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接着刚才大狗身上的玉蝉往下说吧。
玉蝉是二弟早年塞在大狗身上的。当时,老爹并不知情。一如我不知情的还有老爹在一九五三年所经历的一件事情。
一九五三年——我还没出生,那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在什么地方。老爹的一九五三年离若干年后的这个充满猜想的夏季还很遥远,在我目力所不达的地方,他将在我的小说中出现。
那是一九五三年的春天,十五岁的老爹在昆仑山的阿拉玛斯玉矿当玉工。一个黄昏,落日将尽,老爹和另外一个矿工买买提江在山崖底下休息,当他的眼睛顺着一缕光线往上看,意外地在一个无名的悬崖上发现了一条玉石矿脉。在发现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后,有如得到一个秘密的恩惠。他看着玉石矿脉的纹理,那并不是一棵树的形状,而是一棵瓜藤的形状。他用突如其来的冷静抗拒着自己的脆弱:
“快来看这里。”
“什么?”
买买提江站在悬崖底部,顺着他的手指仰望上方的岩石。
“那是什么?”
“仔细看,”他说,“看那块岩石。看到了吗?一条白色的玉石矿脉。”
买买提江顺着他的手势,找到了最好的仰望角度和最恰当的位置,竭力仰着脖子朝上望去,还真看见了嵌在山体中逶迤而上的白色矿纹,像弯曲的植物叶脉在山体中游移,它时宽时窄,时隐时现,看起来几乎是那么地深奥难解。
“从整条脉络上看,白玉矿就产在中间地段,这个中间地段存在着大量优质的透闪石矿床。”他接着说。
买买提江的心里一阵狂跳,忍住狂喜的心情,想接着听他再说点什么。可老爹有点得意地歪歪头,不说了。好像那件事太复杂,难以解释。
老爹无意间知晓了这个玉石矿脉的秘密,回去后,偷偷地在一张羊皮纸上默记下了这个玉石矿脉的路线图。奇怪的是,买买提江自从看过了那条玉石矿脉之后,就好像是得了某种失忆症,怎么也想不起这条玉石矿脉所在的位置了。如此,这条玉矿的矿脉就成了老爹一个人的秘密。
在一个暮春的下午,玉矿矿长将老爹唤进了室内,他朝老爹望去的目光里散发出一股渗入骨肉的杀气,凝成隐约可见的白雾。但是他却什么也没问。
老爹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什么,惊魂未定,半夜里一路从山上跑下来。月亮的铁板压在背上,他的衣衫快烂完了。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在途中看到他,认出他来,那一定是活见鬼了。
从玉矿上下来已凌晨三点,月亮偏西。经过了一座坟场,眼见之处,到处都是一个个土馒头,透着一股莫名的怪味儿。几点幽蓝色的光在其中慢慢飘移。一个黑衣人在地上拖着长影子,尚且年轻的脸上暴出了苍老的裂纹,就是当时年仅十五岁的老爹。
此时,他噤住了声儿,咬着牙,避开在脚下跳跃的磷火,还有一个又一个的坟头。他加快了速度,双脚劈开蒿草与灌木,不停地向流水村的方向跑去。他沿着黑暗的河道跑的时候,没有一丝光亮给他以安慰。他一路跑着,疲惫的身体早已精疲力竭。
月光下,浓稠的黑夜化成了妖惨惨的白。
远处,他看到一个土馒头后面闪出两个黑影,在动,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地上的两朵磷火好像也跟别处的不一样,是暗的黄白色。他还没明白过来,这两个起伏的黑影像是受了惊吓似的弹起。
“快看那个——是人还是鬼?”两个黑影一下子远远地蹿起,跑了。
待老爹走近一看,是一个约两尺深的坑,四壁都凿出了方形小洞,一个打开了一半的棺木像一张脸沉在黑影里。原来是那两个盗墓贼刚挖好的一间墓室。乱木横陈,一只沾了坟地湿泥的鞋子还掉在了棺木半开的木盖子上。往里一探,坑子里泛开一股阴冷之气,一些铜钱、碎了的瓷瓶撒落四周,毫无遮蔽。坑的周围还有一股浓浊白烟燃烧过的痕迹。
老爹大着胆子,掀开了棺木的盖子,一股腐臭从所有的棺木缝隙渗出,又漫了上来,里面斜躺着一摊黑色事物,勉强辨认,看清楚了,是一具枯干的尸体,好像是女性,因为覆盖其身的衣物是清朝汉人女子的繁复式样,衣服的纹理透着一种旖靡之气。
一股鬼祟的风吹了过来,老爹感到脊背发凉,定定地看了数秒后,便弓身准备离去,却看见幽凉月光下,女尸干枯的牙架上咬着一个灰白色的小物件,像是含着一抹温润的白色,很耀眼。老爹伸手取了出来,捏在手里,硬而凉,就看也没看塞在了上衣口袋里。
二弟看到这块古玉蝉,已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
那天,一次不大不小的寒潮带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小雪后的第三天,又下起了雨,雨雪顺着红柳墙的缝隙往下淌,在墙上结出一条条的冰渍。地面冰凉,屋子里的水盆也结了冰,二弟闲着无聊,找来小榔头敲冰吃。
“嗵——嚓——”榔头敲冰的声音太大,一个小纸包从老爹屋子的顶棚上面震落了下来。
揭开几层桑皮纸,是一块古玉蝉。
他看着这条死人骨头一样灰白的玉虫子,目光有些入神,简直是在用眼睛舔着这块石头,好像是在用舌头舔一块冰似的——这时,他的胃无端地绞痛起来,喉咙也紧缩了。
他在咽下这一股可怕的欲火——尽管,他很不情愿地觉察到这一点。
他想,一定要彻底地,哪怕是自己剥层皮也要占有这块石头,但不能采用徒劳的、笨拙的方式。这个愿望究竟如何实现,他的心里现在也还没底。
屋子里有一种可怕的静。
他站起身,一刻钟后,他恢复了平静,不得不用纯洁的眼神吻了它一下,也像是唤醒,近乎虔诚地蜷缩着身子离开,没人注意到他的发现,也没人听见他的嘴里发出的叹息声。
在屋角里熟睡的大狗这时嘴里发出了一串低沉的咕噜声。
他被这声音吸引,看着它的脸。
一个可怕的想法成形了。
二弟回到家,已是五天之后。待走到家门口时,他在房子的阴影处停了下来,这道阴影给了他一种安全感,暂时抑制住了刚刚向他袭来的那股激情,重新把自己包裹在对时间的厌恶中。
大狗被他留在了巴扎边上的一个旧车库里。他想,最近自己是不能再来了,因为这块石头没有他的帮助也能独自生长,至于它以何种方式生长,他暂时没想清楚。他不该在不恰当的时候沉湎于它的色泽,等到它完全地“熟”了,还得好几年的时间。
他把手搭在颈背上,慢慢地走回家,好像在凝聚最后一点微弱的力气。一路上,他不再想起大狗和缝在它身上的石头。那几天里,我,还有老爹,没人注意到大狗为什么突然不见了。同样,在大狗回来后,也没有对它右腿内侧的一道细小伤疤有什么疑问。
几年后,当大狗腿上藏着稀世玉蝉的消息不再是个秘密,风声传到了外边,一下子引来了好几拨人的争抢。后来我听说都是“口里”来的人,价格都飙得很高。我敢说,我,老爹还有二弟,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但是,老爹对这一切却毫不知情。
老爹后来说了:“我不卖这个玉虫子,没钱也不卖。”
拂晓前的亮光迟疑地来到了院子里。
正如故事的结局在没有时间概念的隐喻中找到。
我不敢多想这件事,因为这一年,有许多事情都纠缠在了一起,串成了一个个死结,鬼鬼祟祟地,倒着披挂在我未来的生活中。
还是让我代替二弟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吧:
那天晚上,其中买玉蝉的一拨人给二弟交了订金,却没拿上那条“玉虫子”,才知道,其实二弟的手里根本没有那条“玉蝉”,上次亮出的那个,是个假的。可是,他起码收了三拨人的订金。
他们的愤怒升级了。
那天晚上,他们走了以后,还把一个人留在了车库那里。
二弟当然知道。可是,他却当成什么也不知晓的样子,转身轻轻把门关上,然后用脊背抵住门。屋子里漆黑一团,没有声音。但他知道,只有他自己和这个陌生人在这里。这间房子的门,唯一的一个出口被他挡住了。
到了半夜,二弟在黑暗中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这样才能觉察到屋子里最细微的声响。他感到自己好像已经把那个猎物逼到一个角落了,但是他没有声音,他好像连呼吸和心跳也停止了。
他的沉默让二弟开始有些恼恨起来。
二弟转动着手里的那把匕首,再也忍耐不住了,脚步很重地向前移动。他觉察到面前角落里的那一团紧绷的东西松弛了一下,然后弯下身子,蠕动着,伸展着——接着,有什么东西好像袭击了他的腰,二弟从抓到他的那只手里夺去了刀子,他感到那个人的腰部被猛刺了一下,发出沉闷的钝响,那个人“嗷”了一声,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当二弟睁开眼睛时,看到墙角是空的,情况正如他前天夜里做过的梦一样,当时他醒后忘记了内容,而此时的情景像电击一样地又回到他的记忆里。
随后,通向车库的门敞开了。
一切像梦一样,分毫不差,只是清晰得多。
从那以后,我成了少数的几个目击者之一。是的,那天,我就好像拿着一把钥匙,无意中开启了一间禁忌之屋,里面什么也没有,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
“跑吧,不能再待到这里了。”
好不容易熬到凌晨,天微微亮,他就沿着空旷的街区往长途汽车站一路小跑着。路灯流泻下昏黄的光圈,一个接着一个,像好多人的眼睛朝他挤了过来。
二弟的心慌乱极了,看到路边上派出所值班室的屋子亮着灯,想到了去自首。
他走上前去敲了敲门。门开了,是个中年人。他仔细地看着二弟,目光大有深意,好像一个买卖牲畜的人在仔细地察看牲畜的口蹄什么的,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人不在,没到点,还都没上班,你等到上班再来吧。”
那个人的话音一落,二弟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是可以被赦免了。
但是,他可不想最后死在这样一条散布着碎纸片、臭大粪、菜叶子的街上,它像一条羊肠子,还流着脓。
他不敢再在此处停留了,趁着天还没亮,无人注意,朝着与来时的路相反的方向走了,走的时候他的手中拿了一根干瘪的玉米棒子,是在地上捡的。
他当然知道它并不能当武器使,但是如果手里不拎着一件东西,他就会觉得自己没有安全感,会更加孤立无援。
天空亮了许多,薄薄的乌云撒落在天空里。二弟开始跑了起来,太阳穴像鼓一样地在耳边敲击。不觉间,全身都湿透了。
过了河滩就是戈壁了,脚下全是沙子,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终于累了,他一屁股坐下来喘口气。一只蜥蜴从脚边的荆棘丛滑过去了,吓了他一跳。他抬起眼睛,恐慌,一种他无法控制的恐慌突然袭来:他一下子意识到他在哪里,戈壁、灌木、荆蒺丛、蜥蜴,甚至空气、寂静都在指着他,揭发他。
当天凌晨,二弟在邻郊的县城上了第一辆长途汽车。
这辆长途汽车是开往北疆某个边远的县城的,那里周边的草原以盛产大尾羊而闻名。汽车跑得很慢,空气混浊,一摇一晃的,让人昏昏欲睡,好些人都是黑红脸庞的哈萨克族人,在打着盹,谁都没注意到他。
可还没到终点站,他就因惊恐而下了车。
大概是晚上十点多的样子,天已经黑透了,依稀见到沿途村庄的疏落灯火。车停了下来,是一个道路检查站。
车门开了,上来一个戴着蓝色大盖帽的中年男人,他顺着过道走了一个来回,有意无意地看了看车上的所有人,包括坐在窗边的他,但好像又什么都没看,和驾驶员说笑了几句,就很愉快地下车了。
他虚弱极了,大气不敢出。
“大盖帽”朝他有意无意的几眼,像戳进肉里的小钉子,让他心惊肉跳,手心也出汗了。
好在,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内心的恐惧,还有软弱。那恐惧和软弱,就像窗外一丝丝的风,在刮向他。
过了十几分钟,车停到前面一片灯火中时,他跳下了车。
那是个离草原很近的小镇,空气里有一股新鲜的牛粪味,他的恐惧感一下子减轻了许多。
天还没黑透,街上那些为数不多的霓虹灯拼命地亮起,拼命地变幻着花样。那些从灯下走过的人,脸上也都闪得一会儿红、一会儿蓝,稀里古怪的,一点都不像现实中的人。他们在他的身边挤来挤去,不像是来与他亲热的,而是嘲弄。他感到身上凉飕飕的。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月亮是一抹淡淡的晕红。
明天可能要下雨了。
他想。
2
第二天,二弟跑掉的消息像风一样地传开了。
最先赶到我家里的是两个派出所的民警。很快,一些我认识的熟人从各自的屋子里走出来,把我家的院子堵了个严严实实,他们都沉默着,一言不发。眼睛盯着民警,好像是在确认他们对这件事的态度。
“艾山的胆子也太大了。”
艾山是二弟的名字,很少听见有人这么叫他,我笑了起来,说:“二弟的胆子一向很大。”
“二弟是谁?”
一个民警朝我转过头来。
“就是艾山呀。”
我想我的脸此刻一定是笑成了一朵大花。
当天下午,我也被叫到派出所进行了一次问话。
有些词具有神奇的效果,“警察”这个词就是,它就像“死亡”、“儿童”、“春天”、“寺院”等等别的什么词一样受人尊敬。但不管怎么说,“警察”这个词让人感到后背发凉。哪怕你没做错什么,哪怕你像鸽子一样地洁白。
我被“警察”按在硬冷的木凳子上,不安地把身子扭来扭去,手心都出汗了,后来,不小心在凳子上摩擦出了一个声音,像屁。
那个警察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慈祥,很和蔼,脸上的五官真的开出了一朵大花,比我的还大,还结出了果,他像是突然接受了我的贿赂,把这串沉甸甸的果实挂到了我的鼻子跟前:
“我知道你知道的,你知道我知道的,识相点,快说出来吧。”
“你说出来吧,说出来,我们会对你负责任的。”
他把“负责任”这三个字说得很用力,咬牙切齿的,好像印刷字里的超粗黑又加重了一道黑。
但是话一说完,他马上又用一道严厉的目光拴紧我了。
真没劲。
我耷拉下脑袋想装傻。他用铅笔戳了一下我的头:“快讲,有啥说啥。”
然后,他和旁边的那个人头顶头在一起说话,声音很低缓,拖泥带水的,还不时地用眼睛瞟我。
真吓死人了。
二弟逃跑了以后,我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噩梦,总是梦见二弟与一个很小的小孩在一起。那个小孩的脸总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得血肉模糊。
可是家里一如往常,我每天都在期待发生点什么异常的事,比如房子突然被风连根拔起,飘在空中。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可是没有。
3
是要提到这个奇怪的声音的,它不是本篇的重要情节,但却是大狗失踪的一个致命的因素。提到这个声音需要灯光转暗,一种使空气都紧张的声音由远而近地到达大狗的面前。那种声音在黑夜里神秘地浮现,又离奇地消失。
我恍然觉得,自己那天也真的听见了。
都说,大狗是被人模仿的狗叫声给蒙骗出去的,有时候人在远处装狗叫,那是一种让大狗感到陌生的狗叫声。声音时高时低,有时阴沉、绵长,有时热情,充满了一种挑逗性,让大狗误以为是同伴在召唤它,待大狗一走近,声音就没了。一走远,声音又有了。那些天,一到晚上,大狗跑进跑出地忙个不停,头都整晕了。
究竟是谁呢?
二弟逃跑的那天早上,捞沙女人照常去河滩捞沙,可她看起来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她铲了一会儿沙子,然后把铲子横放在两堆沙子的中间,坐在木柄上休息。她从衣兜里掏出个半旧的小收音机,木然地打开开关,黑盒子里面的声音沙沙的,听不清在唱啥。
她望着对面的河岸,河滩对面的枣树林里,一个穿着破旧衣裙的女人在晾衣服。她在绳子上抖开一件鲜艳的红背心,风把衣服扬起,那颜色红得浓重,像一面奇异的旗。
她的右脸颊开始隐隐作痛,好像是二弟那天在巴扎给她那一记耳光的回声。那天,二弟把她围在了一个角落,逼着她快滚,让她别再缠着自己要结婚什么的了。她捂着脸,抵抗着向自己飞来的拳头,一动不动。你与盗玉那件事情有关系吗?
她不做声。
一个男人挪动了一下身体,朝她靠近。
好像,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早已不再关心这些身体表皮的东西,只想这样一直闭着眼睛坐下去,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心里面什么也没有。
现在,她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个玉蝉,用手掂了掂,期待中的魔法似乎并没有出现。那个想法似乎不过是她的一个幻觉,犹如一根细细的头发,飘到她所不知道的尘埃里去了。
她突然明白了,一个月前那真假莫辨的遭遇,的确与这个血腥的事件有关。
有好一阵子,她就那样在地上坐着,像生了根,额头上有夏日午后的静,身上都是土,双手插进头发里,手指卷曲,还有血,肩膀抖动得很厉害。
捞沙女人坐在那里,像是坐在一只替自己设计的笼子里,偶尔也会从这迷宫一样网格密布的花纹里探出脑袋,就像是一个长期在水底下游泳的人,偶尔露出了水面。她问的话也像是梦话,又带着以梦托梦的玄机,让人觉得,她其实一点都不傻,她什么都知道。
她说:“那个玉虫子啊。”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多好啊。她想起有一天晚上,她和二弟刚亲热完,二弟突然对她说出的话:
“我有好东西卖,卖什么不告诉你。”
二弟卖了个关子,他的眼睛里有一团狂热的火焰燃烧着,目光游移,躲闪着她的注视,但最后还是泄露了秘密。他的目光无法克制地落在正在墙角里熟睡的大狗的腿上:“告诉你也不怕,我卖玉。这大狗身上有玉。”
他用手在空中快速比画着,声音突然高亢起来:“大狗身上的玉我养了七年了,也该熟了。”
“熟了”这个词让捞沙女人吓了一跳,伸出一只手指着大狗,脸色发白。在她看来,大狗它作为魔术的道具让人生疑。千真万确,它身上的皮毛的确时时在散发出人的气味。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被二弟的话吓到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她终于想起了这个细节。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就转身离开了。
捞沙女人在二弟出走后的某个中午,突然来到了我家。
每一次她都像是从天而降,扒开屋顶上的柳树枝和瓦片直接从屋顶上掉下来。而每次她来,嘴里都闲不住,不是手里握着一根苞米,就是在啃一根黄瓜。
这天下午,她又来了,手里拿着一块好像发霉的干馕。从窗外看见我,就径直走进来,与我寒暄,说是要走了,要离开和田这个地方,去南疆一个远房亲戚那里谋生去。
二弟不在家,因而不存在特定的告别。她坐在二弟的床沿上,一点一点地啃着一小块馕,脸面有些脏污,而神情看起来又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她的外貌上有着某种古怪和胆怯的东西;她笑得少了,不断地把眼睛翻上去,她的手腕上有一道乌青的痕迹,像是一条不十分清晰的手链,倒是很适合她。
她把一根肿得像肉团的手指伸到我的面前:“出了件事。”她狠狠咽了一口水。此时,她才定下心来,讲述事情始末,“你看,我的手快烂完了。”
我一看,白色的肉裸在外边,还淌着脓水。
我厌恶地别过头去。
“他老打我,我要惩罚他。”她低着头,小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咋惩罚?他的力气比你大。”我郑重其事地提醒她,“何况,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老是和我睡觉,又不和我结婚,他要遭到报应的,我已经惩罚过他了。”她笑的时候,两眼眯缝。
“那只玉蝉,我知道它在哪里。”
她说着说着,一不小心带出一个趣闻来。我听到这句话以后感到有了意思,来了点小兴奋,但是,在她面前我得忍住。
她在屋子里转了一个直径为两米的圈,接着说:
“我知道的。”
我觉得她撒了谎,可是看到她的眼神很无邪,又觉得她说的像是真的了。可她说完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她就站起身,说是要走了。
——那件事和你有关系吗?我突然问她。
她不说话。一定感觉得到我的话像石头一样冷。
忽然间,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些谣言早在人们中间传开了,传到了我这里去。她不信我,从来就不信。
我克制了自己,没有说话。
捞沙女人还是那样,为了讨好我,总是带礼物给我:有时是一颗留着屎痕的鸽子蛋,有时是几张画报纸,还有一次是一小团颜色发黄的棉花,说是冬天来了,让我垫在裤裆底下。她看起来很富有,好像从不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末了,她从脏污的塑料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来,是一件二弟留下来的破褂子。白色的,还卷着磨损的毛边,里面包着一个黑匣子,那是我曾经最想要的收音机。
我笑笑,随手把东西放在床上的毡子上了。
我看着她早衰的脸,想从那里寻找她年轻时的模样,然而,这就如同想在骷髅上找肉一样。
我闭上了眼睛,似乎坐着睡着了。走的时候,她用尖锐的眼神望着院子的某一个角落,一边移动着身体,像是在打量一座没有轮廓的雕塑。
我跟了出去。
在院子门口,一只看起来才一岁大的小狗在啃吃我家栅栏上的牵牛花,花藤缠住了它的嘴。看我瞪圆了眼睛,它更加旁若无人了。
我抬起了一只脚,被捞沙女人拦住了。
她努起嘴,从唇角挤出了一连串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时高时低,有些苍老,有些稚气,有点浑厚,也有点尖细,既像男声,也像女声,就这样奇怪地震着了我的心脏。
她的声略带沙哑,听起来好像不太真实。似乎带着一道永难愈合的裂痕,孤零零地像是站在时间的另一侧。似乎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触碰到她。她本能地与这个世界构成了界限。
从她模仿狗的吠叫声中,我好像感到了她的身体里藏着一种看不见的隐秘事物,没有固定的形状、形式,它就是吠叫本身,或者是说,它是相对于另一种吠叫的暧昧存在——冷,不透明,好像一股灯光猛然打到了头上。
那小狗呆住了,嘴里叼着半朵紫色的喇叭花,远远跟在了她的身后。
风把她的衣服吹得鼓鼓的。她消失了。她正走在夏日和田的土路上,就好像她走在沙石路上一样。她没有回过头来看我。空气中传来了沙枣花开花时浓烈刺鼻的香气。
待走远了,我恍然觉得,这种声音自己好像是在哪里听过的,很熟悉。
只有她模仿出来的狗叫声能蒙骗住大狗,她模仿的狗叫声有一个特点,就是在大狗失踪的那天晚上,它的旋律时高时低地在我家的大门外游走着,引出了大狗,跟着她来到了河滩上的背风处。
整个下午,我的举止一直近乎凝滞,神情目光饱含在一种被忽略的难言中。我时时在想起这个人:捞沙女人。
熟悉的烤肉气味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我坐着,那句话就像是撑到了嗓子口,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车子撞倒了又站起来的人,走了段路,才发现是受了内伤。这消息并不意外,我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可为什么还是这样的惊动?一时间,细小的雪崩在我的心里塌陷。
我立即感到一个隐瞒大狗下落的阴谋是真的。我觉得可能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唯独隐瞒了我。
真的是她吗?不可能,这——太可怕了。院子里一片死寂,死寂中包裹着所有的秘密,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墙角,我曾被其中最大的秘密所吸引。
这件事是谁干的呢?如果是她干的,那大狗腿上的玉蝉是不是在她手中呢?
疑问中带有深邃的平静,只是现在,我想睡了,不想再深究下去了。
我一把扯开毯子,捞沙女人送来的那件衣服落在了地上。随着一声轻微的脆响,我好奇地探下身来。
一枚传说中的古玉蝉从捞沙女人留下的衣服口袋里露了出来。
是二弟的衣服。
4
捞沙女人是在二弟逃跑后的第二天离开的。
有人说是早上,有人说是傍晚。
出门的时候,她特意对着镜子查看了一遍自己的脸。才过了两天,脸上的淤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像是它刚刚从镜子里被抹去了一样。几天前的那次变故,已经在自己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的痕迹了。
在时聚时散的浮尘里,颠簸了整一天两夜的长途大巴在南疆的某个车站缓缓停了下来。
暮色渐浓。
她从座位上拿了行李,走了出来。
等她从脏污的厕所出来的时候,即便是光线昏暗,守在门口收费的大妈还是一眼就看得出,这个年轻的女人不但换掉了身上颜色不明的裙子,还换掉了鞋——甚至连带着把她的灵魂,也偷偷替换了一下。若干年前的那个她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单纯、羞涩,当然,还有穆斯林女人的禁忌。
她又重新变成了一个贞洁的好女人。
又过了一年,好像是秋天,库尔江和女朋友米丽班去莎车县批发羊毛挂毯,顺路带上了我去玩儿。长途汽车在路上走了足足三天三夜才到县上。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汽车,一路上颠得骨头都酥了,感觉一点都不好。
一下车,汽车站的马路上有卖石榴的推车人,在车子上堆得很高的石榴,一个个看起来歪头歪脑,皮开肉绽的。米丽班停下来,说这个肯定好吃,甜。
像瞎子最爱说的那句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让人意外的是,卖石榴的人竟是二弟以前的相好——那个捞沙女人。
在这之前,她已失踪了一年多,没人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这也许可以构成一种叙述上的失踪。不过,当我们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可以自食其力了。她的身后还有两个装石榴的筐子,已经卖空了。
她很快认出了我,笑了,用得意的神情舔了一下我的表情,右边额头上的那道疤痕,一下子挤成了一朵皱花,但很快就消失了。他乡遇故知的夸张场面到底没有发生。
我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很快,她像一副生意人的样子,很尽职地为我们挑了两个特大的裂皮石榴,不过在收钱的时候少算了我们好几毛钱。
找钱的时候,她顺带问了从前一些熟人的事,她没问二弟的任何事情。我觉得她没问到的才是她真正想问的。
或许不是这样的。或许是我高估了她对二弟的情意,她早不在意他,于我不过是寒暄。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脸,想追寻当年她与二弟这场情分的线索。可是线索很虚弱,她在这时又一下子变成了别人,一个和我们不相干的人。
想到那天在巴扎门口,她被二弟围攻,在推推搡搡间,她看见了正在看热闹的我,人群中响起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的声音:“救我,救我。”
我感到这个声音很耳熟,是在叫我吗?我试探性地“唉”了一声,头顶上就像有重物击了一下,眼前一黑,身子就软了下来。
我咽下了诸多话语,而库尔江则咽下了诸多口水。
甜石榴吃出了涩味来。
我没心思再吃下去了,全让给库尔江和他的女朋友米丽班吃了。
5
想到那个捞沙女人,我会想起二弟,怪不得大狗腿上的古玉蝉没人知道。
回到故事里去。
在去年这个下着初雪的早晨,最引人入胜的情节正是那只古玉蝉。它不太像玉石,倒像是个铜铸的小物件,在置放了若干岁月之后,黯淡、氧化,发生着否定之否定的质感变异,简直就是快要风化的遗迹。
一月的某个早晨,那个从广东来的玉石商人来到了捞沙女人约好的一个地方。
“说正经的吧,我找你卖样东西。”
“嗬,没看出来,你一个收破烂的。你卖什么?”
“一块汉族人的石头,一条玉虫子,你要不要吧?”
她从嘴角挤出这几个字,身子朝他逼近一步。
他再见到这块石头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下午七点四十分。
“对不起,迟了。”
他转过身,见她推门进来,带来一股寒气。外头有微雨,头发有些湿,脸色苍白。
捞沙女人当着他的面,把玉蝉取了出来。
剥开几层皱巴巴的桑皮纸,他的手微抖,掂起它,摩搓着石头腹部的一抹胭脂红,透着些喜色。像是汉之前的玉。那个人的脊背有些发冷,一种无力感让他几乎蹲了下去。
“看清楚了吗?”
她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他在昏暗的灯光中摸索着站起身,低着声音说:“这是真的吗?”
“你不是都看清楚了吗?你再这样看下去要走火入魔了。”捞沙女人粗重的声音带着厌烦的情绪。
那个人在低声说:“真是不错,不错。”
冷漠的口气让他自己也似乎感到吃惊。
捞沙女人笑了,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没啊,这个玉虫子我觉得一点也不美。”
“就是的,没啥好稀奇的,像鸡骨头一样的枯扁,翅上的这一抹暗红,没啥水分,很灰旧。不过看久了,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感觉这个小玩意儿里面还藏着一个活物。”
“最好的玉就一定要戴、要摸,玉除了避邪之外,还可以给人带来运气。只要沾上人的体温、气息,会变得更加润泽,玉色更好。”
他俩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些废话,一种微妙的力在流动。
难道,这块玉石内部真还藏着一只会说话的玉蝉?这一切似乎变得难以置信。
他看着这块石头,明白这是一个奇异的宝物了。晚上心潮起伏,不喝点酒是睡不着的。
到了最后,从大狗身上取出的这枚古玉蝉,怎么没卖给这个人,恐怕也只有捞沙女人知道这个原因了。
直到有一天,有人亲眼看见,这位陌生的商人从捞沙女人的住处影子一样地飘了出去,然后是追出门的捞沙女人。她张着嘴,单薄的身影让人感到她像是一缕魂,每走一步,脚下就绽开一朵血糊糊的花。
接着,一个孩子似乎真的闻到了她身体里的血腥气,他左寻右找,终于在捞沙女人的嘴上发现了一抹红色的印迹。
“不是血。肯定不是。”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声音突然说道,冷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6
有一天,我问婆婆:“二弟呢?”
婆婆说:“在北疆一个草原县城里待着呢。那儿春天不刮风。”婆婆微微一笑,她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不得不挑破了。
我说:“二弟手中没有那块石头,他跑什么跑?”
婆婆说:“我知道他没有。”
我故意看定了她的眼睛:“那会是谁呢?那条玉虫子到底是在谁的手上?”
“看来你还是没跟上。”
没跟上是“没弄懂”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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