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真武像了吗?也许你们也听说过,这是按明永乐皇帝的相貌塑的。可是为什么要在这武当金顶建这铜殿,塑这铜像,其中内情你们或许就不知道了。
“永乐帝朱棣从建文帝朱允炆手中夺得皇位后,坐得却不是太心安。我曾在一部关于金殿建造的文料中见到一些非常含糊的记载,大概意思是有些关乎朱家帝位的重要东西被朱允炆逃亡时带走。所以后来永乐帝召集诸多文家高手,对宫内所藏全部的文献史料进行整理,并搜罗大量典籍著作,编制《永乐大典》,其真正的目的是想从其中找到他没有得到的东西。”
“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篇太祖和刘基密谈的写录中,有人找出‘火灵之续继,唯假于真武……’这样的话。只是这密谈的写录只到这句话为止,往下再没有内容,像是记官到这里就被什么人制止了,所以这话到底是要说的什么,已无从可知。”
周天师听到这里,心中咯噔一下,脸上不由露出一丝难掩的惊喜。他是见过黄绫上十二字全文的,第一句便是“火灵继”三字,刚刚老道提到“火灵之续继”也许就与这三字相合。看来武当这一行是走对了,除了达到自己原有目的外,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老道没注意周天师的表情变化,仍自顾自地说着:“这句没由头的话,那永乐帝却如获至宝。据那文料上说,永乐帝好像是原本就知道前面‘火灵之续继’是什么意思的,而后面‘唯假于真武’,他却也不明白其中含义。后来没办法,便聚集文家和道家高人一起来解。
“解出的结果有两个,一种结果认为‘假于真武’是假手于真武,借用真武神之圣力来行天道;另一种结果认为设下个假的真武神是第一步,然后继续后面的种种步骤,便可以达到某种关键的目的。至于其他什么步骤,却是记官未曾录下的。”
周天师再次心中狂跳,未记录下的其他步骤会不会就是黄绫上十二字真言的其余内容?
“对于两种说法,永乐帝没有钦定。但在不久之后,他便着手委派人建这金殿。后人来看,这永乐帝是采用的稳妥做法,将两种解出结果汇作一道。建真武金殿,是为假手真武,殿中塑永乐帝模样的真武像,却是设下假的真武。”
周天师随口插了一句:“那为何要建在武当天柱?”
老道嘿嘿一笑:“据说早在永乐夺建文帝位之前,他就请高人查辨天下重要穴眼,得出紫禁城与武当山所处位置正好为天地阴阳两眼,所以永乐帝才会迁都北京,并且将紫禁主殿命为太和,同时将武当也赐名太和山。皇帝自己置身紫禁占住一个眼,为保江山安泰,永世和顺,当然会让自己模样的假真武替他占住另一个眼。”
周天师把驼背老道拉到金殿的一角,背开其他人,然后掏出大黄烟叶捻碎,装了一烟筒,给老道递上,再点上。
老道连吸几口,然后眯缝着眼,舒坦地长出口气,浑身上下都透着满足。
周天师趁这时候悄声对老道说:“老哥,这趟来的真实意图我也不瞒你,有个信家对我们天师教不错,常年都有供奉。只是最近祖上风水被破,家道一落千丈。这事我们天师教不能袖手旁观,便出手相助。虽然已在他祖坟上找到刻有‘假真武’的偈石,但对家还同时布下‘意不移’的蛊咒。现下就算是移开偈石也没用,除非是解出这三字的真实意思才能寻缺下招儿。所以还要麻烦你从那两种结果中给点个明判。”
老道没搭腔,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然后又轻吸了两口烟,这才放下烟筒清清嗓子说道:“同是道家,处事却不尽相同。你天师教与武当相比,倒是更烟火气了些。话既然说到这儿了,那我也不好驳你,更不好揭实,只是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
周天师听了这话心中一阵烦躁,脸上也火臊起来。看来这老道心中知道自己刚才那些话是搪塞他的,可自己所知的实情又确实不能相告呀。
“你问的事我不能回你准底,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现象,然后自己去判断。因果相衔,还是信自己的判断比较好。”老道的话很在情理之中,周天师心怀感激地点点头。
“听说过‘雷火炼殿’吗?这是真武铜殿的一个奇景。每逢电闪雷鸣的时候,火球便在金殿四周滚动,但霹雳却击不进金殿。而金殿经受雷击后,不仅毫无损伤,反将其上的烟尘锈垢烧去,再经雨水洗刷,光色若新。这一奇观被称为‘雷火炼殿’。而每次‘雷火炼殿’之前,真武铜像会出汗,一旁的海马铜像会口中吐雾,不知道是害怕雷火的到来,还是以此将雷火引来。这是金殿又一个无法解释的奇景。
“真武大帝,本为北方水神,五逸《九章怀句》云:‘天龟水神。’《重修纬书集成》卷六《河图》云:‘北方七神之宿,实始于斗,镇北方,主风雨。’可永乐帝却偏偏将北方位的神灵立于南方,南北太和阴阳倒置。”
“你的意思是以水之神聚引火灵?”周天师的话冲出口,随即马上觉出自己今天心元有些把持不住,少了修道者应有的稳重。
老道像是没听见周天师的话,只管自己往下说:“你看到殿中那盏油灯了吗?虽然只是个星星之火,豆大光明,却是五百年未灭。这是金殿中的又一奇,其中是否另有深意?”
“这种种不寻常的现象,又有谁能把它们关联在一起,悟出其中几分天机?!”老道像是无奈又像是在感慨。
话说到这里,两人沉默了许久。是因为一个在思考,是因为另一个在等待。
思考的,是想从这些现象中分析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等待的,是知道对方还会继续寻找其他答案。
“老哥,你先前提到的刘基与太祖密谈,记下的‘火灵之续继,唯假于真武……’,这‘火灵之续继’又为何意?”
驼背老道有些得意地笑了笑,一切果然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永乐年间,宫中抄录毕兆邑退归田园之后,写下部《编撰存疑细析》,其中大多内容都是针对《永乐大典》编制过程中的疑问和缺遗而写的,此书就有关于‘火灵之续继’的分析解释:远古天地分物初始,五行之道分为火灵、水冥、土圣、金精、木髓。所以这‘火灵之续继’应为水冥。”
“哦!”这一声只是表示对老道博学的感慨,却绝非大彻大悟。
“毕兆邑是寻典著照古文面上来解释的,我倒觉得这话从字面上还可以理解为‘要让火灵之力延续,’然后该如何去做。只是太祖的对话只录下个开头,缺了后面的内容,不能前后连贯着解释,那么真正的意思唯有自己去揣摩了。”老道说完这些,站起身来就往天柱峰下走去。他虽然是个驼背,步法却是异常的轻盈自在。
周天师跟在他背后走了两步便又停住了,因为老道背对着他缓缓摆了下手:“你的事急,此趟我也不留你了。要有时间就在金殿这里多揣摩揣摩,没时间就往山下赶吧。只是记住,身虽不由己,意却由心生,因果自百念,生死一着棋。做,则无怨;不做,也莫悔。”
周天师怔在原地许久许久,他是在揣摩,而且是在揣摩老道临走时留下的几句话。至于“火灵续,假真武”之说,他不准备想得太多,因为最终会有其他人做出决断,他只需要把收集到的信息带回去便罢。
周天师从武当山下来没有回龙虎山,只是遣了一个徒弟回龙虎山,把寻访的情况告知掌教,而他自己则直奔太湖三岛。他们在下山的时候掌教天师就已经讲清,寻不到答案也便罢了,要寻到答案的话,都将搜罗到的信息直接带到太湖三岛会合,以防夜长梦多。
可没想到岛上目前局势如此危急,再多留一刻都有被对家全困的可能。所以不能再等其他几路寻访的人了,先逃离了险地再说。
当周天师把自己寻访经过的前前后后以及获取到信息的细节碎末都告诉给鲁天柳后,一下将鲁天柳心神收拢住的竟然是驼背老道最后走时留下的那句话。冥冥之中,她觉得在什么地方有人对她说过这话,像是在梦里,又像在前世。她似乎曾因为这话而热泪盈眶……
鲁天柳顺着那条蜿蜒的石道往前走去,她已经决定独自面对这个死寂如同坟墓般的小镇。
手掌的掌纹、骨节纵横交错,细密的雨丝均匀洒上去后,在光线的作用下亮度不一,有暗有明。于是鲁天柳便从这明暗的交替和掌纹的分布中看到了答案——顺出相式。她用的卜算法综合“掌卦”和“遂境算”,除了像鲁天柳这样天性通玄的人,能够学会并运用的很少很少。
“‘顺出相式’!既然能够顺出,那么进去就不会有问题。”鲁天柳心中暗想。至于这卦象是否准确,进去过程有多艰难,她却没作考虑。
绕过了池塘,再往前就是小镇的入口了。
鲁天柳再次停住脚步,用清明的三觉仔细搜索。说实话,她期盼能从这些建筑中找到人的迹象。即便那人是对手、是人扣,她心里也会比现在放松许多。
在路边,有一丛刚刚绽开了的野花。那些小花洁白里透着些淡蓝,滑嫩如珠,晶莹如玉,花瓣洁净得像是透明的,在雨中显得格外的娇怯柔弱。这捧花中,有一根花枝折断了,垂挂在那里轻轻摇曳。
鲁天柳天生对花花草草有特殊的感情,看到那断枝,心里油然生出一丝怜惜。她走过去,蹲下身来,把那断枝摘下。那枝上带着几朵晶莹小花,花上沾着密密的雨珠,显露出天成的美丽。
鲁天柳将花枝插在自己的发辫上时,心中蓦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忐忑。一丛花枝中只折断单独这一支,不是风吹,不是雨打,是有人抢在她前面了!
谨慎地进了小镇,才几步,鲁天柳就立刻看出不对了。那些房屋屋檐下流挂着很粗的水帘。现在只是霏霏细雨呀,一般只有中雨以上,檐下流挂的雨水才会达到这么大的流量。这里的房屋没有贴山而建的,整个建筑群也不曾采用檐额叠接的手法,所以也不可能是山泉。
正四处查看的鲁天柳眼前突然一阵恍惚,接着就是眩晕和恶心。她以为是前额流下的雨水迷住了双眼,于是狠狠抹了一把。但是事与愿违,视线清晰以后,她变得更加的恍惚,眼里全是那些水帘,而且变密了,流速也变快了,逐渐形成了一张张的网。这些网还反射出跳跃的光。在这种光射作用下,鲁天柳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形扭曲,两边的山朝她倒下来,脚下的道路也似乎要颠覆了。
“踩坎子了!”鲁天柳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目障子的坎面!断了目障就能解。”
一对眼皮的闭合竟然要费这么大的气力,这点鲁天柳没想到。好不容易闭上双眼,眼中雨帘的情形却并没有消失,这点她更没想到。鲁天柳依旧晕眩,依旧感觉到所有东西都在变形扭曲,而且这一切比刚才没闭眼时更厉害。
脚步开始踉跄,身体的平衡已经很难保持,她随时都会摔倒在地。
于是急切中她又想把眼睛睁开,但是此刻眼皮却变得极为沉重,像是黏住了一样,怎么都睁不开。
目障子已经抢在她闭眼之前直接作用在思维上。一瞬间,鲁天柳感到如此的无助,就好像从万丈高楼上失足踏空,失去了一切的凭仗和支持。再也支撑不住的鲁天柳往前一趴,双手齐齐地撑在地上。
坎面依旧很平静,不曾有什么变化,也没有其他扣子动作。身体形态的变化让她感到更加晕眩了,剧烈翻腾的肺腑使得她嘴巴一张,一下子就呕出大滩黄水。和闭眼后想睁眼一样,她也想要重新站起来,但这件平时很容易的事现在已经变成没有可能的事了。一双手掌就像黏在了道面上,手臂和腿上的力量似乎刚刚够她趴成这样一个姿势,再也多不出半分力气来稍稍改变下身体的现有状态。
在古老的山中小镇里,在苍苍山石铺成的路面上,一个柔弱年轻的躯体在挣扎。这情形是诡异的,也是难以想象的。这挣扎的躯体周围其实空无一物,而她感觉中就像被压了座山,这怪异无形的压力已经远远超出正常思想所能理解的范畴。
泪犹存
这一刻,鲁天柳想到了放弃,想到了死。她从没有这样感到无助过,所以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念自己的亲人。想到老爹,想到五郎,想到了其他那些和自己共赴艰险的长辈、兄弟们。闯坎冲入的一路上,这些人有死有伤,陷入“百节纠错阵”后更是生死难卜。再看看眼下这情形,自己恐怕也只有到阴路黄泉才能和他们相聚了。
想到这里,鲁天柳泪如泉涌,而就在晶莹如珠的眼泪不断涌出眼帘的某个瞬间,鲁天柳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能睁开了。
睁眼之后,周围的景象恢复了原状,脑壳不再眩晕了,身体也不再摇晃,感觉中的无形压力消失了。于是鲁天柳悠长地吸一口湿润的空气,随着气息的吐出,翻腾烦躁的胸腹间像是被清洗了一遍。
她双手一推,重新站了起来,眼眶中犹自满储着泪珠,闪动着扑朔的泪光。
“流帘眩目迷”,再加上“意不移”的蛊咒。利用水流如链的连续光线反射,刺激视神经,从而混乱整个脑神经。而且在“意不移”蛊咒的作用下,只需入眼,作用力就再难转移。任凭你是什么样的英雄好汉,最终都会被诱得耗尽元神伏地不起。如果地面上再置下其他什么连锁的扣子,那么是生是死只好全凭对家摆布了。
庆幸的是鲁天柳不是英雄好汉,英雄好汉都是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她只是个弱女子,木匠家抹灰掸尘的姑娘家。和平常女孩一样,在痛苦的时刻都会脆弱地流泪。
泪水恰好解了入眼的“意不移”,泪光恰好混淆了“流帘眩目迷”,所以鲁天柳能重新站起来,能借着眼中犹存未消的泪光迅速离开这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