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晚了。
满月象一个刚出炼炉的金盘,高挂在屋顶上空,把大地照得一片纯白。老树杈在月色里悄悄作梦,只有它头上浓绿的叶子在微风里轻轻摇晃,留下一串沙沙的声响。
北京。一个普通的四合院。
一老一少正在月光下聊天。老人是全国闻名的相声表演艺术家侯宝林。小的呢?是他的儿子侯跃文,刚满35岁,现在是中国铁路文工团说唱团团长。
侯宝林今年已经67岁了,身兼数职,重任在肩。北大、辽大、南开、南京大学都请他当语言学教授,专门讲授语言艺术。今儿晚上,侯教授不是给学生上课,却想考考儿子。得!他说话了,“你是想当一个名演员,好演员呢,还是想当个艺术家?”
老子考儿子?侯跃文没吭气,他稍稍想了想,反问侯宝林:“爸,您说这名演员、好演员和这艺术家怎么讲?”
侯宝林严肃得没有一丝笑摸样。此刻,你是无论如何看不出他会是个说笑逗乐的行家。说实话,今晚向儿子提出的这个问题,他早想过不下10遍了。准确地说,从他自己成了名演员以后,就反反复复琢磨过。他侯宝林只上过3个月的小学,靠自学才成了现在的大学兼职教授、相声表演艺术家。候宝林的大名50年代初就几乎无人不知了。可他从来没有把标准放在好演员、名演员上。如今,儿子也小有名气了,他会怎么想呢?不管从作为爸爸的责任说,还是从作为老一辈演员的身份讲,他侯宝林都有必要考考儿子。
侯宝林把蒲扇忽扇了几下,一字一板地说:“过去当个名演员有十分之难。首先这舆论工具就不行,10家没1家有收音机呀!现在要当个名演员可就容易多了。说个好段子一下子就传遍了全国,那无线电1天播3遍,连播1个月就出名了。还有那电视,连演员的模样也让大家都看见了。可你们究竟懂多少相声呢?我是干了一辈子呀!越干越觉得相声这门艺术高深。你千万不可沾沾自喜,有点名后,要争取当个好演员,从创作到表演,到说,学、逗、唱都得有一套。最后要争取作一个艺术家,有自己的风格,流派,有自己的相声理论。一句话,你不能止步不前!”
侯跃文低着头,心想:“老爹这番话,够琢磨了!”
侯宝林呀,真有他的!他仿佛用一根棍儿把儿子那平静的心搅动了,旋起了个又一个旋涡……
有人说这侯宝林一天到晚笑眯眯的,日子过得准挺顺心。其实也不尽然,各有各的难处,哪会有那么多顺心事呢?只不过他是给人制造“笑料”的人,这上台和在家里是两码事,相声是让人乐的一门艺术,甭管顺心不顺心,上了台就得把人逗乐,不乐叫什么相声?不过,这乐和乐可不样,乐得长知识,乐得高雅,乐得有情避,又谈何容身!当演员易,当艺术家难呀!就拿他说相声来说吧,经过了30多年自强不息的奋斗,才从“撂地摊”变成了一种语言艺术,登上了大雅之堂你说容易吗?
侯宝林闷着头,一边想心事儿,一边摇着蒲扇儿。这扇子声“呼嗒、呼嗒”响着,好像变了调……
“呼哧,呼哧、呜——”
一列油黑发亮的火车,再铁轨上慢慢挪动。只见一个4岁的小孩哭喊着,被人抱上了火车。他两只瘦瘦的小手在脑门上乱抓,鼻涕糊了一嘴唇。他的打扮挺滑稽,穿着蓝布大褂、小坎肩,戴着瓜皮小帽……
这就是侯宝林。他就这样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父母。
北京街头。
该上学的侯宝林在捡煤核。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祖籍在哪里——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还没有名字,因为是农历十月十五酉时生,乳名儿就叫“——小酉儿”,以后换乳牙,别人又喊他“豁牙子”。再以后脸上出了些麻点点,人家又管他唤作“小麻子”。麻子到20多岁时消了,这才随主人姓侯,起了个大名——侯宝林。那时候,他作过梦吗?作过。可他连想也没想过他会给人制造“笑素”。他觉得生活象一层玻璃,只能看看,不能碰它。
成天吃不饱肚子,主人家送他到天桥拜师学戏,也叫打戏。才10来岁的孩子此卖给了人家,有字据为凭:“投河溺井,死去逃亡,与师傅无关。中途不学,要赔偿损失。”打戏,打戏,那蛇一样的皮鞭印烙满了全身……
到了18岁上,侯宝林已能独立谋生了。他手里撮一堆白粉,在地上一边洒字一边吆喝着,看的人围多了,他就跳到圈里唱几段戏,求几个赏钱。他已学会了儿十出戏,而且生、旦、净,末、丑都会。唱《辕门靳子》,他一个人唱两个角色,一会儿在这边,是杨六郎,一会儿跑到那边,就唱老旦。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戏场子里,侯宝林学会了说相声。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侯宝林和师兄还在街上转悠,肚子里雷打滚似的咕咕直响。他大着胆子站到一个穿绸衣服的老头面前:
“二爷,您听段相声吧!这相声你听了准乐,才一角钱,给我们哥俩凑顿饭钱。要不,我俩给您唱段太平歌词。”说完了,甭管人家搭不搭理,张嘴就唱。
“去去去!别他妈在这儿瞎捣乱。”那有钱人眼一瞪,挥起文明棍就要打,这时他身旁的大姑娘拽拽他,这有钱人眼珠一转又说话了:“得得得,不就一角钱嘛!说个够味的。”
侯宝林脖子一梗,拉着师兄就走,心里一个劲地嘀咕:“不就一角钱嘛!哪有人格贵呀!”
日子再艰难,就是连着饿上好几天,他侯宝林也绝不去说那些男盗女娼,低级下流的相声。俗话说:“路是弯的,人是直的。”虽说这几年忆苦思甜不时髦了,可年轻人知道点过去的事儿总是有好处的,别为了逗乐,什么都说,什么都做。当艺术家还得有艺术家的人格。
这就是他今天考儿子的来由。
这时,侯宝林动动身子,天实在是不早了,儿子明儿还得上班,他站起来对跃文说:
“事情不算完,以后再说吧!”
“不!爸爸,您说的这3个坎儿,我真的得好好想想。”
侯跃文披着一身月光走进了自己的寝室……
(二)
月光已经流进了屋里,正在侯跃文的脑门上徘徊。他一点儿也睡不着,爸爸提的这3个坎儿,是得好好思索思索。
的确,他是个不知道忧愁的人,在台上,笑嘻嘻的在台下,也总是乐滋滋的,可今晚呢?爸爸这番平平常常的谈话,把他的心搅乱了,泛起了层层波澜。名演员、好演员和艺术家……他过去很少去考虑它们之间的关系、区别。他只知道用相声把观众逗乐,赢得一阵阵哄堂大笑。同时,也得到人们对自己的赞扬……也正是在这开怀的笑声中,在四方飞来的赞扬声中,他有那么一点飘飘然了……
可是,爸爸呢?他想的却不止是这些,象打预防针似的把儿子敲打了一下……
侯跃文翻了个身,天上的月亮还在盯着他,他觉得那月光有些刺眼。得!甭睡了,他索性坐了起来,半躺在床栏上,抱着头想起了事儿。
是呵!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自己也踏上了这条制造“笑料”的道路?
“跃文,中国铁路文工团在招考相声演员,你知道吗?”
“怎么,你想去考吗?”
“想试试。可我一个人没法表演呀!”
“那我陪你去一趟。”
说走就走,刚打完球的侯跃文穿了件白背心,就跟着同学跑出了校门。
考场上的人多极了。一对一对的,全说自己最拿手的段子。侯跃文呢,给同学“帮腔”。他压根就不是来考演员的,只要同学考上,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考完了。负责考试的那个队长对大伙不慌不忙地说:“你们都去吧,都没考上,就是那个穿白背心的孩子考上了。”
大伙踮起脚,哪个孩子呀?侯跃文也伸着脖子四处乱瞅。
“就是你,还瞅什么?”他的同学表情复杂地推了他一把,怏怏不乐地走了。
“叫什么名字?”主考的队长问道。
“侯跃文。”
“你爸爸叫什么?”
“侯宝林。”
“怪不得呢?侯宝林的儿子还能不会说相声?是你爸爸叫你来考的吧?”
“不是,是我自个儿来的。”
“他同意吗?”
“不知道。可我自己同意呀!”
“好好!办手续吧!”
回到家里,侯跃文却没词儿了。别看平时在舞台上爸爸一肚子幽默,可在家里,全然是两个人,从来不说一句玩笑话。侯跃文多会儿都有点怕爸爸。严父慈母嘛!现在他不敢说自己考文工团的事,只好吃一口饭,瞧一下爸爸,再吃一口再瞧一下,他需观颜察色,见机行事。终于说话了:
“爸,我到铁路文工团考试去了。”
爸爸没作声,连望也没有望儿子一眼。
“考上了!”
爸爸还是没作声。只听“吸噜吸噜”蝎稀饭的声音满屋响着。
“人家催着要我快办手续呢!”
“什么”侯宝林火了,“谁让你去考的,跟我说了么?呵?”说完,筷子往桌上一搁,犹如惊堂木一样响了一下。“去!给我老老实实上学去!”
“我不去!您干得挺有趣,干吗不让我干?”侯跃文委屈得快要掉泪了。
“有趣?凭有趣就能干好吗?”
“……”侯跃文嘴张得象个〇,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
侯跃文再也睡不住了,那月光仿佛一根根针刺,扎得他浑身不自在。他从床上爬起来。“啪”的拉开了电灯。父亲在10多年前讲过的话,现在又清清楚楚在耳边响起,是啊!凭兴趣是不行的,还得有知识,专门知识,有毅力,坚韧不拔的毅力。兴趣只能让人入门,并不能使人从事这门事业。在相声的舞台上,自己虽然也算得上是捷足先登了,可作为相声大师侯宝林的儿子,他还是感到压力很大。别的演员一出名,旁人是横着比。而他呢?得竖着比。一比就比到老爹侯宝林那儿去了。压力大啊!又何尝轻松过呢!不过再想想倒也是,没有压力人怎能前进、向上?人在重压下无非两个结果。一个嘛,被压垮。再个呢,压出成果来。冲压机压一下,术板就压碎,而钢板呢,就成形了。从这点上说,作侯宝林的儿子应该骄傲呵!“不不!我这个人只骄傲不自满,再说这骄傲和自满是两码事嘛!”侯跃文笑了,这不是在说相声吗?
他想起,老爹。真是个严父呵!不仅在今天考我、难为我,就在我10多年前刚从事这个相声事业的时候,他就给我设坎儿了!
侯跃文披上衣服下了床,把台灯也拧开了。玻璃板下正压着一张画片,是泰山的风景画。那浑厚的山座,陡峭的峰巅,给人一种勃发的力感。
侯跃文的目光停留在这画片上。
他看到这画片不止一次了,这是一位热爱他的观众寄来的。可今晚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同寻常的感觉。峰巅当然是壮美的,没有峰巅也就不成其为山。当人们惊叹一座山巍峨险峻时,谁又能忘了形成这山座的每一捧土和每一块石子呢?
作一个艺术家,需要有象这山座一样博大的基础,需要那些不起眼的一把泥土、一块石头的积累。只有基础打好了,形成了,登峰造极才势在必然。艺术家——山颠;山巅——艺术家……
侯跃文明白了:爸爸考他的试题有答案了。他真想现在就走到父亲的屋里,摇醒他,对他讲讲自己思索出来的答案:“名演员,好演员,只能停留在山的半腰上。我要争取攀登峰巅,做一个有真才实学的艺术家!”
他躺在床上了,月光从窗孔射进来,盖在他的身上。那月光是多么乘软,多么美丽!
(三)
一封观众来信摆在侯跃文面前。是批评吗?不全是。表扬吗?也不象。哦,是热切的期望。看——
“作为一个相声演员,请不要注意相声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应该追求她真正的价值。”
侯跃文用红笔在这儿行字下面,重重地划上了横杠。
他的思绪在飞飘……有一件事扑入了记忆中,那是他几天前在观众席上看到的一场演出——
台上正表演相声节目。
某相声演员把一个大枕头塞在衣服下,做出一副忸怩的神态,一边娇声细气地打情骂俏,一边摇摇晃晃地学着老太太走路。台下,哄堂大笑中还掺杂着稀稀落落的掌声。旁边的几个小青年,烟屁股往地上一摔,把嘴唇一撮,霎时,口哨乱飞,“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两位相声演员又重新上台,学着唱了几段流行的小夜曲。
大幕刚刚合上,又是刚才闹腾得最欢的这伙青年人,长头发一甩,不屑一理地喊着:“什么玩艺呵!”
“什么玩艺!”这评价深深刺伤了侯跃文的心。他为自己的相声同行感到羞辱。同时,也想到了自己……很久没有坐观众席了,今天坐了这么一会儿,就不顺心!不,应该说这是收获,不管对他的同行还是对自己,都是难能可贵的。平时,在哪里能听到这种一针见血的批评!
剧场上的人已经走光了,侯跃文还在座位上沉思……是呀!有人说,现在剧场的主要观众是年轻人,所以,节目迎合了年轻人的口味也就迎合了大多数观众的口味,他们甚至还能举出某某某演员是靠年轻观众捧起来的。是这样吗?侯跃文轻轻地摇摇头,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观众席上,沉思着……怎么看待这些年轻观众呢?就拿今晚这些象“嬉皮士”般的小青年来说吧!他们不也有自己的审美观吗?在他们心中,还没有泯灭对真、善、美的向往。作为一个相声演员,你拿什么节目迎合他们?……
“绝不能在舞台上胡说八道!”
这是谁的声音?老爹,侯宝林,还是那副严肃的面孔……
中南海,毛主席家里。
32岁的侯宝林正在给主席说相声。他一口气说了10多段相声,毛主席夸他功底深,说得好,特别是《关公战秦琼》一段,毛主席最喜欢听,要侯宝林说了好几遍。这以后。侯宝林特别喜欢说《关公战秦琼》,因为,毛主席也喜欢听!
可今天,当侯跃文再给80年代的观众说《关公战秦琼》时,台下已没有哄堂大笑,只见一双双疑惑的眼睛在互相询问:“这两个人为什么不能打呢?”唉,搞“文化大革命”,没自学过历史,可悲呀!他不埋怨观众,观众的情趣和欣赏水平是靠我们这些表演节目的人培养的。你培养的是小市民情趣。观众的情趣就是小市民的。你培养的观众情趣高,他们的欣赏水平也就跟着高。
有一天,侯跃文回到家里,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了爸爸。爸爸说:“即使没人乐,演员也不能在舞台上胡说八道!”
爸爸的脸色还是那么古板,为什么永远不见他笑呢?
还有一次,侯跃文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家。一探头,得!老人家今日格又生气了。侯跃文正想悄悄走开,只听老爹大喝一声:
“过来,说的什么玩艺儿,都不嫌脸红?”
侯跃文傻眼了,他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来来头不小,老人家有满肚子火。
他继续发他的火:“还在电台上现眼,这节目怎么能录呢?”
哦,总算听出点眉目了,还是为说相声的事。侯跃文的确和石福宽给电台录了几段相声,可自我感党还不错呀!他听到的反映也可以嘛!
老爹的气很大,儿子不敢争辩,只好暂时忍点。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侯跃文就赶回团里。他把父亲说的那段相声一查,不是他俩说的,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快去声明一下吧,‘平反’走。不能让咱俩背黑锅呀!”石福宽急得什么似的,跟着侯跃文就跑。
一进门坎,侯跃文就说:“爹,您消消气吧!那段相声不是我俩说的,您听岔了。”
“那为什么声音那样象你俩?”
“有人跟着瞎学呗!”侯跃文搓着手,不好意思地回答。他和石福宽说相声说出了点名,有人就“模仿”,从声音到动作……这也叫学他人之长吗?
侯宝林的脸还紧绷着。他说:“这个段子《山东二黄》,是个传统段子,两个演员的唱腔,不管是京剧还是山东戏,都不对,根本不该上舞台,还录了音在电台放呢!你俩要说,我帮你们排。”
怎么能不排呢?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两个年轻人赶紧点了点头。于是,这家里就变成了排练场,候宝林一遍又一遍给他俩作示范,帮着他俩练。边练边留下了这段教诲:“你俩要认真学,不要糟踏艺术。外国人写中国相声论文得了博士学位的已经好几位了,但我们国内还很少有人系统地研究它。你们要好好学、认真演,可绝不能在舞台上胡说八道。”
侯跃文离开剧场,回到了宿舍,他用冷水洗了洗头,可是他的心却无法冷却。艺术的价值并不等于剧场中廉价的笑声、自己的名声。那么,在于什么呢?
他的思绪在延伸……
前几天,他参加了一个关于相声改革的会议。有人主张边弹吉它边说相声。侯跃文认为:相声改革,并不是改革这种形式,是要改革相声的内容,加强相声的文学性。不错,在许多年轻人眼里,西洋乐、芭蕾舞是热门。相声只是一种大众文学、口头文学。尽管如此,但她绝不是一门市俗文学!不等于要去适应、迎合一些观众的庸俗要求,单纯地为娱乐而娱乐。应该使观众在娱乐中增长知识,得到教益和提高,应该使观众的乐趣升华!
侯跃文突然产生了一个意念我要创作,不但要说,而且要写。自已说自己写的。我要用自己的知识和节目告诉观众:相声是一门高超的语言艺术,是给人哲理和启迪的艺术!
这些年,侯跃文自己或者与人合作写了36段大相声,25个返场小段。这些节目,绝大部分被报刊采用,演出效果也较好,他写了敢于同坏人坏事斗争的相声《见义勇为》,写了讽刺一切向钱看的相声《财迷丈人》,写了《献给女排的诗》、《永开正点车》,等等。他亲自动手写,又登台表演,忙呀,几乎没有喘息的工夫。他在向峰巅迈进!他知道,松不得劲,一松,就可能滑到山根,前功尽弃……
“当!当!当!……”墙上破旧的挂钟敲到了夜里12点。
铁路文工团说唱团团部的灯还在亮着,屋里,两张简易的木桌,几把普通的木椅,就连招待客人的沙发,也有着几个破洞。侯跃文泡上一杯茶,点上一支烟,他要写!要笑!要让艺术在笑声中升华!
屋外,一辆汽车拉着长长的笛声驶过。不知这是夜里的末班公共汽车,还是黎明的第一趟车?
侯跃文捏着笔,写下了早已酝酿好的相声题目:“礼节漫谈”。
这个段子是诞生在笛声中呀!
(四)
去年盛夏,侯跃文到北戴河去疗养。同屋住着一个人,胖胖的,40出头,整日没有多少话语。侯跃文总觉得在哪儿见过此人:电视上?会议上?还是登在报纸上的照片?记不得了。
他就是著名的作家刘绍棠。很快,侯跃文就知道了他的大名,便一把攥住刘绍棠的手,说:
“久仰,久仰!咱们是老朋友了!”
“老朋友?”刘绍棠掉进了五里雾中。
“一对右派嘛!你18岁就戴上了老右的帽子,我也差一点步你后尘。”
刘绍棠仍然不明其意。侯跃文便讲了一段往事:
在观众的记忆中总是在微笑的侯宝林,那年月和舞台告别了,和相声告别了,和笑告别了!一天到晚,他的面孔象铅块一样凝重。
他成了黑帮。上班——有人跟踪。下班——有人监视。侯宝林回到家,吃过饭,碗一撂,往小板凳上一坐,一声不吭,只是望着屋顶出神。如果是晚上,他可以一直望到半夜。仿佛那屋顶上有个什么怪物似的。
一连几天,侯跃文忽然发现爸爸常常不按时回家,或干脆不回家,他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
果然,这天他回到家望里一看,乱七八糟的,四间住房,还有书房的地上全是书,摔得满地都是。小跃文气极了,骂了一句:“谁干的?真是土匪,找他算帐去!”
“别找了。人家不找我们就烧高香了!”这是爸爸,他呆在墙角里,又望着屋顶出神。侯跃文进家来一直没发现。
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孙子哭诉;“上午来了好多人,把咱家的东西全抄走了,拦也拦不住。我只认得有几个是你爸爸的学生。”
侯跃文跺跺脚,气得他肝儿疼。外面总是传着侯宝林家里多富,多富,其实全是猜想。每逢发工资时,总有人敲侯家的门,多则三、四个,少则一、二个,都是过去和父亲摆摊说过相声的叔叔,大爷们。因为生活困难找父亲要钱。侯宝林从来没让他们失望过,三块、五块给过,十块,八块也给过,伸出来的手从没空着缩回去过。再加上侯跃文兄弟3个和1个妹妹,全家人每月的开销就是一大笔。他们家里除了一些必需品和书,还能有什么呢?有吗,就是加上奶奶一共7张口,要吃要喝的7张口。造反派来抄家,得到的东西可想而知了。奶奶还在哭,侯跃文觉得挺难受。一扭身进了厨房,谁知,厨房里也有哭声,妈妈在哭。这个制造“笑素”的相声之家,一点笑声都没有了。爸爸有问题?他想不明白。可能这场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文化人的命吧!
爸爸进牛棚了。临行前,他给妈妈留了个纸条,说:“将来我也不知死活,咱们离婚吧,你和孩子们一堆过。”妈妈哭得好伤心,眼泪象一条小河,手绢湿了好几块。
侯跃文成了黑帮的儿子,他没有资格参加造反派。只能“举左手,举右手,转个圈齐步走”,只能参加为造反派鼓励的演出。许多人埋怨文艺工作干不了,没出路。没发展,改行得了。侯跃文摇摇头,他想,国家不能总搞文化大革命吧!将来人们还得需要艺术,需要笑。因为,这喜、怒、哀、乐是人的天赋!除非他发育不正常。
就在这时候,他收到一封信。一次演出他念错了一个字,把“粗犷(广)有力”念成了“粗矿(况)有力”。一位观众花了八分钱写信,就是专门为他更正这个字。他感谢这个不知名的观众,永远记着这位在逆境中还热爱自己的观众,他更坚信了——人民需要艺术。
一天,他路过图书馆,发现在灰尘里埋着几本书,有《安娜·卡列尼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宝贝书!斯坦尼久仰了!他高兴地欢呼了一声“乌拉”,就埋头读起来了,外边,两派的武斗已达白热化程度。屋里,他的心儿象犁尖在字里行间耕耘。他第一次知道了斯坦尼的这句名言:“从自我出发下意识的表演。”他这才知道,在艺术上要探求的东西太多了。
他萌发了强烈的演出欲,他想说相声。可是,那年月除了样板戏没有别的节目。艺苑一片荒芜。他要耕耘,他要育苗。没有相声怎么办?写一个吧!自己写,相声不能离开讽刺呀!中国人不敢讽刺,就刺外国人吧!他写了段相声《莫斯科街头》。
清晨,刚刚5点30分,辩论了一天的人们正在口干舌燥地酣睡。侯跃文和同屋一个拉大提琴的朋友,已经在3楼的平台上练功了。他喊嗓子,练技巧,非常认真。
天天都坚持,而且又那么认真,这事还能不惹麻烦,文工团一位领导知道了。这天,当他又要上平台练功时,这位领导招招手,说:“小侯,你过来一下。”
侯跃文乖乖地走了过去。他规规矩矩地站在领导面前,等着发话。
“小侯呀,你要注意嘞!有人反映体重业务轻政治,小心走白专道路呵!”
侯跃文嘴张了几张,却不知如何回答领导的话他感到很委屈。什么叫重业务轻政治。每天8个小时的上班时间,他几乎全用来搞批判、学红书,还有游行呀,开会呀,写火字报呀……一个象样的相声都没学会,这重业务从何而讲?
领导似乎看透了侯跃文的疑惑,又敲打了他几下:“小侯,你必须就此止步,滑下去可就晚了。不要忘记18岁就有当右派的!历史教训呀!”
候跃文知道他说的是刘绍棠的事,本想再争辩几句,一想,没什么意思,就用沉默打发这沉闷的气氛吧!直到那位领导走了,他也没吭一声。
不久,工宣队驻进了文工团,因为这些师傅是从制药厂来,侯跃文和大家在下面悄悄地议论说“小心呀,他们是带了一脑子牛黄解毒丸来的!”糟啦,这还了得!他们开始整侯跃文的材料了。
不久,他就被送到保定去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去换脑袋瓜……
这时,侯宝林还在牛棚里。
一桩往事,一段小插曲。今天回味起来,也许觉得怪有意思,可是当初多大的压力呀。接受再教育,年复一年,何日是头?想说相声,望眼欲穿,无限渺茫……
刘绍棠听了这事,轻轻地一笑,说:“小侯,让昨天的事都过去吧!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今天。还有明天!”
啊!刘绍棠的那笑容给侯跃文的印象实在太深了。天大的屈辱,地大的苦难,遇到他这笑都会烟消云散的。他怎么那样会笑?大难不死,在苦难中崛起……哦,侯跃文明白了,人民生活中是不能没有笑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写个相声段子,就叫《笑》……
(五)
人民大会堂。
1983年的春节联欢会正在这里举行。身穿浅灰色西服、扎着领带的侯跃文,表情肃穆地坐在椅子上。台上,严顺开的滑稽小品,斯琴高娃和胡松华的歌舞,吸引了多少观众的心!接下来,舞台上播放他父亲的演出录相。这是“文化大革命”前表演相声的实况。瞧那相声味,够浓的了。侯跃文入迷地看着,品尝着……
旁边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议论:“呶,这是侯宝林的儿子侯跃文,今天也要演节目的。”“父子同台。子承父业,出息!出息!”
他抬起头来,父亲还在银屏上幽默地笑着。谁说父亲总是板着面孔?你看他上了舞台,乐得象个喜人!生活本来就叫人乐不够嘛!
突然,报幕员刘晓庆说道:“下面,我们请侯跃文、石福宽说一段相声《礼节漫谈》!”
掌声——热烈的掌声和同行们赞叹的目光,一齐向他涌来。
从不怯场的他,突然觉得有点恐慌了。他求援似的看一下雪白的幕布,幕布上什么也没有。可是,刚才父亲还在那儿说相声来着。不知为什么,他好像又回到了童年,1957年的秋天,正上小学的他,站在新街口工人俱乐部里满头大汗地说着相声……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和那个在理发馆工作的父亲的学生,合说的第一段相声。那是一个传统段子叫“醉酒”。
当他第一次站在台上往下一瞅时,心里都毛了,只见黑闪闪的眼睛连成了一片,人们还无所顾忌地对他评头论足。他给自己下了命令;不看!不看下面。他象背书似的,一口气把段子背完了。其实,比给老师背书还难,段子是说完了,本来这是个很招人乐的段子,可是怎么没人乐呀,真的,台下一点笑声都没有。
“这些人怎么都不乐呢?”回到后台侯跃文带着哭腔问他的大伙伴——理发员。大伙伴也是满头大汗,不知所以然,他只拍了侯跃文的肩膀,叫了声“小阿弟,(他总这么叫)……”再没往下说。
“小阿弟”的心一下子凉到了脚心。他觉得难堪、屈辱、羞愧,只恨无地自容。他从台上跳下来,穿过人群,一口气跑到厕所。躲在一个小角落哭了。真没想到,给人制造“笑素”这么难!
倔强的“小阿弟”,平常很少流泪。可这一次,他哭得非常伤心。
“哭有啥用?再来一次嘛!失败本来就是成功他妈。”他的大伙伴说,胸脯挺得高高的,比侯跃文勇敢多了。
当他冷静下来后,给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怎么会失败呢?对了,心慌忘了几句台词,这是一,二呢,这个段子也不适合小孩表演,“醉酒”讲的是两个醉汉出洋相的事儿,12岁的孩子演醉汉,能醉出几分可信来?相声是演就讲个真,只有真,才觉得可信、可笑。不真让人家笑从何来?
第二次,他们选了“八扇屏”这个段子,这段子适合这一大一小表演。屋期日下午,“小阿弟”瞧父亲出远门了,就赶紧拎上一壶水,把屋门一闩,死劲背台词:
“……吴周瑜10岁学兵法颇有将才,13岁统领千军万马,执掌6郡81之兵权。使苦肉、献连环、祭东风、借雕翎,火烧战船。只烧得曹操望风鼠窜。那周瑜虽有卧龙凤雏之相帮,也算得小孩当中一魁首……”
“八扇屏”是个贯口相声,要说得特别快,甚至连标点符号也不能停顿。“小阿弟”象念经似的,足足唠叨了两小时,不算慢!总算是把节目练熟了。
演出的那天晚上,侯跃文接受了第一次临场的教训,只想自己的台词和角色,不管台下。他胆子大了,越说越流畅,表情动作也逼真。笑声,接连不断的笑声,前仰后合的观众笑得多么开心呵!他成功了!“小阿弟”!他永远也忘不了这笫一次收获的笑声。这哭声后的笑声!
第二天早上,当他背着书包走进课堂的时候,老师用红色的粉笔,写下了一道作文命题:“我是未来的——”“我是未来的人民相声演员。”“小阿弟”这样写着。在这篇作文里,他用美妙的幻想为未来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灿烂的花环,给理想插上了金色的翅膀。掌声,掌声呵!他永远要不倦地备斗,去获得更多、更好的掌声……
掌声,俄然是热烈的掌声,把侯跃文从童年的梦中惊醒。不过,这是在人民大会堂。
他扯扯衣服,走上舞台。此刻,他只有一个担心,怕自己创作的“礼节漫谈”收效不好。不必担心,人们已经笑了。人民大会堂里的文艺同行们,电视屏幕前的亿万观众,笑了,都笑了。从古至今的礼节,通过他的表演,人们知道了,熟悉了,增长了知识。成功了!成功里凝聚着侯跃文多少辛劳的汗水呀!查资料,博览群书,不眠的日日夜夜,不就为现在这一刻吗?给观众以有益的收获,让相声艺术在笑声中升华。不就是为了祖国为了提高人民的文化素养吗?
掌声,热烈的掌声呵!侯跃文、石幅宽只好又来了个返场小段。
父亲,您满意吗?我创作的这个新段子。
记得有次,我写了个讽刺售货员服务态度的相声,您看完本子说:“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最最重要的是要正直、善良。相声虽然是讽刺文学,但应该热讽,热情帮助人们改正缺点,不要冷嘲。当个售货员不容易,站一天不说,工资又低,遇上不顺心的事吵几句也难免。不易讽刺呵!”那个段子废了。今天,您又会说些什么呢!
还有一次,您说:“一个人要让才能压着名声而不要让名声压倒了才能。当才能对名声供不应求时,他必然会走歪道儿。”
爸爸,我不走歪道儿,虽然我已经小有名气了。
人民大会堂的笑声,掌声,热烈地响着。
呵!老师——您在哪里呢?是否也坐在电视机前,在观摩学生的演出?
感谢您的作文题,留下一处空白,任我想象驰骋。今天,我真的是人民演员了,就站在人民大会堂的舞台上。
(常青、王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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