这种行当的人并不多,二弟算是一个,那他该算是一个艺人了吧。民间艺人。平时对于他是干什么的,当地的人们习惯不问长短。老爹也不问。也许,二弟他自己也忌讳着呢。

    好在,用五花八门的方法做旧玉的这些路数和招式还是记得的,做得也像回事,便被他沿用多年谋生。

    真假的玉,经他的手,也就无分真假了。

    现在,二弟把皮手套摘下,眼睛并不看我,而是看了一眼在墙脚打盹的大狗。又望了望铁锅里煮着的石头,几分钟后,他想站起来,又觉得很吃力,好像眼前的那些石头在围着他旋转。

    然后,他倒向车库柴房的稻草堆一侧,昏睡了过去,全然不顾我还在屋子里。肚子还饿着。

    二弟在睡觉。在这样冷的天里他仍然光着脚,我可以看到他脚腕的有些地方已裂开了口子,上面还沾了些肮脏的泥巴,但是,这些在他看来是多么地无关紧要。

    很快,他发出了熟睡时的鼾声,胸膛起伏着,好像里面充满了温暖的气息。大狗也像是接到了统一的指令一样,贴着他的脚睡着了,喉咙里不时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望见靠窗户的墙角有一个灰白色的蜘蛛网,随风一荡一荡的,便有些奇怪:它怎么会动呢?

    可能是我弄出的响声惊扰了二弟,他“霍”地一下就坐了起来,瞪着眼睛看了看周围:周围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桌子,椅子,许久没擦拭的窗户,熟睡的大狗,还有身子底下花纹不明的羊毛毡上留有的他的体温。

    然后,他看了看我,重又倒在了毛毡子上。

    就像是天突然黑了一样,他,还有大狗——他们一起进入了睡眠的时间。睡着的也许是外表上的他,但没人看见,其实他睡得和内心里的他一样地沉。因为非凡的业绩他精疲力竭了,在此刻终于成为了同一个人。

    他和大狗挤在一起的样子是多么地和谐,让我不由得相信,他丝毫没有被冬天的寒冷所伤害。

    我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屋子。

    2

    春天来了,从墙头探出头来的总是一簇杏花。

    杏花最先开放。杏花青白色肥厚的花瓣散发出的清香,一阵又一阵。

    然后是桃花,槐花,最后是枣花。

    枣树的淡黄色的花柄只有黄豆大,小而坚硬,在月光下泛着一种纸质的光泽。但它的枝叶散发出一股湿漉漉的气味儿,在整个院落的角落里浮动如影。一股浓稠的异香从烤肉的焦香、沙石的泥腥气中分离出来,像雾一样地漫延在整个院落,又在道路的两旁逶迤而行。

    每个睡着和没睡着的人都闻到了这股异香,层层叠叠,饱满而深厚。

    在这样好闻的味道中度过的日夜,心里也忍不住对那些冒冒失失的外地人充满了一种善意。

    然后是夏天。

    夏天的早晨,如果没有雨的话,我一般很早就出门去,到河坝子的树林子里去给老爹搂一捆打好的桑树枝。

    夏天是个发洪水的季节,听大人们说从今年初开始,就要沿着白水河修筑大坝了,河坝子上每天都在招人。他们都是些民工。身板都很健壮,行走在晨光中的河滩上,脚下的沙子湿而软。怪不得这些日子来,河滩上那些小孩子都一个个地不见了,替换成了大人。那些孩子,好像是经历了一个夏天之后,他们突然长大。他们每天都聚在一起,一堆一堆的。有男人也有女人,个个都显得活计很多的样子。

    还有一些没被雇用上的人每天也来到这里,眼神和身体都缩在了一起,等待着下一个好运。

    河坝子上,几个管事的人坐在树底下一顶绿色的帆布帐篷里打牌,让胖子库尔班监督那些民工干活。二弟和库尔班很熟,以前总是在一起“打瓜”,就叫了二弟白天给他照看下这些人,说好了照看一天给他三块钱。

    二弟答应了。

    二弟模仿着库尔班,在河坝子上背着手走来走去,他最爱去的地方是几个捞沙的妇女那儿,没几日,他就跟她们谈笑自如了。

    别看二弟他在屋子里头闷,不说话,可他到了外边,他很善于说笑话的,有时说的笑话很深入,让做活的妇女们满脸通红,好几次把铲出来的沙子倒在了自己的脚上。特别是遇到顺眼的女人,他还给她拿来馕饼。看到馕饼,这些女人就什么也不顾了,一边嚼着饼,喘着气,一边看着他,嘴边流露出一抹讨好的笑意。

    有一个捞沙女人引起了二弟的注意。她瘦瘦的,肩头很尖,穿着破旧的土布衣服,那颜色斑驳得很,一看,就是用野萝卜花,沙蒜叶子染出来的。可现在早都没人染了。

    她的一双灰黄的眼睛平静地亮着,神情比别人都成熟,像个过来人似的,冷冷地看着他们在一旁调笑。

    她刚来这里捞沙才两天。

    二弟觉得她很实在,包括实实在在地干活,吃他的馕饼,而整天不和他说一句话。当然,也实实在在地索要每天的工钱,之后,才安稳地坐下来从河水里铲沙子。让二弟认为,对待她,也应该实在一些才是。

    她毕竟不像别的捞沙女人那样刁泼——啥都骗走了,吃的,喝的,干活还偷懒,可到了关键时刻却像水蛇一样滑溜,像抽走一条毛巾那样,从二弟的怀里抽走她们柔软的身体。

    想到这,二弟心里就憋屈得很。

    这天,二弟是带着一种全新的想法和这个捞沙女人相处的。

    很快,在一个午后的帐篷里,他俩就有了一次动人的谈话。二弟说:“你从哪儿来?”

    捞沙女人看着他:“叶城。”

    “那你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有啊。三个弟弟。”

    捞沙女人抬起头看着他,好像不明白他到底要问些什么。

    “那你出来了,他们在家干啥?”

    “干啥?他们个个都走了邪路,还能干啥?”捞沙女人眼睛一红,低下了头。

    二弟皱着眉头听完了她的话,用手一下子扳住了她的肩膀,急急地对她说:“我想和你好。”二弟一脸的坏笑。

    捞沙女人对他点点头,又很坚定地摇摇头,目光闪烁得很。

    后来,她站起来,弯下腰身在二弟脚下的竹筐子里扭下一大块馕饼,便往门外边走了。

    二弟嘶着声音,最后问了一句:

    “真的不行吗?”

    捞沙女人出帐门的时候,微微欠了欠身,一块白色的小石头在领口一闪,好像替她应了一声。

    到下午了,捞沙女人还在河滩上干活。一堆堆的河沙在她身后堆成了尖。她把很久没洗的长辫子散开,抖到河水里冲洗,没发现一个乞丐模样的小男孩这个时候来到了她的身边,朝她的领口伸出了手。

    “狗屎啊。”

    她一赌气推开了小孩,小孩还想偷偷把她脖子上的红线坠子拽走呢,被她发现了,就打掉了那只不怀好意的手。她不理解他此时的坏情绪,不理解他明明在受着这个东西的吸引,却流露出厌弃的神情来。

    她有点怨。

    自从来到这个地方捞沙,她把这整天在河滩上闲逛要饭的小乞丐看成是她的一个很亲近的人,可这小孩鬼着呢,从不轻易这么想。在河滩上,他一直听信别人的谣言,说她其实是一个没人要的傻婆子、疯婆子,像他一样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地上拣东西吃。

    就是这个小乞丐,经常吃着她给他买的热馕饼,吃完了就偷偷对着天上吐三口唾沫,说是怕吃了她的馕饼拉肚子,吐了这样三口唾沫就能避邪。

    她看着他,一把拍掉裙子上的沙子,然后,用裙角擦拭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小毛驴子,连你都欺负我。”

    小孩笑了。

    她后来顶着散开的湿发,一个人在巴扎上走,走到老桑树底下,她又看到了那条大狗。她认得它。现在,它蹲在树下,目光阴郁,怀着人的心事。

    直到过了很久以后,在那天看到她的人在此后回想起当初的情景时,都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说:“她漂亮极了。”沿街开杂货店的那个高个子男人,是在门口看着她走过去的。他后来对二弟一再重复说:“她漂亮极了。”

    但是二弟却不这样看。他后来重温她离开帐篷走出去的那一刻,想起她的样子,他仍显得十分冷漠:这个捞沙女人,她的眼睛里冒着邪气。

    捞沙女人租住的地方是和田巴扎二街医院的一间废弃了的仓库。离仓库不远的地方,有一排沙枣树,个个枝繁叶茂,很阴凉。在沙枣成熟的季节里,空气中散发出一股黏糊糊的味道,如果用木棍把果子打下来,还会招来一群群的蜜蜂,以及苍蝇。

    一些卖小吃的小贩很喜欢这片阴凉,把摊子摆在了树下,放一些简易的椅子,引来一些人或蹲或站,在一起扎堆儿。

    每次,捞沙女人的出现总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都是一些“二流子”。

    他们有时给她点吃的,还不忘把一个暧昧的目光递给她。也有的人拿她开玩笑,从暗处往她的身上砸果核,无关痛痒,但是让她很不高兴。

    二弟有时也出现在这群无所事事的人中间。

    好像是从他认识了捞沙女人的那时候开始的。和田这么小,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遇见。后来,他在这里出现得越来越勤了。开始是三五天,然后是每天都来。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他俩在共用一个饭盆吃饭;在捞沙女人晾出去的破旧衣服里,出现了一件男人的上衣。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想到捞沙女人,就百思不得其解,一次,又一次,他俩在一起都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

    只见到有一天早晨,小飞虫们飞得低,有的沾到脸上,痒痒的。我看见二弟踏着一地的树叶子刷拉刷拉地往前走,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个捞沙女人。早上的风很凉。大狗又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跟着,小跑着追几步,又定住了。远远地看,他们三个都有些轻微离地的感觉。

    这画面怎么说好呢,真的很是诡异。

    可是这样的画面,为什么只独独被我一个人看见呢?二弟早说过了,我虽是一个小破孩儿,可是我却有着坏心眼人的聪明。

    什么话呀,我不过是有着善良小孩的迟钝罢了。

    二弟和捞沙女人“好”上了的这件事很让周围的人错愕。这个被活人抛弃的女人,与二弟开始了亲密交往,让人觉得很怪诞。他们在一起,以各自灰暗的衰弱气息,腐化着原本蓬勃的生命力。我一直无法想象二弟和这个捞沙女人在一起的情景。他的手一碰捞沙女人的脸,衣服便自行滑落。身体若即若离,摩擦,进入做爱前的调味状态。

    当地一些无聊的小孩子,总是会带来些有关他俩关系进展的新消息,还有摊贩和食客们的反应。后来,二弟在这里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她屋子里的窗台上,开始摆满了一些瓶瓶罐罐。

    后来,他俩干脆把锅灶搬到了树底下,煮一些黏糊糊、稠糊糊的东西,样子很不好看。大中午的,有时还看见他们在树底下一起打瞌睡,身体的阴影和树的阴影都重合在一起了。

    那些小贩们发牢骚:这树下不就成了他们俩的地盘了。可时间一长,似乎也认可了。

    几棵粗大的榆树下,这一群奇形怪状的人在一起其乐融融。

    捞沙女人到底长得好不好看,好像还没人能够说得清楚。她看起来有时年轻一些,有时年老一些。在没有饭吃,心情不大好的时候,她看起来比较年轻,因为她的动作会加快,脸会变瘦;而心情好的时候,她看起来哪儿都是圆的,连动作也是圆的,比如说,她在弯下腰的时候,会有一个弧度,生气瘪嘴的时候,也有一个弧形曲线。所以,没人能猜得出她的真实年龄。

    不过,捞沙女人一向是当地的那些人嘲弄的对象。当地人说起她,就乐了,七嘴八舌的,像在评价一头有价值的牲口。

    二弟也好不到哪去。

    有一次,我看见二弟仔细地抚摩老爹的上衣口袋,还要仔细地闻一下,才从里面慢慢掏出些脏的零钱来。他好像感觉我在他的身后,猛一回头,果然看我贴着门框看着他,被吓了一大跳。

    没等他伸开爪子向我扑来,我就早跑远了。

    偷盗——二弟本性中这样一个可怜又可悲的缺陷打败了他好几次,不过不只是我,还有她,这个捞沙女人也看见了。

    有一次去“托依”(维吾尔族人的聚会),二弟面前的一只小巧透明的酒杯让他屈服了。趁着人不注意,他不动声色地把它放在了口袋里,还用手轻轻拍了拍,好像它是一件活物,还会叫。

    可一回头,却发现捞沙女人在看他,眼神笔直,然后突然大笑了起来,还笑出了声,以至于呛到了自己,咳嗽起来。

    那真是一个折磨人的时刻。好像他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却只有她一人捧场。

    回去的路上,二弟在巴扎一角的杂货小摊又偷了一枚纯银戒指,作为爱的礼物送给了她。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一副老练和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在一旁久久地看着他,似乎在拼凑某种智力玩具。

    她的确被他给搞糊涂了。

    看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地舔着摊子上那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儿,捞沙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用手指一下一下划着自己的嘴角,她问:“你真的这么‘饿’吗?”语气中带有一种温柔的肯定。

    “饿”指的是他心里又想偷了。“饿”是他们俩的暗语,好像他俩一开始就有默契。

    他没有吭声,但心里却灰心丧气的。

    “我们走吧。”

    最后,她收下了这个“爱的礼物”,用母亲般的声音召唤着他。随后,他们来到捞沙女人的住处,两人互相拉扯着,褪下对方衣物。他听见她的急促轻叹,在他之下,与他迎合。

    其实,捞沙女人身上有一个恶习:她爱在垃圾堆里捡东西这件事,早在当地人中间传开了。

    好像她对那些破烂儿有一种失去理智的爱好,可能垃圾堆里的确有值得人去捡的东西,那些人们不愿意要的旧东西:破垫子,巴掌大的没了铁壳子的收音机,脱了线的旧扇子,没盖子的糖罐儿,还有断了腿的凳子等等,她都一一捡了回来。

    ——一个看上去还算是年轻的女人这么干,她就是没长脑子。起码我是这么看的。

    有好几次,我看见她在垃圾堆里翻拣,手里还拿着一些锈迹斑斑的东西在发呆,她的身上也散发出一股若隐若现的垃圾的混合气味,好像她本人也成了这垃圾的一部分。

    没过多久,我发现捞沙女人无比宠爱那只距她家不远的大垃圾箱。每天要拜访好几次,那些小贩们整天好几次把削掉的黄瓜皮、带毛的羊骨头块,还有滴着汤水的剩饭倒在这里面,可是这个垃圾箱即使盖上盖子也掩盖不了一副邋遢相,散发出的气味着实让人脆弱的神经受不了。

    不过,捞沙女人可以说得上手巧。那些被人扔掉的东西被重新利用,对她来说很容易,旧垫子洗一洗、补一补就可以用了;破收音机换根新的电线,旧凳子换个腿,重刷一遍漆,都可以使用了。可我一看见她,只想捂着鼻子远远地躲开。

    她好脾气地笑笑,她知道我嫌脏。

    可是,她捡来的一个小东西我还是在意的:那就是一个破旧的黑盒子,连边角都磨掉漆了,却被她称为这是个“自言自语的人”。机身上有个黑疙瘩,只要把那疙瘩一扭,机身拍一拍,声音就出来了,只是不能随时听它说唱,而是每天的一大清早就开始自言自语,响个不停,一点也不在乎有没有回应。到了固定的时间,就会播报新闻,这真是一件新鲜事。让幼小的我甚为崇拜。

    不过,最让我好奇的是,我在一天早上,听到的一档节目,就像是一个女人在哭泣,而周围的人在开怀大笑,笑声把盒子都快震碎了。这个场景是在哪里发生的呢?难道是这个女人在屋子里哭个不停,而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在她家的周围闲逛,从门缝里张望,为她的哭声喝彩?

    想想看,我周围的人还没一个是这样做的。真难以置信。

    “她一直望着天空。”

    有一天,一个人发现了这一点。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望着天空。”老爹嘲弄地插进话来,“看云,看鸽子,看大雁,或者,什么也不看。”

    可捞沙女人看天空是因为她期待着看到从天上飘来的,哦不,是从北方一路南下不停地拉屎拉尿的飞机。那屎尿就是飞机屁股里冒出的一缕缕白烟。

    夏天来了,在阿曼古丽“居宛托依”的聚会上,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我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的,再一次遇见了她——那个捞沙女人。

    七月十二号。从今天起,人们就要称帕提古丽为“居宛”了。“居宛”是少妇的意思。

    一大早,帕提古丽的丈夫库尔班,还有几个帮忙的中年男人在院子的一角煮羊肉做抓饭,准备待客。院子的大土炕上已拉开了“刀食干”(餐布)。

    满院子是穿戴整齐的中老年妇女,整个是女人的世界。

    参加“居宛托依”(居宛是少妇,托依是婚礼)的女客人们一般不会空手而来,或多或少都要拿一点礼物。多是端着九个馕和石榴,还有手绣的手帕等礼物。她们行完礼,打完招呼,相互寒暄一些祝福的话,说说谁家又买了好多只羊,怎么好长时间没有见面都干什么去了等等。真是热闹。

    令人意外的是,捞沙女人居然也来了,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裙子,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门口,似乎咧嘴向大家笑了一下,她的形体是少年的,瘦小,苍白。

    听到有人在一旁窃窃私语,帕提古丽的婆婆跟大家解释说,是叫她来帮忙打馕的。可捞沙女人居然什么礼物也没带,夹在打扮隆重的女人堆里很兴奋。

    她见了谁都说:“你今天真漂亮。”这是一声近似耳语般的惊呼。

    屋子里,几位妇女正在给帕提古丽梳头,把她的刘海和垂在耳边的两缕鬓发分辫到左右的两条大辫子里,她的手上戴了好几只手镯。帕提古丽当然也受用了这么一句,可她没理会捞沙女人的话,把小碟一样的黑羊皮帽子别在白色的长头巾上,穿上胸前有七道蓝色彩条的黑色长袍,又掀起白头巾在镜子跟前左右晃了晃,遮住了大半个脸,然后坐在了新铺的羊毛毡子上,一副很矜持的样子。

    按照后来捞沙女人对我们的炫耀,她自己也是一个举行过了“少妇礼”的人。

    可我知道,这个“少妇礼”不是谁想办就办的。那是当地的维吾尔族少妇们在生完第二个孩子后,家里有夫有子有老有小,而且,如果还没有与丈夫离婚的话,那就要按传统举行第二次婚礼——“居宛托依”。有人也叫“恰其巴格托依”,就是把头发收拾得更漂亮的婚礼。

    在这里,捞沙女人一向是被人嘲弄的对象。大家看她穿得邋遢,身上又有一种来历不明的寒酸,可能没人信。

    如今,她又是一个人在外边混,她的丈夫呢,她的孩子呢?

    没有人知道。

    3

    好些天没见到二弟了。

    他很少回家。

    我不得不选择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将自己又一次变成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去巴扎的旧车库的路有三条,当老爹回过神来,我已经换好了衣服。

    风在院子里穿梭,弄出了很大的声响,老爹屋子的门半开着,他还没睡下。我顾不得这些,向着黑夜里破损的房门跨了出去。

    我转过了好几个街角,呼吸变得急促。我感觉残留在脑海中的“我为什么为了二弟在夜路上奔走”的情绪很快地就消融在黑暗里。

    一只狗从路边蹭了过来,朝我呲了一下嘴,我被它的鬼样子吓了一跳。待我走出了好远,回头一看,它冲我有些恋恋不舍地摇着尾巴。

    风停了,露出清真寺还有其他建筑物灰暗的轮廓。走出好远,我差点忘掉刚才是在什么地方了,好像是一个破落的旧车库,墙漆剥落,到处蒙着灰。

    这时天空中有一大片灰云在移动,不偏不倚地刚好停在这个旧车库的上空,那片云的形状有点像是人脸的样子,是一副鬼头鬼脑的、口眼歪斜的人脸的样子。

    我有些慌乱。

    从门缝里,我看到大狗正在一盏昏灯下疯疯癫癫,屋子里面正冒着滚滚的浓烟,这股烟正是来自于墙角土灶上的一口大铁锅。白炽灯在头顶上嗤嗤作响。二弟正和一个女人围在土灶旁,脸上被熏出了一种奇怪的颜色。

    远远看上去,屋子里像是一个躲藏鬼魂的地方。

    隔着门缝,那个捞沙女人向我展示着她的侧面:头上包着颜色如茄子紫一样的破头巾,耳边插了一枝干枯的玉米缨子,遮住了她的小半边脸,真看不出她还是一个爱美的女人。

    旧车库里凌乱不堪。一张花毡铺在地上,被子裹成了一团。屋子里灯影暗淡,没有人说话,这使得大狗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二弟有时候突然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叉着腰,斑驳的石灰墙上映出他模糊的人形。捞沙女人一直注视着墙上的影子,好像很关心他的内心活动。

    现在,我看见二弟先是拔去染料瓶上面的塞子,吃力地举起来,稠稠的看不出颜色的液体在瓶身里晃动着,然后哗地一下,倒入了滚着红色染料的大铁锅中,一缕白色的蒸气顿时糊了他的视线。

    他愣了一下,好像还没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好像他只是在这里玩耍,像个小孩子一样狂热地到处拍拍打打。

    真是这样的。

    他看他蹲在地上,把手伸进脖子里抓痒的动作就十足像是一个坏孩子。可看他笨手笨脚,脸上有疤痕,眼睛充血一样地血红,走起路来像个老年人那样一拐一拐的——又觉得,他比实际的年龄要老得多。

    我几乎是带着厌恶的神情打量着他。

    兴许是我嘴角的一抹冷笑发出了声音,随着二弟厉声喝道:

    “谁在那里?”

    一股动物在兴奋时发出的热气,并伴着呼哧呼哧的声音一下子扑到了木门跟前。大狗敏感得像只兔子,能听见好多细小的声音。现在,它解除了青蛙一样惯于蹲坐的姿势,在破残的缝隙处,很得意地嗅着我的脸。而我,就像被冻僵了似的,在昏暗的夜色之下,内心的畏惧无处掩盖。

    门打开了,二弟像看一件赃物一样,好像他早已算好了我一定会来。他轻蔑地看着我,猛地朝地下吐出了一口浓痰:

    “臭丫头,你敢偷看。”

    就在那一刻,我被他一拳打翻在地,被一种说不出的疼烧灼着,却动不了,只能嗅着地下的尘土。

    我趴在地上,仰头看着二弟,这样的一刻,他的身体里好像藏着个魔兽。他的腿不仅是畸形而丑陋的,连同他的眼睛里也在冒出来一颗颗的疣。我看见他的双手摊开,手指滴落下来暗红色的染料,像血。

    在这个粗陋的库房里,到处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

    我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就好像大地上某一个动作翻转了过来,连同天空及星辰。所有我以为熟悉的东西,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却又是一种他无法承受的清醒。几分钟以后,我在模糊的疲惫中感到了一种隐隐的疼痛。它在哪里?我用十根手指在身上开始寻找,可我的肉体如此庞大,布满了起伏的沟壑,我不知疼痛这个小动物藏身何处。

    最后,我发现伤口是在右臂上角。伤口很浅,血已停止流淌。

    顷刻间,某种硬狠的、犀利的东西在我的身上形成。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再害怕了。好像某种东西终于在我的身上断裂掉。

    我一把推开了他,打直身体,连一秒钟也不愿意耽搁,就冲向了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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