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出自阿来好友迟子建之口,她也好奇阿来对花草与生俱来的钟情,于是写了文章《阿来的如花世界》:“他的博客和微博,像花园,也像森林氧吧,你走进那里,总能看到花儿的影子,嗅到植物的清新之气。他的作品,也是这样的充满了生机,大气而唯美,绝无顾影自怜的小伤感,更无貌似深刻的装神弄鬼。他有一支开阔而富有韵致的笔。众生在他笔下,都是平等的。”
难以想象,一个写出气势磅礴的《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的藏族小说家,会对路边的小花小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可他真的会。2015年1月24日,阿来应“深圳读书月十大好书”评委会的邀请,到深圳做讲演。活动是夜晚举行,上午,阿来一个人竟摸到深圳南山公园,徒步上山,延绵走几公里,用手机把路边山旁的花花草草拍了一个遍。“几百张呢。”阿来把手机拿出来给我们看,镜头里的勒杜鹃、黄菊花、美人蕉……竟呈平日所见不一样的姿态。“作家视角,兼外来者的视角,选择的切口就不同。”我也纳闷,深圳半日,也足以让阿来“微服私访”南山的花草,沿途的山友游客,就没人发现身边这个拍个不停的人是著名作家阿来吗?
也正是阿来,前不久还卷到一个旋涡里,他2014年的长篇非虚构作品《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参评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中国作协官网显示作品0票落选。面对媒体问询,阿来终于打破沉默,发出“我抗议”之声,3000多字声明详解质疑缘由,他说,“我愿意看到,鲁迅先生因以他命名的这个文学奖的繁荣与每一个奖项都能实至名归而露出微笑。我愿意看到,自己不因这个奖项的得或失而影响正在进行的写作。我愿意看到,发此疑问后,不被打击报复,并希望我自己和其他写作者再来参加这个奖时,以文学之名,受到公正的对待。”并称对此事表态“就到此为止”。事件备受文学界及广大读者关注。后来一些著名作家如方方等人都力挺阿来,而有意思的是,《瞻对》最终以高票昂扬进入深圳读书月2014年十大好书。我开他玩笑,你真牛。阿来说,哈哈,与其这个问那个说的,还不如自己写个东西最为可信。
淡定淡泊,让阿来有足够的底气“抗议”。从人声鼎沸的世界退回到无声的自然界,他则心生怜惜之意,用笔做温软的抚摸和触碰。“植物会把我带入它们自己的世界,它们的生命的秘密世界,同时,也把我带到一个美的世界,一个有人活动其中的,文化意味悠长深厚的世界。”“植物不是自己生长在哪里,开花结果。植物也同时和人发生关系,被人利用,被人引种,被人观赏,把这些方面发掘出来,就是一种文化。”
小时候他跟所有山寨孩子一样,五六岁就得赤着脚在山地草坡上放牛放羊。除了高原的阳光,还有草原上像星星般绽放的野花。他习惯了跟每一株小草每一棵大树说话,养成了观察和热爱大自然的本性和习惯。
2010年,阿来生了一场病,手术几天后,他走到病房楼下去看入院时将开未开的腊梅。也就十多天时间,满树的腊梅已开到尾声了。浓烈的幽香还在严寒中缕缕浮动,但枝上的成串的花朵已然萎败,要看新开的腊梅必得是来年的冬天了。腊梅花香,似冥冥之中引领着阿来,每天散步时,观察路边花坛里公园中墙角处的各种植物,如紫荆、丁香、栀子、紫薇、腊梅、海棠、玉兰等等。“我将它们一一拍下,回去检索资料,看它们在植物学上的意义,以前的文人怎么描绘它们,然后书写植物花事。这一来身心都愉悦了,这个瘾过得比有了好菜想喝二两好酒自然高级很多,也舒服很多。”如是,阿来开始了新的征途,不管走到任何地方,都会把这些不知名的花草拍下来,然后找明白的人把花草都认出来,发上微博。其中一条微博是这么记载的:2011年,从意大利回来,居然拍了几百张植物照片,有好几种都不认识,查植物志一一对照,确认一种就兴奋一阵,不知不觉用去了半个星期天。
难怪有个网友说:我在微博上关注一个作家,叫阿来,就是写《尘埃落定》的那位。你看他的微博,就觉得这个人跟我们生活在一个时代,但不在一个海拔。因为他的微博上全是花花草草。
2012年,《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是阿来博客“成都物候记”系列文字的集结,记述了他2010年手术康复期间在成都拍摄、记录植物的经历和感受。
我因了书名,拿起了这本书。他写《荷》,从荷花,写到杨升庵,写到苦等他归来的妻子黄峨,再写到艾芜,写到马识途书案后挂着的横幅《桂湖集序》,再写到巴老曾回到故乡成都,和艾芜、沙汀和马识途同游桂湖……与其说写荷花,不如说文字下流淌的则是一种文脉的流传。“我的努力是把一些常见的文章的区隔打通,具体而言,就是把科普的,游历的,城市人文的这几类原本互不交集的书写融为一炉。用这样一种方式,切入一个城市的历史与文化与性格。”
在阿来眼里,城市里的花草,跟城市的历史有关。它们是把自然界事物和城市连接起来的媒介,同时也把我们带到一个美的、文化意味悠长深厚的世界。写海棠时他想到贾岛在四川的乡下做小官,看到西府海棠林时写下“昔闻游客话芳菲,濯锦江头几万枝。纵使许昌持健笔,可怜终古愧幽姿”。宋代陆游写梅花,“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当时的“锦城西”如今在成都的二环内,已不会有“二十里中香不断”,除了青羊宫和杜甫草堂外,没有什么建筑留下来了。寻找一个城市的记忆,不一定到博物馆,或许找一两件文物、线装书,把植物的历史挖掘出来,就是一种文化。
这个想法,与深圳的另一本书非常契合,2014年深圳《晶报》连载的《深圳自然笔记》,每周有两个跨版以彩色文图刊登,一年后结集由深圳报业出版社出版,书甫一上市,火遍了整座城市。它由作者南照叙1800多张深圳的花鸟虫鱼、山岭、田野、海岸、岛屿、溪谷、湖泊、老村的图片及注解组成,记录了一座城市的自然历史。很多读者把它当科普读物。
看到阿来有意拍摄并熟悉深圳的花草,大侠提议,可以给《晶报》连载,一段时间后,再以报纸版型出纪念集子,做成《深圳物候记》。记得那晚讲座结束后,龚平把报纸纪念版的《深圳自然笔记》送呈阿来,也许,不久的将来,就有《深圳物候记》,《杭州物候记》,《南京物候记》,《北京物候记》……
阿来极其欣赏美国人梭罗那个时代,不止梭罗一个人,而是那一批作家,那一批实践家,那一批社会活动家,他们观察自然与荒野,追踪动植物的生命轨迹,改变了人们对于自然界的态度,为此,他对自然文学心怀崇敬。可能也正是梭罗和自然文学,影响了阿来的另一个方向,如果说民族宗教等社会题材的小说是他的主干,那么自然文学则是阿来知天命后的另一个主干。而此前,对植物的观察与记录,只是他在寻访地方文化、人生故事,欣赏自然地理之余的一种调剂。
说真的,阿来比想象中的要年轻,不像是1959年出生。深圳于他并不陌生,2014年年中,他曾应龙岗区的邀请,对新作《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做了一番演讲。阿来挺实在的,眼里心中都是深圳的好,那晚的讲座,讲得很深入,他以瞻对200余年的历史为载体,将一个民风强悍、号称“铁疙瘩”的部落的交融史钩沉出来,讲述了一段独特而神秘的藏地传奇,展现了汉藏交汇之地的藏民独特的生存境况,并借此传达了自己对川属藏族文化的现代反思。大侠问他,阿来,你的真名叫什么,阿来答,就是阿来。
回去的路上我们讨论,阿来在作家里头,属于比较有坚守和思想的一员。他谦虚又谨慎,对文学有自己的高水准要求。目前他手头有多部作品在创作中,很多出版社跟他签了约。他说,今天是互联网时代,对于网络文学来说没有具体的审查环节。这固然带来了很多新鲜生动的东西,但这样的状态可能过于容易,导致大家会降低甚至放弃一些标准。现状是有大量低标准的东西存在,但我们不要忘记,文学最终的高标准没有消失,仍然应该被大家追求和坚持。作为一个作家,阿来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人物写好,“要跟人走,贴着人物写。”阿来说,“那些写好了的人物,你发现他也是要符合历史的。”
说起阿来,首先想到的是《尘埃落定》,这部小说是阿来的起点,也是他的成名之作。《尘埃落定》,1998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一炮打响。有人说,阿来的小说没有生长期,出来就是一枚散发清香的山野果子。其实早在八十年代,阿来先是写诗,他的第一首诗《母亲,闪光的雕像》,“一鸣惊人”地为他赚到了人生中第一笔稿费。那一年,他25岁。他开始发现自己可以写东西,就尝试着写小说。1994年,电脑前,他打下第一行字“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这就是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的开头,2000年,年仅41岁的阿来凭借《尘埃落定》荣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成为茅盾奖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阿来的老家在阿坝的马尔康县,他的家乡梭磨就得名于一条同名的流过马尔康的河流。那里是一个土司众多的地方,民族和民俗都颇为复杂。农牧民们无论贫富,有的是欢乐,精神的快乐。阿来藏族的血统来自他母亲,他父亲则是一个把生意做到川西北藏区的回族商人的儿子,他自己出生与生活的环境是大渡河上游的嘉绒藏族村庄,属川藏高原的一部分,这里的藏族世世代代过着半牧半农耕的生活。可能和地域、人口和生活方式有多种关系,这种特定的成长环境,带来阿来骨子里快乐的源泉。2005年,阿来又推出了长篇小说《空山》。他至今依然认为《空山》不论在写作技巧,还是故事叙述方面,都比《尘埃落定》娴熟。“写作,当然是会越写越好,越写越有感情的。”2009年,阿来推出《格萨尔王》。这些年,阿来始终以藏族题材为背景创作小说,他像一个国王在自己的疆域驰骋。
“如今的文学,是市场,是策划了。而我自己呢?写法上技术上虽然也相当的现代了,但关于文学的理想,还是古典精神与情怀。还是觉得文学创作必须融入个人深刻的情感体验,书写中也自然就有巨大的情感投入。所以,写完一部作品,不能马上就进入下一部作品的创作。不是因为没有题材,而是经过前一度的写作,觉得情感上空空荡荡,失去了表达的欲望。过去,我用恋爱作比方,有点俗套了。换个比方吧,写作对我就像是一次情感的蓄积,这个过程,就如一个山间湖泊,慢慢被春水盈满。写作相当于这一湖水决堤而出,把所有情感的蓄积挥霍得一干二净。下一本书,我得修好的堤坝,等水再次慢慢盈满,再次破堤。一部长篇的写作,特别如此。”
阿来说他一直在下边跑,在藏区跑,用他的说法是“求诸野”,一来是自己喜欢,二来自己熟悉。1996年他离开生活了36年的阿坝高原,到成都《科幻世界》做一名编辑。到2000年,他已升任总编辑,很快又出任杂志社长,不几年,一份小小的杂志,从运营到管理,做成了当下大家正在追求的文化产业模板。后因“重述神话”项目,需全心创作新书《格萨尔王》,遂辞去社长职务。成都的家一年里他其实只住了三分之一的时间。儿子在北京,他刚为儿子在南三环外买了房。阿来还有很多兄弟,大部分都住在阿坝老家,这让他和家乡保有着强大的精神纽带。他说自己每年都有一段时间开车在山野里漫游,“没有什么目的,就是去住住。”
除了创作,他也试水互联网,2013年,备受行业关注的“腾讯文学”系统正式亮相,莫言、阿来、苏童、刘震云4位在中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都有影响力的作家也签约腾讯文学大师团,组成“腾讯文学大师顾问团”。
迟子建说阿来是会享受生活的人,他有个可爱的绰号——起司库。作家们出访时,对西餐大多皱眉头,阿来正好相反,吃起起司来,更是眉飞色舞。有一次还亲切地抚摸自己的肚子,无限陶醉地说:“它就是我的起司库。”迟子建也是我喜欢的女作家,前不久深圳电视台读书栏目采访时,让推荐几个作家的作品,我不加思量地说出了奥威尔的《1984》和迟子建的《群山之巅》。可惜与阿来相聚匆匆,要不,一定要好好谈谈迟子建,谈谈那个痛失了丈夫之后还年复一年写出优秀作品的黑土地的纯朴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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