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书:夜阑话韩柳-幸运的木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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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老城永泰街口,原三官堂祠庙前有银杏一株,树已偏枯,半边倚壁突起而粗逾二抱,高六七丈。每年自春至秋,浓荫翠盖,如巨伞中天,背面却枵然中空,从前儿童们捉迷藏,便潜身其中,最奇怪的是,这树身竟隐约如人形,故老们还指点着说,那地方是口耳,那地方是双乳。据有关方面考察,当是南宋时代遗木,至今也已七八百年,当地人称之为“怪树”,却不曾显出什么“特异功能”。直到三四年前,忽传怪树显圣,叶汁可治百病,一时红男绿女,焚香顶礼,把一条小小的永泰街,闹得日夜不太平,以至治安人员不得不出面干预,仍是禁而不绝。

    木居士的宗族可谓渊远流长,史书上叫作“木怪”。《汉书 · 五行志》第七:“哀帝建平三年十月,汝南西平遂阳乡,柱仆地,生支(肢)如人形,身青黄色,面白,头有髭,发稍长大,凡长六寸一分。”树木尚有生命,柱子已经过砍削,应无生气,却如生人,这就奇上加奇。古人忌讳奇异,所以看作是王德衰落的象征。其实大自然中像人的景物多得很,岂非王德永远在衰落了么?

    唐大历时卢纶经过山西中条山的伯夷、叔齐庙,曾经作了一首七绝:

    中条山下黄礓石,垒作夷齐庙里神。落叶满阶尘满座,不知浇酒为何人?

    传说伯夷、叔齐因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后人因敬仰他们节义,立庙奉祀。年代一久,泥像毁坏,乡人其实未必知道夷、齐的事迹,但因为庙中不可无神,塑像又很麻烦,只得搬了黄礓石来做替身。故人常以木石比喻无知之物,却又往往将它们神化。

    韩愈在《谢自然诗》中说:“木石生怪变,狐狸骋妖患”,似乎他是相信木石野兽会变作妖精作祟,但他在《题木居士二首》中,却有这样的话:

    火透波穿不计春,根如头面干如身。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

    为神讵比沟中断,遇赏还同爨下余。朽蠹不胜刀锯力,匠人虽巧欲何如?

    贞元二十一年(805),韩愈自广东阳山贬所,遇赦量移湖北江陵,途经湖南耒阳江口时,过木居士庙而作此诗。

    第二首的头两句,用了两个典故,一是《庄子·天地》:百年的树木,破开做成祭神的酒器,用青黄色来修饰,砍断不用的抛在沟中。祭神的酒器比起在沟中的断木来,两者自有美丑之分,但在丧失本性上是一样的。韩诗用这一典故,意为同样出身于木头,木居士却成为受人供奉之神,就与沟中断木不可同日而语了。二是后汉蔡邕在吴,吴人有烧桐木作柴火的,蔡邕闻火烈之声,知其为良木,便要求裁为琴,而其尾犹焦,世称焦尾琴。这是比喻某些人之被赏识,是很侥幸的。末两句意为:拆穿了说,木居士其实是废物,即使有灵巧的木匠也不能取材。

    这两首诗,前人以为讥刺王叔文、王伾的弄权,是否如此,尚有疑问。但也不仅仅讽刺一些向木偶求福的愚夫愚妇。黄彻《溪诗话》卷二:“退之云:‘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可谓切中时弊。凡世之趋附权势,以图身利者,岂问其人贤否,果能为国为民哉?及其败也,相推入祸门而已。聋俗无知,谄祭非鬼,无异也。”这倒说得很得要领。“为神讵比沟中断,遇赏还同爨下余”,即指那些时来运转、侥幸暴发的新贵。从艺术上说,也是韩愈七绝中痛快明畅、音节劲爽之作。

    北宋时张舜民南迁湖南郴州,中途见到木居士,便题了一首七律:

    波穿火透本无奇,初见潮州刺史诗。当日老翁终不免,后来居士亦奚为?山中雷雨谁宜主?水底蛟龙睡不知。若使天年俱自遂,如今已复长孙枝。

    诗前有一小序:“耒阳县北沿流二三十里鳌口寺,即退之所题木居士在焉。元丰初,县令祷旱无雨,析而薪之。今所事者,乃寺僧刻而更为之。予过而感焉。”使我们感兴趣的是这位县令:他本来相信木居士会显神通的,但因祈祷无灵,便把它当柴烧了,真如俗语说的“有事有神,无事无神”,可是僧人却舍不得木居士,仍然要刻一座来供养,不过已是冒牌或副牌的木居士了。

    张诗中所谓的“当日老翁”指原始的木居士,五六两句是照应第一句的“波穿火透”,意思是:老树经波穿火(雷火)透本无甚奇怪,如今重新换了一位木居士,又有谁来主宰它呢?

    张舜民字芸叟,因坐元祐党祸而谪郴州,所以诗中也多牢骚情绪,他又有一首《纨扇》:“纨扇本招风,曾将热时用。秋来挂壁上,却被风吹动。”这也是讥讽宦海风波的起伏:执政时弄权恃势,呼风唤雨,失意时被搁在一边,反受秋风的作弄。

    一根木头,本应受刀锯之苦,由于年久朽蠹,不中巧匠之意,遂弃而不用,只因形状像人,便赢得无数信徒的磕头作揖,谪贬的诗人又为它赋诗吟咏,木居士也算得有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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