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欧阳江河的名字,象征着八十年代,既遥远又牢固。想不到某一天,我会在版面上呈现他的专访、他的语言表达、他的诗歌和他的个人生活。专题于2013年3月见报,我在微博上发布,并@欧阳江河。那一个版,阅读量是5万多人次,转发近百条,评论一百多条。一些重要的诗人都转发或评论,欧阳江河跟帖:“在这个电话访谈里,我谈到对西川、翟永明最新出版的诗集的看法。我认为这两本诗集都非常重要。”翟永明跟帖评论,秦巴子、长安伊沙、鲍昆等诗人也跟着转发。我和欧阳江河互相关注,在他那近八万的粉丝里,我这个名字可能不被记住。但他所关注的200多个人中,我则忝列其中,也是一种幸运了。网络的好处在于,你不经意间,可以跨越时空,与原来心中的不可想象发生了关联。就像我一厢情愿地关注了欧阳江河,成功地使他也关注了我。
2014年7月,北京活字文化在大陆推出了简体《凤凰》,李陀做序。我又推荐了一遍。只因为欧阳江河说,我觉得我这一生中,天生就是一个诗人,在停笔十年的时候,我仍是一个诗人。写诗是我的天性,是生命的定义。对我来说,诗歌是持续一生的事,是思想和词的手工劳作。
《凤凰》全诗共19节,诗中有不同的凤凰命名,衔接和映射着不同的历史阶段,除了怀旧的意识形态外,还带有现实的辐射和批判的意识。《凤凰》最初的写作直接起源于艺术家徐冰的大型装置艺术品“凤凰”,由12吨工业废材料搭建而成,“没有那件作品,就不会有《凤凰》这首诗”。欧阳江河试图在诗与艺术品之间形成一种对话关系,利用诗歌语境,凸显词与物、词与历史间的关系。
坦白讲,我不懂诗,欣赏和理解水准属于幼稚园级别,如果哪一行能打动我,我便认为是好诗,比如“花瓶从手上拿掉时,并没有妨碍夏日/它以为能从我的缺少进入更多的身体/但除了月亮,哪儿我也没去过/在月光下相爱就是不幸/我们曾有过如此相爱的昨天吗?/月亮是对亡灵的优雅重获”。(《花瓶,月亮》)
后来,我们做《今天》100期专题,查看了大量的资料,大致还原了《今天》从创办、移居海外后再到香港一路走来的艰难历程。潜意识里,我把欧阳江河当诗人,纯粹的诗人,与《今天》这么沉重的字眼,最好无关联。但他分明是社长。我也分明不把他当社长。我力排众议,以三个版的规模做了《今天》100期,并在微博上@林道群@欧阳江河。林道群说,我替北岛谢谢你们。欧阳江河没有转发。我只是局外人,无从判断和分析与《今天》有过种种关系的人心中的想法,甚至后来诗人杨炼在接受我们另外专题的采访时,对北岛与《今天》也做了犀利的评判。我在其他报章中也看到徐晓有过相似的论断。
诗人如果只是写诗,不关心别的,可不可以做到?
欧阳江河说他最好的朋友之一是翟永明。“我很庆幸认识翟永明三十年了,彼此的交往纯属朋友,这种深切的友情可以持续一生,已经染上了来世般的宿命感。”“读翟永明的诗歌,有一种被手焐热,或者捧出一盘刚烤熟的面包,充满了热度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我读其他任何诗人的作品都没有的,是属于翟永明独有的味道。艺术感染人就是通过味道,有时是一种书卷味、灰尘味、眼泪的咸味。翟永明的诗表面上看起来很松散,轻飘飘的,但她都是将日常所见的东西诗歌化,这点很重要。”
2014年9月25日晚,在深圳雅枫酒店的一楼大堂,一个小个子男人走了过来,龚平介绍说,欧阳老师。咦,这就是欧阳江河?我有一丝丝诧异,微博上的头像与眼前的精瘦男子,乍一看不大相似。他比我想象要瘦小很多,也比58岁的年龄要年轻很多,这是继我网上联系之后,第一次见到欧阳江河。
饭桌上,欧阳江河品了一口红酒,说酒不错。夹菜,无拘无束。说话语速快,坦荡直率。大家谈起称谓,说只有陀爷叫得最顺口,欧阳江河马上应和,对,他的就无法如此炮制,如欧爷(欧耶),很怪,河爷,也难听得很。
席间“新民说”的范新说起《鲁拜集》,大侠说他藏有二三十种版本,旁边的陀爷接话,鲁米不错。
欧阳江河马上更新,是鲁拜,不是鲁米。旋即又说,鲁米有一本集子,他和刘禾准备共同翻译。范新反应迅速,那给我们出嘛。欧阳江河笑了,你找西川,他译得更好。我想起上次做的专题,欧阳江河评论西川,西川的《够一梦》里,体现的完全是一种大国写作,这种广阔和混杂完全超出了诗歌的定义,是用一种非诗歌写作。但同时,他在诗中展现了一些话题,这些话题是西川本人作为知识分子的思考,最重要的是他同时提供了一种国际视野。这本诗集如果换成别人来写,肯定被认为“不是诗”,但是西川不一样,他写过大量诗,已经成了一个标识。范新坚持着,那我也可以找刘禾翻译。守着陀爷,欧阳江河仗势道,你要找刘禾,那得我和她共同翻译。
鲁米是谁?后来才知道,欧阳江河写过一首《致鲁米》:“托钵僧行囊里的穷乡僻壤,在闹市中心的广场上,兜底抖了出来。这凭空抖出的亿万财富,仅剩一枚攥紧的硬币。他揭下头上那顶睡枭般的毡帽,讨来的饭越多,胃里的尘土也越多。胃飞了起来,漫天都是饥饿天使……”学者、诗人鲁米在波斯文学史上享有极高的声誉,700多年前的苏菲神秘主义诗人鲁米,令人难以置信地成为了当代美国最受欢迎的心灵诗人。
又谈起了顾彬。这位波恩大学的汉学系教授,在中国接连惹一些麻烦,源于他对中国当代文学谈了他的一些看法。2006年12月11日,《重庆晨报》发表了题为《德国汉学家称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的文章,引起了各界读者和新闻媒体的广泛争议。事后,顾彬对这一事件作了回应,称《重庆晨报》的报道与他的谈话内容有不符合之处。欧阳江河说,顾彬中文并不是很好,表达的时候又很直言,容易造成断章取义。说到底,他有点“二”。大侠隔着桌子反驳,关键是,我们谈论顾彬的时候是不是也有点“二”,为何我们要对他的“胡说八道”那么认真呢。欧阳江河点头称是,也对。
后看资料,发现欧阳江河与顾彬的友谊非同一般,应该说,热爱中国诗歌的顾彬与中国诗人友谊非同一般,他翻译了北岛《太阳城札记》、杨炼《面具与鳄鱼》、张枣《春秋来信》、翟永明《咖啡馆之歌》……奥地利国家文学中心出版社出版的欧阳江河的《快餐馆》和莱比锡出版社出版的《凤凰》,他都是翻译者。“我此次到德国和奥地利旅行三周,是因为顾彬教授将我的诗作(几乎全是复杂的长诗)翻译成德语出版了,这本精致的小开本诗集篇幅超过100页,印数也不少,我得和顾彬一起,去一些城市的文学中心朗诵,推销诗集。在奥地利我要去维也纳和萨尔斯堡,德国要去的地方是达姆斯塔特、慕尼黑、莱比锡、科隆、波恩、海德堡、法兰克福。这里面不包括纽伦堡。昨天我和顾彬在慕尼黑朗诵,他次日有课要上所以一早赶回波恩,我呢,午后独自买了去莱比锡的欧洲特快火车票,因为下一站在莱比锡朗诵。火车经过纽伦堡,我以为要在这里换车,结果下错了地方。一问,车票两天内有效,索性将错就错,在纽伦堡待上一天。这个城市真的很美,二战时没有被盟军轰炸,古老建筑完整地保留下来。我去过的德国城市和小镇超过二十处,这里是最美的地方之一。”
欧阳江河并没有为朋友顾彬辩护,只是说,顾彬有点“二”,勇于直言,成了被娱乐被消费的文化对象。不管怎么样,我与顾彬也算有那么一点关系,2012年3月15日他正式受聘于汕头大学,现任汕头大学文学院讲座教授。汕头是我的家乡,他能为我的家乡年轻一代授业,从这一点看,便值得我尊重。
那一晚夜里一点左右送欧阳江河回酒店,怕天晚了,影响休息。他说不晚,基本是在一点至两点入睡,早起时间大致在八点至九点之间,上午写作或阅读,下午喝茶聊天,有时写写书法,晚上多半是听音乐。“1981年,画家何多苓为我录了里赫特弹奏的巴赫平均律全集,一共4盒半磁带,剩下的半盒磁带录的是加拿大钢琴家古尔德弹奏的巴赫六首帕蒂塔中的前两首。我听得像吸毒一样。”“古典音乐不仅仅是声音的呈现,它的深处也有一个复杂的思想和文本世界,与诗歌非常相似,而诗歌也分为两个世界,一个是词语的世界,另一个是声音的世界,而诗歌的声音文本还可以再分为句子的声音和意义的声音,能听见的和听不见的。”
1983年至1984年间,他创作了长诗《悬棺》,至今很多人读它像吸毒一样。诗人黄礼孩说,欧阳江河是从知识分子中自我解救出来的修辞写作者,并具有一定的跨文化性、跨语言性,他成功的写作为诗歌拓展了自信的空间。他富于变幻魔力的语言结构,隐藏着哲学的光芒。
作为《今天》文学社的社长,欧阳江河偶尔会为刊物的设计找朋友想想办法,有时也会负责某一个专题,但稿件方面从不过问。我寻思着,社长是有风险的吧,总得有个人出来挂个名,他反正无所谓的,就挂呗。
“我这两年恢复到正常的写作生活,写了不少诗作。写作中的诗人活在词的世界,所以身上同时活着好几个时代和一大群亡魂。有时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词语和思想的吸血鬼。对身边的具象世界反而不那么在乎。但现实感始终在第一感里面。”他有两个最难忘的城市,一个是威尼斯,“星期三你就离开的地方,星期四还待在那里”;一个是纽约,“城市的混杂性让外来人可以活得像本地人”。于是,目前单身的他把四川人的闲适活到纽约去了。
对于诗人而言,往往不完美也是一种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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