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桨不是人在划。”鲁一弃轻声说了一句,这句话只有他自己和身边的老叉能听见。
“那会是什么?”老叉不仅好为人师,也很好学。但是谦逊的他低眉垂眼的,竟然没注意鲁一弃此时正半闭着眼睛,背对战船的方向。
“木牛流马。”
鬼操船
一切仍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被步半寸吩咐到的人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主帆边翅展开了,就像鱼儿伸出一对腹鳍。副桅“吱呀”怪叫着往上升高了两尺,帆缆松开了三扣,帆叶将风兜起,胀鼓鼓地带足了力。
鲁一弃感觉船头翘了翘,原先轻微的颠簸变成了跳动。他们也加速了,而且还快得像是贴着海面在飞行。船头的水花溅上了甲板,船尾搅起的白浪引来了好几只海鸥。
但是即便达到这样的速度,背后的两艘古战船始终没有再被甩开。因为铁头船是想用一个大弧线甩掉两条古战船。这个过程中方向始终在变化,船帆所受的风力也在变。虽然步半寸巧妙地调整帆叶,尽量保证最大的受风面积,并且松帆叶尽可能多兜风量,但终究还是会影响帆的出力。
而那两只古战船除了同样巧妙地在控制着帆叶外,两边的桨子也一直都没有停歇过,并且划动的频率似乎还变快了。
同时铁头船上几个使船的好手还发现,那两只古战船在追赶中有一种非常巧妙的配合。应该是交叉双线形的轮换航线:一艘船直线追赶,一艘船弧线追赶。走直线的是抄近路,这样冲劲大,速度快,能很快超过走弧线的同伴,迅速拉近和铁头船之间的距离,但是当铁头船从它前端弧线点上过去之后,直线船会马上变成弧线追赶,而原先弧线追赶的那艘战船此时会瞄准下一个点直线赶上。这就像是两张渔网要交替着兜捉一条鱼。
这种配合他们都没见过,因为就算控船能力再强,他们也都只是个渔夫水手。而那两艘古战船使用的分明是一种战术配合——奇门遁甲第十三局的“斛下递锥”[5]。
此时铁头船基本上已经整个掉头了,船速也变慢了,但是船头的浪花反倒更大了。因为此时已是在逆波而行。
“那是什么?”鸥子的惊叫声很高。
这句话让步半寸身形微微一抖,他是头一次听到鸥子在船楼上说无法确定的话。
鸥子从小就跟着他师傅在清兵营里混。师傅是兵营中查看地形、测绘地势的专职。所以鸥子也练出一双望远定距的好眼力,十八九岁已经是兵营中不可或缺的“神目号头”[6]。后来没禁住诱惑,把都统的老婆给睡了,大好的前程让一个徐娘半老的娘们儿在床上用盏茶的辰光给毁了。那都统怕脸面有损,也没声张,只是借个由头先把他赶出了军营,然后出高额暗金在江湖上买他的脑袋。于是他四处逃亡奔命,直到在鸦头港被步家收留。
距离太远和无法判定的东西鸥子是不会开口的。而现在鸥子分明是在告诉大家,在一个可以构成威胁的距离中,有个东西他无法判定。
“那是谁家的船?”鸥子紧接又是一句惊叫。
这句话让步半寸和另外两个水手很是诧异,鸥子这是怎么了?刚刚还看不清的东西,转眼就成了条船,他不会连条船都看不出来吧?
迎面而来的是一艘渔船。这船虽然不能与步半寸的铁头船相比,却也不是普通的渔船。双翘头的造型,头尾豁口,底部尖削,这是鸦头港里才会有的独特船型。
“看看谁家的。”其实没等步半寸吩咐,鸥子就已经在那船上寻找特征辨认起来。老叉和鯊口也都扑到船头往那船望去。
渔船是直冲着铁头船而来的,距离越来越近,可是谁都看不出这是谁家的船。那船虽然造型是鸦头港的,可是颜色和外表却陈旧得有些怪异。步半寸熟知鸦头港里每一条渔船,可是这一条他只是觉得似曾相识而已。
船上看不到一个人,包括最重要的舵位,可那船仍是快速准确地接近着。
只有一个人能看见对面船上的“人”,那就是双目微闭、状态迷离的鲁一弃。其实出现在他感觉中的也不是人,而是一张人脸。人脸在船帆上,很大,没有色彩也没有表情,像是张白描的画,悠悠忽忽、若隐若现。那船上鬼气弥漫,鬼气之中隐约有透明的人形,却不知这算不算人。
“是鬼操船!真的是鬼操船!”鲁一弃的话音不高,语调却有些怪异。贴近他身边的老叉和鯊口听到了,船楼上的鸥子听到了,就连船尾舵位上的步半寸也清楚地听见了。
鬼操船!他们曾经在海上的传说中听到过,当时也只是当故事笑谈而已。没想到现在面前真真切切就有一条鬼操船,而且那鬼船正向着他们直直地冲撞过来。
“左帆缆放三寸,人都往右舷靠!右缆收三把,当心了!转!走!”虽然明知道那样结构的渔船在撞击之下绝不会是铁头船的对手,但是步半寸还是果断地决定避开。也难怪,是人都不愿意撞鬼,而且就算那条不是鬼操船,也不能撞。一撞之下,连贯的速度就会停滞,再要提速走起来就要花好大一阵工夫。而背后正有两条大船紧追不舍,逐渐逼近。
甲板上的老叉、鲨口连同鲁一弃一同扑向右侧船舷,船楼上的鸥子一步纵出楼栏,然后挂在右侧楼栏外,身体尽量往外伸。铁头船“吱呀”发出一声怪叫,然后船体整个大幅度侧转过来,就像是在用一半船底航行。桅杆却偏斜得不多,不过只有半边帆着风力,副帆更是软塌塌地垂挂着。
半边着水面,半边着风力,让这艘不算小的船一下子掉过头来,变成与鬼操船同向而行,只是比鬼操船超前大半个船身。
“松右缆,收左缆,平桅摆右!”随着步半寸的号令,几个人在甲板上快速动作起来,随着他们准确的动作,正、副帆再次被风兜满,帆面涨得鼓鼓的。只是刚兜上风,提速还需要一点时间。也就在这时,鬼操船赶了上来,与铁头船齐头并进。
步半寸将平桅摆右,是让船偏右航行,这样就算鬼操船赶上来也不会被贴住,但是紧接着发生的事情让他知道自己错了。
那是艘鬼操船,既然是鬼操的船就不会按常理航行。这艘鬼操船不但能快速往前行驶,赶上铁头船,而且在前行的过程中它还在一抖一跳地往右侧平移,横向贴靠过来。
步半寸傻眼了,操驾过无数船种的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船。无法想象是什么动力在驱动那条船?
两艘船往同一个方向并排极速航行,本身水的排流吸合作用力就会让它们往一处靠,再加上鬼操船无法解释的平移。所以用不了多久,铁头船就会被鬼操船贴靠住。
鲁一弃手上用劲,在船舷上推了一把,让自己趴着的身体站立起来。随即,他聚气凝神,放松身体,让自己再次进入自然的状态,趋应船体的每个微小变化。这一切都在瞬间完成,经过这段日子的磨砺,鲁一弃越来越熟练地掌握了这种状态。
“能不能再加点速,撞向右边那条战船!”鲁一弃只看了周边局势一眼,就大声向步半寸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鸥子、鲨口下舱踩翻轮,老叉撑住船头,别让它贴。”
鸥子和鲨口滑进舱门,舱底一番动作带来的响动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甲板轻轻一震,应该是个挺大的物件落入槽口。紧接着船底发出了“轰隆隆”的水花声,船速立马提了上来。
鲁一弃探头往船舷下看了一眼,发现铁头船双尾叉下方多出了两道疾劲的暗流。其实此时如果他进到底舱,就可以看到船下两侧多出两个转动的叶轮,这是鲁家人给铁头船设计的人力助推装置——踏转翻轮。
船速刚刚提起来,还没来得及将鬼操船甩开三个凳长[7],排流吸合力则因速度加快而增大,鬼操船轻巧的船头一下子就往铁头船船舷偏撞过来。
一支钉头带镰钩的长篙重重地撞在鬼操船的船头上,持篙的是老叉。他一双并不粗壮的胳膊有着别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又长又粗的竹篙在他手中撑作了一张巨大的弯弓。
竹篙变作了一张弯弓,也就意味着侧面的船没有被推开。而且老叉一下子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气息一时回转不畅,脸都憋红了。
本来一篙撞出,或者竹篙微微一弯再往外一弹,这样的力道足以让对方船头打个顿,可鬼船仍在往这边平移,丝毫没有被推开的意思。
粗大的竹篙弯作了巨弓模样,老叉不能松手,他只要稍一松劲,就可能被竹篙击伤。当年在浙江桉目江“漂子帮”[8]中做“头漂引子”[9]时,他就多次见过有人被弯曲的竹篙把内脏弹击得粉碎。现在他只能这样死死撑着,等待船体能缓缓分开。
老叉撑不住了,颤抖从他的双腿开始,大腿、膝盖、小腿、脚踝这一线的掼力已经扭曲,于是竹篙也跟着颤动起来。
鲁一弃见状快步走到老叉背后,单手推住老叉的背部,双脚前后箭步,前面的左脚抵住老叉的脚后跟,给他下盘增加了个支撑点。
老叉借机喘了口气,但依旧没法脱身。有鲁一弃的助力,那竹篙不抖了,却弯得更厉害。
竹篙的最大弹力是建立在弧度与纵向的转换上的,这和竹篙弧度上的承力点有关。承力点越多,承受的力量越大,弹性变形越小。笔直的竹篙从头到尾都是承力点,但这样的话它具备的只有纵向的支撑力而缺少横向弹力。弯曲后的竹篙承力点会变少,这样弹性变形就会增大,而承受的力却会变小。也就是说有足够的横向弹力,而纵向支撑力却不足。只有在一个最佳弧度范围内,两种力量才会协调作用,释放最大能量。
现在,竹篙的弯曲已经超过了一定范围,这就导致竹篙随着承力点的大幅度减少,自身的强度也接近了极限。
“迈一步,折了篙子!”步半寸喊道。
想法是正确的,动作却远不如对面的船迅捷。鬼操船的船头微微往外一跳,竹篙的弯曲度重新变小,力量也再次提高。老叉只急促地发出一声闷哼,便再次咬紧了牙关涨红了脸。
鲁一弃脚下开始打滑,他不是个练家子,下盘极不稳固。他脚下这一滑,老叉也开始后滑。
很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后滑让竹篙的能量缓缓释放,也让鬼操船的船头再次贴近。
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竹篙,同时一根尖细的盲杖撑在甲板上。盲爷出来了,其实他一早就站在了舱门口,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该从哪里帮忙。此时他听出些端倪,特别是听到鲁一弃被一根什么篙子推抵得撑不住了,于是想都没想,出手帮忙。
三个人的力量可以让竹篙始终保持弯曲,却无法阻止鬼操船贴近。
竹篙再次颤抖起来,却不是因为鲁一弃他们三个支持不住,而是由于鬼操船的跳动。
鬼操船有规律地跳动着,让弯曲的竹篙变成了一个传送带。一个接一个的力波通过竹篙传来。
鲁一弃被震跌出去,幸亏他超常的感觉让他顺势退出三步,卸掉冲劲,在甲板上站稳。
老叉此时的身形已经变成前倾,整个身体几乎是趴伏在竹篙上。紧握住竹篙的双手骨节暴凸、青筋蠕动,虎口处已经出现血线。整个上半身目前还能拼全力与竹篙间保持相对稳定,但是他站成捣步的双脚已经开始在光滑的甲板上渐渐往后滑动了。
盲爷的脚步倒是没有一丝移动,他移动的是抓住竹篙的手掌。枯瘦的手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苍白得如同新尸。竹篙一点点滑过手掌,发出像骨头断裂一般的“毕剥”声。撑在身后的盲杖也已经受力弯曲,身体随着竹篙的抖动不住摇晃,把脑袋摆甩得就像个拨浪鼓。
“再撑会儿,十抛网[10]后碰斗!”步半寸虽然不知道撞船后会有什么后果,却依旧按着鲁一弃的吩咐在做。
鬼操船似乎也知道了铁头船的意图,在铁头船的引导下,一并往离得离得最近的那艘古战船冲去。这不是正常的行船路数,操船的高手这样做,要么是有巧妙的招数,要么就是做同归于尽的局。所以鬼操船必须在撞船之前靠上铁头船,控制住它。
鬼操船的甲板上一股阴风旋起,鲁一弃感觉到那股风是黑色的,是几个透明的人形气相旋转而成的,而且旋转之后,显出几张颇为清楚的脸。
几张脸和北平院中院见到的鬼脸差不多,只是相比之下这里的脸惨白中还带着青绿,木然中还透着凶狠。
旋风直扑铁头船的甲板,因为只要老叉将篙子这端一松,鬼操船往铁头船上一靠,就什么都解决了。到那时,鬼气入心,把心窍迷住,要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再有翻江倒海的本领也是枉然。
“尸气!哦不!鬼气!……”目前船上懂点尸鬼之道的只有盲爷,但是他在刚闻着点鬼味儿,吼出几个字儿的当口,便被那旋风裹住,再也憋不出半个字。
老叉涨红的脸也转瞬间发紫、发黑。
旋风没裹到鲁一弃,他刚才被竹篙的抖动力道撞出,离那两人有着三步的距离。
“咋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船舱口传来,与声音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张披头散发的女人脸。
刹那间,那鬼力旋成的旋风猛然一滞。紧接着,旋风变直风,风声如哨响,直直退回到鬼操船上,再也不见。
在鲁一弃的感觉中,旋风中的几张脸突然间变得无比惊恐,射回鬼操船便隐匿起来。而鬼操船帆上的鬼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鼓起的帆叶一下变得平贴。
“嗨!”老叉终于吐出一声发力的喝喊,把鬼操船的船头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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