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河是一条我从小就深感诱惑的河。河里有水,有泥沙,河滩里除了到处是扁的、圆的卵石,还暗藏玉石。
即使是夏天,河里的水也是凉的。光脚踏在石头上,脚底一阵酥痒感沿着脚板向上,不一会儿,全身都吸进了河里潮湿的泥腥气。小心地伸脚一点一点地往前探去,水流激荡,旋涡迅急。
一天,古在河滩上,遇见了一个有丰富经验的拣玉人买买提·伊明。
他告诉古,他们一般会很注意拾玉的地点和行进方向,而找玉的地点一般都在河道内侧的河滩或阶地,河道由窄变宽的缓流处和河心沙石滩上方的外缘,这些地方都是水流的由急变缓处,在洪水过后都有利于玉石的停留。
而且,拾玉行进的方向最好是自上游向下游行进,以使目光与卵石倾斜面垂直,这样易于发现玉石;最主要的是要随太阳的方位而变换方向,一般要背向太阳,眼睛才不会受阳光的刺激而又能较清楚地断定卵石的光泽和颜色。
他说,鉴于昆仑山北坡河流的方向,主体自南而北,所以拾玉的最佳时间在上午。
不过,在古看来,水中的道路和陆地上的道路是完全不同的,地上的路人们可以用脚感知,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看到,并判断出道路的走向。尽管不断犹豫,不断选择,但仍知道它通向何方。
但是,一条河流之上的道路却是隐秘的。
它将自己的一切都隐藏起来,其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躲避人的寻找。因为水中的道路从来就不是固定不变的。一个拣玉人必须有穿透波澜的能力,凭着天赋、直觉、经验……将目光直抵河流的底部,看清每一个狭窄缝隙的每一块石头。
一个采玉人终其一生将自己的全部投放其中,但仍然不能完全看清河流之下所隐藏的玄机。
在巴扎上,我听有个维吾尔族老汉和一群人闲聊,说是自己从前太年轻,眼力浅,曾哪月哪天在河坝子上走着走着,一脚踢出个碗大的一块有红有白的石头来;他想,这是个玉石吧,可是手里拿着个坎头曼嘛,很沉,还是回家种地要紧,反正这玩意儿在水里多得是,哪天等手闲了再捡也不迟。
可是,还真的是迟了。
关于这条丰饶的玉河被疯狂开采,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以后的事了。
据说那一年,有一伙人来此,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在河滩上开始了挖掘,结果挖出来好多有白有红、色彩诡异的玉石。
风声很快传了出去。
一下子,和田城里,外地人和外地的车子多了起来,从前那辆红色的,每周来往一次的红色长途汽车早没了踪迹。而我,对外地人没以前那样怀着深厚的好奇心了。
可是,我喜欢在一个地方发呆的恶习却一点也没有变。
——有时,我倚在和田大桥的栏杆上,观察从天上落下来的尘土是如何改变路面的纹理,移动的云是怎样迅速地在地面上投下阴影。
在河滩上,我看着喧闹的人群,他们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像是一群在菜花田里的蜂群,嗡嗡嗡嗡地响成一片,具有一种明显的侵略性。
不一会儿,我发现离自己不远处也有几个女孩子很兴奋地往人群里瞟,吱吱偷笑,还指指点点的,脸上闪过一丝令我陌生的表情,好像和他们是同谋。
我认得她们,都是黑水村扶贫缝纫班的女孩。我想我再过几年,也会是她们其中的一个,就忍不住地朝她们讨好地笑笑。
“你也是来拣玉石的吧,没有值钱的啦。你的手套呢?你的铁锹呢?”
一个维吾尔族男人半蹲在地上,头戴一顶毡帽,胡子长而乱,看不出年龄,他斜眼看我的目光,一半是邪恶,另一半却是温暖。
我摇摇头,咽下了诸多话语。
听说这些在河滩挖玉的外地人中,有一个从河南来的汉族人,来了还不到一个月,就拐了当地一个卖菜的女人跑了,我见过他们。
我有几次经过那里,总是听到他用疲惫的嗓音诉说着从早到晚采玉的艰难,淡淡一笑的时候神情苦涩。她在一旁听着,嘴里发出夸张的惊叹声。他穿着一条短裤衩,刺眼的阳光照射在他黝黑的脊背上,看上去很油腻。
他走了以后,她也随之不见了。
奇怪的是,这个古怪的女人在人为的神秘里离开了和田,并没有给别人留下什么话题。很快,人们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又过了一年,初秋刚刚到来的时候,这个女人又回来了,一个人。然后每天都来到白水河捞沙。
天色暗下来,早已没有水的白水河萦绕升腾起淡淡的雾气。
她看到古,并走近了这个瘦削苍白的汉族男人。她屏住气,用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声音清晰冷静地说:“我认识你。”
他惊愕了一下,看着她,像在努力搜寻他的记忆,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
这个女人恶狠狠地朝他走近了一步。她的声音像一种奇怪的物质,在瞬间就制造出一个空间,笼罩着古,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件事本来是一个悬念,而如今却成了一个结局:她出现了幻觉,认错人了。
直到黄浊的白水河像一块用旧的布一样稀薄,又瞬间被此起彼伏的挖掘声切断了。
那天下午,二弟在河滩上,即便是在远处,也可以看见河道里的那些采玉人在争抢地盘的身影,远远看着像是一群夺食的野兽。
看着这些起起伏伏的挖玉的外地人,看着他们狼一样咽下食物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一种深深的不安以及羞耻感使他在这些人的神情中辨认出了自己。他熟悉他们,熟悉那些被沙漠的风吹透的身体,像饿鬼一样单薄、站立不稳的身体。
在这些悲苦的挖玉人身上,甚至也渴望感受那股暖流。
没有人注意到,落日的红光,正把他们以及身上的影子送往无名的各处。曾经被误解的眼神,现在都得到了和解。
2
冬天来了。
冬天带来了昼短夜长的日子,有人眼睛昏蒙,有人发烧,有人冻坏了脚。伤病此起彼伏。
这个时候,人们带着一丝寒意、厌烦的神情在路上慢慢行走,冬天的最初迹象已降临在他们的身上。行人不多,给人一种郊区的感觉。只有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在玉石巴扎上昂首阔步,像外省来的采购员一样充满好奇。
从前,要是在巴扎上遇见他们,我会跟着他们走好远,看看他们的帽子、鞋子、衣服,听一听他们和我们不一样的口音。这是我从小一贯的小把戏。
可现在,我已不再那样了。我苦于无法说出这种感受。
关于和田的这个萧瑟冬天的早晨,并不是一个适宜倾诉的秘密季候。在这样的早晨,天空应当是紫色的,可能还有刚出生的蠓虫在低空飞行。
这样的早晨适合做各式各样的梦,譬如奶茶店的女主人会做液态的梦,卖烤肉串的伙计会做草原的梦,总是穿着绿色解放鞋在白水河旁兜售玉石的少年会做河流的梦。
还有在大街上走过的男人、女人,会梦见彼此身上不同的器官,而那些器官是没有机能的。它们恰恰就像是那儿的摆设。
冷空气带来入冬的第一场雪,旧花毡已太单薄,冻得我无法入睡,但不管怎么说,面对我的那双带有探寻意味的眼睛,老爹很自然地将这场即将到来的叙述赋予了一种衬托性,而听者必须处于一个恰当的位置。
可老爹并不是一个好的叙述者。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后琢磨着如何开头,他是这样说的:“你知道那大狗身上藏着啥秘密吗?”
我把头转向他,想听他说下去。可他却把嘴巴紧紧闭住了。我不知道他还要沉默多久,就流露出了一脸的不耐烦,把手伸进衣服领子里抓痒。他看我这样,更得意了。
我很不高兴地走到外边,才发现空气是真的好,冷风一吹,打个寒战,脑子里的疲劳就消失了。
还有,就是我好像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出门了,每到这个时候,我特别地懒,特别地能睡。这一天,我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太阳升高,醒来的时候,看见老爹在院子里洒水。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从明天开始,就正式地进入封斋月了。
这么隆重的日子,老爹自然很看重,早早叫了我起床,洒水,打扫庭院,说是请了一位清真寺的阿訇来家里诵经,待全家举念后,就正式封斋了。
老爹对我说了,我是小辈,可以不封斋。但是要我约束下自己的行为,为自己讨些恕饶。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却看着二弟。
我其实也在盼着今天。我等阿訇来,是要问问他:像我这样多疑不信的人,会不会得到好的报偿呢?
老爹在下午五点的时候结束了他的活儿,去清真寺做礼拜了,喊唤真主的声音伴随着凉风吹来,空气中有一股潮丝丝的气味。
五是一个吉祥的数字。我们这个民族特别喜欢五,对此都心领神会。好像这个数字会千变万化,衍生出种种的可能性来。
这一年冬天,我家里同时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那个老实本分的老爹突然中风;另一件事更加离奇:在我家大狗的右腿里,剜出了一枚古玉蝉,随后,这枚古玉蝉及大狗又随着二弟神秘失踪。只不过,第二件事出现得要晚一些——也不算晚,两件事前后相隔才三天,它们挨得近,所以显得亲密无间。
那时我还小,但是还能记下很多事情,当时周围的人对着我指指戳戳的,我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会这样而不会那样,没有人给我解释,每件事都可能有着各自的局限。
到后来,我觉得这两件事实际上应该算是同一件事,两者之间的微妙联系在这里不便细说。
直到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屋子里的灯突然灭了,随即院子里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然后是令人心悸的敲门声。那咚咚的响声使支撑房子的木料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我躺在毯子下面,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老爹呀,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
3
过了封斋节,我连着好几个星期,都再没见过二弟了。
今天早晨,我碰到了一件奇事。我在巴扎的烤“卡瓦”的小摊上遇到了二弟,是他一个人。身边居然没有大狗,也没有捞沙女人。
当时,他背对着我,专心地啃一块烤得焦黄的“卡瓦”,一边用他的后脑勺和我打招呼。好些天没见,他没变,轮廓还是旧的。脑袋又细又长,脑门上一只碗大的秃顶,从后面看,就像一只破了的毛袜子,露出了后脚跟。我有些取笑。
他转过头,用一种我能心领神会的声音叫住我,我假装没听见,可心里却是得意的,觉得他似乎要主动承认他那几个星期失踪的秘密。
我说:“好巧啊,你去哪里了?”
二弟说了一句:“你别管了,我今天回去。”说完,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让我感觉到那个早晨是古怪的,周围的空气,包括眼神都变了,渐渐变了味道。
二弟回到家的那天晚上,他并没有睡去。大狗在他回来的时候汪汪叫了几声,狗叫声和月光一起透过窗玻璃来到他的床上。
狗叫声之后很长的寂静里,老爹准确地预感到他将要大祸临头了。
他最后的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要出事的。”
声音低低的,像是一句危险的咒语。我感觉老爹一定知道了二弟的什么事情。可他没说。
院子里没人。
大狗与平时有些不同,看起来比从前大了些。
早晨,老爹去看那狗,没有太阳,院子里灰蒙蒙的,大狗半卧在一角,像一个静物,与黯淡的光线融为了一体。他蹲下身来,揪了一下它的尾巴,大狗转了一下它的脖子,眼睛黑亮地看着二弟。
“这么没精神,是没吃没喝吗?”他一边说一边掰开大狗的嘴,用手触摸它带着热气的舌头,发现它的下牙床豁了一个大洞。至少有两颗门牙不见了。
他的心里一紧:
“真的是牙掉了。是被人打掉的吗?”他一边说着,另一只手在狗身上慢慢往下顺,顺到了大狗右腿部,心事满腹地揉搓起来。
大狗“呜”了一声,很微妙地昂了一下头。
“真是可怜啊,是谁打掉的?”他的声音很轻柔,没有一丝火气。他的手在狗腿部的反复揉搓中停了下来,他摸到了一个像骨节一样的东西,小而硬。他笑了,绷不住的细微笑声刚好遇到了大狗犹疑的目光。
大狗晃了晃它的头,用嘴巴轻轻地拱了一下他的腿,又“呜”了一声,这一声要比上一声弯曲一些,仿佛在表示它的怀疑。
“没事了。”
老爹亲热地拍了拍大狗的头。
后来,关于大狗的身上藏着一块古玉蝉的说法是从老爹的嘴巴里诞生的。
每一年春天阳光发芽时,老爹无疑是最忙碌的老人。正如我的想象,他的嘴是一口神奇的地窖,储存着和田的秘密。他是怎么发现大狗的腿上有异物的?我不知道。
可每次看见二弟,我都想跟他打架,想把他拖到沙漠边缘的某个风口处,把他彻底风干。
下午,二弟这个可恶的蛾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我怀疑是从墙缝里。自从大狗死了以后,我相信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你会在粪坑里掏出个小人,墙洞里挖出个金条。
就像现在,狗腿上居然会真的摸出个古玉蝉来。
二弟说他从喀什带回了一把刀子,木质的刀柄上镶着细碎的红蓝假宝石。在阳光下很闪烁。他说,这种刀子是南疆英吉沙县的维吾尔族人做的,这一话题让我来了兴趣。
可老爹只对大狗感兴趣。
老爹说这个玉蝉的糖色是狗的血侵染的,也可以是任一件活物。
那真是个独门秘诀,太玄妙了。
先割狗腿皮,不让它出血,趁热把玉石塞进半软半硬的肉里,用线缝死,过上好几年取出来,就有了血丝一样的糖色。
——他及时纠正了我:土花血斑。
忽然,我明白那个禁忌了。大狗是花招,是诡计。大狗从小就携带这惊人的秘密,难怪它一直体力不支。
真是石破天惊的一刻。
这个秘密一下子溢出,涌过了房间。他的目光掠过我的头顶,呆呆地望着湿热的空气,真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
我的颈部一阵发热。
有好几分钟,我像棍子一样僵硬地躺在地上,呼吸着沙地上释放出来的潮湿气味。
又过了几天,我在屋子里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一种奇怪的呜咽声从院子里逼近房间。这声音又尖又重,很怪诞,让人听不出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好像一个怪物正张开它黑洞洞的大嘴,憋足了力量从院子里扑上来,一言不发地蹲在我的窗口。
又是一阵相仿的声音。
我喊了一声:“谁?”
没有人应声。我的声音被不断落下的尘土所吸收。我喊的时候又听见了一声嚎叫。我听出来这是动物的叫声,好像是狗的叫声。但不是大狗。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朝着有声响的方向冲出门去。
院子里只有二弟。他看也不看我说:“我把狗收拾掉了。”
“不会是大狗吧。”我有些不相信地问。
“不是。这狗是我在巴扎上‘淘’来的。”
他说:“它吐白沫子了,很白。”
二弟一直蹲在地上背对着我,狗的一只血肉模糊的脚骇然地从他的身子底下露了出来,土黄色的皮毛上沾满了泥水与血水,像一只孤立的器官,僵硬,深受损害。它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唤起我怜悯的情感。
它每叫一声,它的脚就随之抽搐一下,好像叫声是从这只孤零零的脚底发出的。我侧了侧身,看清楚了,不是大狗。
二弟说:“狗不动了。”
一摊血,几块碎石,加上狂乱的蹄印儿,一切再清楚不过了。血沫从无头的喉管里汩汩冒出,渗到地面,这身首异处后的寂静令人战栗,又令人着迷。
如果可能,我真想看一下慢镜头,看这一切是如何完成的。
看这条狗被杀之前的最后一刻,是怎样使劲抽了抽鼻子,脸上露出孩子似的微笑,好像要招人疼爱。
因了这只狗,我连续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梦见二弟走在路上,背后被人打了一枪,身体一弹,就倒在了地上,在子弹冲进肉体的洞口处,我竟无耻地闻到了一股肉香。垂死的时候,他的眼神竟有一种柔软的力量。
他一定感觉到了我的恐惧。
他慢慢转过身来,朝我这边看,又好像是在看我身后的什么东西。这时,大狗叫了起来,声音里含有某种疑问,尾巴在地上画着圈儿,过了一会儿,他和它都不见了。
我停了一会儿,走到他刚站过的地方,几只灰鸽子在院墙上咕咕叫着,不动的时候,像泥塑的玩具。我眯起眼睛看着它们,试图想看到他,似乎想看清哪一只鸟儿的眼睛里有他,一会儿,鸽子们都齐齐飞了起来,其中的一只转过头来,先用一只眼睛看我,然后用另一只。
这让我相信,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另外一条命,在有些意想不到的时候,会以鬼的面目跳出你的身体。
正是二弟这只苍蝇,比大狗更像条狗一样地自由自在。不知道他现在搞什么鬼。老爹老想插手他的闲事,去阻碍他漏洞百出的计划。
嗳,老爹是错的,他不懂得罪恶是多么地有益身心。
看得出来,老爹对二弟也感到了厌恶,不想看见他,不想承认他还是个人。他盼望着他离自己远些,此刻,现在。
要么死去。若是他真的要死去,那么,在他临死之前,老爹才想到要去看他。他对他的外形似乎不怎么感兴趣,他只想看到他的眼睛,然后,把自己全部的厌恶滴到他的眼睛里去,倾泻到他的垂死挣扎中去。
直到他真正地离去。
想到这里,老爹推开碗,转身进屋,这沉郁,巨大的愤怒像一块化不掉的乌云一样地压在他的心头。
二弟的屋子很黑,只有从窗子里漏下一道亮光。他用手抹了一下桌子上的灰,慢慢地,他的情绪起了一些变化。二弟睡着了,他好不容易回趟家。
现在,他粗俗的呼噜声在屋子里不加掩饰地回响着,身子底下的已看不出颜色的花毡上,倒扣着的一顶黑色羊羔皮的帽檐上,有一个像是被烟头烫出来的小破洞,像一只睁着的眼睛那样在向他发出哀诉。
老爹捡起帽子,拿在手里,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二弟。他的眼睛停留在二弟脏污的鼻尖上,刚才那股积了好久的怨气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老爹把帽子放到原处,从二弟房间里走了出去,这个晚上他第一次获得了安全感。在二弟小的时候,他也有过这样的感受。那时他有多小呢,也就是六七岁的样子,他在河滩的沙地里,头朝地倒下去,又自己爬起来,嘴里喊道:“老爹,瞧我呀。”说完再倒下去,再爬起来,一遍一遍地玩这种跌倒与叫人的游戏。
现在,他突然回想到了这一切,很显然,在他对二弟复杂的感情里,既混杂着怨恨,也混杂着哀伤。
4
在那些日子,关于女儿古丽的事,关于古,这个来自外省的汉人,古丽的母亲实在是受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终于发了一次疯。
其实古和古丽的事,她本来什么也不知道的,但是她好像突然从某一天起,开始注意到古丽说话的方式:她说起话来遮遮掩掩的,比以前讲话似乎要慢得多。好像她的周围出现了某种异常的气氛,一种令她感到恐惧的事情把她给牵连进去了。
这是她的女儿,她怎能闭口不谈呢?她将受人耻笑,不受伊斯兰社会所容。
她将嫁不出去。
终于有一天,在太阳的颜色变深的时候,古丽进家门了,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扩散。从古丽母亲的角度看去,这是一个像蜜糖一样的小人儿,一点瑕疵都容不下。但是她一眼看得出来,破绽已经有了。
她低吼了一声,把古丽狠狠地推到墙角,闻她的头发,又把她的衣服剥光后,一把扯下她的内裤,像是在找什么可怕的污迹。母亲看着她的眼睛,古丽想,一定是哪里出了天大的差错,母亲从来没有用这样的一种眼神,这样恶狠狠地看她。
当然什么也没有。
只有她的赤裸的身体坦白地站在她的跟前,与她的眼睛、面孔乃至呼吸一起,继续谎话连篇。
黄昏将尽,夜风一点也不硬,带着这个沙漠小城的陈旧气息。地上到处都是落叶,踩在脚下沙沙响,这个小城因而显得有些破损。
可是,我的心里却高兴得很,因为我的身边走着古,还有古丽。因为那天,古丽是偷偷跑出来的,额头上还有被母亲的手指抓过的痕迹,只是头发挡住了,古不知道。
那天,和田大街上走着好多的人,看“打瓜”游戏的人,东张西望的人,在烤羊肉摊上又推又搡的人。
夜凉下来,无人相识的街道两旁,破旧的漏石灰的房屋前,晾衣绳挂着空荡的衣服的影子。葵花地在远处农田里喁喁私语。有些庭院的门是开着的。红柳枝铺成的屋顶上,几根细电线交错在烟囱灰黑色的轻烟里,还有越来越浓的黄昏的余晖中。那些屋子里亮着光,带着睡眠前惺忪贫困的人体的气息。
摩托车突突突地从身边驶过,卷起一团灰色的灰尘。我的白色棉衫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闪着微光。
夏天的夜晚太安静,太驯服了。像露珠儿一样丰盈,又像蜜汁一样浓稠,带着一丝丝奇异感人的光泽。
我等待即将发生的事情。
我们三个人慢慢地走,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找,就这样走在长长的、有些破损的和田大桥上。在桥头,一个卖水果的小推车在我们的前面走走停停,让我们惊喜。
“香蕉啊。”
古丽的腿一跳,半个身子几乎要扑到了小推车上。
一九八三年,在和田的大街上出现香蕉这样来自南方的水果还是一件新鲜事,都是来自内地的汉族人推着小车在卖。一串串黄铜色的香蕉带着腐烂前的酒糟味,但里面毕竟是香甜的。
她回过头来,用眼睛瞧他。这些日子,古丽的容貌似乎也在发生着某种变化。她的身体快要熟透了,好像一部分的青春从她的肉身上褪去了,她的神情中有一种慵懒的,不,是空洞的甜蜜。
古从口袋里搜出零钱,硬币,带着有些轻蔑的神情看着水果贩子在昏黄的路灯下数。然后挑了个最有形状的剥开,伸到她的嘴边,古丽其实很高兴,却又装做有些嫌弃地笑笑,三两口就吃完了。
一股凉风吹到脸上,我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这笑声好像是我跟她的一种和解。
成年后,我想起了她:古丽对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一个曾逝去的诗意青春的幻象,还是一个生涩的不和谐的潜在的同性爱人?
我不知道。
走到路边连排的小吃店跟前,我在公路上远远地发现了一个摇摆着的人影。不,是两个。前面一个跛着脚,紧贴在后面的一个也跛着脚,在我们的前面像两个连体人一样,一会儿重合,一会儿分开地往前移动,形状很是肿大。他们走着走着又不动了,弯下腰,好像腿被什么给卡住了。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往前挪动了,很是奇异。
待走近了,我认出来前面的人是二弟,后面的人是捞沙女人。认出她来是因为她身上的那件刚捡来的衣服,肥大古怪,脏脖颈从衣领中裸露出来。
她好像还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就这一眼,二弟突然重重地把手甩了出去,狠拍了一下她的头,还大声骂了一句什么脏话,捞沙女人低声回嘴,二弟又用更高的声音骂了回去:
“蠢货,去死。”
捞沙女人突然傻笑了起来,还回过头往我们这儿看。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脸像冬天结冰的湖一样白而滑。死人似的脸,好像她的血已经离开她到别的地方去了。
样子真是蠢。
正巧,一阵风把乌云赶了过来,风速热烈,天空暗了几秒。我从小吃店的玻璃窗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还有古和古丽的脸,他,还有她,也都在笑。天在瞬间又亮了起来。
我为古,还有古丽他俩的笑吓了一跳。
“蠢货,去死。”
这句恶毒的话,是在骂谁呢?
这句话像铁钉一样砸进了我的脑袋。以后,再看到捞沙女人,我的心里只有这句话,并牢牢地被这句话抓住了。
不过那天,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在街上待到很晚。
在街头的杂货店门前,古正和几个刚来和田的外地人在一起瞎聊,其中有一个人说他想留在和田做服装生意,还有一个人想批发玉石开店。古笑了,说你们有所不知,和田的沙尘暴是很厉害的。
看到没几个人知道沙尘暴的事,古不免得意起来:“知道吗你知道吗?沙尘暴一来,河里的水都要倒流,房子像纸折的一样全部倒塌。”
他回过头,用手指了指街对面的烤包子店:“人要是遇上了沙尘暴,被它冲一冲,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前胸后背贴在一起,比风干的羊肉还干,狗都不啃一口。”
旁边的人听得眼睛有些发定,他补充了一句:“我——不骗你。”
这样的话他也给古丽说过了。
她吓坏了,为这个莫须有的传闻产生了担忧:“要是沙尘暴真来了可怎么办?一点准备也没有。”
他安慰她:“没关系的,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你放心,过不了几年,我们就离开这里,到南方去,到一个没有沙尘暴的地方去住。”
听起来好像是要远离战火和硝烟。
当天夜里,还真的刮起了风,夜间的沙暴带来寒意,只听见外头一阵阵怪怪的号叫,窗玻璃纷纷坠落,碰在墙上、泥地上,一阵乱响。
可是风刮过就刮过了,大风过后,河里的水浅了些,河滩的边沿高了些,岸上的树歪了些,很快大家又都习惯了。
买买提家的烤包子店还是老样子,很安全。只不过窗口上钉死的木板被风刮落,窗子没了遮拦,往里看,像年迈的老人缺了满嘴的牙,黑黝黝的。
大风过后,整个和田城灰头土脸的,房屋、街道和在其中走动的人还有牲畜,都像皮影一样地机械。他们的神情无比沮丧。
大风过后,树木上扎满了白色的塑料袋、手纸、破烂袜子和衣衫。在泛滥的大风中,只有它们像爪子一样紧紧地抓住树枝。这其中的细节我乐意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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