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摩托跟了他大半辈子了,像切·格瓦拉似的,老古曾经发誓骑着摩托车走遍中国。后来走了很多省市,出生入死过,死里逃生过。这摩托功劳大极了,老古说,就是以后不骑了,也会保留着它,当古董留念。
新浪微博上他照例每天上线,发点天气心情自然醒之类的流水账,最后不外乎说了声:请多关注古清生茶庄,再加一条淘宝店的链接地址。
某天,他说:“早晨。雨。自然醒。种一片小小的茶园,做一点极端的精品,写作最美好和多样性的自然生态,这是俺要持续下去的工作、目标与方向。俺希望大家继续支持俺。”
第二天,他又说:“俺要余下时间整茶园,写书稿。有俺坚守神农架原始森林,大家就会有生态有机茶好喝。俺相信俺能挺得住。”
不禁心里一颤,老古遇到困难?寻着他的链接,溜达到他的淘宝店,茶、果酱、辣椒酱、土猪肉、腊肉各种,连包装都文化味浓烈,牛皮纸袋子上,古清生一笔一画亲笔签名。比较了其他茶叶店,老实讲,他的茶不俗,价格也不俗。举个小例,红碎的5克小包茶,标价15元。其他店则20克的“正山小种”是这个价格,当然,相比之下,后者品质可疑。5克什么概念,就是一泡茶而已。但放到茶馆里,这个价就不算高。北京高端品牌大董,进的就是古清生生态茶。只是电商竞争特别残酷,大众网友向来只寻价廉物美,才不管其他呢。老古这小众文化品质茶,如何巍巍然立于不败之地?
我们是超过十年的老友了,2002年左右,天涯有两大版块红火,聚集了大批同好之人。我混迹于“闲闲书话”,老古当时在上边写美食,俨然大哥大。我们一众小字辈颠颠在后边跟帖点赞,他也时不时对我们指点若干。陆续知道,他1994年辞职,怀揣2000元钱,肩背一台286电脑,绝然离开黄石进京打拼,梦想当一个文学大师,像沈从文、鲁迅那样。只是梦想很美,现实很丑。为稻粮谋,1999年始,他重拾专业,以地质队员的姿态参加了中国青年出版社与美国博库网组织的“走马黄河”考察,走完黄河全流域,捧出新书《黄河弯黄河长》。此后,老古似乎找到了生存与兴趣爱好相结合的绝妙之道:行走写作和美食写作。
网络论坛时期,老古正骑着他的摩托车云游四方,赞助商出钱出题,他每跑一个地方,回来给杂志写篇稿子。“在路上,脑子就开始跟车轮一般地运转,这是我摩旅的原因之一。”2006年12月,老古第三次住进神农架原始森林,与神农架金丝猴保护研究中心大龙潭科考队员同吃同睡。他专门有篇稿子谈到:“一大早,雪呆子和孤云都在MSN上呼叫,雪呆子让我给她写一篇《于丹〈论语〉心得》,我跟她说,在路上写罢,今天出发去神农架。孤云在编《中国制造》,本期我选了一个中国飞机制造的选题,我问了截稿时间,我说这都是要在路上写的。”那是大冬天,他仗着胆儿大,穿着滑雪裤防寒服骑着摩托就上路,从通县开往神农架。而前一年,他也是雪天出行,却发生了车祸,摔得不轻,捡回一条命。摩旅于他,是那段时期的生命之重,不出发,勿宁死。“出发就是这样悄然的,其间接到神农架生态保护管理局廖局长打来电话,要我们每天保持一次通话。”正是这次行走,为日后的人生方向奠定了基础,当时他并没有料到。
走遍天下,吃遍天下,一点儿不吃亏不耽误,老古手快笔利,胃口味觉超好,《大嘴吃八方》《左烧烤右煨汤》《鱼头的思想》《味蕾上的南方》《食在江湖》《徘徊的鱼》《路无边,吃无界》《人生就是一场觅食》就呼拉拉地出来了。后来在网上看到老古的照片,肥头大耳的,想也难怪。老古说,美食散文集,写的是美食、人生况味以及东奔西走的吃,交友会友。20世纪的中国,处于对主义和思想的腾沸蒸煮、炽烈煎炸中,之余就让亿万小民们饿腹。所以,人生就是一场觅食,烹主义煮思想,虚构美味不可以饱腹。
论坛降温后,小伙伴们四散,各自线下忙碌着,此时,我跟老古却有了一段不得不说的故事。话说挺严重的,我惹上官司了。事情缘由是,老古与周实、周泽雄等一起搞了一个真名网“读书心得”论坛,好像还客串了版主。我这小报编辑,本着互利原则,就到论坛里找高质量的文章到版面上填空。标榜真名嘛,谁都没想太多。哪知,某天,一向循规蹈矩胆小的我,却接到法院传票,安徽六安一位作者告我所在的报业集团侵权,说我用的稿子是别人剽窃她的,转到真名网的论坛里,我这边又用上了,没署她名也没付她稿费。紧接着,有人电话我,言明了解情况。于是乎我讲了来龙去脉,第二天六安的报纸赫然以大标题“某某状告深圳某报业集团”刊登了该条消息,来电的人原来是当地报纸记者。这简直是飞来的石头。情急之下找老古商量,他出具了论坛的证明,并仗义地表示愿意出面作证。这在当时,还是挺暖人心窝的。后来,我们集团大律师出面交锋,一来二去,案子就没了下文,但真的吓得我惶恐了一阵。想着六安身处徽地,怎么也得民风淳朴呵。那是2004年的事了。
当年老古有文《美食最乡思·六安瓜片有清甜》:“六安瓜片,其形也俏,其味也甘。雨前茶叫提片,雨后叫瓜片,梅雨季节采制叫梅片,极品是齐头山上的齐山名片。只说最后一道烘焙(俗称老火),烘焙要求火温高,火猛,木炭旺烧,烈焰上冲,每烘笼投叶6~8斤,二人抬烘笼在炭火上烘焙2~3秒钟翻茶,抬上抬下,且烘且翻,一个烘笼茶叶要烘翻六十次以上,烘至叶片绿中带霜时趁热装入铁筒。我想,有这功夫就是柳叶也烘香了。人哪,就该居住到这样的地方去吧?”有了这么单官司,他还想住到那儿去,气人吧。
事归事,人归人,茶归茶,毕竟时过境迁,老古的义气和担当,让人印象深刻。后来,他以在神农架的经历,出版了《金丝猴部落——探秘神农架》,自己竟渐渐迷上了那片土地。没几年,听说他驻扎神农架了,圈了地,当起了农场主,还注册了“神农架林区古清生生态文化有限公司”,开始卖茶了。他微博上的签名档改为:“美食、种茶、养蜂、生态考察、文学、垂钓”,日子开始舒心地过了起来。
小伙伴们闻之都挺高兴的,那些年,好像他总是独自一人,风里来雨里去,居无定所,漂泊四方。他从不讲自己的私生活,我们也不敢唐突造次。大家时不时联络,约约稿,聊聊天,请他救救急。每次他口头上推三阻四的,故意磨一磨,“撒娇”一下,然后又按时按点地利索交稿。我们就把他当成万金油和创可贴,哪儿缺补哪儿。
老古说,你们都来神农架吧,看猴儿,抓鱼儿,采花儿,养蜂儿。这片山在苹果手机地图上,显示叫老爷崖沟。“这让我感觉到外面的世界科技日新月异,它为什么知道这里叫老爷崖沟呢?还有周边的周家河、漆园、石磙坪、举人坪。”
他以老农自居,在森林的中间,愣把一片荒地改造成茶园,从大路徒步45分钟抵达。周圈都是原始次生林。茶园种植以后,未沾染任何化学肥料、农药和除草剂,树、竹、藤覆盖至茶树不得见。他每天用割草机、镰刀和锄头在草丛和荆棘里割草,砍除一些荆棘,又种一些花,补种一些茶籽,整理茶园。“芒的根系相当发达,它生长茂密的地方,木本植物也不能立足。它们的茎干富有韧性,割起来费劲极了。芒在茶园繁盛,茶树也会瘦弱。”茶园被他命名为“自然主义茶园”,言明为手工修剪,不若商品茶园美观,惟自然。“这是定价3万元一斤的高品质茶园。”也是,他每天到茶园抚茶,向茶树鞠躬。整片茶园,茶树上的尘、蛛网、枯叶抚摇干净,收拾过的茶树,养分上升,特别显精气神。
在熊出没的地方,他腰上还需别着一把小锄,不时“呜……”地长呼一声,给自己壮胆。老古把茶园当成能感知觉的性灵之物,全身心投入。伺茶之余,他还到近临一个叫蛟湾的大山上,购买用玉米喂了一年半的农家猪,自己命名为“一种在高山充满古典情怀的猪”。在一车宽结了冰的盘山路上,运猪回来,车走很辛苦,常要换上低速四驱才走得动。猪抵达后,他发明了用野板栗喂食,以便猪肉更香。此外,好吃的他还定购了山羊和家养土鸡,准备做冬天腊味。有了好的食材,必须配上佳的调味,他东捣鼓西折腾地弄来了澳洲海盐,准备齐全后,在大太阳的日子把猪羊鸡们宰了,晾制,晒出日头的味道。然后是腌腊肉、灌腊肠,他开着小汽车,请中年农妇当工人,通宵未睡,听她们唠叨政治,聊当年偷生产队的苞谷,没出过远门一辈子不敢坐火车……“腊肠分咸淡两种口味,肥瘦四六比例,一律手工刀切,以确保品质和口感,做腊肉的部位一律五花肉。”老古是食神,口刁,试出来的皆上品。
神农架遍地是宝,漫山遍野的三叶木通、野猕猴桃、悬钩子……无以计数的天然美味,又让他动了心思。他脑子好使,做起了野梨子果茶、五味子酱、蒸枇杷纯露、熬辣酱。“致力于做世界最辣的辣酱,做勇者之食。”末了还在园子里种食用玫瑰,把一千株从山东平阴发来的玫瑰种到地里。种豆补肥,种油菜,并弄来丹东的老稻种,种新一年的水稻。种植中他摸索了作为腐殖土肥料补充的方法,坡坎上的青草,是茶树永续的肥源。“这是一个快乐的发现。”他看着神农架的水,竟灵光一闪养了一些野生鳝鱼和泥鳅。味鲜环保,自给自足。总之,一年到头忙个不停。穷折腾。
稍不留意,老古已是钻石级的淘宝店主。“今年VIP茶友入门条件,累计购买绿茶瑞香级、红茶金雨级一斤以上。今年VIP茶友享有的福利也增多。最好的福利是茶友随时来神农架,俺接待。”财大气粗得像是神农架的主人,也热忱豪迈得像大山的儿子。不过,老古身上可能真有经商的基因,又有文人挥之不去的情怀,这注定他做的茶高上去了下不来。老古认了死理:“一个人一生做好一件,回首往昔,或无遗憾。”
看着生意红红火火,俺们就不再惊动他了。只偶尔在微博上知悉他的消息。
他还是一个人,不过,有各种伙伴陪伴,比如大哈、小哈、珍妮和大卫。前两者是狗,珍妮和大卫还有屋子住,是公鸡母鸡。“这个时候,俺的公鸡大卫应该叫第三遍了,喜欢叫是大卫的特点,而且喜欢飞到特别高的地方叫,比如有一个两米高的砌墙用的长凳,它会飞上去叫,让两条哈罗(狗)仰望。哈罗在偷鸡以后,被铁链拴住了,有一条挣脱,俺在时暂时不敢偷鸡,但对大卫总怀恨在心,因为它们拴着的时候,大卫居然敢去它们食盆夺食。”他起的名字都挺洋气的,自己却土得掉渣,不过他并不在意。他还在空旷的地上撒荞麦,食客主要是画眉、橙翅噪鹛,偶有灰头鸫和红腹锦鸡。当完施主,不善罢甘休的他还自制了农民健身篮球架,自定每天早晨投中十个三分球结束。然后去网鱼,把小鱼小蝌蚪放进小鱼池里。接着又种花,比如美人蕉。像精算师一样,把每天各个时间段排得满之又满。
他对小哈特别有感情,喜欢极了,总是不厌其烦地记录它的一点一滴:“小哈历时一周游情归来。出门,它有历尽沧桑之感。一周来,在茶庄周边徘徊,身前身后聚集一村的公狗。它是村里最美的小母狗,发情的公狗一会儿互相厮咬,一会儿追逐小哈。天翻地覆,彻夜长昼。它累了,爱物质基础,一口气吃掉一钵剩鱼。”“日渐肥硕的小哈,目光有时露出一些天真。它看小鸟的时候目光尤其明亮。却常显忧郁,似有淡淡的愁绪。我割着草,雨渐渐大,很冷了,我却因为劳作而出汗。小哈躺在我的身后,雨滴落在它的毛上,它不时站起来一下,剧烈摇头和摆动身体,甩掉身上的雨滴。”
山庄里时常有来客,老古极尽地主之谊,经常亲自下厨操办一桌美食,喝点小酒,聊聊人生。他拿手的很多,比如魔芋豆腐不易入味,滑腻,然质韧具弹性,保存以清水浸泡。故切丁文火煎之,略有焦壳,复以肉丁炒,佐豆酱焖,再搁青椒、青蒜炒,淋花椒油,起锅,味香至极。他做高山农家粮食猪肉,以美国海盐腌制,以神农架纯净的阳光晾晒,切薄片蒸吃,或包锡纸微波炉略烤再蒸,抑或切丁炒葱花吃,拌冬笋丝炒最为美味,还能与鲜肉、冬笋炖汤……总之是大有可为。他陪来客游览,也常出心得:“有一位儿童,俺带他们上茶园并认识一点植物。今年春天开始,可能请一点画家朋友来做自然写生。中国美术,应该揭开自然之摹写的一章了,俺是这样以为。”
不过,深山老林也并非安全无恙,有时“午夜楼下咕咚一声巨响,无人,狗也没叫,遂查看监控,未见活物,拿起武器,强光手电,在院里巡查,没见异象,回。躺一会儿,睡着实了,晨起,千树万树梨花开。”“昨晚下了一会儿雪,下半夜睡的,狗子狂叫了大约有一个小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调看监控,也看不出什么动物,就又睡去。”亏得是老古,换了别人,有这么大的茶园腊肉的,没有野物来寻没,也有匪人起歹心,挺吓人的。他也就是发发牢骚:“森林中的冬夜,已经不是宁静与清寂,它是一种绝寂的恐怖,河边山梁上一只猫头鹰拍动翅膀或鸣叫,都如就在门外。然天一大亮,一切美丽爽朗,亲切自然。为什么夜幕如此深重呢?”
寂寞难耐,但大自然的可爱究竟是战胜了一切。老古经常静思中出佳句,出哲思,比如“这个夜晚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只有炉火,燃着一缕火光,在静夜里歌唱。我在饮茶,品饮着夏天的阳光。我知道春天还会到来,夏末也一样要到来”;“暖暖的,窗外的河流瘦至一线,没了流水声。白天耕种,晚上读写,清淡的日子悠然度过。嗯,世界很远”;“早晨。晴。自然醒。纪年切割了时间,赋予时间轮回与永新的意义。2015,儿时想象几乎不可达的遥远时间,如今悄然而至”。
他的散文本来就很广阔静美,回到大山里更能信手拈来这些《读者》体的词语句子。记得他写过长篇小说《追杀索罗斯》《把我寄出去》,也写过纪实文学《高危地带》《黄河弯黄河长》《漂泊北京》《中国可以说不》。现在静寂的森林里,耕种劳作之余,夜深人静之时,他又开始琢磨他的长篇小说了,大哈小哈将是他的题材,让现实进入虚拟,让虚拟照进现实。据说已有出版社在等米下锅了。他一边写报纸专栏“自然而然”,一边写《华夏地理》杂志文章,偶尔给我们这些媒体朋友写些应急稿子,“以后写作,要有怡然自得的状态,如小酌一杯的轻松,自然是写作散文随笔。”“欠花城出版社三本书,四年了。该写了。自然森林随笔,总是要好好地写才是。应付的不行。”他对写作一直有态度,也时不时发言。“现在自然生态的写作越来越胆小了,每写一个植物,都在去查植物志和其他资料,这就让人在写作时减少了抒情,增加了说明,即使以前看过植物志,也担心记错而重新查阅。俺不定期要担心如此下去会不会成为一个抄书匠,而不再是一个作家了。好在俺是在种茶,天天观察茶园,有那么多伴生植物。”几年前,他就想写本小说,比如到2020年前后建筑倒塌高峰期,许多离任的官员被追责,小说名叫《白发监狱》,类似建筑大跃进过后的后遗症。他说韩国最是明显,上世纪60年代建筑高峰期,80年代连地标建筑汉江大桥、汉城百货都倒了。中国呢?“出版社的朋友都认为不敢出。”现在看来,他挺超前的,颇有政治敏感性。如果写了呢,也许是另一本《1984》?
当年他憋不住,从黄石走到北京,又憋不住,从北京走向大山,“我觉得生命就要放逐到旷野中去,城市像一个恒温的大菜棚,还是一个仇恨制造机,无端地就摩擦出无止无尽的愤怒。”现在,他偶尔也回到大都市,却有回不去之感。“即要离开帝都,这是他人的城市。俺曾在上世纪90年代骑车走过许多大街小胡同,曾住过几大城区。俺还是回到俺的神农架原始森林去种茶、读书和写作。”
很多事,在森林的动物看来,有一种严肃的荒诞的感觉。逝者如斯,一切都如东逝水。老古又回到森林的怀抱,星星照亮他归家的路,熨妥了。“昨晚坐柴炉旁,一个人静静想,或许真的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生命中有一段农耕的历程,观照从前的写作,那些许矫情的抒发,总与自然的本真有着差距。山上的叶子一片枯黄,最斑斓的那一刻已经过去。有时候也想念远方。种下一千株玫瑰,有一千个期盼。”
这些年,他种下的岂止一千株玫瑰。
我禁不住问,手头有现成的随笔吗?
老古回:呆呆,干吗突然想起我了?
我继续着,有没有?
对方发来一句:是不是茶叶喝完了?
K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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