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很简单,现象却很难发现。鲁家的船在制造过程中讲究阴阳论、文武道,所有这一切概括成一个简单的名词就是“平衡”。步半寸学的是鲁家的技艺,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工匠,却也把鲁家技艺融入他的技能中。而船上的设施排布、器物摆放也都刻意遵循着平衡的概念。
鲁家人造的铁头船,采用的是宽尾窄底,这样的船虽然便于破浪,但平衡更难掌握。
现在鲨口站在船体的宽尾中间偏右,盲爷在舱门处是中间位,女人和鲁一弃在船左侧,只有步半寸一个人是在船的右侧边上。不管是从体重还是位置上度测,都应该是左侧偏低。但事实不是这样,那水碗的水面、浮球的滚动都表明了现在是船的右侧偏低。这说明了右侧有一个多余的重物,而且这重物要么份量挺重,要么就是距离中心线的距离很大。
鲁一弃让步半寸翻船上的东西,是因为鲨口系身上的绳子让他想到了另一根绳子。一根他感觉已经好久没看到的绳子——老叉的探底绳。步半寸检查过老叉做的各种玩意儿,却偏偏疏忽了他最常用的物件。
所以结论是:老叉还在船上。也许是活着的,躲在下面,直接控制住船舵;也许是死了,尸体卡住了船舵。
步半寸与鲁一弃对视了一眼,随即抓起一把三股倒钩叉,拉住一根桅缆就要从一侧船舷下去。
这样的做法很不合适,还没弄清楚对手的具体位置和情况,就冒冒失失下去,只能成为个飘红标子(活靶子)。就在步半寸要滑出船舷时,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桅缆。
盲爷的状态明显恢复了许多,他从自己听到的动静中判断出了大概情形,于是同样无声地阻止了步半寸的错误举动。
盲爷的举动也提醒了鲁一弃,是呀,应该先证实自己的判断,然后才能进一步采取行动。于是他再次踏上了船尾的舵台。
海上风力没有变小,但一直持续的呜咽风声几乎听不见了。这现象让鲁一弃对自己一系列的判断有了很多的信心,也让鲁一弃平静的言语在寂静的船上显得格外响亮清彻。
“我知道你在下面,我也知道下面待着很辛苦。”鲁一弃平静的话语中带着对别人很多的理解,这样的言语,会让听的人从一开始就感觉自己已经完全被掌控了。
“你对宝贝的欲望太强烈,对我们行动的每一个步骤也最好奇。在前往凶穴时,你的状态又是最好的,并且还做了一些能在凶穴派到用场的玩意儿,处处显示出你对凶穴周围的情形有所了解。凶穴无宝移位,这情形只有实地查探过才可能有所了解。对家有凶穴的海图,又有凶穴起水的鬼船,这都说明对家曾经有人探过凶穴,只是没能探到正点,更没有想到根本没有宝构,所以我断定你所知道的肯定是来自于对家。还有你用了数个的‘冷焰吹’,你当年就是江湖上一个排头,搞不来这么好的东西,而江湖上许多突然消失的门派拥有的绝技最后都出现在了对家门中,这更让我怀疑你和对家有渊源。”
船下只有铁头船划破水面的哗哗声。
“从那次在百变鬼礁遇到拦截后,我就对船上的人有了怀疑,这条海路是出发前刚刚定的,对家是如何知道而预先设伏的?还有那只魂瓶,‘倒海楼’前是在甲板上,当时大家慌忙躲入船舱,而你滞在最后,只有你可能将它带入舱内。因为你知道那是个魂魄依附的瓶子,带上它可以让对家那些弄尸寻魂的高手轻易辨出我们踪迹,紧追不舍。”
船尾下破水的哗哗声变小了,水面比刚才平静,也就是说离着陆地更近了些。风中的呜鸣声几乎听不见了。
“只是我们仁慈了、厚道了,把你的贪念归结为普通人对宝物的向往。但既然我已经怀疑了,就肯定会有所作为。于是我埋了个暗着,逃过‘倒海楼’后,我在舱下故意说前去的地方能找到宝贝,这话其实是说给别有用心的人听的,包括在舱外偷听的你。”
说到偷听,鲨口的脸微微有些泛红。那天他自己靠在船头的一侧船舷假装睡觉,而耳朵贴在舷板上也是在偷听。当时老叉侧躺在舱台上,如果不是真睡着了,那他在舱台面上贴耳听,里面的说话声肯定更清楚。
“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招让你从大家中显形,只可惜牺牲了鸥子。鸥子暗中改变航线,你只好杀死鸥子,将航线调回。那夜当我吩咐你转变航线时,你意识到自己入了窍口,处在了两难的境地。要想找到宝贝,就必须继续现在的航线,因此你绝对不会改变航线;而且就算依我所说改变航线,但一夜之中你没有遭受任何危险,同样会证明你的可疑。这种情况下你焦躁了,那晚我看到你又在重复紧张时的动作,捻搓绳子头。相比之下,失踪是你最好的选择。为了确保你躲下船尾的过程不被夏叔和鲨口听到,也为了不让没有睡的我发现端倪,你行动之前还在舱里布了蒙药。”
船尾下还是没有声音,鲁一弃对自己的判断彻底失望了。他朝前迈一步,探头往下看去。
“我没杀,我也不想被杀!”船下突然传来的低沉而凶狠的声音,鲁一弃怔住了。
盲爷突然起身,挽住鲁一弃腰,把他往回一拉。一根牵着铅砣的绳索贴着鲁一弃的脑门蹿上了船舷,挂着铅砣的绳头还打着旋儿,行家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样的招式本来是要勒住鲁一弃的脖颈。
铅砣霎时又不见了,就连离得最近的鲨口也没看清楚这东西缩回到什么地方去了。
步半寸愤怒了,一个长久被欺骗被愚弄的人爆发出的愤怒。他狂吼一声,举起钢叉沿船舷往后,探出身体试图找到下面的人,更试图一叉飞下,钉死那个狡诈可恶的人。当他顺着船舷急匆匆地登上舵台时,铅砣再次由下飞出,这次没有打旋儿,而是直奔面门。愤怒的步半寸正快步朝前走着,根本没想到自己的脚步声将自己暴露为攻击的目标,更没想到攻击的武器会如此准确快速……
一旁的鲨口动作也极快,这样的速度很难想象是他这样一个壮硕的身体施展出来的。比他身体更快的是他手中的刀,如闪电划空而过。刀头的走势也很是奇特,是将“劈、点、削、挑、割”汇作一道的招式。刀头的落点也很明确,铅砣后五寸半的位置,这相当于蛇头与七寸的关系。
刀头落在了绳索上,铅砣依旧直扑步半寸面门……
鲨口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手中南海火岩百集钢磨制的斗鲨刃竟然没能让那不起眼的棕灰色绳索有一丝的损坏。更没想到的是那绳子上所带的力道和韧劲竟然将他的斗鲨刃重重弹起,使得他有多种后招的一刀最先的“劈”招才完成一半,刀头便已经远离绳索,招式完全被化解了。
铅砣已经挨上了步半寸的脸了,步半寸已然没机会躲闪,他只能下意识地闭眼……
“当!”的一声脆亮的响声,铅砣砸在步半寸的钢叉上,强劲的撞击力让钢叉狠狠拍在步半寸的脸上。疼痛差点让步半寸昏厥过去,他感觉自己的面颊骨仿佛碎裂了一般。
步半寸的脸转眼间便红肿起来,那形状正是三根叉刺的模样。
铅砣和第一次一样霎时又不见了踪影,根本没人看出那是从哪里来,又躲到哪里去了。
步半寸的愤怒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惧。鲨口佛陀般的笑口收敛得很怪异,从他嘴角到面颊到眉尾的皱褶看得出,他非常的谨慎,提着脑袋拎着命地谨慎。两个人都没再乱动,也不敢乱动。老叉是个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高手,而且这高手和他们混在一起好些年,不曾有丝毫的迹象显露出来,这更说明他是高手中的高手。
“哼,不错。你话很多,不过基本都说对了。但有一点你也许没想到吧,我拎清了你的底儿。一次是我故意撞击你肩头,还有一次在我后跌时用手肘将你击昏。这些都明确表明你连一点普通的招架、躲让都不会,甚至连个练家子都算不上。既然你是个假料,这船上又有谁能奈何我?步老大你也不要瞎费劲了,这下面‘落叶尾板’[16]的扣子已经被我解了,‘千旋飞锚’也够不到我的点。还是乖乖地往前漂吧,离实地儿也不远了。上岸去把事儿了清,你我都安生。”这一番话说得没一点糙边和烟火味,沉稳得着实吓人。
步半寸心中有寒气飘过,他真的没想到鲁家高手在船上设置的绝妙坎扣早就被老叉给堪破了。
现在交手的主动权在老叉手中。那只带着铅砣的探底绳,砣是融白金的梨山铅做成的,绳是哥什尔沙漠中曾经出现过的食石毛人族不腐的毛发编成,招是正宗的南派伏魔流星。上面的几个行家都心知肚明,平地儿明干自己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不用说显身形探到船下去与他对招了。
更大的问题是现在舵页被卡住了,船的行驶方向也掌握在老叉手中。
“落帆……”步半寸才说了两个字,便立刻被鲁一弃打断。
“不行,落帆那不就是在等对家干撵吗,让他们捡搁滩鱼。”鲁一弃能感觉到坠在背后的对家船只已经被他们甩得很远很远了,肯定是丢了魂瓶,断了魂引子,让他们失去了追踪的目标。但对家那么多的旁道高手,再加上藏在船尾下善于留引子的老叉,重新追上来的时间不会太长。现在方向已经不能改变,这要一落帆,再被撵上,对家肯定就要“活起兜”[17]了。
“前面哪来这么多鸟儿?”甲板上一直没挪地儿的水冰花问道。
鲁一弃和步半寸连忙回头看去,远处真的有许多白色、灰色的大小海鸟。
“有鹭鸟,有水娑鸟,长喙黑面鸟,还有灰海莺。这是怎么回事?”步半寸认得好几个品种的海鸟,但他不知道这些鸟怎么会聚在一起。
虽然鲨口没有回头,始终盯住船尾。但经验告诉他,出现这些品种的海鸟只有一种可能,离陆地很近了。
“看得见岸线吗?有港口和船场吗?”鲨口依旧没有回头。
“哪有!根本连岸线的影子都看不到。凭啥该有岸线、港子什么的?”有些海情连步半寸都不清楚。
“没道理呀!你刚才说的那些鸟儿都是出不了远海面儿的。”
还其道
“那就是有死浮(大型动物的浮尸),这些鸟儿是被死浮漂带到这里的。”鲨口判断道。
“也不是,鸟儿飞得很散,不是盯着死浮的景儿。”步半寸对这种情形还是熟悉的。
“那就不对了!这些鸟儿在这里寻不到食是活不了的。特别是那种鹭鸟和长喙黑面鸟,它们都是吃小贝小蛤这些滩食的。”
“滩食!你说滩食!”这趟海上之行,鲁一弃一直都在寻找着“滩”“琅”“福”这几个字,现在终于有人说到这个“滩”了,“如果这些鸟儿像你说的是吃滩食的,那么这附近肯定有海滩。”
沉默。
沉默中渐渐多出了一种声音,那是风中一直都夹杂的呜鸣声。对家船只已经找准引儿追上来了。
盲爷很明显地身体一抖,脸上歪扭出一个痛苦难受的表情。与此同时,船尾下铅砣再次飞出。目标是鲨口的后脑和前胸,这次竟然是一绳双砣,从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合击。
如电光飞闪,如金钟脆鸣。鲨口和盲爷同时出手。虽然一个没太多准备,另一个状态欠佳,但铅砣还是被迫甩了个有力的弧线双双落入水中。
鲨口和盲爷又一次体会到高手技击的功力。他们手掌发麻,虎口发烫,手指骨节生生地疼。两个人都很清楚,如果双砣不绕过尾舷,而是直面一击,他们谁都没有能力阻挡。
但这一击却让步半寸有了意外的收获,铅砣落水的声音让他听出了蹊跷:“这里的水好像浅了。不对呀,还看不见海岸子,哪会这么浅?”
鲁一弃眼睛一下子亮起,心中的云雾顿时开了。他极力压制住兴奋和说话的声音说道:“水浅了!这里有海滩,这里就是海滩!步老大,你估摸这里的水深能走多大船。”
“三舱底高。”步半寸答道。
鲁一弃不明白这三舱底高意味什么,就继续问道:“对家那大船能行吗?”
“能行。”
“再浅呢?”
“再浅一舱就难行了。”
鲁一弃稍稍点头,和步半寸耳语了两句,然后亲自拔出驳壳枪,站到船尾。步半寸则拉着鲨口踮猫步悄悄溜下舵台,钻到舱里去了。
鲁一弃巍然站在舵台上,聚气凝神,试图用超常的感觉找到老叉的准点。但这次他的感觉没有达到目的,估计老叉是藏在和大海极为贴近的位置,这样他的气场才会被大海的气场掩盖,无法察觉。但此时老叉藏在哪里已经不重要了,鲁一弃真正要感觉的是那个随时会发起致命攻击的铅砣。
风中的呜鸣声在迅速升高,明显有种由远及近呼啸而来的架势。两声尖利的鹰啸刺破长空,让人心中猛然一紧,很不舒服。看来对家已经全力追赶,越逼越近了。
“嘿嘿,您也不用费气力下套,只要船是这样直行,是坎是扣我都不搭沿儿。”果然是个奸猾的老江湖。行走江湖最忌个贪,得了寸还想进尺难免就会踏坎入扣。老叉办事很实际,他觉得自己能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然不易,还是保住入手的先机,等后面正庄到了再做决断吧。
老叉不再出手,而这也正是鲁一弃所希望的。事情在按他的预想进行着,于是鲁一弃的状态变得更加自然放松。
与此同时,铁头船不着痕迹地加速了。这是用极缓极缓的节奏一点点提的速,船下翻轮叶片带起的暗流在浅水的破浪中很难察觉。
“你不是摸清我的底了吗?不想正面再试试斤两?往往最初的判断会是错误的。”鲁一弃继续平缓地说着。
“呵呵!不用了,我这人最相信第一感觉,而且要真伤了你没人启宝构,我也是没法担待的。”
“你说这趟走后,我要用个假宝骗你,你能辨得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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