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轮胎里的少年-流浪轮胎里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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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苏禅

    孤独的轮胎

    如现在的很多人一样,我也算是个微博控。我生活的点点滴滴,我心情的起起落落,如果你有心,都可以在我的微博里找到脉络。

    如果你也玩微博,你一定也会和我一样,经常看到各种充满了爱心的关注流浪猫狗的微博,有的人收养流浪猫狗,有些人会到街边给流浪的猫狗喂食。更有甚者,一个爱心超多的女士,挪用了二十多万公款,没有丝毫改善自己的生活,却给了很多很多流浪猫狗“温饱”的夜晚。

    看到那些微博的时候,我的心里暖暖的。我也爱猫,我也爱狗,我爱一切外观上不会引起我恐惧或者恶心的生灵。但是在我心的暖暖里,总还夹杂着那么一丝异样的感觉,那似乎是一种强迫症,我会想:这些给流浪猫狗以爱的人,如果有一个流浪的人蹲在街边的寒冷里,像流浪的猫狗一样肮脏,他们会把他带回家,给他以温暖,会哪怕仅仅只是走到他蹲着的街边对面那家小店,买一碗可能里面会有头发丝的面条,给他以饱食吗?

    我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惭愧着,因为我在苛责别人的爱心,而且我自己也不曾收留过任何一个街边流浪的人。我也担心他们的伤害,我也抗拒他们的肮脏。

    但是现在,我不再惭愧了,因为我真的收留了一个流浪者。

    那天,从家教的第三家出来,夜已经很黑了。天上稀稀落落的星,在城市破碎萎靡的路灯晕散的光雾之上,努力地眨着疲惫的眼睛,街上已经空无一人。

    我很冷,用力抱着自己瑟缩在街边等待出租车,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孤独的轮胎从远处的街边慢慢地滚了过来。

    那是一只巨大的,应该是大型货车才会使用的轮胎,它的宽度使得它即使脱离了货车,也可以独立滚动着而不会倾倒。但是现在是深夜,阴冷空旷的大街上,一只没有动力的轮胎,慢悠悠地流浪在城市冷硬的水泥地上,这场景,却陡然让我的头皮麻了起来。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腿在发抖,但是我不敢跑,因为它可能只是被什么人在我目力不及的地方推了一把,所以才滚了过来,也许很快就会有一个人追上来再推它一把,我如果这样被吓跑了,就太丢人了。

    我嘟嘟嘴,吐出自己刚刚一瞬的恐慌,目光却控制不住地仍偷偷盯着那只轮胎。

    让我想不到的是,轮胎本来在街的另一边,我看着它的时候,它似乎也看到了我,竟然转头拐弯,向着我的方向滚了过来!

    我刚刚冷静的心狂跳起来,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那貌似慢悠悠的轮胎,很快来到了我的面前。

    然后,它停住了。

    这是一只有意识的轮胎吗?我泛滥的想象力瞬间把恐惧重新充斥了我每一个细胞。是不是这是一只出过车祸的轮胎,它碾死过一个怨气很重的人,现在那个人的鬼魂就住进了轮胎里面,驱使着它夜夜游行?是不是橡胶厂打死过一个工人,为了毁尸灭迹,直接把他制造成了轮胎?

    我感到自己后背上的鸡皮疙瘩颗颗粒粒地长了出来。我小心地走到轮胎侧面,想要看看它里面的内容。于是,我就看到了小涛,那个在这样晚秋清冷的深夜里,穿着薄薄的单衣,面色苍白,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慌、孤独、不发源于他本意的忧伤和掩饰不住的期望的,瘦瘦小小的男孩儿。

    他在轮胎里站着,那个大大的橡胶凹槽,就是他安身的地方。夜晚,他冷了,就这么在里面踩着轮胎到无人的大街上行走,走暖了,他会躺下来睡一会儿,然后在天亮之前在踩着轮胎消失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

    本来,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应该想像他是个夜游的小鬼的,因为他出现的方式实在诡异,但是看着他的眼睛,我立刻生出了莫名的同情的悲伤,我的恐惧消失了,我认定他只是个可怜的孩子,于是,我在他的轮胎边蹲了下来。

    就这样,那晚,我陪着他的轮胎慢慢走着,来到了我租住的地方。

    我知道了他叫小涛,他听话的叫我姐姐。在我的洗手间里,他洗了暖暖的一个热水澡,出来的时候他因为只是围着毛巾所以羞涩的小脸,因为摆脱了污垢的遮掩,让我发现他竟然是个十足的正太。

    “你好帅啊!”

    我捏着他的小脸夸张地这么说的时候,小涛低着头避开我的眼睛露出了红红的笑脸。

    小涛的怪病

    就这样,我算是收留了小涛。

    小涛不肯说他自己的家事,那些事似乎已经被她遗忘了,甚至他都忘记了自己的生日年龄。看他那个样子应该不会超过十岁,于是我就给他定成了十岁,遇到他的那天自然被我规定为他的生日,一个星期后,我给他“补办”了一个暖暖的生日晚宴。

    我当然没有想过就这么让他在我的家里住下来,但是他明显流浪很久了,久到已经忘记了家人,甚至要忘记了自己。现在我的收留,让他似乎到了天堂,我不能在他没有一个着落的时候把他重新推回街头的地狱。

    小涛身上是有故事的,我要慢慢安慰他恐慌的心,帮他把它们回忆起来。

    小涛的轮胎被我放到了一楼的楼梯下,本来我是想扔掉的,但是小涛听到我那么说,突然冲下楼死死地抱住它。也许轮胎陪了他太久,是他一直以来温暖和安全感的来源,他的感情上已经依赖那只轮胎了,所以我打消了那个念头。

    就这样,小涛成了我的“弟弟”,白天我要工作,夜晚还要去兼职家教,小涛就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呆在了我家。

    发现小涛有些不对,是因为那天我做了鸡翅根。

    吃饭之前小涛一直是很开心的,直到我把菜都端上了桌子,他控制不住地盯着盘子的眼睛里闪烁的,还全部是兴奋馋嘴的光芒,但是当我夹了一只翅根放到他的碗里,他吃了一口,舔着油乎乎的嘴唇问我:“姐姐,这是什么肉啊,真好吃。”我回答是鸡翅的时候,他小小的身躯颤抖了一下,陡然僵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明显不对了,变得充满了恐惧和不安,那是比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眼睛里的惶恐还更深重的感情。

    “是鸡肉……是鸡肉……”他筷子上的翅根掉落了,他嘴里正咀嚼的也掉了出来,但是他似乎完全没有发觉,就像整个人掉进了一个看不见的黑暗漩涡。他只是喃喃地说着“鸡肉,鸡肉”,眼睛里的恐惧越来越深,好看的小脸开始扭曲,面色变得惨白,身体也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怎么了小涛?”我惊讶地问他,心里想,难道他对鸡肉过敏?

    他没有回答我,依旧喃喃地说着,突然,他怪叫一声,猛地推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他坐着的椅子“咣当”一声倒在地上,他也跟着跌倒在了地上,然后,他竟然爬起来跪在了地上。

    “我不敢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吃鸡肉了!”他恐惧地喊了起来,使劲绷着脖子,大颗的泪珠滚落出来,“我错了,我真的再也不敢吃鸡肉了!别打我,别,别打我!”

    他那个样子吓到了我,这孩子怎么了?难道他曾经因为吃鸡肉被人打过受到了惊吓?那该是怎么样严重的惩罚,才能让已经忘记了自己过去的孩子仅仅听到“鸡肉”这两个字,就吓成了这个样子?

    我冲过去抱住了他,安抚他。但是他的恐惧太严重了,根本不能安静。我焦急而恐慌。突然,他一把推开我,猛地冲入了厨房。等他出来,竟然已经拿上了我家的菜刀!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嚎叫着,疯子一样对着我桌子上那盘鸡翅砍了起来!

    我吓得尖叫起来,眼睁睁看着他把我的饭桌,我的碗碟,砍了个乱七八糟。直到他最后大吼一声拿着菜刀冲出了我家门,我才哆嗦着跌坐在地上。

    那晚,等我想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小涛已经不见了。我追出去,发现他和他的轮胎一起消失了。

    我必须找到他。那么小一个孩子,在那样受了刺激的情况下跑掉了,我无法放心。更何况,他还拿着锋利的菜刀。

    我在大街上梭巡着,一直跑到初遇到他的地方,却始终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那晚,我在寒冷的深夜里走遍了大街小巷,但是一直都没有找到小涛。他似乎消失在了空气里,带着他还没找回来的记忆。

    天亮的时候,我绝望地回到了家。

    我的腿已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

    走进楼道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楼梯下面,我惊讶地发现小涛的轮胎回来了!它就像是一个静默的棺材,安安静静地站在楼梯下面。

    我赶紧走过去,然后,我就看到了让我比看到小涛发狂地挥舞菜刀更恐惧的画面——小涛在里面,他蜷缩着,手里抱着一只血淋淋的、毛羽破败的活鸡,正在拼力地撕咬着!

    看到我回来了,他翻着眼睛看着我笑了。鲜血不但染红了他的身体,而且染红了他的眼睛。他微笑着看着我说:“姐姐。”那血红的眼睛让人触目惊心。现在的他,真的像一个索命的小鬼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尖叫出惊动所有楼层的声音。

    垃圾堆里的奶奶

    那天,被我带回家的小涛整夜未睡,他蜷缩在客厅的角落里,像一只受惊的小鸡。

    我克服自己的恐惧,慢慢地安慰着他。我问他为什么会惧怕鸡翅,为什么说“再也不吃鸡肉了”这样的话,他惶恐地看着我,却只是摇头,他似乎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怕吃鸡肉的原因,但是那个因种下的果却深深埋入了他的潜意识,让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怕,却依然怕的入骨。

    我觉得我不能这么等着小涛的记忆慢慢的自己恢复了,他不是失忆,他是因为太小了,那些来自于他更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断层。而且我感觉到他的小小的过去,一定有很多很灰暗的东西,才会导致他有那么吓人的潜意识。我必须找到他的过去,找到他的根,这样,我才能让他的心走到阳光里来。

    那段时间,我请了假,推掉了家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流浪儿,断了自己刚刚大学毕业,本就很急需的经济来源,但是我心里有个人告诉我,我就是要那么做。

    白天阳光晴好的时候,我带着小涛慢慢地在大街上走,我想他也许会无意识地带着我走到他出来的地方,我也许会在那里找到认识他的人,探寻到他的故事。但是没有用,小涛要么只是跟着我,要么就毫无意识地随意走,看着他看哪里都觉得新奇的样子,我就知道,离他出来的地方,我的路还有很远很远。

    这样找了几天之后,我感到很疲惫了,小涛似乎也并不想这样在大街上走,阳光越明亮,他越低着头,后来我知道了,他是惧怕阳光。

    发现这一点,我忽然明白了,小涛白天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不出来的,他把他的轮胎滚到城市人看不见的地方,夜晚,他冷了,才会踩着轮胎慢慢地走出来。可能他根本不看路,他记着的,只是轮胎发生了什么方向的转动,然后,天亮之前,他就反着转回来。

    为了验证我这个想法,那天深夜,大街上空旷无人的时候,我带着他,滚着他的轮胎,来到了我们最初见面的地方。

    小涛进了轮胎里,他似乎很累了,四肢着地的趴在轮胎凹槽中。我说我们去你家吧,他茫然地看看我,似乎在担心我不要他了。

    我心里莫名一痛,轻轻说:“你在姐姐家好久了,也该带姐姐去你家做客了哟。”

    小涛扯扯嘴角,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开始在轮胎里动了起来,他已经有了充足的技巧,手一下下按着,轮胎就慢慢滚动了起来。

    那夜,我跟着轮胎里的小涛,走了很长时间。他真的不看路,只是“踩”着轮胎任由它前行。我们走出了城市,走到了一个大大的垃圾站。

    巨大的垃圾堆横亘在黑夜里,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我能感觉到,这里就该是小涛在遇到我之前一直隐身的地方了。

    我期待在这里我可以找到一些关于小涛身世的痕迹,虽然这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在等待着他,否则他不会在我家住了这么久都没有提到,但是我还是有种感觉,似乎我可以发现一些事。

    小涛的轮胎绕过垃圾堆慢慢地滚动着,天很冷,压盖住了垃圾堆该有的恶臭,我紧张地跟着他,绕过垃圾堆,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废弃的雨棚。

    所谓雨棚,只是一个长了锈的铁架子,盖着一块满是窟窿的纤维布。让我意外的是,那个雨棚里竟然还有一床破旧到像一堆土一样的被子,被子伸展着,用石头压住,下面多少有些鼓,似乎是皱巴巴的褥子。

    轮胎滚进了雨棚,小涛不动了。

    “到家了姐姐。”小涛在轮胎里轻轻的说。

    “这就是你的家?”我心里酸酸的很难过。

    “嗯呢。”小涛轻轻的答。

    “家……里,只有你自己吗?”我已经问过小涛几次,他一直说他只是一个人,现在到了这里,我想我应该再问问,也许他就能想起什么了。

    小涛低下了头,他不是在思考,那竟然是一副谎言将被揭穿一样的反应。他搓揉着自己的衣角,低低的说:“还有奶奶。”

    他的语声低的几乎听不到,我明白孩子的心思,他是担心说出自己有个亲人,我就会不要他。

    “奶奶在哪里?”我蹲下来,拉着他的手说。

    “就在这儿啊。”小涛看着我,忽然这么说。

    他的眼神里是诧异,似乎在奇怪我怎么看不到他的奶奶。我愣了一下,陡然冒起了浑身寒气。

    我本能地四下看了看,冷月光,垃圾场,空荡荡的雨棚,除了我,就小涛一个人,哪里有什么奶奶?

    难道他的奶奶是个鬼,所以只有小涛能看见她?

    “小涛,你不要吓唬姐姐啊。”我的手冰冷的,但是我觉得小涛的手竟然比我还冷。

    “没有啊,我叫奶奶醒来和你说话吧。”小涛看着我的眼睛说。

    “醒来?”我的汗毛被他的话语刺激着,正渐次立起。

    小涛爬出了轮胎,却忽然伸手拿下了压在被子上的石头。

    天啊!那被子仅有非常平的一点凸起,小涛不会说他的奶奶在被子下面吧?那她还能是个人吗?而且,如果她是个人,为什么要用石头压住她?我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时候小涛已经掀开了被子,被子下面只是一个皱褶的褥子,我没有看到有不知道是不是小涛可以看见的人躺在那里。万分庆幸,他“咦”了一声,然后说:“奶奶去哪里了呢?”

    “小涛,告诉姐姐,你真的有个奶奶吗?”看见被子下没有人,我的心放下来了一些,我走过去继续拉着小涛的手,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睛问他。

    “真的有啊!”小涛也认认真真的说:“我之前没有和姐姐说,是因为姐姐家很好,我不想姐姐把我送回奶奶这里来。”

    我没有想错。

    “奶奶病了,她只能躺着,靠我去垃圾桶里翻吃的给她吃,垃圾桶里能吃的东西很少,我自己常常饿肚子。我不想管奶奶了,他们说过,自己都要饿死的时候,顾不上别人的。”小涛低着头,嗫喏地说。

    “他们?他们是谁?”我果然要接近他的身份了吗?

    “不知道。”小涛抬起头,却是一脸茫然。

    我的心又沉下去了。

    这时候,小涛突然看着我的背后,说:“奶奶在那里!”

    我立刻回头,身后是月光晕染的黑暗,我却依然没有看到有人。

    “小涛,奶奶在哪里啊?”这一次,神经一直紧张的我,竟然感到有些愤怒了。

    “就在那啊!”小涛指着我看着明明没人的地方。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是在逗我,可是我真的看不到任何人。我的愤怒渐渐还原成为恐慌,难道我的胡思乱想,真的成真了?

    小涛似乎对于我的看不到有些急了,他站起来,大步走出雨棚,然后在垃圾堆下一弯腰,就捡起了一个东西,然后他转头看着我,认真地说:“不就在这里吗?姐姐怎么就看不到呢?”

    看着小涛捡起来的东西,我的恐惧陡然提升到了最顶点,我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他捡起来的,赫然是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头!

    天啊!这就是陪着他,要他捡垃圾里的食物来喂养的奶奶吗?这孩子竟然是个小疯子!

    我不知道自己用了什么样的力量,才控制着自己没有跑掉。

    “快扔掉!”我对着他大喊。

    “奶奶会摔疼的。”小涛越发诧异地看着我,似乎完全不理解我的反应。

    我鼓足勇气,慢慢地走过去,到了小涛身边,我看到他的脚下还散落着好多的人的骨头。

    我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恐惧,想把看到的情况梳理成合理的解释。我想,这一定是小涛原来真的跟奶奶在一起,后来奶奶病了,他就开始拣垃圾桶里的食物给奶奶吃,后来奶奶死了,他也不懂生死,继续给奶奶“吃”,再后来,奶奶开始腐烂了,慢慢变成了白骨,他依然喂老老实实躺在被子里的奶奶吃……也许,是他离开这里在我家的这段时间,奶奶的尸骨被什么东西拖出了被子,尸骨都散碎了,而他依然不明白,奶奶已经不是奶奶了。

    我终于找到了小涛的亲人,可是,她却已经不能认领小涛了。

    “小涛。”我心里生出的悲伤让我的恐惧变淡了,我颤抖着从小涛手里接过骷髅头,轻轻放在地上,“奶奶这样,是已经死了,我们得把她埋了,她死了,你明白吗?”

    小涛却并没有表现出悲伤,他只是歪着脖子看着我,似乎在思考我的话的内容。

    “这就是死了吗?那他们是不是也是死了呢?”他忽然这么说。

    他又提到了“他们”,他们到底是谁?

    “小涛,你指的是谁?你说‘他们’死了,谁死了?”我赶紧追问。

    小涛皱着眉,似乎使劲在想,但是终于说:“不知道。我忘了。”

    我明白,他所说的“他们”的情况,只是他心里记忆那张纸燃烧后的灰烬余片,他还抓不到那散碎的记忆。

    “我们埋了奶奶吧,埋了她,她就能上天堂了。”我只能蹲下来,这么样的对他说。

    我心里悲伤而失望,悲伤的是,这个可怜的孩子,不知道和这具尸体一起躺在这个雨棚里有多久了,失望的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小涛的一个家人,却在找到之前就失去了她。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安置小涛,怎么寻找他的过去了,难道我该把他送到孤儿院?那不是我愿意的,我是孤儿院长大的,我知道那里的苦楚。

    我尽可能全的去寻找老人的尸骨,在这个暗夜里,在被城市抛弃的垃圾场里,我这个一向胆小的女生,摸索着寻找着死人的白骨,这是我以前噩梦里都无法想象的事,但是现在我必须做。

    尸骨似乎注定找不全了,我努力着,天都要亮了。临近天明的时候是最冷的时候,我冻得瑟瑟发抖,小涛更是冷的不行。我看看那边的那床不能称之为被子的被子,终于还是走过去克服心里的抵触捡了起来。我想把它给小涛披上,至少可以让他暖一些。也就是因为捡起了那被子,我才看到了那块缝制在被子角上的布条。

    布条上面是有字的,尽管看不清字,但是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盖过很多捐赠的被子穿过很多捐赠的衣服的我还是知道,那张布条代表着这被子来自于捐赠。

    这是绝望里的一道亮光吗?我赶紧抓着那布条努力地分辨起来。终于,我看清楚了上面的字——内蒙古赤峰市林东镇五里村。

    常常有捐赠的衣物被子,负责运送的人会这样缝制一个布条,记录整批被子要被发放到哪里。这个地址,是不是将引导我找到小涛的家乡?

    死去的亲人

    我和小涛休整了一天,利用这一天,我买了一些能想到的必须品,查清了路线,第二天,带着小涛,我坐上了通往那个布条上写着的,不知道代表着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的客车。

    到达那个叫做林东的小县城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多,天地间是冷清的苍白,我带着小涛先找了一家旅店休息了一会儿,吃了饭,立刻又坐上了去五里村的乡间班车,颠簸了三个小时,我们在冒着烟尘的沙石公路边下了车。

    “小涛,看着这里你眼熟吗?”我带着小涛打听着去往村支部的路的时候,这样问他。

    小涛沉默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累了,他的表情显得很低沉,我问了好几句,他才摇了摇头。

    庆幸的是,我似乎并没有找错方向,打听了三个人之后,我们到了村支部。暗暗的,我心里有些不安的感觉,因为我总觉得打听路的时候,那三个人看着小涛的眼神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当我试图多问些什么的时候,他们都匆忙地离开了。这让我感到,小涛是这里人的机会更大了。

    村支部是一个老旧的院落,作为村子的中心,它的破旧充分展现了小村的贫穷。

    而当小涛站在村支部的几个人面前,大家听我说完是在城里捡到了这个孩子,特意送回来找他的亲人的时候,他们围观着小涛,皱着眉抽着烟,一个个也都露出非常奇怪的表情。

    “怎么看着这么像赵海山家那个小子呢?”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干部试探着这么说。

    “别胡说!”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立刻打断他,我知道,那个人是村主任。

    那个年轻人似乎也发现自己说多了,他找了个并不好的借口离开了。其他的人也都有些变了脸色,我心里感到丝丝的不安。当我追问“那个赵海山是什么人,他们家的小子是不是走失过?”的时候,那几个人的面色越发不对了,那样子,就像是我的问题似乎触及到了什么禁忌一样,他们都找借口离开了。而面色变得无比阴沉的村主任,已经表明了要我离开的态度。

    尽管我着急,尽管我愤怒,然而面对人家的回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不管他们怎么回避,至少他们说出了赵海山这个名字,这就是我的信息,我带着小涛离开了村支部,我要在这个村子里,靠自己找到赵海山!

    我带着小涛在村子里走着,如果这里真有个赵海山,小涛真长的像“他家的小子”,总有人会告诉我,总有人会认出来。

    我抱着这样的信念行走着,从中午走到了天黑,小村不大,这样长的时间,我几乎已经走遍了整个村子。我问我遇到的人,我问被我叫门喊出来的人,但是对于我的问题,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说,“不认识什么赵海山,更不知道什么‘他家的小子’”。

    遇到一个人,我就失望一个人,叫开一家门,我就失望一家人。我的心越来越灰。

    我有种感觉,这些人说的并不是实话,他们是集体在对我隐瞒。为什么?难道这个赵海山不可见人?难道小涛身上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我的心里越来越不安。

    天黑了,我们不能再走了,这时候我才想起了住宿的问题。

    我找了一户人家,对他们说,我们是城里来的,来采风,天晚同行的车回城去了,落下了我们。我已经不能说我真实的目的,好在这样说了之后,我们在那户人家里住了下来。

    这户人家只有两个留守老人,他们是我没有询问过的人。这是我特意选择的,我对那些可能对我撒了谎的人有莫名的担心。

    两个老人很善良,尽他们所能为我们准备了饭菜。小涛已经很饿了,端起碗来,吃的狼吞虎咽。我心里有事,却什么都不想吃。

    吃完了饭,老汉出去了,听老太的意思,他是到亲戚家借宿,给我们腾地方。我有些愧疚。小涛躺在土炕的炕梢开始看电视,我就和老太太攀谈了起来。

    我们艰难地互相找着话题,老太太显得有些紧张,那似乎不是因为我是个来自城里的姑娘,而是她心里有什么想说但是又不太容易说出口的话。

    我心里偷偷的有所期待,所以我也忐忑,我也紧张。终于,老太太看了看那边的小涛,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才低声犹犹豫豫地问我:“姑娘,你是要找……赵海山?”老太太竟然知道我真实的目的,她留下我原来并不是因为我的谎言!

    “大娘,您知道他?”我没有承认,但是我立刻问。

    “姑娘啊,大娘其实不该和你说。”老太太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但是大娘想劝你,还是带着这孩子离开吧,别打听赵海山家的事情,你会后悔的。”老人饱经沧桑的眼睛里闪烁的竟然是恐惧的光芒。

    “大娘,难道他家的事情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吗?”我问。

    “哎……”老人长长地叹息一声,“作孽啊!”

    接下来就是老人给我讲的,赵海山家的故事,听完了,我明白了为什么全村人对他们家的事如此讳莫如深,我也感受到了他们的恐惧。

    赵海山确实是这个村子的人,他曾是村里唯一的豆腐匠,但是现在,他已经死了,他整整一家人,都死了。

    赵海山死于四年前,那时候他结婚不久,娶的是邻村的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而赵海山自己也有个死去的老婆留下的儿子,还有个年迈的老娘。

    结婚之后,赵海山家就没有安生过,左邻右舍听到的不再是赵海山叫卖豆腐的声音,而是他们两口子争吵的声音。他们叫骂,动手,打孩子,骂老人,砸东西,这么闹了一年多,赵海山败下阵来,他不再和老婆吵,对她对自己老娘和儿子的各种不好,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连带着他都开始对自己的老娘和儿子不好起来,他似乎认为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造成了自己一天天的不得安生。

    这样,他的老娘和儿子就受了罪,她们祖孙两个被赶到院子外放干牛粪的棚子里住,常年只能吃米粥,眼见得那老太太和小孩子就瘦的不成样子了。

    村委为这件事找过他们好几次,但是也没有用。以致后来终于出了大事。

    那天,赵海山的孩子病了。孩子是营养不良加上饥饿才病倒的,但是赵海山夫妻两个人根本不管。心疼孙子的奶奶实在看不过去了,就趁着那天他们夫妻两个带着寡妇的孩子去集市的时候,杀死他们一只鸡,给小孙子熬了汤。

    赵海山两口子回来,发现了这件事,寡妇大闹起来,竟然动手打了老太太,而还卧病在床的小孩子也没有被放过,照样挨了一顿毒打。那天,赵海山就那么看着自己的老娘和儿子被打骂而无动于衷,直到自己的儿子一动不动了,一声不出了,他才惊了,抱着孩子就跑到了村诊所。但是已经晚了,村医已经帮不了孩子,只能让他们赶到镇里医院,但是时间终于来不及了,孩子就那么死了。

    可怜的孩子悄无声息的死了,他们弄了几张薄板钉了个棺材就把孩子草草埋了,而就从那天起,老太太就消失了。

    毕竟是农村,也毕竟是打死的是自己的儿子,左邻右舍的虽然都看着气不过,但是也没有什么人会去告发,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真正发生可怕的事,是在孩子死后三七回魂日的那天。据看到的人说,那天半夜,一个小鬼钻进了赵海山家,赵海山家三口人在屋子里杀猪一样叫了半夜,第二天就都死了。

    他们死的很惨,全身都被撕咬的没有一块好肉了。当时不知道他家死了人,还走去串门的三个妇女,看到他们死亡的样子都吓昏了。

    这件事后来也没有查出个子丑寅卯,但是村里人都知道,那根本就是赵海山冤死的儿子回来咬死了他们。因为放羊的老张头亲眼看到,埋那个孩子的坟包被什么东西用爪子扒开了,棺材砸碎,那孩子不见了。而坟堆旁的软土上,好多人看见了一双小手爬着行走的痕迹。

    时隔几年了,老太太和我说起这件事,还是一脸的惊恐。她不时地看着熟睡的小涛,眼睛里的惊恐看一眼就深一层。

    怪不得所有人都缄口不言,原来背后竟然有这么沉痛而诡异的故事,小涛是那个赵海山的儿子吗?难道他是个小鬼?

    我想起来了吃鸡翅时候他那惊恐的样子,想起来了垃圾堆旁他白骨散落的奶奶,不管我怎么告诉自己小涛绝对不是个鬼,但是我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这个孩子……是你的什么人啊?姑娘。”讲完了故事,老太太小心地问我。

    “他是我的一个表亲家的弟弟。”我撒着谎。我只能撒谎。

    “姑娘,你也不用瞒着我了。我知道你带着这个孩子就是来寻亲的,他也真的长得像赵海山那个小儿子,可是他绝对不会是,那个孩子死了,就算他变成了小鬼,也早就投胎了。”老太太叹息着,语重心长地揭穿了我的谎言。

    “大娘,您告诉我,那个孩子真的死了吗?”我已经没有撒谎的必要了。

    “真的,死了。”老太太坚定地说。

    我不敢再问什么了,因为我突然看到一个让我头皮一炸的事情——小涛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无声无息地趴在那儿看着我和老太太,微笑着,静默如死。

    老太太也发现了,她立刻整张脸都扭曲了。我们打住话头,房间里变得鬼气森森。

    那晚,我的心一直透着寒气,发散到我四肢百骸,大娘家的火炕烧的很热,但是我整晚都没有暖和过来。

    孤儿坟

    第二天,我们离开了。我相信老太太没有欺骗我,那么我就得相信小涛和五里村、和赵海山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能接受他是个鬼。

    雨棚里被子上的字、唯一的奶奶、鸡肉的恐惧,这些也许只是巧合。必须是巧合!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潜意识里的不甘心,我还是带着小涛慢慢地在村子里走了一圈,然后,我选择了和来时候不同的方向出了村。小涛一直是沉默的,我看得出,现在他的沉默和之前的沉默本质不同。原来的沉默是茫然,现在则是心事重重。

    晚秋的小山村,野外是让人看了就会悲戚的荒凉,秋风瑟瑟,让我和小涛显得孤单冷落飘零。

    我们慢慢地走着,似乎有一根线缠着我们的脚,使我们不可以迅速离开五里村。我莫名地感到有种被注视的感觉,那似乎是五里村的村民正在土坯墙的背后,对我们的背影悄悄张望。

    我们走着,我想不到竟然走进了一片小树林,看见了一堆堆低矮的坟。我们竟然走进了五里村的村墓,一个阴森森的坟圈子!

    我感到很害怕,想要快点走过去,但是小涛却坠住了脚步,他不停地左右看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从开始寻找小涛的记忆以来,我都时时刻刻都充满了不安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我都立刻能延展想象到它可能预示的东西。

    现在,我的心又充满了恐慌,它似乎爬到了我的喉咙从我忍不住张开的嘴窥探着这个世界,只有亲眼看清了,它才能安稳下来。

    小涛为什么开始左右环顾?他在寻找什么?我拉着他的手试图使他走的快一些,因为我真的很担心,他是在寻找他的坟。

    “这里……好眼熟。”小涛依然不肯快走,然后,他就说出了这句让我的恐惧迅速膨胀的话。

    “别胡说了,快走!”我慌乱地拉着他,但是他竟然变得很有力量,任凭我拉扯着,却只是不肯快走,甚至干脆停了下来。

    “奶奶带我……这里……奶奶来过。”小涛挣脱我的手,嘴里说着错乱的话,开始在坟圈子里自己梭巡。

    我的恐惧无以复加,我最想逃避的事情真的来了吗?小涛真的就是赵海山家的小子,就是那个被打死了,又自己爬出了坟墓,咬死了赵海山一家三口的小鬼吗?!

    虽然还是上午,而且晴空朗日,但是这个坟圈子里似乎被一层看不见的雾气包裹住了,如此寒冷,如此阴森。我不知所措地僵硬在那里颤抖着,直到小涛转过一个坟头,小小的身影不见了,我才似乎从噩梦里惊醒一般,赶紧追了过去。

    小涛真的不见了,我压低声音喊着他的名字。我不敢高声,我的潜意识似乎担心声音大了,就会惊动坟墓里失眠的某只鬼。

    我仓惶地在荒草萋萋的坟圈子里奔跑着,喊叫着,但是我看不见小涛的身影,听不到小涛的回应。

    我的眼泪不能控制地落下,我开始强烈的后悔,自己不该捡到这个孩子,不该带他寻找什么记忆,这个世界是有警察有福利院的,自己正是因为越殂代疱,才遭受到了现在这样的惩罚。

    我不想追逐了,我的心理承受力已经达到了临界点,我开始想要走出坟圈子,就在这时,一声轻轻的呼唤突然在我脚下响了起来!

    “啊!”我再也没有忍住那声尖叫——当我捂住嘴巴惊恐地看向声音来的方位时,我看到了小涛,他竟然像一个死人一样僵硬地躺在一个土坑中的一具腐朽破败的小棺材里!

    “小涛!你在干什么?!赶紧给我出来!”我愤怒地喊到。

    “姐姐,这个坟,好像是我的。”小涛没有爬起来,他四肢伸直,脸上是苍白的悲伤和惊恐,他对我说话,但是眼睛却没有看着我。“我死了……我死了……爸爸,你不要埋了我……”他流出大颗的泪珠,喃喃地这样说。

    我使劲咬着嘴唇看着,小涛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然后,他的眼睛死死地闭上了。他开始一下下抽搐,那样子似乎正有什么东西一下下打在他的身体上。

    我恐惧的想象力帮助了我,我明白,他正做出的,是无情的土一下下埋在他身体上,他僵硬的身体被砸到的时候的颤动。

    那个土坑是很老的了,已经长满了杂草,旁边是一个被杂草覆盖了的土堆,我的目光在那个土堆上寻找着,终于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残破的水泥板。

    小涛还在抽搐着,我走过去,扶起那块倾倒的水泥板,我在上面看到了六个字:儿子赵涛之墓。

    没错了,我无法再逃避现实了,小涛就是那个赵海山死了多年的小儿子,就是那个咬死了赵海山一家三口的小鬼!他从坟里爬出来了,带着他的奶奶离开了家乡,隐藏在了遥远城市边缘的一个垃圾站里了!怪不得他不恐惧那副白骨,还和它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睡觉吃饭,因为他也是鬼,他是比那具白骨更可怕的鬼!

    “奶奶!”

    就在我被自己逼不得已发现的真相惊的无以复加的时候,突然,躺在小棺材里的小涛猛然坐了起来,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力量大的竟然让我一阵剧痛。他就那么抓着我,惊恐地大哭大叫着:“奶奶,奶奶!我不想死,我不要在这里!奶奶,带我走!”

    我感到脑袋里“嗡”地一声巨响,眼前的一切快速地被黑暗吞噬了。

    噩梦

    我掉进了一个憋闷而冗长、冗长而可怕的噩梦,梦里,我在一片混沌中奔逃,无数看不见脸的人包围着我,猎捕着我,他们嚎叫着,欢呼着,像是在进行一个宗教的祭奠,我则是祭奠上待屠杀的祭品。

    我的奔逃艰难而无望,每一步都似乎踩在黏黏的胶泥上,终于,我疲惫不堪地倒在了地上,一个无比巨大的轮胎滚过来,压在了我的身上,小涛从轮胎里伸出头来,看着我大颗大颗地流着泪,悲哀地哭泣着我的死亡。

    醒来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双腿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睁开眼,我看到的是密匝匝的树林,阴测测的荒草,我正伏在小涛瘦弱的背上,被他背在身上拖拽着前行。我的腿上的疼痛,正来源于被拖着走时腿部和地面的磨擦。

    我看见我的裤子已经磨破了,有血迹正渗透出来。

    “放开我!”我大叫一声,猛地推开了小涛。小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似乎因为拖着我走了很久,已经没有了力气。而我也“噗通”一声迎面摔在了地上。

    我顾不得被草枝划破的脸上火辣辣的疼,撑起身子站起来。

    这个小鬼,我已经不能再和他在一起了。尽管他是个可怜的孩子,但是他也是个可怕的鬼,他也是凶狠地杀过人的!他该好好的去投胎,好好找一个可以给他温暖的人家,而不是纠缠着我,成为我的负担和定时炸弹。

    “小涛,你……你就是这里的孩子。姐姐已经带你找到了你的家,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就在这里安定下来吧,这里有你的爸爸和奶奶,他们都需要你。”我不知道我这样的说法,对眼前这个小鬼有没有丝毫的作用,但是我还是要说。

    “姐姐,我们得走了,不走他们会杀死你,杀死我们的!”小涛气喘吁吁地说,似乎拖着我走,已经让他气力将竭,但是我注意到,他苍白的脸上额头上,看不到一点点汗珠。

    “不!小涛,这里是你的家,姐姐不是你的家人,你不要跟着姐姐了,姐姐得自己走。”

    小涛不说话了,他皱着眉头看着我,似乎还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想我没必要解释什么了,我和他萍水相逢,我们的过去没有任何交集,这个小鬼,他本来就不该找上我,更不该缠着我引诱我,我不管他是什么目的,也许他只是想回家,只是想找到自己死亡的过去,但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我现在都已经帮他做到了很多,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步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姐姐,你也不要我了吗?”我听到身后小涛大喊一声,我能感觉到他冲了过来,我想跑,但是我低估了他的速度,他竟然已经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角!

    “放开我!你干什么?你这个小鬼!”我歇斯底里地喊叫着,猛地挣脱他。但是我还是停了下来,我转回头看着他,我知道那时候我的样子一定像极了一个疯子,我甚至似乎从小涛震惊而恐慌的、大大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几近疯狂的倒影。

    “姐姐,我不是个死人。”我不知道我们对视了多久,终于,小涛张开了嘴,怯懦地、几乎无声地,这么说。

    他的开口,似乎是我绷紧的弦发射的最后指令,他的话音刚落,我就冲上去,死死地掐住了他胳膊一样纤细瘦弱的脖子。

    当我感受不到小涛在我身子底下的挣扎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我颓然地倒在了他的身边,看着高远的让人绝望的天,大片的阴云逃避着风的猎捕,而我身边,小涛已经无声无息。

    我似乎又晕倒了,我混混沌沌地重新陷入噩梦的漩涡。我看到小涛抓着我的手,他说话的声音像孤寂的小溪,悲凉地流进我的耳朵。

    “姐姐,我真的不是死人,不是小鬼。那时候我的确是死了,和我的爸爸,我们一起被村子里的人打死了,那年我十岁,正上小学三年级。”小涛似乎在给我讲一个遥远的故事。

    “那天,我病了,病的特别厉害,我烧的脑袋都糊涂了。我知道爸爸多疼我,他一直用冷水泡过的毛巾给我擦身子,那样,我才渐渐感觉脑袋明白了一些。后来,爸爸竟然给我炖了鸡肉,鸡肉真好吃,我好像从来没吃过。我吃的好香,吃的好撑,奶奶和爸爸都在边上看着我,脸上挂满了开心的笑。就在那时候,我们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了,我看见村主任大爷冲进来,指着我爸爸大骂,他说爸爸偷了他家的鸡,然后就动手开始打爸爸。爸爸没有还口,也不还手,我吓得大哭,奶奶就跪着拉着村主任大爷的手求他,但是没用,他还是不停的打爸爸。终于,爸爸的血喷到了我的身上,村主任一下子把他的脑袋打破了。村主任慌张地跑了,奶奶抱着爸爸不停的哭,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什么都是黑的,我感到喘不过气来,我怕极了,大喊大叫,但是声音却好像都灌进了我自己的耳朵,别的人根本听不到一样,我这才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个小箱子。后来我听到了奶奶的声音,她喊着我的名字,拍打着关着我的小箱子,终于,奶奶把箱子打破了,我被她放了出来。奶奶告诉我,爸爸死了,村主任不许任何人说出去,他找了人,把爸爸不知道埋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还埋了我,因为我晕死了,他们说我死了。奶奶没有办法,她为了救我,只能让我被埋了,要不然她就会和我一起被杀死,那就没有人能救我了。等到埋我的人走了,奶奶就用手把我的坟扒开,把我救出来了。奶奶说,我们不能在村子里住了,我们必须逃走。于是奶奶带着我跑出了村子,跑到了公路上,我们坐上了一辆大货车,终于逃走了。”

    “但是我们还没有停止倒霉,大货车翻了,我们都甩出了车,甩到了山沟里。我又被摔晕了,等我醒来,奶奶躺在我的身边抱着我,一动不动了。我是奶奶从坟里扒出来的,所以我绝对不能死。奶奶也不能死。我背不动奶奶,我找到了大货车上掉下来的一个旧轮子,没有钢圈的,我把奶奶放进去,推着她走了。我们要走的越远越好,到没有人伤害我们的地方去活着。从那天,奶奶一直睡着,再没有醒来,而我也再没有长大。”

    这些话水一样灌进我的耳朵,我浑浑噩噩地听着,感觉遥远而不真实。

    后来,小涛的声音就静下来了,我似乎看到他的背影越跑越远,越跑越远……

    这一次,我的噩梦是被一阵阵的吵嚷声惊醒的,睁开眼,我看到无数错乱的人影围着我的身边转。

    “哎呀,姑娘醒了,姑娘醒了!”这个显得很惊喜的声音,是那个我们借宿的家里的老太太,她抓着我的手,向着那些人影喊叫。

    然后其他人就围过来,我看见了好几张在五里村我看见过的脸,最让我一眼就看分明的,是那个村主任阴沉的脸,他们把我抬起来,匆忙地跑了起来。

    我是被五里村的人救的,在那个老太太家,我彻底的清醒了,那些关于小涛的混乱的梦和小涛一起消失不见了。

    老太太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其实我带回来的小涛,就是赵海山那个死去的小子,他是个小鬼,所以村里人都不敢说,她也是看他睡了才告诉我的。后来我们走了,村里的人一直不放心我,就偷偷的跟着,后来发现小鬼把我弄晕了,还坐在我身边坐了很久。小鬼似乎和我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之后他就离开了,然后他们才敢过去把我救了回来。现在小鬼消失不见了,我没被害死,真是福大命大。

    我的头无比疼痛,不愿意回应老太太的絮絮叨叨。后来那些村民和那个阴沉沉的村主任都来看望了我,我一直没有给他们什么回应,那时候他们眼里的我,一定已经因为小鬼的迫害,变成了一个傻子。

    就这样,我在老太太家躺了一天,天黑的时候,老太太睡着了,我悄悄的爬了起来。

    我偷了老太太家的手电,循着记忆,我重新走回了那个坟圈子再过去一些之后的树林,那是我掐住小涛的地方,也是小涛消失了的地方。

    我要寻找小涛,因为现在我终于什么都明白了——小涛真的不是一个小鬼,他虽然曾经进入假死状态,但是年迈的奶奶却用双手从坟墓里解救了他。而村子里的人说的话以及那个老太太给我讲的故事,根本都是他们集体为了掩盖当初他们打死了赵海山,并活埋了赵海山的小儿子的罪行而编织的谎言。我的那个噩梦,应该就是我昏倒的时候,所幸没有被发疯的我掐死的小涛,在我身边给我讲述了他也许是在重临旧地和再一次被死亡刺激之后回忆起来的那些往事。

    我不知道小涛回忆起来那些事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样的痛苦恐惧,更不知道当他对着我这个已经成为他心理依赖的亲人却竟然要掐死他的姐姐讲述那些回忆的时候,是何等的绝望和悲伤,我只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已经因为我给他的绝望而离开,那么他就将永远消失在我的绝望里,再不复来。

    果然,我没有找到他,我只是一个人在空旷的坟地里,痛哭失声。

    再后来,我一个人离开了那个村子,远远地逃遁了。在那里,我留下了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想起的惊惧,也得到了这辈子都不会被遗忘的悲伤。作为对小涛的补偿,我偷走了那个老太太家的菜刀,摸进了打听赵海山时候发现并留下了印象的村主任家……

    尾声

    我知道,现在我是个逃犯,我绝对不能出现在任何认识我的人面前。还好我是个孤儿,这一点对我来说,相对就要容易一些了。

    现在已经是深冬,这个北方的城市里的天空,每天都要飘下一层雪,天寒地冻。我只在城市的夜里出现,踩着吱吱哑哑的积雪,去做那份不需要我提供身份证的工作。

    那天,我照例在上班前的路上,低着头,行色匆匆。

    身后有咯吱咯吱的声音追上来,我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我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路灯下的积雪闪着冰冷而苍白的光,一个大大的轮胎,似乎有意识地滚动着,向着我的方向慢慢行来。

    我僵住了,泪落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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