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书:夜阑话韩柳-圣德与笔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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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宪宗即位后,王叔文集团受到贬逐,藩镇如蜀中的刘辟、夏州的杨惠琳等皆因叛乱而被斩。元和二年(807),韩愈任国子博士,写了一首四言的《元和圣德诗》,共一千二十四字。诗中对宪宗“文武神圣”的功绩大为颂扬。后人对此诗评价分歧,苏辙《诗病五事》以为“此李斯颂秦所不忍言,而退之自谓无愧于《雅》《颂》,何其陋也”。陈师道《后山诗话》:“少游谓《元和圣德诗》于韩文为下,与《淮西碑》如出两手,盖其少作也。”也有人说,这是在警诫藩镇。笔者觉得这首诗在表现韩愈的性格上倒很真实:一个热中的人也最易冲动,一冲动,就不惜用尽铺张和肉麻的话。

    到了元和十四年,宪宗遣使臣往凤翔迎佛骨到宫廷,韩愈时任刑部侍郎,乃上表劝谏,表中举出自汉明帝至梁武帝,皆因信佛而享国短促的事例。帝王本来什么也不怕,独独怕寿命不长。宪宗之迎佛骨,无非为了祈求延年,自然览表大怒,要处韩愈以极刑,后经诸亲贵的说情,才贬为潮州刺史。

    在赴潮州途中,他写了不少诗,都很精彩,如《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便是传诵的杰作。他由蓝田入商洛(今陕西商南县一带),途经商洛西北的武关,作了一首《武关西逢配流吐蕃》:

    嗟尔戎人莫惨然,湖南地近保生全。我今罪重无归望,直去长安路八千。

    唐朝制度,在西面边界擒获的吐蕃囚犯,解至南方,都不杀死。所以首二句这样说。既借苦说苦,亦以生慰生。从末二句看,他自问已无生还之望,但在《路傍堠》中,又有这样的话:

    堆堆路傍堠,一双复一只。迎我出秦关,送我入楚泽。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隔。吾君勤听治,照与日月敌。臣愚幸可哀,臣罪庶可释。何当迎送归,缘路高历历。

    在战国时,出武关而南,便是由秦而赴楚地。堠是记里程的土堆,五里只堠,十里双堠,就像长亭、短亭。可见他还是希望能回去的。柳宗元《诏追赴都回寄零陵亲故》也有“岸傍古堠应无数,次第行看别路遥”句。大凡流落天涯的人,看到堠子邮亭,也必分外凄怆,岁月就在一堠一亭的茫茫长途中消逝了。

    到了邓州穰县的曲河驿,他又作了一首《食曲河驿》:

    晨及曲河驿,凄然自伤情。群乌巢庭树,乳燕飞檐楹。而我抱重罪,孑孑万里程。亲戚顿乖角,图史弃纵横。下负朋义重,上孤朝命荣。杀身谅无补,何用答生成?

    这是隐喻人不如鸟,鸟尚有庭树檐楹可以栖息,自己却因重罪而漂泊海南,与亲友别离,将图书抛弃。末句的“生成”指父母养育之恩,其实说得多余,人未到非死不可地步,谁愿意轻生呢?但上述这些诗,都是正面说的,尚无牢骚之意。

    韩愈从京城长安至潮州,行程为七十余天,经过乐昌县的昌乐泷时,写过一首《泷吏》:

    南行逾六旬,始下昌乐泷。险恶不可状,船石相舂撞。往问泷头吏,潮州尚几里?行当何时到?土风复何似?泷吏垂手笑,官何问之愚?譬官居京邑,何由知东吴?东吴游宦乡,官知自有由。潮州底处所?有罪乃窜流。侬幸无复犯,何由到而知?官今行自到,那遽妄问为?不虞卒见困,汗出愧且骇。吏曰聊戏官,侬尝使往罢[8]。岭南大抵同,官去道苦辽。下此三千里,有州始名潮。……圣人于天下,于物无不容。比闻此州囚,亦有生还侬[9]。官无嫌此州,固罪人所徙。官当明时来,事不待说委。官不自谨慎,宜即引分往。胡为此水边,神色久傥慌?……凡吏之所诃,嗟实颇有之。不即金木诛,敢不识恩私?潮州虽云远,虽恶不可过。于身实已多,敢不持自贺!

    据旧注,县名乐昌(今属广东),泷(急流的水道)名昌乐。诗的大意说,他向泷吏询问潮州路程和风俗,泷吏垂手笑道:官人怎么如此愚蠢?譬如您在京师时,怎会知道东吴的事情,但东吴是游宦之乡,潮州又是什么地方?是罪犯才到那里去呀!我并不犯罪,何从知道?官人马上就要到潮州了,还忙着问它作甚?

    韩愈闻而大为羞窘,泷吏见状,连忙说:不要见怪,这原是和官人说着玩的,我曾经因公出差自潮州回来。下面便将潮州风土说了一遍,又说:现在是圣人(指皇帝)的天下,事事宽大为怀,潮州的囚犯也有生还的。官人不要讨厌这地方了,罪犯原是应该去的,不算委屈。如今既是圣明之时,官人却远道而来,这道理不待详说,应当有自知之明,还是守着本分前往,怎么还在水边神色慌张?

    韩愈觉得泷吏的所有讥责都很切实,自己幸而不受斩杀桎梏之祸,怎能不识好歹?尽管潮州又远又荒僻,对自己这样的罪臣已很优厚,岂敢不以此自庆!

    前人说这诗也是游戏之作,固然不错,看看中间的某些情节,就是出于虚构,当时的泷吏不可能对刺史挖苦得那么利害,尽管是谪贬的。所以这正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最后四句,明知潮州既远而恶,却还自相庆贺,不正是反话冷话?

    韩愈是大唐的文臣,他的上表劝谏,就像他写的《元和圣德诗》一样,完全出于忠诚,一心巴望唐室稳固清明,表也写得义正词严,不想为此而招来笔祸。他在一路上所作之诗,虽翻覆自认有罪,心里怎能平静?到了昌乐泷,看到水流险恶,船石相撞,随时可以发生意外。遇见泷吏时,也许有几句戏谑的话,于是内心又冲动了,借此发泄牢骚。诗人的创作心理本来容易理解。

    然而在皇权时代,却还允许谪官公然说出反话冷话,尚不失为“圣人于天下,于物无不容”的“明君”。这样看来,韩愈的《元和圣德诗》也还颂扬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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