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真的很大,和女人在地面上的那套说法一样,它是纵深走向的长方形。虽然有光盏,但殿内纵深方向依旧见不到底。
殿道铺得很平整,鲁一弃细看了一下发现,那根本就是原有山体的整体石面,然后在上面凿刻出线条,样式看上去如同石块铺成。由此推断,大殿的殿基也是整块的山体,是采用凿穴立柱的手法建成。
殿中无梁,殿顶微微上凸,真就像是个龟背一般。《班经》中讲过这样的技法,所以鲁一弃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因为无梁,大殿才要用六边形的木石瓦,只有这样的形状才可以相互支撑,而且所受的力可以平均分散。六边瓦屋顶铺设后,留下的三角形状边口对四散的瓦面力道有很好支撑力。如果估计得不错的话,大殿殿顶的正中心还会有个六边形的空心,这是瓦面叠铺后往中间力道的撑面。
“无梁无檐殿。”女人轻声说了一句。
“准确说,应该叫无梁无脊无檐殿。”鲁一弃说,“这种建筑方式多见于三国之前,大都是木质结构,因为砖瓦结构分量太大。这里用的是木石瓦,比砖瓦还坚硬,但是分量却要轻得多。”
“要找的东西肯定在这大殿中,我们进去吗?”
“进去,问题是怎么进去。”鲁一弃说的是实话,暗构到了这个范围,不管是鲁家的祖辈,还是对家的高手,留下的恐怕都是必死的坎扣。
就在踌躇之际,殿道上第一个火缸背后传来“呼哈”的怪声,吓了鲁一弃和女人一大跳。声音断断续续,一会儿就没有了。鲁一弃的心里突突乱跳着,可是脸色却是平静如常。他示意女人留下,自己却缓步往那方向走去。
女人没有留下,虽然她的神情是极度恐惧的,可依旧紧紧跟在鲁一弃的背后。
鲁一弃回头看了女人一眼,没再阻止,可心里却在嘀咕:“这女人是怪,也不嫌我身上的尿臊气。”
火缸背后是条垂死的狼,眼中幽绿的光虽然依旧凶狠,却越来越暗淡。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同被关在风箱里的狼,但这狼肯定不是被风箱压伤的,它身上有数十道的血口子,身体如同浸在血槽中。
前面还有血迹,有血迹说明有受伤的人或者动物走过,人和动物能走过的地方一般不会有坎面。于是鲁一弃领着女人,谨慎地沿着血迹往前走。
血迹的尽头又是一条死狼,死狼的身体就像朵盛开的花,血口子层层叠叠,应该是被什么人眨眼间就削切成这个样子。要不然凭狼的狡猾和灵活,只要挨上一刀,肯定早就迅速逃离了。
这死狼再往前不再有血迹,那里是干干净净的石面,连点尘土都不见。很难想象,两千多年前的大殿,道面上竟然没留下尘土,难不成真有人天天在打扫?
死狼往左十几步外又有个东西。那是个死人,浑身黑衣的死人。鲁一弃和女人都没有表现出吃惊,在这种地方出现死人比出现死狼更正常。
鲁一弃慢慢走过去。人死得很奇怪,七窍流血,眼珠暴凸。身体稍有变形却没什么伤痕,下身血流成渠。
“这人像被毒死的。”女人见过被毒死的人,有些在林子中迷路后乱食蘑菇的山客,被毒死时模样和这差不多。
“也可能是被压死的。”鲁一弃用毛瑟枪的枪头捅了捅死人,软绵绵的,感觉像是骨骼全都碎了。
相比之下,鲁一弃的说法很靠不住,这个大殿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可以做成将人压死的靠字坎(对合形式的坎面)和落字坎(重物压下的坎面),除非是在其他地方被压死再移尸此处,可这有必要吗?
正在此时,一阵强劲的怪风从鲁一弃身后吹来,紧贴地面,打着旋儿。光盏子里的火苗不住晃动,旋风的力道是强劲的,地面上狼和人的尸体都被推着往前移动起来。风中夹带着尘沙,在那些火缸和火盏上刮出让人心头发毛的声响。
死人和狼很快就消失在前面的黑暗中,鲁一弃与女人相互搀扶着,斜着身体极力对抗着劲风,可脚下还是不由自主地滑动。他不知道这风会将他们吹到一个怎样的地方,会有怎样可怕的坎面在等待着他们。但这风、这风中的尘沙却告诉了他,这里的道面为什么会这样干净,火盏火缸为何如此光亮。
鲁一弃和女人都不是练家子,这就让他们在旋风中显得十分脆弱。在连连滑出几步后,终于上身一阵摇晃,跌趴在殿道上。
就在跌倒的刹那,一对巨大的黑影从两边同时扑出,擦着趴贴在地面的鲁一弃和女人撞在一起。巨大的黑影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巨大的震动让鲁一弃和女人几乎从地面上跳起,带过的气流刮在他们脸上生疼。
两个黑影撞击后溅出的碎屑落了鲁一弃满头满脸,是木头。黑影原来是两个像墙面一样的巨大木块。刚才那人就是给拍死的,两块巨木左右合击,就如同一双有力的手掌在合力拍击一只蚊子一样。同时鲁一弃也在暗暗庆幸自己和女人恰到好处地摔倒了,要不然,现在也成了两具骨骼尽碎、腑脏外冒的死尸了。
巨木一拍之后便又弹起,消失在大殿两边的黑暗中。鲁一弃和女人躺在地上,身体尽量地贴近地面。他们已经顾不上抵抗那强劲的旋风,所以被吹得继续往前滑动。
又往前滑出五六步,终于停了下来,鲁一弃和女人的手紧紧抓在一起,已经变得滑腻潮湿。
他们就这么躺在地面上,不敢起来,这么大的大殿里,对拍的巨木坎面不会只有一对。
周围很静,只有火苗“扑扑”的跳动声。
鲁一弃挣扎着撒开女人的手,女人抓得太紧,似乎不愿意松开。抽出手来,鲁一弃首先在周围摸了摸,找到自己的毛瑟枪。枪握在手里,心里却暗暗觉得好笑,在这样的坎面前,枪又有什么用呢?
不管枪有什么用,人却不能这样一直躺着。
鲁一弃缓慢翻转过身体,趴在地面上,眼睛盯着前面殿道上的火缸。巨木拍击的高度低于火缸,那么巨木的拍击位置就必须避开火缸。
“爬到那火缸旁边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趴在了鲁一弃的身边。她说的话有些没头没尾,但是鲁一弃知道女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水大娘突然手脚并用,动作迅速地朝火缸爬过去。
这坎面依旧与前面的风箱、三朵穗有关联,取义是“庆丰收”上的辅角人形,那些人形一般都作欢舞拍手状,行家术语管这些叫“喜乐拍”,所以刚才那坎面也是鲁家祖先留下的。女人懂这坎面,说明她和此处护宝的后人有很深渊源;如果她不懂这坎面,却不顾性命抢着往前当探杆,这说明她在意鲁一弃。所以从哪方面说,她都不会是对家的刺儿。
没等女人爬到火缸,鲁一弃便跟在背后爬了过去。女人在火缸处停下,回头朝他招手时,他其实也已经爬过了一半的距离。
爬过这么长一段,竟然没再有坎面扣子动作,那么刚才的坎面又是什么机括控制启动的呢?殿道是平坦的,自己和女人也没有碰到什么线,磕了什么绊儿。那么是不是踩了什么点了?那也不对,这大殿是整块的基石,没有办法做踩踏的弦扣。应该还是在上部,最有可能是身形阻挡住旋风刮过路径,从而导致某个地方部件受力不均匀而启动。
这个判断导致鲁一弃做出了危险的举动,现在风停了,机括也就不会启动了。于是他自信地站起身来,于是他开始继续站立着往前行走。
为了以防万一,鲁一弃极力提升自己的感觉。但是对于这样的机括坎面,他的超常感觉失效了,只能凭视觉搜索坎面机括。
寻找机括的过程其实也是搜索自己思维漏洞的过程。
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致命的疏忽。
殿基不一定是整块石面!可能有裂口也可能有洞穴,而且就算是整块的,建大殿可以凿穴立柱,为什么就不可以凿穴安置机括弦簧?还有地面凿出的线条,把整石面变得像拼铺的地面,有这个必要吗?所以这是个诱儿,是个隐儿。甚至连刚才的巨木也可能是个幌子,是个前奏,而真正的杀扣还在后面。
鲁一弃意识到了,却也晚了,他连脚趾都没来得及缩一下,大殿道面就突然塌陷了一大块,脚下落空。
鲁一弃没逃出漏斗的范围,笔直往下掉。女人倒是恰好站在漏斗的边缘,她本能地挥舞手臂,极力保持身体的稳定,但是也就一刹那间,她几乎已经稳住了身形,却突然放弃了,随着鲁一弃往漏斗中跳落下去。
石头道面只发出些轻微声响,就恢复了原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火缸和火盏中的焰苗也渐渐弱了下来。
鲁一弃不知道在地面下待了多久,他一直在做梦,梦境反复着他从上面落下的过程:滑下、落下、撞开活门;再滑下、落下、撞开翻板……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脸上湿湿的、凉凉的,开始以为是血,后来顶上落下的一滴水珠告诉他,自己正是被这些水珠滴醒的。感知渐渐恢复,便觉得浑身疼痛。
鲁一弃在身边摸到了自己的毛瑟枪,枪栓摔掉了,成了根烧火棍。
一个绵软的东西让鲁一弃惊出身冷汗,但很快他就知道那是女人的身体,因为他摸到女人裤子上那块奇怪的皮子了。女人的鼻息很温暖平稳,应该没事,于是他开始往周围更大范围摸索过去。
除了女人,鲁一弃没有摸到什么活物,于是他将萤光石掏了出来,照亮了这个空间。
这里是个全封闭的暗室,暗室不大。地面错开高低两层,鲁一弃和女人在高处的一半,另一半比他们这边要低下去三尺多,而且下面有积水。四周的墙壁很硬实,却不齐整,上面附着厚厚的苔藓,还有各种形状的窟窿和缝隙,看上去像切开的发面。
女人也缓缓醒来,她看到鲁一弃在周围仔细查看着,便没有马上爬起来,依旧软软地躺在那里,轻声问了句:“这又是哪里?”
“不知道,看样子是个尾子扣[39]。”
“找到扣子结了吗?”女人问。
“应该在顶上,而且像是单面封。”鲁一弃说这话时心里暗暗担忧,他不知道女人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单面封”其实就是一个单向的封闭活门,它只能一面打开,因为所有的动作弦括都设置在可打开的一面,所以陷在扣子里的人永远不会有解开扣子的机会。
没料想女人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随它吧,这趟是我宿命所归,生死都由不得的。”
冷热熬
鲁一弃当然不会就此放弃,休息了一会儿,便又继续在暗室的周围查看起来。他用毛瑟枪的枪杆撬了撬墙壁上的缝隙,然后还攀着窟窿爬上去,用枪托撞了撞顶面,结果都是在白费工夫。
没有坎缺,那么是不是可以从其他方面找到缺口呢。于是他反复查看墙壁的材料,因为这里是“单面封”的尾子扣,那就没有下一步的坎形变化。老祖们布置这坎面时都只是匠人,没到坎子家的份儿上呢,布坎没有无路就是死路一说。那么是不是可以从墙壁上破出一条路?
从面儿上看,暗室墙壁的材料和三朵穗连居的一样。鲁一弃从水冰花那里拿过来一把攮刺(插在小腿边的匕首),这是女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件防身武器。鲁一弃用攮刺在一个窟窿边沿上刮了刮,竟然没有刮出一点粉屑。他又将一片苔苗菌剥去,捧些积水洗净墙壁,见那墙壁上的纹路却是树木的纹理。
鲁一弃首先断定这和殿顶六边瓦的材料木化石不一样,那种石头虽然也坚硬,却比这里的材料要脆,他很快想到了神钢木。
神钢木,东北地界所产,元代《燕北风物杂记》[40]就有记载:“树高逾百十丈,断其为材。断则坚,时长,其质越坚。”就是说这种木头生长时虽然高大,却还不是十分坚硬,但是砍断以后就开始变得坚硬,时间越长,坚硬的程度就越大。看来这里的材料最有可能的就是这种神钢木。
如果这神钢木的墙壁是两千多年前老祖们造置的话,那么现在墙壁的硬度,就是用手雷也不一定能将它上面的窟窿和缝隙炸开多大损缺。
“休息一会儿吧。”女人的眼光一直紧随着鲁一弃,关注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现在见鲁一弃终于静了下来,便轻声说了一句。这句话仿佛勾起了鲁一弃身体中的疲虫,连续这些天体力消耗巨大,真的让他有些支撑不住了。
跌坐在水冰花旁边的鲁一弃疲乏地看着她。女人没有理会他的眼神,只是用一块沾湿的布巾慢慢擦拭自己的脸和脖子。
看着女人一幅娇柔的样子,鲁一弃竟然心生怜惜,而且还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正在他的体内生长着。
女人擦完后,便对着鲁一弃坐下,想用湿布巾擦拭鲁一弃脸上的污渍和擦痕。当她的手刚碰到鲁一弃的脸,鲁一弃明显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躲开,他心中似乎很乐意接受这样的举动。
但擦拭的过程对于鲁一弃来说简直就是煎熬,他看着女人抬手后晃荡着的丰满胸部,不由得双腿夹紧,双手攥着裤子双膝处的布料,把那两处的布料都攥成了两个棉陀陀。
擦完了,女人轻叹了一声重新退回了角落,背靠墙壁坐着,抬头呆呆地望着暗室的顶面。
鲁一弃许久后才将自己放松开来,他连句话都不想再说,身体一侧,倒在地上睡着了。
梦境之中,又是那条大河,又是那块黑色大石,又是绿柳飘拂。石上依旧坐着那三个高髻宽服的古人。鲁一弃想往前去,但是他走不动,身后有人死死地拽住他。回头看,是女人。起雾了,越来越浓,面前的影像也在雾中渐渐模糊,鲁一弃想喊,却喊不出声音。他真的很着急,急得浑身燥热。眼见着什么都消失在雾中了,他终于拼尽全力发出一声嘶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