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电影制片厂高高的铁架大门敞开着。
斯琴高娃出来了,
王心刚出来了,
唐国强出来了,
陈佩斯出来了,
看到这些熟人,你总感到他们的身后跟着一队无形的人流:虎妞,玉贞、三姑娘、蔡锷、杨晓冬、牧人之子、二妹子、赵蒙生……过去的、现在的形象在眼前重叠、显现。
不过,此划他们完全不是银幕上的装饰了,有的西装革履,有的旗袍彩裙,陈佩斯呢,一身笔挺的军装,大沿帽,新肩章……难道这会是春节联欢晚会上那个表演“吃鸡”“卖羊肉串”的活宝么?
田华也出来了。她身后那无形的队伍更长:喜儿、李玉梅、女法官、颜少春、胡素芳……
现在,她就是她,衣着朴素,那半高跟黑皮鞋,看来已在好几个冬春的残雪、泥泞中踩踏过了。起毛掉线的手提兜起码陪她走南闯北,拍摄过好几部片子了。她手里牵着小孙孙,那小崽很会“做戏”,一会窜到奶奶右侧,一会儿又躲到奶奶左边。这小子,玩藏猫猫呢!
公共汽车站上。
等车人排成了一条长龙。终于,有人发布了一条“爆炸性新闻”:
——那不是田华吗?
——不会的!人家田华出门还不坐小卧车,在这干耗着等公共汽车?
——走,看看去!
好奇心使许多人围了上来,而且越围越多,说什么的都有。田华感到很不自然,却又不便站出来解释,只好任这种“围观”发展下去。
斯琴高娃、唐国强、陈佩斯,……远运地站着,看着,也不敢近前。他们都是田华的晚辈,也是她手下的兵。他们和她有好多好多故事。这些故事从来无人讲起,埋在银幕后面,也埋在他们心中。
有人说:她是青年演员忠实的港湾,穿过暴雨之后她给他们以歇息、安眠。她又是青年演员们可靠的台阶,陡直的高山耸立面前,她给他们支起了垫脚的肩膀。她让他们把忧郁的梦沉淀到水底,给他们头上一片晴朗的蓝天……“田阿姨”独具慧眼“小陈强”崛起影坛,瞧他那电光脑袋,就够你笑上半天的。
陈佩斯,后来者居上。有人问他:“你是不是超过了你的爸爸陈强?”这话问得直了一些,他答得很巧妙:“下一个节目再说吧!”
如果把陈强的儿子跟田华连在一起,人们一定会感到突然。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当年田华去考陈佩斯的那段令人好笑、却又让人难忘的插曲。
当人们看到陈佩斯在银幕上的出色表演激溅起浪花时,才知道你——田华,还有陈佩斯——把多少苦果悄悄地吞咽!
那是陈佩斯第三次寻觅通往艺术殿堂的路了。前两次,皆因“黑帮”爸爸的牵连,使他想当演员愿望化为梦幻。这次八一厂招考演员,他想再碰一碰,兴许还会有门,反正鼻尖上已经碰了几块青痂,再加几块无所谓!
他不敢在这个地方留一点声音,踮着脚尖走进了考场。一看,哟,这不是田华阿姨吗?直直地坐着,不愧是考官!
当年,爸爸在《白毛女》里演黄世仁,田阿姨演喜儿,那个老东西欺侮田阿姨。真不顾脸皮,老子欠债儿子还,今天得给阿姨陪上笑脸。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问安:
“田阿姨,您好!”
这不是陈强的儿子吗?几年不见,出脱成人了,田华满心喜悦。
“阿姨,这些年我在内蒙古插队,苦,我是不怕的,我已经买了两个腌菜的大缸,准备在那里当一辈子农民。可是,最近突然冒出了个想当演员的想法……”
田华给他丢了个眼色,提醒他:这是考场。
他吐了吐舌头,便端端地坐在一旁,歪着头,嘴角翘起。一副满不在乎,而又忧心忡忡的神态。
还是小孩子脾气,真没治。田华心里笑了。
考场气氛严肃,静穆。
“陈佩斯,我开始考你。”考官脸上连笑容也没有,真绝。
他按照她的要求朗诵诗歌、唱歌、讲故事。他自己还增加了个节目:讲寓言——《狼来了》,出色极了!
主考官是满意的,但她不动声色,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
“陈佩斯,现在请你做小品——‘你没有被录取!’”好个主考官,层层加码,要让陈佩斯演“活报剧”了。
他一听,浑身软塌塌地,如同面条一般地瘫在了地上……欲言又止,于是,眼泪夺眶而出……
这个孩子,没有录取就耍赖?真是!不少人这么想。
等他们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陈佩斯的小品已经宣告“胜利结束”。
人们惊呆了。他是个演戏的材料。
田华满意地拍了他一把:“小子,真有你的,不愧是陈强的儿子。”
陈佩斯微微抬头,斜视了田华一眼:你总算笑了,阿姨的笑金难换!
田华这一关顺利通过,她将陈佩斯推荐上去,请有关人员最后定夺。
好事多磨,有人告状——陈佩斯是陈强的儿于,田华给他开了后门。
她不能眼瞅着让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青年人,被一纸阴状告吹。“不相信,就再考一次,你们睁大眼睛来看。”
她心里有数,陈佩斯不是泥捏的、纸糊的,不信一阵冷风就能把他吹倒?
陈佩斯二进考场。田华还是那么严肃,但是,这回她主动说了话:“要沉着,争口气!”也许她不是说给陈佩斯一人听的。
看陈佩斯做小品的人比上次多。他做得十分成功。在场的人再一次被折服了!
仍然有人设卡。“这小子长得象丑八怪,比他爸爸还丑,能演什么?”当时江青有个“指示”:“不让‘丑八怪’进剧团。”这位老娘吃饱了撑得慌,这号事也伸手来管。
本来认为可以录取陈佩斯的同志,一撞到“圣旨”便缩回去了。田华呢,她权当不知道这回事,故意冶高嗓门说:
“演戏嘛,总得有各种各样的角色,丑有丑的用场。演员都长成美人儿,谁表演狗腿子?”
大概她这话不仅是说给在场人听的。
当然,陈佩斯最后被录取了。
扶持,这是两个平平常常的字,它却使苍白的生活有了五光十色的诗。中国影坛上多了个陈佩斯,不要忘了田华。
她自草原上展翅你送她一股春风
维纳斯,你正是从那手臂断落的地方,张开了振飞的翅膀;斯琴高娃,正因为你总是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的棱角,才使你在银幕上有了自己的个性……
那年,当斯琴高娃捧回了金闪闪的“双奖杯”,田华高兴地这么想,金杯上闪烁着她的汗珠。她是把高娃身后那断断续续的路衔接起来的桥梁中的一根立柱!
她,就是田华!
如今,田华是八一厂演员剧团团长,可那阵子她象高娃一样是“普通百姓”。不。高娃是借到八一厂的,住在招待所里,她的户口还在内蒙呢!当时,《归心似箭》正在拍摄中,玉贞正躁动在娘腹中,到底能出脱个什么样儿,谁也很难预料。不过,田华从高娃身上好像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咦!这个高娃说话、办事总有点与众不同,挺泼辣,又挺腼腆;挺多嘴,又挺老练;挺热情,又挺严肃……咳,怎么说呢?反正,她就是高娃,不是别人!
田华没有琢磨透,但她喜欢高娃这种柔中见刚的性格,尤其在一个女同志的身上。
想窥探斯琴高娃内心世界的窗口,成了田华的最高兴奋点。她在急切中思忖、等待着……
机会终于来了!
抬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田华扮演工作队队长颜少春;斯琴高娃扮演三姑娘,三辣子。她们一起在四川农村深入生活,拍外景。
高娃说:“我这是忙里偷闲,额外要了这个三姑娘。计划外工程。”说完格格直笑。
田华听得明白,高娃正在拍《骆驼祥子》,那虎妞的味儿够她咀嚼的了。三姑娘也许不是小菜一盘,但毕竟是虎妞的“妹妹”。
细心的田华发现,这个高娃在表现三姑娘时,常常流露出虎妞的动作和言谈。扭腰肢,闪脚胱,这是三姑娘吗?
“高娃,你这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你算虎妞化了!”田华笑着说,随即态度严肃了:“如果三姑娘变成虎妞,咱们的《许》剧怕要吹灯了!”
高娃认认真真地望了田华一眼,回答:“虎妞和三姑娘虽然生活在两个社会、两个时代,但是我不相信她们之间没有什么联系。把三姑娘演成就是三姑娘,这当然是我的愿望。但是,为什么就不能在三姑娘身上看到虎姐的影子?她不是三姑娘的妈,却是三姑娘的上一代人啊……”
了不得哟!高娃是个能人角色!田华心里想着。她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个正在“娘”腹中躁动的三姑娘,将是个非同一般的银幕形象。儿象爹、女象娘嘛!
果然不久,高娃找了一个活生生的导具:小娃儿。
三姑娘背了个小娃儿,越发的象三姑娘了!自然,她失去了在一些人看来演员应具备的线条美,可她呢,喜滋滋、乐哈哈。
田华的心里也有了底,“我服了!你不但能演好三辣子,就是有10个三辣子也难不倒你。”她拉起了高娃的手,说得很有感情。
真不容易!一个名扬四海的老演员,对一个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演员的“棱角”,不但没有掰掉,还给她开拓着向上成长的空间。她肯定想到了,正是在这个“棱角”上会萌出鲜嫩的、却又是顽强的芽儿。她欢迎对自己有强大威胁的后来者。
一个强劲的旋律,等待着热情而有力的手指去弹响。
斯琴高娃在影坛上大放光彩,“金鸡奖”、“百花奖”双双中奖,田华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容,仿佛只是在沉思,沉思……
冷凝了的钢,更有力量!
她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不是演员手记,也不会是台词默写,而是一份申请报告,她亲自修订为高娃提前晋升级别的报告。不是晋升一级,而是两级。这份报告,她必须把高娃那些“棱角”毫不保留地罗列出来,她报告各级领导,还有所有可以看到这报告的人们:不可忽视斯琴高娃的存在,她还凝聚着更大的潜力,虎妞的成功,仅仅是她迈向艺术峰巅的起点!
报告递上去,没有回音。她几次拨通电话,是催,也是说情。她唯恐哪个关节上卡了壳,亏待了高娃。把真金当成黄土,这事有的是。
有人嫉妒了,当然更多的人是羡慕。“高娃真有福气,犬团长为她鞍前马后地跑着!”田华听到这些话,她没有犹豫,仍然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去。报告批下来了,她要亲自去拿回来。
海天无际……
斯琴高娃的航程,伸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哑妹”开喉歌唱她却没有唱赞歌
陈冲的名字,随着那金光闪烁的“百花奖”杯,而名扬四海了!
她突出的感觉是:周围的气氛太热了!热得使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一封又一封信,落到她手中;
一批又一批人,远道的、近邻的,熟悉的、陌生的,源源不断地上门拜见她;
那些记者们,没完没了的提问,采访,搅得她脑子都有些木了:
尤其伤脑筋的是一些导演们,他们把一个又一个电影剧本塞到她手里,恳切地邀请她在新片中担任主角。至于剧本中的角色,对她有多少,适应性,看来他们很少考虑过……
当十八岁的陈冲有点招架不住时,田华来信了!
也许这封信不属于一片“朝霞”。可小陈冲急不可待了!那么一大沓信中,她一把就抓起了田华的信。好阿姨,你的话一定与别入不一样,我爱看,爱听!陈冲想。
果然,完全是另一个调调……
陈冲打开台灯,一片明亮的米黄色照着工整的笔迹:
“我不属于只对你唱赞歌和吹捧的人;”“获奖之后,一定会有更多的导演找你,这并不是坏事,问题在于你是不是因此就放松了学习,放弃了钻研,果真是这样,你就有可能辜负群众的呼声和期望。”
“在你的身上有一种勇敢的种子。我是说,它只是种子,还需要发芽,还有待结果……”
收起信,陈冲还在沉思……
有一个声音,陡然落下,落在另一个声音上,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
“陈冲,我希望你不要急于上银幕,坚持读完大学。生活给你铺设的五彩缤纷的前程,将随着你的辛勤耕耘而变得更加鲜艳和纯青。”
这是田华的话。当时,《小花》还没有评奖,田华就仿佛已经预感到这位未来的新星即将诞生,同时也看出了这小姑娘的恐慌,便这样告诉她。
陈冲记住了这话。真怪,那么多人为她讲话,替她写文章,唯有田华这些话,她记得牢。这话乍听,冷冷的,象一块冰。也平平的,没有尖厉的长篇,也没有冲锋的大号。可它包含着那么多思索。攀登事业的峰峦,不正需要这种刚强而冷峻的风度么?
今天,两个摔不开的声音,重重地重迭在陈冲心里……
她看完信,静坐床前。窗外,满天的星花儿闪闪烁烁,仿佛争着,抢着要跟她交谈。有的星星簇拥在一起,成为密密的一大片。有的星星却是孤零零的,显得那么寥寂、惆怅。有的星星挣脱出星群,慌慌张张地扫过天空,留下火似的痕迹。还有一颗星,极亮、极亮,边上象是沾满了霜花,周身发着晶亮的光。
田华老师一定就站在这颗亮星下。
陈冲肯定这么想……
深夜,她给田老师回信。笔是橹桨,笺是风帆,她轻轻地解开心上的小舟,悄悄地驰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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