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的泪 带泪的笑-十年莫测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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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绪岚印象

    太阳岛那边还有太阳——弧独的小屋——生活中的她更有诱惑力——纯真的生活中也有浑沌——亮闪闪的沙金——她欣赏曾迷惑过她的庐山雾——不打句号的结尾——

    序

    那眼睛里常常带着一种阅世太深的迷惘、忧郁,使你对她捉摸不透。

    为了写这篇报告文学,我来到东方歌舞团搜集她的故事。我的第三个采访本的最肝一页又写满了。掂了掂,沉甸甸的,我想,我能写好她。因为:

    她就是她,一个真实的“我”。有人告诉我,她好像一个玻璃盒,外面加着一把锁,满眼的珍珠翠玉,就是拿不到手!

    这就是对我的诱惑力!

    我不知道满足。又打开了第四本采访笔记……

    夜已经很深了。我睡不着,怀里搂着月亮,星星,还有即将问世的报告文学。几分忧虑和烦躁绕上心头,如何打开这锁着的玻璃盒?她的声音飞避了我的斗室:“在舞台上谁都没有我高兴。下了舞台我比谁都想得多!”我的心在迷乱中清醒起来,慢慢地,采访本上的那些零碎的事情聚拢到了一起……真怪,这些事情怎么变成了小人儿,整整齐齐地排成两队,一边手执长矛,另一边拿着盾牌。不好!他们打起来了……

    一身冷汗,我在做梦。

    辗转难眠。我爬出了热乎乎的被窝,四本采访笔记摆在面前,翻阅着,在第一本的第一页上,我不知什么时候写下了两个字:“错位。”

    我又躺下了。三分懊丧加着七分自信。我双手交叉抱着脑袋,跟前浮现着一件件“错位”的事……

    ——闭里的人对我说:“她好鬼!谁都比不上。”我能听出味儿,是赞扬她聪明,有灵气。还有另一层含意,她把自己包得紧紧的,一个封闭的内心世界。

    ——前些年,记者称她是“黑色的音符”;后来,她经常穿一件鲜红的落地连衣裙唱歌,成了“红衣少女”;今年春节联欢晚会上,观众在电视荧屏上看到她却变成了“玉色蝴蝶”。人们琢磨不透,问她:“你到底喜欢什么色调?红的、绿的?还是黄的、蓝的?”她答:“从那个除红色以外什么都不要的时代走出来来,我对什么颜色都喜欢,但又都不满意!”

    ——我同时搜罗到了她“补台”与“拆台”的两则故事。一次,大幕马上就要拉开,一位独唱演员突然不高兴了,不愿上场。本来没有演出任务的她,被临时从浴池里叫出来,顶了上去,一场即将散架的演出被她撑了起来;她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一次竟改变了原来的安排,不上台演出……

    她来“东方”10年了,她尊敬老师们,大哥大姐们。但是好多人都无法和她接近,就是跟她比较好的女伴,有时也很难知道她内心想什么。至于男孩子们更不敢随便闯入她的心灵。团里有不少人用探视的眼光看她。看了十年,最后得出两个字:“莫测”。

    十年莫测?

    我咀嚼着这4个字。它象迷一样,使我不解,而又极大地吸引着我。

    那天,我跟着她到北京一条深胡同里去找中央音乐学院郭淑珍教授上课。近半年来,她每周两次到郭教授家里学习,风雨不避,是个好学生。当时,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指点着司机,七拐八弯,穿过了数不清的红绿灯闪烁的路口,还有小巷。我转得晕头转向,可她清醒极了。“向左。右拐,直行。”留给我的印象是:仿佛北京的每一条路都系在她的指尖上,她太能认路了!

    谁知,她迷起路来也很糟糕……

    那天晚上在天津。照例是她带路,按说,天津并没有北京那么多的胡同,何况她10年前又生活在这里。不料,我们在城里转了1个多小时,她指的尽是错路、绝路。等汽车驶上京津公路时,已是夜里10点多了……

    出了天津城,她对司机说:“怎么样,该郑副司机了吧?”说着就从司机手里接过了方向盘。太自然了,就象司机跟助手换位一样,使人感到这个方向盘是属于她的。两柱灯光在公路上投射出一面扇形的光环,路面土呈现着坑坑洼洼的障碍……

    60迈的车速。

    她扫了一眼车上的人。“今晚,你们保证不会打瞌睡。”不等人回答,她又问:“你们猜猜,车上数谁最紧张?”我说:“司机呗!”她马上纠正:“不,是郑副司机。”大家全笑了。

    我的目光一直盯着她,换档,打方向、踩油门,踏离合器……郑副司机,真有你的!只是那起步的水平够恶劣的,就象牦牛发怒时一蹶一蹶阴影。

    我看出来了,她有些寒心。“那间屋里,酸辣苦甜全有。你们这些搞创作的,去看看,会有收获的。”她眼里有个亮点,但没有等我看清就消失了。“你在魏公村下了车,就能看见那半拉窗帘。”她用手势在空中挂了个窗帘。

    “鸭子”带路,我坐上了去魏公村的320路公共汽车。

    郑绪岚在这儿的一间房子里住了差不多5年,现在,我也来叩醒了它那石板小路。5年,这个单身姑娘在小屋里留下了纯真的抱负、绵绵的忧怨、揪心的遗憾。别看小屋简陋,它却是一座囊括人间感情的仓库。

    我今天来到魏公村,寻觅那逝去的岁月,那不散的人情……

    “看,那不是吗?”“鸭子”指着一栋被岁月风化得破破旧旧的红楼。

    果然,二层的一个窗口挂着半拉窗帘——整栋楼就这儿挂着窗帘。我顿住足,多看了几眼,窗帘是竹篾编的,竹篾上斑斑痕迹,是日月星辰走过留下的脚印。绑结竹篾的绳绳,朽得象燃过的死灰。窗帘的另一半不翼而飞,是大风撕掉,还是阳光咬的?

    索索拉拉的破帘子,夜晚只能遮去半天星月,清晨只能收进一角朝霞。岚岚躺在床上仍能地簸簸着,乘车人的肠子都快被颠到嘴里了。我刚刚构思好的报告文学的开头,电被颠飞了……

    唉!这个郑绪岚啊……

    车子穿过夜色继续向北京驶去,我脑海的屏幕上推出一行字迹:

    十年莫测岚岚心……

    太阳岛那边还有太阳

    她是第一次到这座九朝古都来演出,洛阳人民听说郑绪岚来了,听歌的兴致猛增。1张票两元。每场的票在3天前就“脱销”了(一位从陕西韩城赶来看郑绪岚演出的观众这样说)。

    清晨8点许,我下了火车,急匆匆地赶到了招待所。招待楼在沉睡中,安静极了。门前几个工人在挖沟铺地下管道,轻手轻脚的,仿佛怕打破了这宁静的晨曦。我碎步走到了值班员跟前,说:“我到301房间去!”她正在丢盹,猛地睁开眼睛打量了我一下,不语。我重复了刚才的话,她这才反问:“是找郑绪岚吗?”我点点头。我看到桌上放着几封郑绪岚的来信,全是洛阳市一些学校、工厂投寄的。演员(尤其是女演员)一旦出了名,就是这样,走到哪里都有人给她写信。

    “她还没有起床。昨晚很晚才睡觉。”值班员冷冷地说。

    和我同来的、岚岚的好朋友“鸭子”(大学生,女性。“鸭子”是岚岚送给朋友的爱称)去哄岚岚起床。

    少许,“鸭子”带我进了301。岚岚正在用早点,饼干,麦乳精之类。满屋子的化妆品味,香气太浓了,我有点不习惯。同屋的独唱演员索宝莉也被哄起来了,她向我友好地点点头,就出去了,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岚岚一边吃着饼干,一边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听说你写过一些演员的报告文学,欢迎你来采访。我很乐意配合。”她咽了一口饼干,“我想你还是写写别人不知道的我吧!因为过去那点事情好多记者不知写过多少遍了。连我都看腻了!”

    “是需要换换口味了,”我说着望了“鸭子”一眼。

    岚岚问:“你想知道我点什么?”

    “你是怎样……”

    岚岚马上接过我的话茬,说下去:“你是怎样走上歌坛的?是吗?”

    说罢,她开怀大笑。“这是我对每一个记者的必答之卷。真有意思,全国统考题!这次来洛阳又有一位记者这样问我,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可你猜他怎么说?洛阳人民还不知道呀!真让人哭笑不得。我想,我应该把我对第一个记者的谈话录下来,以后记者来采访,放放录音就行了。”

    好厉害!她完全是一种不受任何羁绊的,天空任鸟飞的个性,可我却有一种受奚落的感觉。我赶忙改话题,问:

    “那就谈谈你的苦恼吧!”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说:“苦恼嘛,当然有,有些记者总喜欢把我写得那么天才,好像我一开始就多么了不起。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当时《太阳岛上》被大家喜欢上以后,我并不知道我自身具备多少比别人更好的素质。我觉得我是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许多人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当初……”

    岚岚一双深沉、明亮的眼睛望着远外。她给我讲着,那条“不容易”跋涉的路,在她脚下怎样变得“轻而易举”……

    成名成家的路,在为数众多的人眼里,艰难而又遥远,遥远而又艰难!

    她呢,属于幸运者。穿着学生蓝褂子,象个中学生,拥挤在东方歌舞团那气势壮观的演员阵容里,一曲《太阳岛上》的歌声,就把她送到了令人羡慕的歌星地位上。是歌星么?不敢当,但从此确实人们知道了一个名字——郑绪岚。

    昨夜,她还在做梦。太阳岛也在梦中……

    现在,她因为太阳岛出了名。不说演唱会上的鲜花、掌声、碘钨灯……光每天收到的来信就够她读的了。“岚岚,你成功的奥秘呢?”人们异口同声地询问。

    这时,她有一种感觉——象离开大地踩在云里一样的感觉。她突然感到人世间有那么多的未知数,包括她自己,被人们也看成了一个未知数。“我觉得我并没有成功。或者说成功了,我还没有意识到。确实,我就象平对任何一次唱歌一样。我还是我……”

    奇怪的目光,吃惊的目光,探索的目光……一齐打量着这位平静得出奇的姑娘!

    岚岚没有说错。就在唱“太阳岛”的头天夜里,她还哭着鼻子……。

    太不凑巧,爸爸下午从天津赶来了!他迟不来,早不来,明天就要录音了,电视片《哈尔滨的夏天》还等着要歌儿,他赶到了北京,专门来责备女儿。听他尽说些什么呀!

    “刚到团里,不好好学点东西,却谈起了男朋友。这事晚几年行不行?……”

    在爸爸的眼里,谈恋爱仿佛是走向坟茔的开端,干事业就得进水月庵,削发为尼,多么可恨的逻辑!

    郑绪岚抹着眼泪。伤心泪!埋怨泪!不被人理解的泪!她心里急得起火,爸爸,你别来这么一段插曲好不好?明天就要录音。让我流着眼泪去唱歌吗?

    郑绪岚毕竟是郑绪岚,她不理爸爸的唠叨了。她没有时间和他讨论恋爱与事业的关系,她只知道明天她要录音,这是火烧眉毛的事。她转向《太阳岛上》的曲、词作者王立平,说;“咱们练歌儿吧!”她用手背抹去了眼泪,一甩,把烦恼,不快都甩到太平洋里才好呢!

    有什么办法呢?20出头的人了,难道什么事都要爸爸扶着走?“爸爸拐杖”,拜拜了!

    她全当爸爸不在身边,在王立平老师的指点下,练着《太阳岛上》。也许爸爸要生气的。那就委屈一点吧!老人家也应体会体会这种味道。你知道吗?岚岚的委屈才多呢!唱!她现在什么也不想了,就想着太阳岛。歌词把太阳岛描绘得太美丽了,唱起来好费劲。那么多的弯,拐来拐去,稍不留心,就掉到松花江里去了!

    爸爸不吭声了,她在听女儿的歌。不过,听不进去。什么“姑娘的眉梢”啊,“垂钓的鱼杆”啊,“六弦琴”啊,太阳岛有那么好吗?那地方我在抗美援朝时就去过,还不止去过一次呢?光秃秃的,连个亭子也没有,可是,在你们嘴里就如仙境了。骗人!

    爸爸,你那是什么年代?今天和昨天,天地之别啊!何况岚岚唱的是明天的歌。你只有将脚脖子从昨天的泥泞里拔出来,加入到孩子们组建的明天的队伍里,这歌儿就属于你的了!爸爸,懂么!

    她越唱越顺,弯儿拐得流畅极了,再也不必担心掉进松花江了。不!有时那拐弯的地方还顿一下。不过那是她故意顿的。不这么顿一下,歌儿还有味儿吗?爸爸脸上的皱纹里挤出了一缕缕笑。他听懂了女儿的歌了?

    这个倔女子,就是这样走上了“太阳岛”,王立平可以作证,她脸上还挂着泪迹。

    301房间。

    索宝莉进来了。她轻手轻脚地,怕惊扰了我们,手里捏着一封信。

    洛阳的一位观众给宝莉写的信,大意是说,听说郑绪岚每天都要收到很多很多观众的信,用麻袋装,她看都看不赢。领导专门指定了一人为她处理信件。其实,索宝莉同志,你的歌也是唱得很不错的,为什么就很少有人给你写信?我真有点为你抱不平。最后,向你提个小小的要求,你能不能给我捣到一张票……

    索宝莉念罢信,笑得前仰后合。她说:“岚岚,这个观众真有意思,他肯定是想听你唱歌,可又买不上票,才拐了个弯,给我写了这样一封信。”

    宝莉是很纯朴的。看不出她对自己的伙伴有什么嫉妒。我非常同意她这个精辟的分析。从气质上讲,她当然和岚岚是两个类型,她更多的是带着中国妇女那善良、腼腆的传统美德,岚岚呢?还是那个“鬼”给人留下较深的印象。但是,靠一个共同的东西在这两个演员身上闪烁,那就是“诚恳”二字。

    我想起了岚岚那件蓝褂子,是从天津穿着进京的……

    当初,生活给予这个小姑娘更多的是忧郁,有时还捎带着一点儿难堪。岚岚呢,总是那么悄悄地,该说的有时也不说,只晓得走路,一直不打弯地朝前走去(尽管她唱起歌儿来很会拐弯)。从天津到北京100公里多点,长吗?反正她觉得像万里长征一样遥远。可是在某天的某个早晨,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走出天津,上北京!也许那儿才是她施展才华的地方。她难道不知道她在天津连一丁点儿名气都没有吗?她知道,非常知道!可是她还是想上北京。

    好个斗胆的女子!这个从淄博张店读中学刚回来的郑绪岚!

    当然罗,她只是想,悄不声儿地想。别声张出去。先有行动。再有宣言!这是岚岚的座右铭。

    天作美!王昆给了郑绪岚一种机遇。她不,她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天津有个郑绪岚,歌儿唱得挺甜的,想见识见识这个小姑娘。如今哪,别小看人,稻田里牵牛的小妞都可能是未来的歌手!

    当郑绪岚站在这位过去只能凭想象在脑子里勾画的著名歌唱家面前时,她突然觉得:“我也能行!”真的,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因为一切名人原来都是人啊!

    你瞧王昆老师,象妈妈一样慈样!短短的头发,尽管也带着几道卷,但毕竟遮不住满脸的慈祥。

    郑绪岚唱了《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情深谊长》、《毛主席关怀咱山里人》……怪!怎么好几个地方都唱得磕磕绊绊的。还是紧张啊!她看了一下王昆的脸,那脸上没有表情,不摇头,也不点头。砸了!她再看时,那脸变得有点冷冰冰的,彻底完了。

    真灰!她想。难道上北京的路就这么断?

    谁料,邪门的事发生了。一个月后,东方歌舞团通知她去报到。她真想连哭带笑地美美发泄一顿。现在要离开天津了,她倒留恋起来了。尤其是李晓明老师,是他扶着自己在事业上起步的啊!

    第二天就要进京了,她去找李老师告别。在楼梯口,他俩撞面了。一个上楼,一个下楼。李晓明拽着岚岚返回到家里。

    “老师,我来找你有点事。”

    “正好,我也有事和你商量。”

    郑绪岚告诉老师,她考上了东方歌舞团,明天就上北京。

    李晓明听了放声大笑。那笑声真够爽朗了,郊绪岚感到整座楼都在笑声里颤动。

    “这个岚岚啊,你真是不到火候不揭锅!好多人给我讲你考‘东方’的事,我都给否了。我告诉他们,学生能瞒老师吗?可是,这不,明天,你真的要飞了,这才来通报我,你真沉得住气!”

    说着,又是一阵朗朗大笑。

    郑绪岚觉得有点对不起李老师,她本想解释几句,可是感到老师平时待自己太好了,这阵子费口舌去解释反而没必要。她愿意听老师的笑,就让他痛痛快快地笑吧!他不管喜时、愁时、还是怒时,都这么笑。

    李老师接着说:“岚岚,你猜我找你干什么?天津歌舞团也决定要你,他们怕你看不上天津这块‘风水宝地’,特地让我来催你去上班。”

    郑绪岚什么话没说。她心理感到酸酸的。

    李晓明用笑声送她踏上了“万里征途”。进北京那年。她刚20岁。岚岚想:在以后的生活里,尤其是在我感到迷惘、惆怅的时候,这笑声一直会伴随着我……

    我对李老师的笑声也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便对岚岚说:

    “但愿这笑声能陪着我写完这篇报告文学。”

    会的。岚岚祝愿我得到这笑声。

    我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问岚岚:“你骄傲过吗?”

    “我没有骄傲过。因为我知道自己很多很多不足。如果我骄傲,就不会有那么多自卑感。你知道,我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从天津走出来,踏进了文艺界的大门坎,我是走一步,看三看。走了10年,才得到今天这一点点,才在人们心目中有了这么点地位。每当我站在台上赢得了那么多掌声时,只有我最清楚,这掌声背后有多少酸辣苦甜。我付出了多少,才换来了今天。我没有骄傲,因为骄傲的人是没有深度的。但是我对自己很有信心。我的素质是自信。自信跟骄傲是两码事!”

    孤独的小屋

    记不得哪位名人说过:痛苦的往事,一旦变成回忆都是美好的。

    我却以为:痛苦的事,无论你如何回忆,它依然是痛苦的。

    岚岚给我讲起魏公村那间小屋,声调总是这般缓慢,眉宇间还罩着一层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欣赏,够浪漫的了!

    “鸭子”催我上楼。

    找不着门。这是一栋50年代修建的、近乎现代古迹的危楼。东西两面共4个门,却有3个用木板钉死了。唯东南角的门开着,我走了进去。楼道里静悄悄的,竟没有一人。东方歌舞团搬迁后,这栋房产权属解放军艺术学院所有。在平方米异常珍贵的今天,我万万没有想到这里的空闲房子会这么多,包括郑绪岚住过的202号房间,也寂寞地消闲在那里,“鸭子”站在过去来过多少次的门前,往事怎能不涌上心头?她说:“你看,门板和门楣上没有任何标志,可是,我每次拨通了楼梯口的公用电话,只要说找202号,不管谁接,都知道是岚岚。”

    门锁着,我从门缝里往里瞧了瞧,屋里乱极了,满地的纸屑、木块,还有几本卷着封面、落满灰尘的旧书。一张桌子歪歪斜斜地坐在角落里……

    岚岚就是从这间零乱、寂寞的小屋里走出来的……

    那时候,人们常常在这里看到她,那不再是舞台上的郑绪岚了,而是生活中的一位普普通通的姑娘;人们也常常听见她在这里唱歌,有欢乐的音调,还有悲伤的低诉;人们还常常在这里遇到她的朋友,朋友也不尽一样,有她深深爱着的,还有她心里记恨着的……

    郑绪岚脱下演出服,从小舞台走下来。步入人世间这个舞台。在这场大戏里,当然有她喜欢的角色,但是更多的时候她还得扮演自己所不喜欢的角色。有什么办法呢?她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人的生活中少不了的心事,少不了的愁苦,少不了的忧怨。她都会有。

    我想起了一封信,是“鸭子”给我的,岚岚在这间小屋里写给她的。是一天夜里在朋友面前“高度发泄”后写成的。现在既然“鸭子”把信交给了我,我就公布于众吧——

    丑小鸭

    今天没有看见你的影子,不知道你“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明早我就要到外地去演出,走前是见不到你了,此刻我心里特别空虚,昨晚我是在心情极端不好的情况下,表现了那样的不冷静。可是,我不那么做,总觉得闷得慌,快要闷死了。你可能很吃惊吧?

    人是需要情的。我把它比作我的每篇作品。没情就不成其为一部完美的作品,只能是个空壳而已。注入情就不然了,它马上就有各种各样的色彩,就活起来了。它能勾起不同感觉和各个隐秘的角落里各种各样的感情,昨天我的这个角落是你从来见过的。我相信只要是人,就会有人该有的任何角落。此时,我想了想,是否昨晚你会很不高兴。我真怕,我不是有意对你如何,请奴能体谅我。

    昨晚是你救了我,不然屋里没人,我会一个人哭一场的。虽没能这样做,但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会这样做一次的。用哭声排除人的烦闷这是人的正常现象。你不要笑话我。

    你注意到了吗?昨晚有一种伤感的气氛控制着我们的谈话,那怕说些平时不起眼的小事情,泪水也在我们眼眶里转来转去。你不是都流下来了吗?我是忍了,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我的忍还是很有水平的。真希望该忍的我都能忍得下。

    咪咪

    1985.1.6夜1点20分

    咪咪!

    岚岚喜欢猫,才给自己取了这么个雅号。

    我还没有弄明白这封信所流露出来的情绪的根源,“鸭子”,你能不能说说?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还是可以以说说的……”

    那天晚上,“鸭子”去看“咪咪”,“咪咪”突然不高兴了。一向热情的她,对“鸭子”表现了少有的淡漠。“鸭子”听她说活鼻音有点重,就问岚岚,是不是感冒了,她板着面孔,没有任何表情地说有那么一点。那就吃药吧!她不吭声。“鸭子”虽受冷落还是那么快活,找来速效伤风胶囊,倒好水。岚岚吃了1片,就再也不张嘴了。也不说话。“鸭子”急了,“要吃3片的!”“不!我只吃1片。”“说明书上写得明明白白,1天吃3次,每次3片。”“不管!要吃你自己吃去,我就吃1片!”“吃1片不管用,照样感冒!”“不吃药我也会好的,留着等我以后得了大病再吃吧!”“那怎么行!你还要外出演出呢!”“反正我不吃,……”

    唇枪舌战,互不相让。岚岚就是不吃这1片药。你拿撬棒撬开她的嘴,也不吃。“鸭子”呢,咬定一个理:说明书上写的,非吃3片不可……

    本来简简单单的问题,走上了复杂的轨迹,最后只差没有动“武”。后来,隔壁的人咳嗽了一声,她们俩心领神会,这场“战争”方才结束。

    到终,岚岚也没有再多吃1片药。她牢牢地把守着这道防线,仿佛吃下这药,她就不是郑绪岚了。

    “鸭子”当然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咪眯”不吃药并不是因为药的问题,肯定在药的背后还有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她没有问……

    此刻,我和“鸭子”站在魏公村旧红楼前的法国梧桐树下,她讲了这件事。

    “你怎么没有问问,岚岚那天晚上为什么情绪那么坏?”

    “问,她也不会说,再说我觉得也不必问。”

    对的。我也不该这样问“鸭了”、人嘛,哪一天都可能遇到几件疙疙瘩瘩的事。咽不下去,堵在肠子里,气不顺,就得发泄。要不还不憋死?岚岚是父母的女儿,是哥嫂的小妹,又是个没有结婚的姑娘,她需要母爱,需要情爱,需要友爱。当这些都得不到时,她完全有权利撒娇、发脾气,以至大哭一场。那晚,也许是失恋的烦躁折磨着她的感情;也许是为了一件小事又跟妈妈拌了嘴;也许是一次成功的演出后寂寞笼罩在她心间;也许什么都不是,她只是想哭,想闹……

    不必事事都问为什么。任何事情都没有必要有一个模式的答案。生活的路本来就是很曲折的,有时是大车道,有时是小胡同,有时又会遇上泛浆地。

    我望着那半拉窗帘,呆呆地望着……不知为什么,我恨起了那窗帘,怎么不把它换掉呢?

    “鸭子”继续讲着那晚之后的事……

    岚岚不大喜欢说话,愿意一个人静静地思考问题。刚才看到她分明那么活泼、天真,转眼间,她就从热闹的场合中沉静下来,变成另外一个文雅或多愁善感的人;然而,她也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从沉静中一变而为兴奋——这便是她走上了舞台以后。她欢乐的制高点都藏在艺术里,舞台是她赖以生存的恨啊!根断了,她郑绪岚还能在生活中品出什么味!

    “鸭子”沉思着给我说:有人总觉得岚岚这个人有点琢磨不透。我不这样认为,如果每个人都让别人能琢磨透,那他还有自己的“王国”吗?

    炉子上炖着一只鸡。香气四溢,咕嘟咕嘟地叫着,更增加了屋里寂寞的气氛。

    谁在唱?苏芮。一曲《是否》,够伤感了。

    ……

    是否这次我将一去不回头,

    走上郡条漫漫永无休止的路。

    是否这次我已真的离开你,

    是否泪水已干不再流。

    是否应验了栽曾说的那句话:

    情到深处人孤独,

    多少次寞寂挣扎在心头

    ……

    “啪”关上了收录机。其实,开关根本就没打开。那是“鸭子”在心里哼唱。过去,她和岚岚都很喜欢这首歌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岚岚一听见这个旋律就烦,何止是烦,简直是害怕了。“情到深处人孤独”,听,这不是专唱给岚岚的吗?

    唉!她的男朋友,两人相爱好几年,吹了!爱情是纯洁的。爱吧!但不要找不该爱的人……

    今晚,岚岚心里多难受。“鸭子”悄不声地陪着她难受。这间小屋里比往日,更寂寞了。寂寞的岚岚,寂寞的“鸭子”,还有寂寞的、咕嘟咕嘟叫着的炖鸡……

    偏不凑巧,这会儿一大群朋友来看岚岚。这些人出门也不择个黄道吉日。来就来了呗,老老实实地呆着,偏不,进了屋就开始不安宁,穷折腾,使着法儿逗岚岚。难道他们就看不见岚岚验阴着?也许看出来了,才故意这样干,要她笑着打个喷嚏,把堵在心里的不快喷出来。听,这伙“不安分守己分子”,象啦啦队似的吆喝着要岚岚唱歌,四五个人,四五个腔,每个人都点着自己喜爱的歌儿,岚岚就是有孙猴子的本领,也变不赢啊!

    1分钟前,她的心情还在另一个世界里,难受极了;可是,眼下呢?朋友们给她创造了另一种气氛。二是,她掩饰了自己的痛苦,唱了《悲的的日本海》、《多情的土地》、《牧羊曲》“鸭子”在一旁急得心都快要颠出胸膛了。她不是担心岚岚会使朋友们不下了台(岚岚是个成熟的姑娘,在各种场台里都表现了她的成熟)。她只担心有人会点到《是否》,在这之前的任何一次的这种朋友相聚的时候,她的那位“男爵士”都会在场的……

    岚岚唱着《牧羊曲》……

    “鸭子”的耳畔却响着苏芮的歌……

    两个人两种歌一欢乐的歌和孤独的歌。

    失望到了极点,也就是新生的起点!

    岚岚,这个多愁而又多情的姑娘,她不知从何时起学会了这种惊人的本领:“我决不把那种气氛中的我,带到另一种场合中去。这样,忧郁会象瘟疫一样传染给更多的人。”

    那晚,岚岚用笑脸掩饰着内心的伤痛,在小屋里唱着歌。

    她说:“什么叫爱?这个已经被涂抹得无法辨认、无法再写的字,谁能说清楚?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

    当然,朋友们毕竟不傻,他们还是看出点意思了。临走前,一位朋友说:“岚岚,今天我对你有了新的认识,你很幽默!”

    没有曲折的经历,没有丰富的知识,没有敏捷的思维,没有坚强的意志,在这种情况下,她是无论如何幽默不出来的!

    生活中的她更有诱惑力

    我看岚岚演出。

    过去我虽然多次在台下,荧屏前都看过。但这次感觉不一样。她将要成为我报告文学中的主人公了。我觉得异常亲切,又带着几分紧张。

    她正唱着《绣荷包》,剧场上空四荡着奶声奶气的歌声,甜极了!仿佛伸手一抓,就能攥一把甜味来,恍惚间,我的身子随着歌声飘然而去……

    台上那个唱歌的会是岚岚吗?怎么那么陌生?离得那么远?

    几分钟前,她还和我站在一起,一边化妆一边给我讲着自己的事情。讲着讲着她忽然把腔调一变,公事公办的口气:“对不起!演员在演出前是拒绝接受记者采访的”她对我说着,又忍不住笑了——昨天晚上有个记者跑到后台找她。她就这样很有礼貌地谢绝了。

    她很幽默,谈话中常常添一些这样的“佐料”,活跃气氛。后来在和那位记者的谈话中,记者对和岚岚同台演出的她妹妹郑绪岩给了很高的评价。岚岚听了,对记者说:“我一定把你的话转告妹妹,我想,她听了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不过,她的弹跳力不好。”记者红着脸直点头。

    我看岚岚演出。

    台下鸦雀无声。群山在这无言中长满了花草树木,江河在这无言中悄悄地涌起了波浪,我的心田在这无言中也生起一片绿地……

    掌声把我的思绪打断。岚岚唱完歌进去了观众用不息的掌声欢迎她再唱。

    我特意盯着那合拢得紧紧的红绒大幕。

    大幕中间裂了个缝。她返台了,把手往后一背,深深地向观众鞠了一躬,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头抬起来了,我看到她笑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笑呢?我觉得那是带着岚岚内心情绪的那么一笑,既有点调皮,又有点女孩子味道十足的那种东西……

    作为一个观众,我强烈地感到遮笑印在了我的心里。她这么一笑,观众觉得郑绪岚离自己近了许多,便又回来了。岚岚赢得了他们!

    笑的魅力!

    岚岚是可爱的,她的笑是纯的,演出结束后,我陪着岚岚出剧场。在舞台的侧门,站着一位姑娘,挺漂亮的,她一见岚岚,便走上去咬着岚岚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与岚岚并肩站在一起。姑娘向旁边招了招手,站出来一个小伙子,“咔嚓”一声,姑娘和岚岚被装进了镜头。

    这一切进行得准确、迅速、自然!配合默契极了!

    我问岚岚:“你们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要在这合影?”

    “没有,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姑娘。不过这样的事我常常遇到,已经习惯了。”

    我琢磨着岚岚的话。她的位置就在她的观众中,不需要加工导演。老舍说过:“真正美丽的人是不多施脂粉,不乱穿衣服的。”朴素是一种美,自然也是一种美,就其本质而言,美排斥任何外在的装饰和雕琢。岚岚和姑娘的合影肯定是很美的。我突然想到,它可以做一期很漂亮的封面。可惜拿不到这张照片。谁也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我又忽然想起岚岚曾经说过一句话,“演员的地位是可悲的!”

    在演出场旁边的屋里坐定后,我请她详细谈谈为什么是可悲的?我打开录音机,照实录下了她的一段原话:

    “可悲就是可怜。尽管好多人喜欢我们的歌声,我们的表演,那只是一种艺术享受的需要。这种享受是通过演员送给他们的,所以人们对我们确有一种感激。其实,演员这两个字在他们心目中,并不是特别有地位的一种职业。在他们眼里,演员只不过是点缀性的。我临来‘东方’时,老师就告诉我,文艺界可乱啦,你可要小心。特别是一人只身在外,一定要处处留心。老师还再三叮嘱我如何在艺术上去追求,鼓励我创作完整的艺术作品。他怕我忘了,还特地把这个标准给我写在笔记本上。我当然记住了,至今仍然能一条不漏地背诵下来。老师的心意我明白,他是启发我在事业上有所建树。对事业的痴情,可以替代人的一些邪思。我从老师说的完整的作品想到了完整的人。艺术上再过硬,人格、品德低下,还不照样是可悲的吗?我挤进文艺界时,心想: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强手,我不是和他们争高低,而是要找到自己的位置。我要按照老师的教诲创作出完整的作品,也受按雕自己的想法做一个艺德高尚的人。这两者相加,才是一个完整的人。缺一,都是半圆。半圆总是残缺的。经过我的努力,是不是可以改变演员在观众心目中那可悲的地位?我是这样想的……”

    有人来打扰了。敲了两下门,不等回话,就闯了过来。一位50多岁的女同志。后面还跟着两个“兵”。

    “郑绪岚啊,我盼你好久了!”

    她的气质很象演员,岚岚根本不认识她。

    “绪岚同志,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的歌儿。中国那么多演员,我就崇拜你。尤其是伪·篮唱歌时拐的那儿个弯,太吸引人了。你听听,我都学会了。”

    她学着岚岚唱《牧羊曲》。这么一把年纪了声音这样脆!

    “绪岚,你说我学得象不象?”

    岚岚有几分厌烦,但她还是耐着性子点了点头。这位陌生女人找我会有什么事的。

    果然,她吐了真情:“绪岚,实话告诉你吧,我的两个孩子对你的崇拜大大超过我了。他们想听到你的歌。但是一张票也没有买上。咱虽然不是万元户,可也不缺钱,10元8元不在乎,只要有票就行,现在只有麻烦你了,今晚劳驾你把他们带进剧场。”她说着把身后的两个小青年推到了岚岚面前。一男一女,是一对儿我能看出来。

    “还不叫姐姐,瞧这俩孩子!”

    于是,两人齐声叫了声“姐”。

    岚岚哭笑不得。把这样的观众拒之门外。她不忍心。

    可是,上哪儿为这两个飞来的“妹妹、弟弟”弄票去?今晚是最后一场演出,据说剧场的所有空间都要加座,即使这样,仍然有大量的热心观众被挡在剧院门口……

    岚岚给把门的老太太说好话,作辑。有什么办法呢,50多岁的人了还厚着脸皮给她唱歌,她给老太太作个辑算得了什么!这晚,她通过走老太太的后门,带进了16个无票的“黑人”。

    剧场的秩序乱极了!那些无票的“流窜犯”很不老实。都想找个好座位。他们见空位就放屁股,人来了又抬起来,剧场被这些无头苍蝇搅成一锅粥。无奈,老太太只得履行她的职权了:每人罚款1元!

    “罚款?为什么?我们都是郑绪岚带进来的呀!”

    “正因为是郑绪岚带来的,才罚1元。要不,哼!”

    忍了!为了听郑绪岚的歌。

    这时,岚岚正穿着那件鲜红的落地连衣裙,在台上唱歌呢……

    岚岚正在卸妆。

    她擦去了口红,抹淡了浓浓的眉毛,还有满脸的胭脂。她把自己还原成了生活中的人。

    在老山前线……

    “小郑,过去我很喜欢你的歌,这次在老山前线我更喜欢上了这个人。你没有一点女孩子那种娇气。你从来都好像不对别人提什么要求,该做的事就一定做好,没有丝毫的勉强或者不自然的表现。上山,爬坡,穿过被战士们称为‘百米生死线’的地段,你象男同志一样冲!过去,我听过你唱不少歌,但是今天我才认识了你,我没有想到你比我想象得更好……”

    这是一位青年画家的自白。

    不久前,一位从前线回来的战友告诉我,凡是去过老山的人都有两大收获,一是对解放军的新的认识,他们确实是新一代最可爱的人。二是对演员的重新认识,他们也是了小起的。我认为这第二个收获是意味深长的。可以想象得出,人们在战火中看到龚雪,王玉梅,彭丽嫒、李双江,还有郑绪岚的表演和做人时,心情是多么激动啊!昔日对演员的那些世俗偏见被撞得粉碎!新一代演员的英姿,和战士的形象一起耸立在老山前线,耸立在人们的心上。当然,比旁观者心情更激动的还是这些演员自己。时至今日,岚岚从前线归来已经大半年了,她一说起那时的一切,还是激奋得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她说:“有人说我到老山是一次观战,不,我认为是一次参战。火线上的任何一个旁观者都是要受到惩罚的。这次老山之行,我的感情与被战火熏陶的战士感情进行了一次实际的交流。我的灵魂受到了震动!从来没有这样震动过。我忍不住哭了,可是,你知道我这个人是很少流泪的。”

    这里是后方医院。枪声、炮声,以及弥漫的硝烟、呛人的焦味……被一道洁白的布帘子挡在了另外一个世界。可是,战争的残酷却在这里集中了,凝固了!

    郑绪岚走避了病房,她的脚步轻极了。轻极了!她看了看跟前这些特别观众,他们当中,有的失去了双腿,有的没有了双手,有的整个脸部只留下一只眼睛……岚岚过去听过介绍前线英雄事迹的报告,也看过不少这方面的报道。但是,只有在此时此刻,她才感受到自己是置身在残酷的战争之中了,离死亡那么近。她开始唱歌了。听不见的,看不见的、没有感觉的……她都给他们唱。天气太热了,据说有40度。一位19岁的战士,双目失明,他两手摸索着拦住了郑绪岚,告诉她,3天前,越军的一发炮弹挖去了他的双眼,难受、巨痛他都能忍耐,唯一使他感到不能忍受的是母亲听到这个恶耗后会怎么难受。她天天都祈祷着儿子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即使此刻,老人家还盼着儿子的立功喜报哩!岚岚看到,这个战士在讲这些时,没有流泪,那黑漏洞的眼眶里含满了希望之波。他伸出了颤颤巍巍的双手,摸着自己喜爱的歌手,他说:“郑绪岚同志,我很早就想见到你,听你唱歌。可是你今天来了,我却看不见你了……”他说不下去了,只要求郑绪岚能给他单独唱支歌。岚岚满口应承。为了让战士能感觉到自己在唱歌,她紧紧地握着战士的手,摇着,随着歌曲的节拍摇着。她从来没有象今天唱得这样激动,这样成功!那歌词、那旋律,仿佛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每唱一句,她的这些特殊观众就报阻热烈的掌声。掌声淹没了歌声,歌声在掌声中浮动。掌声过后,病房显得异常寂静,只听得一阵阵唏嘘声,战士们在哭,她也唱不下去了,和战士们一起流泪。哭一阵子,她又拖着泪声继续唱下去。唱不完的歌!流不完的泪!岚岚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她看不见眼前的一切,但是她感觉自己的泪水与战士们的流在一起,当夜,伴随着老山四周时断时续的枪炮声,岚岚给远在后方的“鸭子”写了一封信。信很长,里面有这样一段话:

    “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人民战士’这4个字的真正含义。我多么想做这样的人!我相信如果我在战场上,我会毫不犹豫地冲到前面。我会做一个特别棒的战士,准是全国英雄,立特等甲等功,还没牺牲,你说多伟大!想想他们再看看自己,我们还会有什么冲不过去的沟?……”

    纯真的生活中也有浑沌

    岚岚敲门。

    王立平出来了。我不认识他。但我感到我来到了太阳岛上。

    太阳岛上没太阳,天阴着。我走进了一个同我的想象完全相反的气氛中。我不知道同来的郑绪岚有没有这种感觉——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反正,我感到有点不对味。甚至想:夜里10点钟了,来到王立平家是否合适。

    那只睡意惺松的小猫用极不友好的眼睛瞪着我们这帮“夜猫子”……

    我奇怪,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王立平不是笑盈盈地迎接我们吗?

    岚岚一进屋就抱起了猫——“咪咪”遇到了伙伴,能不亲热——紧张、拘束的气氛似乎有所缓解。

    同来的“鸭子”很自然地开始了我们的采访谈话。她说:“去年,有一次你去人民大学讲课,好些同学递条子问你:‘你是不是专门跟郑绪岚合作的?为什么她唱的歌曲都是你写的?’当时,我就在下面坐着。”

    岚岚插话:“王老师,她是我的‘嫡系’,你在人大是不是讲我的坏话来?”

    王立平笑了,又点头又摆手。那笑是甜中有苦涩。那点头、摆手的动作使人弄不清他到底是表达什么。

    “你们问别的,我都能对答如流。就是这个和郑绪岚合作的问题嘛……”

    我看出来了。他不好说,或者说三言两语道不清。

    郑绪岚的名字,确实是与王立平写的《太阳岛上》、《牧羊曲》、《飞吧!鸽子》连在一起的。岚岚,凭心而论,如果你不上“太阳岛”,不去“牧羊”,不去放“鸽子”,你的名字会有今天这么响吗?

    外界对岚岚和王立平的合作传得神乎其神,仿佛这里面有深不可测的奥秘。

    岚岚抱着猫,逗着玩:

    王立平关上了电视机。

    他俩都需要好好想想当初的事情……

    只剩3天,电视片《暗尔滨的夏天》就要竣工了,王立平加了个夜班,才算把主题歌写出来。谁去唱呢?有人连着给王立平推荐了几个名星,都被他莫明其妙地拒绝了。他心里早有人了,说:“让郑绪岚唱吧!”其实,他也不认识郑绪岚,只是听过她的录音磁带——《美丽的新加坡》,唱得挺甜的。他感到这个并不知名的小姑娘蕴含着一种魔力。

    很快,郑绪岚在音乐会上先演唱了“太阳岛”,出乎意料的棒!

    当唱到“美丽的太阳岛多么令人神往”时,满剧场哗一下爆起了掌声。正在伴奏的王立平以为岚岚出了什么洋相,忙向台口望了望,没有啊!岚岚非常镇静地唱着。

    他明白了,岚岚出色的演唱赢得了观众!

    第二场演出,还是王立平伴奏。象上次一样,岚岚刚唱完第二句,全场掌声雷动。岚岚成功了!是观众的掌声把她捧起来的。

    荧屏上播演着《哈尔滨的夏天》。王立平和爱人坐在电视机前。瞧,那不是岚岚吗?少女,红衣。轻歌,曼舞。王立平看得那么专注(确切地讲,听得那么专注)。

    “郑绪岚长得好漂亮!”夫人在一旁感叹着。

    王立平跟着妻子的话音,认真打量着岚岚,可不?那脸庞就是与别的姑娘不一般,象她唱的歌儿一样甜,衣服也穿得可体、大方。说实在的,他跟岚岚合作以来,忙忙乱乱,见了面就说歌,这个怎么演,那个怎么唱,哪有闲暇看岚岚的脸?现在,妻子说,他才顾得多看了几眼,好面生,几乎跟没见过面似的。

    岚岚怀里抱着猫。她和猫亲嘴哩!

    王立平:“我和岚岚合作的次数,跟其他作曲家和演员的合作相比,是最少的。”

    岚岚:“但成功率比较高。我们的合作主要就是3首歌,效果都很好。3首歌相距的时间也很近,前后不到1年,一个挨一个,完了就完了。就这样!”

    王立平望着岚岚,嘴半张着,久久不眨一下眼。好久,他才加重语气地说:

    “没有完!”

    “不。我是说我们合作的一个段落,完了就完了!”岚岚忙解释。

    “反正没有完!”

    嬉笑之后,言归正传。

    王立平:“我们的合作确实是愉快的。有这种机缘吧!碰撞闪出了火花。我创作的歌曲比较细腻,岚岚擅长唱这种歌曲。《太阳岛上》不是指太阳岛这个具体地方,而是抒发一种开阔的胸怀,见到了不但可望、而且可及的那种希望,使我高兴的是,岚岚唱出了这种感觉。她的音乐感觉挺好的。她确实有自己的样式、自己的风格。这一点,不少人认为我的一类作品她唱最合适……”

    岚岚笑了,说:“大概我们的合作是天生的。老天爷把我们降到这个世上就有一种默契,并不是人为磨出来的。”

    她说着把猫举到眼前:“咪咪,蓝眼睛。”猫“妙呜、妙呜”地叫着,挣脱着。

    今晚,我来到“太阳岛”探求的问题,似乎该有答案了。

    这时,我们的作曲家大概想活跃一下气氛,讲了一段小插曲。他说——

    有段时间,有些人传起了一则新闻:我和郑绪岚结婚了。真要命!一次,我去看演出,一位朋友一见我就拉起手说:“祝贺!祝贺!向你祝贺!听说你和郑绪岚生了个大胖儿子!”够速效了,那里传着结婚,这里已经生了儿子……

    王立平突然把话刹住了。屋里的人谁也没有催问的意思。我特别留意了一下岚岚,她没事一般,抱着猫正对猫说着话:“咪味,肚子饿了吗?”她四下里瞅了瞅,并无给猫充饥的食物,又说:“来,听我唱支歌。”有意思,歌儿能当饭吃?

    猫跑了。岚岚也没有去追。

    我打破了沉默,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随别人说去,你们走自己的路!”

    岚岚说:“在外边人看来,王老师是专门给我写歌儿的,我是专门唱他写的歌曲的。其实……”

    “其实,我俩是完了就完了!”王立平抓起岚岚的话柄。

    岚岚又抓起了猫。她想亲亲猫,猫不干。

    王立平声音慢慢地说:“岚岚和我很少有闲暇坐下来轻轻松松地聊过。要说有吧,就那一次吃饭,我说什么也忘不了。这是我们相识三四年来唯一的一次在一起吃饭……”

    那天,岚岚拨通了王立平的电话,约他来吃饭。地点,魏公村小屋。岚岚从来还没有这样公开发过“请柬”呢!说不定有什么当紧的事儿。他蹬上车子就赶到了。岚岚那天显得特别高兴,她纯粹是请王立平来吃饭,什么事也没有。她说:“王老师,今天看我的手艺了!”王立平忍住笺,说:“我对你要求不高,咱们填饱肚子就行!”

    岚岚光笑不语:她扎着围裙,挽着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这时,王立平说:“岚岚是用任何一家菜谱上也难找到的‘一锅煮’招待我!”

    “打了不知是4个还是5个鸡蛋,好家伙!还有大麦片、奶糖……搅在一起,什么味都有,什么味都没有!不过。还应该说我吃得,不,是喝得很好。因为我的肚子总算填饱了!”

    岚岚笑得流出了眼泪。她攥起了双拳,看样子想去在王立平肩上美美地砸几下。可是,她没有这样做……

    我们从王立平家里出来,夜已经很深了。送走岚岚和“鸭子”。我漫步街头。微风欧拂着我的脸。我感到脑子清醒极了,脚步也很轻松。

    轻松中,心中却有一阵隐痛。我想起了关于王立平和岚岚的那个传闻……

    为什么在欢乐的生活中,总有人呼唤纯洁?那是因为多了些浑沌;也有人常常沮咒压抑,那是因为少了些谅解。

    沉郁的夜色中,有多少颗沉郁的心?

    亮闪闪的沙金

    自从写岚岚这篇报告文学以来,我变得爱琢磨事了。我在琢磨那个“莫测”。

    今早,一起床,隔窗望去,天空灰濛濛的。昨夜一场风沙,本来干干净净的屋里变得很不体面了。我望着窗台、桌面上一层浑沌的沙粒,心思又被牵动了。这沙粒,过去把我捉弄得好苦!一直到今天,我觉得它还象谜一样盘踞在我脑中。说起来已经好些年了。那时,我在青藏高原当兵,见天都要把沙漠踩个透。在沙漠里行军那个累啊,八辈子都不会忘。可我又特别喜欢沙漠,因为它会唱歌。真的!唱得好极了!听起来仿佛谁弹奏六弦琴,又象涓涓的流水声……沙漠为什么会唱歌,当时我不懂,也没有想去弄懂。后来,随着阅历增加便明白了其奥秘。那是由于太阳强光线的直射,沙漠里的水分大量蒸发。蒸发雾与沙丘之间形成一个热气层——天然的“共鸣箱”。如有风的吹拂或人畜的搅动,沙砾就发出轻微的响声……

    什么事物都让它在你面前呈朦胧状态,最好不过了。如果说白了、弄清了,反倒没味了。

    忽然,我想到了岚岚。她是不是也象这沙漠呢?

    是有点象。

    我用手捻了几粒砂,放在玻璃板上,呆呆地打量着,思忖着……

    这砂粒变成了一个个人,那是岚岚的朋友……

    她有好多朋友。男性、女性,老的、少的……她知道,没有友情的世界是一片荒漠,不但寂寞,而且可怕。有那么多朋友围着自己,她很充实。她常常把自己心里的话对他们和盘托出。可是,她的一些朋友,最后离她而去。这使她伤心、难过;当然,也使她醒悟……

    那时候,岚岚和小C多么好!她俩住在同屋,两个快乐的单身汉,每当小C和男朋友在宿舍里“发疯”时,她总是心甘情愿地让出这不算宽畅的平方米,随便找个什么角落躲起来。她不觉得寂寞,也不以为这是冷落自己。因为朋友的幸福也会使她感到满足。热恋中的双方有时又是一对狂人,也弄不清因为什么,小C和朋友在屋里打了起来。屋里地方太小,经不住他们折腾,岚岚书柜上的玻璃被他俩打碎。岚岚只是望着小C苦笑一下。一次,小C病了,用岚岚的药罐熬药。数月后。当岚岚有病拿起药罐时,里面长满了白生生的长毛……

    岚岚的心抽风似的颤动了一下,她还是啥也没说。不过,她感到这毛似乎不是长在药罐里,而是长在人的心里……

    她的胸腔里涌上一阵苦涩,夜里躺下睡不着,总有一种受辱而又不得其解的阴影堵在心间,吞不下,又吐不出。她曾经立下这样的心愿:“我敢于牺牲自己,去帮助我的朋友。我没有,没关系。但是,我的朋友需要的时候,我不能让他没有。”今夜她第一次觉得这心愿许得太早了。

    小C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该笑的还笑,该说的还说,该向岚岚索取的还照样伸手……

    岚岚谅解了!她就是这样,很容易原谅别人。她不忍心毁掉这朵心上盛开的友谊之花。难怪,有人说岚岚很纯,其实,世界上大多数事物太纯了也未必好,钢铁正因为含有“杂质”,才变得更坚强。

    玻璃板上的砂粒在蹦跳。是想唱歌了吗?

    听,歌声。却是岚岚唱的,《水晶般的心》;

    象那初冬的雪,

    象那夏夜的星。

    啊,朋友你可知道我的心?

    莫让纯洁的白雪,

    踏上污浊的脚印。

    莫让明亮的星星,

    遗土灰暗的云层。

    啊,敞开胸怀,

    捧上我水晶般的心。

    捧上水晶般的心?容易么?岚岚接到的和将接到的是一颗什么样的心?……

    我关上了录音机。书房里异常静寂。玻璃板上那些沙粒也静静的。

    我好像又回到青藏高原,开始了那没有终点的沙漠的跋涉……

    岚岚真想大哭一场,让泪水把她的眼睛洗得更清亮。

    他们在华北某城演出。这次,舞台上多了一名新手——郑绪岩,岚岚的妹妹。很嫩,但挂着亮晶晶的露珠。她在为数不多的几场演出中,已经显示了自己的个性。但是。也有人嫉妒。郑绪岩挑选了一首新歌,准备唱。可是小C说这歌是她的,别人怎能唱她选的歌?还散布对岚岚姐妹不满的话。马上有人附和,一时间,众说纷纭,损伤着郑绪岚,还有她那羽毛未丰的小妹的纯洁的灵魂。

    岚岚挨了一闷棍,好久都没有清醒过来。她觉得,仅仅几秒钟,眼前这个小世界发生了这样一个不算大却也不算小的变化!朋友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友谊大厦,顷刻崩溃!有人说,灾难能够证明友人的真诚。可是,现在什么灾难也没遇到,友人就把真诚的大门关闭了。岚岚一下子好像年长了几岁。脑子里装进了过去不曾有过的许多东西。她找到妹妹,说:“争这口气,把这支歌儿唱好!”

    好硬!她直挺挺地站着讲出了这话。

    她失去了朋友,心里感到有点空虚。她得到了比朋友更宝贵的东西。她是充实的!

    充实?我不信!骗人的话。在我和岚岚一次深谈之后,她道出了真实感情:“朋友之间,总是要付出的。最主要的是亮出一颗真诚的心。但是,当你付出了很多,不但没有得到反而适得其反的时候,你会有多么伤心!”

    玻璃板上的沙粒没了!是小姑娘抹桌子时弄掉的。不知为什么还留下了一粒。闪闪的。噢!沙里掏金,是沙金!我真喜欢它。

    德谟克利特,这个大学者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我的书房。岚岚的歌声隐退了,他的声音化出:

    “很多显得象朋友的人其实不是朋友,而很多是朋友的倒并不显得象朋友。”

    她欣赏曾迷惑过她的庐山雾

    这是当代最牵动神经的话题——住房。岚岚拿起电话就给刘厚明叨叨了一个多小时。

    我希望岚岚谈谈这件事的始末。作家是个包罗万象的篓子。狗上房,猫爬树,对什么都感兴趣。

    她说,说不清楚。因为现在已经不是那种情况了。我在那种情况下跟他聊天,和我在现在的情况下跟他聊天,是绝对不一样的。

    说成什么样就算什么样吧!我对你的住房太感兴趣了。写了魏公村的小房子还没写够,想把笔锋再延伸一下。你郑绪岚成了蜗牛了,背着沉重的房子走路——开个玩笑。

    “那一次,我特别特别的空虚,空虚极了。我不知怎么办好,很想找个人聊聊。”她说着拿起了一本袖珍通讯录,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人名、电话号码。“我翻着电话本,一遍又一遍地翻,找谁聊天呢?……”

    当然,她不会不想到“鸭子”,只是这该死的丑小鸭好几天都不飞到这儿来了,连电话都不打。可又无法跟她联系——他们学校就那么一个公用电话室,两部电话机,只能往外打。从外边往学校打嘛?对不起,没有号码。

    岚岚翻着翻着,最后目光停在了一个名字上:刘厚明。

    这人,谁不知道!著名作家。50年代他给孩子们“炮制”过不少颇有影响的作品。前不久,他率领八省市青年慰问团到老山前线去慰问,岚岚是他手下的“兵”。他很知小青年的心,和大家聊天,说不上几句,心儿就碰在了一起。不容易啊,一位老同志!

    “我拿起电话一拨,通了!接电话的正是他。我高兴地紧紧抓着话筒,好像攥着一只小雀,怕它飞了。我说,是刘老师吗?你听出我是谁?对。我是岚岚,刘老师,我今晚特别难受,有人欺侮我!我要向你说说,不说都快憋死我了!我象一个小孩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里对妈妈诉苦一样,给他讲了一切……”

    我从岚岚追述这件事时那激动的表情上,可以推想她那天的委屈是多么深重呀!我看到她的眼里闪烁着亮亮的什么。

    生活中多少不愉快的根源都是——嫉妒。这是某些中国人的特产。问题是,你千万别想干点成绩出来,别想突破。要不,多少双眼睛都会射向你,稍稍有些疏漏,等着吧,光那舆论的唾沫星子就可以淹死你。相反,你如平平庸庸,按时上下班,一杯茶水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最安全。

    现在,为了分房子的事,岚岚就遇上了这种目光。

    分给岚岚的那间房子,是很多人挑剩下来的,她当然不高兴了。论资历还是讲贡献,她完全可以享受比这条件好的房子。她不要求特殊,从来不这样想。只想得到应该得到的待遇。魏公村那间房子她算住够了。那屋里的气味她今生都不会忘的。天晓得她是这里的第几代主人了,前面的主人轮换走了。他们的痕迹还留着;女人身上特有的那种潮湿味混加着发油味,男人的热汗味,孩子的尿布味……于是她发泄了一通。当然是在比较要好的同志面前。他们全替她说话,没有谁不同情她的。

    不过,她并投有打算为房子的事闹下去——岚岚没有这种嗜好,更没有这份闲情。她的心思不在这。所以她横了横心:让!这次分房我不要了。还住魏公村吧!让那些比我还艰难的人先去住吧!

    她确实就是这么想的。话出口,风一吹,没影儿了。上午的事,到下午她就不搁在心里了。等晚上迈进魏公村时,又变得象往常一样自在了。

    如果生活接着岚岚设计的这个轨迹走下去,那么,每个人的烦恼就会大大地减少。随之而来的是长寿。无忧无愁者,延年百岁。

    “不,不!绝不。”这个生性恬静,并一心追求安静的姑娘,得到的却是喧闹、干扰。尽管她是多么讨厌这些。她忘却了的事,有人记着;她看淡的事,有人并不放过;她不计较的事,有人耿耿于怀。总之,有人在无情地消耗着她的时间,她的体力、她的智慧……

    我们生活中的完人太多了。他们可以尽情损伤别人,却不允许别人发一句牢骚。郑绪岚,谁让你唱歌出了名?

    听,那些人可着嗓门,不但要让岚岚听见,还似乎要让地球上各个角落都响起回音:

    “郑绪岚闹情绪了。没有分上房子就阴着个脸。她本来是要随团里到沈阳去演出,这回撂挑了!”

    “她这样的人还愁没房子?一个电话,要几套有几套。”

    岚岚将目光从往事的沉思中拔出来,对我说:

    “也巧,真有那么回事:团里去沈阳演出时,我的学习正紧张——我不是跟着郭淑珍老师学习么——就没有去。演出是一时的,学习是长远的。我掂量了再三。可是,就是这么平平常常的一件事,从这些人嘴里一过,变味了。”

    说到这里,岚岚将电话本合上,往桌子角一推,完全是一副从重负下解脱出来的轻松,说:“就这事,当时憋得我实在难受,就在电话上给刘厚明老师叨叨了1个小时。也许我是自我烦恼,把它看得太重了。”

    岚岚,我知道,你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但是,你能不能同意我这样一个看法。自尊心越强的人,往往在自尊心下面掩盖着一颗脆弱的心。

    岚岚,不必多心。我不是小看你,更不会戳你的痛处。只是想从你心灵的天窗里打探到真实的你。一切为了真实。我有时便不得不直截了当地提些问题。也许使你不高兴。

    岚岚仿佛连想都没想,就说:

    “观众在舞台上看到的我是绝对自信的。他们可能会想:郑绪岚还会有苦恼吗?其实,我的苦恼恐怕要比一般人更多些。因为我的处境,地位决定了我遇到的麻烦事要多,我想的问题要多。我怕别人的中伤,我比别人更需要谅解。也许这就是我的脆弱吧!”

    岚岚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

    “那年,我上了庐山,真没有想到山顶上会有那么大的一个湖。我站在湖边,满眼都是雾,迷迷濛濛,仿佛置身于仙境里。透过雾可以望见山,望见树,那么遥远,那么浩渺!就在我感叹湖景时,太阳出来了,雾散了。我一看,原来脚下就是湖边,眼前就是对岸。是个大水池!一眼就能望到边。这庐山雾把我糊弄得够呛!可是,不知为什么,那次下庐山以后,我再次想上庐山的愿望比没去前更强烈了!我迷上了那雾,想再好好看一看它!”

    逆反心理。岚岚对那些节外生枝,无事生非的人那么反感,却如此欣赏把水池假扮为大湖的庐山雾。

    我又多了一个观察她的视角。

    岚岚是立体的。不是平面图。

    不打句号的结尾

    我临时决定,这篇报告文学写到原定计划的一半就刹车。原因根简单,有些事情没有把握,我也要好好审视审视岚岚……

    岚岚很年轻,事业上的潜力还很大。在我们相处的这些日子里,我发现了她一个十分可贵的长处,就是:她总想变,总想突破。即使在这种想法受到冷遇、甚至阻力时,她仍然不改变主张。我特别留意了一下她演唱的风格,看不出她将要在哪一种形态下凝固起来。不能凝固,凝固便是死亡。只有变才是生命,才会永远保持清洁和透明。岚岚懂得这个道理,她要使自己成为海洋。缩小一点,她应该象江河。再缩小,她也应该是条溪流。反正不能是冰块。她跟着郭淑珍教授学习就是想挣脱硬壳的一种探索。当初她有了这个决定以后,象捅下了大漏子一样掀起了骚动,几乎没有人支持她。就连她最亲近的老师、领导以及朋友,也为她这一大胆的举动吃惊。他们列出十条八条理由劝阻她,为她担心;岚岚,你的唱法与“学院派”不同。你是唱民歌的,你是郑绪岚。不要唱了半天,新招没有学到,却把不该丢的丢了,变得别人也不是了,郑绪岚也不是了。那何苦呢?你听她怎么说:我可以借鉴!民族唱法、美声唱法,不可能是绝缘的,我找它们相通的地方。

    她义无反顾,勇敢地朝前走去。

    不久前,她在一次音乐会上唱了施光南创作的歌曲《在森林铁路的月台上》。对她来说,这是不同于过去唱法的另一种类型的演唱。也可以说是她半年来学习收获的集中反映。岚岚开始一种新的追求了。但是,听惯了她过去那种唱法的观众却不大喜欢。甚至听不进去。她在台上表演时,明明知道有一部分观众没有进入她演唱的意境中来,她还是努力地唱,不但用真情去表现它,而且在形体上,面部表情上、手势上,都努乃地表达歌中的意境,争取使更多的人喜欢她所喜欢的这支歌。她相信,经过自己的努力,这支歌的共鸣者会增多。音乐会之后,她接到了一些电话、来信,全是泼冷水啊!这,她都认真地思考过了。最后还是走自己的路。

    她不悔!

    岚岚津津有味地告诉我:“我上过一次黄山,在黄山玩得好开心!可也担惊受怕得要命,因为脚下到处是万丈深渊,稍不留心,就滑到另一个世界报到去了。记得有一座桥,窄极了,窄极了!桥下深谷无底,浮云翻滚,有不少人蹲下身子扶着铁索过桥。我呢,天晓得哪来一股勇气,竟挺胸抬头地走过去了!”

    “下了山以后,我才听说,前些日子有一对新婚夫妻从那险桥上摔了下去。我听了,腿肚有些发软,我还没有结婚呢!但是,我想得更多的是,我应该再上一次黄山。”

    庐山,黄山……

    她怎么老想着上山呢?

    1986年6月到7月,北京望柳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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