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刘之守不知何去何从之时,莫天规的手令到了,说鲁家门长鲁一弃带人往正西赶来,正西宝构之事可由他定夺,墨家人全力配合。
接到手令后的第二天,刘之守和墨家其他人都觉出不对劲来。分布此地各处的“据巅堂”门众,大部分悄然间不知去向。天梯峰下的金顶喇嘛寺从第二天下午起不再让信徒香客进入。刘之守意识到朱家开始动作了。于是他留下部分人继续在天梯峰下密切注意动静,自己则带着几个熟悉入藏路径的高手往东来接迎。
“黑娃,瞧瞧该往哪边走?”刘之守知道,要想抢在朱家人之前把鲁一弃他们接出,就绝不能顺着大道走,而是要走一条更近更快的路。
“看,血隼朝那边飞,那里该是出事了。”黑娃的汉话很生硬,但还是能听懂的。
刘之守顺着黑娃手指方向望去,果然有三只褐红色的血隼正振翅摇翎往东边飞着。血隼、雪豹、五彩狐都是藏地的稀有品种。特别是血隼,几乎已经绝种,整个藏地恐怕都超不过十只。这种鸟儿有个特长,能在百里之外察觉到血腥和腐肉的味道。现在一下有三只血隼被诱引出来,那么它们所去方向一定有大血腥的事情。
“那方向是什么地界?”刘之守问。
“归界山,仙脐湖。”
“归界山!这鲁家门长可千万不要走到阴世路上去了!”刘之守一脸惊骇,满怀焦急。
可此时鲁一弃他们不但走上了阴世路,而且差不多过了一半路程。
伏石梦
“阴世更道”给人的压迫感断断续续,刚开始也许会有胸闷、烦躁、透不过气等症状,进入一段时间后就渐渐适应了。但适应了环境并不一定就是好事,这样至少在戒备状态上会稍有放松。
相反的,本来最善于调节自身来适应环境的鲁一弃此时却出现了不适。首先是头疼、耳鸣,晕乎乎地想睡觉,然后胸闷恶心,气接不上,干呕无物,这是很强烈的高原反应。过了仙脐湖后,不管是进草谷还是上归界山,他们始终走的是上行路,海拔高度上升,而且鲁一弃不断出现幻觉,有黑云攻击,有刀气扑面,有路却不能拔步向前。
“咦!这‘阴世更道’怎么会有岔道?”胖妮儿一声轻呼让鲁一弃勉力清醒过来。
“是吗?难道此处‘阴世更道’只有半幅,未曾全成?”盲爷也感到奇怪。
鬼眼三放下鲁一弃,走到前面仔细查看一番,然后提出自己的看法:“摩崖山后汉孝济王古墓中有九折墓道,那九折墓道最终的设计就是岔道而行,一条至天庭墓室,这叫升天道;一条至凡居墓室,叫做还阳道。这‘阴世更道’会不会也是这种设置?”
“不会!绝对不会!天然‘阴世更道’依更而变,其中只有天色明暗的变化,绝没有路径的交叉错落,更不要说分什么升天、还阳了。另外就算这‘阴世更道’被利用为坎,这也才走一半多,不到破阳尾见五更晓的位置。”胖妮儿坚决地否定了鬼眼三。
鲁一弃挣扎着开口,气息沉重:“《堪舆阴阳形后辨》中有种说法,‘阴世更道’中如有接天触地之绝径,可从中分出主道和分道。主道叫循轮道,分道叫永沦道。循轮道有与阳明相接的出路,永沦道却为绝路死道。我觉得这岔道口或许就是循轮和永沦之分。”
“你说这两条道有一条是死路?”炎化雷说。
“就说该走哪条吧,废话太多没用!”杨小刀显得浮躁起来,也难怪,置身于一个如同地狱般的地界,面对可能死和必然死的抉择,有几人能守得住心性?
沉默无语,杨小刀的问题很实际,而这个问题没人可以回答。
鲁一弃很茫然地往两个路口看看,说:“我想躺会儿。”便直接软软地瘫倒在地,旁边人想扶一把都来不及。
山间有彻骨的阴风旋刮而过,让鲁一弃的头发和衣襟像孤弱的乱草瑟瑟发抖,而他侧卧在冰冷的黑石上,却显得很是惬意放松,就像到了家,投入亲人怀抱一样放松。
胖妮儿和聂小指想去将他扶起来,年切糕则脱下外氅,想替他盖上。
养鬼婢绸缎一挥,拦住那几人:“别动他,让他入静。”声音轻轻地,是怕打扰到鲁一弃。
于是没人动了,也没人说话。人们的思绪在飞转,而转得最快的竟然是沉睡的鲁一弃。
此时,在归界山的另一侧,五只花喙鹰像五个鬼影般向上爬升,当飞过归界山最高峰后,又一同直落下来,一下隐没在山峰顶处的黑色岩石之间。
在鲁一弃他们身后不远,大个子杨青幡带着人正掌灯而行。他们所掌是带罩火盏,风吹不动,摇摆不灭。罩子上三朵焰的朱家标记在灯光映射下很是扎眼,但因为道路曲折,光线被山体遮掩了,鲁一弃他们看不到。
在鲁一弃的前方,刘之守正带着人一路快马加鞭,用最快的速度抄近路赶来。归界山这一处的凶险他早有耳闻,自己以及其他墨家高手平常都是敬而远之、绕路而行。可是现在他必须拼命冒险闯一闯。鲁家门长是启出正西宝物的关键,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全他出来。
鲁一弃在沉睡,沉睡时脸颊贴近黑冷的石面,冥冥之中的感觉很是亲切,就像与久别的至亲好友相拥。
一个梦,一个身在地狱中的梦,让他的每根脑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梦是从脸颊触及的黑色石面延伸开的,沿着两条岔道一直向前。于是在其中一条岔道上,他看到一座地府中才有的阴森宫殿。在宫殿里,刀光烁烁、魂魄纷飞、血肉成渣。鬼哭魂号惨不忍闻。而那刀,是在一个高大的黑色恶鬼手中。
世人传说阎罗第八殿下有碎剐小地狱,操刀之鬼叫“利剐生”,是个高大的黑色恶鬼。
梦中的恶鬼长发遮面,隐约露出的一对雪白獠牙。恶鬼似乎也觉察到了鲁一弃的存在,慢慢回头望过来。獠牙颤动,这是在笑,无声地大笑。
“利剐生”无声笑着,慢慢朝鲁一弃迈动步子,慢慢举起持刀的手臂。鲁一弃想逃跑,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利剐生”越走越近,已经和鲁一弃脸对脸了。鲁一弃眼睁睁看着刀光朝自己头顶落下,只能惊恐地大叫……
“啊!”鲁一弃一下醒来。
“怎么了?”养鬼婢轻轻扶住鲁一弃肩膀,柔声问道。
“快往那边走!”鲁一弃语气夸张,所指的是梦中没有“利剐生”的岔路。
养鬼婢、鬼眼三他们从没有见过鲁一弃如此的恐慌,哪怕是面对死亡。所以大家也都被鲁一弃的情绪感染,没人说话,只是迅速架起鲁一弃朝他所指的道路走去。
“有刀气!”“好利气!”笑佛儿利老头和杨小刀几乎是同时喊出声来。与他们喊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刀鸣之音。
利老头裹刀的血帕子一下绽散开来,鬼头刀亮刃,发出阵阵颤鸣,“嗡嗡”作响。杨小刀手中所持的剔毫小刀,像有尖利的东西从刀锷直划到刀尖,发出短暂一声尖利脆响,如同哨鸣。
“刀气诱冲!”利老头沉声说道。
杨小刀也一收玩世不恭的外态,持刀凝神,眉目间精光四射。
“快走,我们能挡住!”利老头冲鲁一弃他们喊道,话中的气息虚泛得很,他心中一点把握都没有。
早在距离归界山很远的地方,利老头就已经感觉出这种犀利刀气的存在,那是一把什么都杀的屠刀。进入“阴世更道”后,这刀气反倒隐蜇不见,而现在突然暴涨显现,并且已经离很近很近,就连刀器自身都已经刃气相互诱冲了,根本没有机会避让。可他的祖辈曾告诫过他,不要与挟带如此刀气的对手相碰,没有胜算。
利老头把希望寄托在杨小刀的身上了。自己的刀是斩杀之刀,在《逍遥奇兵谱》上归于刚猛迅杀一类的利器。而杨小刀的刀是巧破之刀,归于灵巧诡杀一类的利器。自己和杨小刀联手,刚猛灵巧相补,也许可以与那把可怕的刀抗衡一下。
杨小刀没有利老头知道得多,但他对刀的感觉却是非常准确的。岔道上突然显现的刀气,其挟带的戾煞锋锐程度是他这辈子从未遇见过的。于是,他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每根神经都如同拉满的弓弦。
“不错,难得中原江湖还有这样的刀手。”从那条不能走的道路深处远远传来说话声。这声音是一种刚劲的瓮响,如同在铜磬内壁敲撞。一字一顿,没有一点起伏平仄,初听上去都不像是人在说话。
声音的高低和声音的方位始终不曾有丝毫变化。也就是说,说话的人根本没有动。可事实并非如此,说话的人不但动了,而且极其快速。从大家见到身影,到这身影如岳般静立在利老头和杨小刀十步开外,整个过程也就是眨了下眼。
从身影出现的刹那开始,所有人都感觉有种无形的劲道压摄住身心,就像被锋利的刀刃按住脖子、抵住喉咙。
鲁一弃挣脱鬼眼三和养鬼婢的扶架,往那人出现的方位走出两步。他想看看,那人是不是梦中见到的“利剐生”。
“哦!难得难得!”见鲁一弃朝自己走出两步,那个身影显得兴奋起来,话语声也起伏鼓荡起来。
虽然“阴世更道”山形交夹难见天光。但鲁一弃还是能隐约看清那个身影的容貌。此人也是黝黑皮肤,其色不让“利剐生”。也有一头长发,却不像梦中“利剐生”那样垂挂掩面,而是很顺直地披在脑后和耳际,并且有金箍裹额。因为没有长发掩面,所以可以看到他阴戾的面容,眼窝深陷,鼻耸如钩,颊如刀削,好一幅毒横面容。
“天葬师?可传说归界山天葬师已经年过九十了,这人可年轻得多。”妮儿在一旁说道。
半肩披衣,脖挂骨符,腰系牛皮围裙,从装束上看,的确是天葬师。但是从容貌来看,此人头发漆黑,肤紧无纹,最多也就是四十开外五十不到的岁数。是胖妮儿从前听错了,还是此天葬师非彼天葬师?
“你未见我形,便知我所在,意感之力是我从未见过的。”天葬师瓮声瓮语地说。
鲁一弃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但他面对这样的对手却不敢轻易答话,而是聚气凝神,暗自小心地调整自己。
“看来你的确是我要等的人。”天葬师的语调开始变得像人了。
鲁一弃依旧没有说话,一个猎物面对要捕杀他的猎手能说些什么?这种状况下猎物应该逃跑,所以鲁一弃转身走了。
天葬师没有动,直到鲁一弃走出十几步后,他才再次开口:“就这么走了?不说点什么?”这次的语调已经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可是鲁一弃听来却如同金鼓之音在心头撞击。
鲁一弃猛然站住,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低着头。这个姿态凝固好久之后,他终于将微微低垂的头颅摆正,然后坚定有力地摇了摇头。
天葬师心中在惊叹,他没想到自己的“碎心之音”对这个年轻人没有效果。从最初自己隐身而伏,希望这些人走上已经落下“侧斩刀面道”“推倒刀山”“金飞叶”等诸多坎扣的路径,可没想到那个年轻人竟然感知到危险的存在,而且强劲的感知力直触他的本性。现身之后,他着意将所挟刀气和死亡之气张扬到极处,结果那年轻人不但顺然承受,而且还以奇异气相反冲而出。最后,他将“碎心之音”的力量全都加诸在那年轻人的身上,希望能半冲半诱,导致其内息岔脉,走火入魔,结果依然是毫无作用。严格意义上说,他已经连输三筹,这可是从未遭遇过的奇耻大辱。
“好!走得好!是个大家主儿。”天葬师此时话语中带有很浓重的感情色彩,这是真正的赞叹。
“呵呵,能在绝杀江湖八大家的魔刀面前走脱,岂止是好。”笑面佛利老头见鲁一弃走了,反倒镇定下来。
天葬师转脸过来。除了利老头和杨小刀,年切糕也没有走,他和杨小刀是情愿死在一块儿的感情。这三人严阵以待,各摆招式正对天葬师。
“‘阴魔砧刀’,杀人为职,取命为乐,碎肉为食。江湖中谈到你,无不心惊肉颤。”利老头说。
“是吗?可我瞧你们三个不都一样吗。”天葬师边说边从牛皮围裙下缓缓抽出了一把刀,一把方头方尾、黑背白刃的刀。这刀一尺多长,一扎宽[22]。刀型呆板,短木握柄,裹着厚厚的油腻。怎么看都是把切肉剁骨的砧刀。
就在这不起眼的砧刀显形后,利老头已然亮刃的笑脸鬼头刀一下变色了,鬼头笑脸像是在哭。而鲜血染成的红帕子一下抖散开来,无风之中“啪啪”作响。
杨小刀的剔毫小刀立刻觉出一种无形扭力。他猛然暗加一把臂腕之力,稳住刀柄。低头看时,那刀尖竟微微有些弯曲。
年切糕的指间发出一声悠响。声音虽然不高,却像是龙吟蛟吼。那是他龙形指环中暗藏的火蚕丝在剧烈震颤。
三刀对
“好多年了,没想到今日还能得此一战。”天葬师瓮声说道。
“其实这大战真没必要,你是前辈中的前辈,高人中的高人,我们这些江湖边上骗口食的,你抬抬手放过算了。”杨小刀这话虽说得怯懦,真实意图却绝不是讨饶。
“不用故意示弱,如果说遇到那个年轻人是意外,那么遇到你们三个就更是想不到了。我不会看错,这鬼脸刀叫‘断首百岁刀’,也叫‘百碎刀’。每断九十九个首级之后,必须回炉重铸,否则在断第一百个首级时,此刀会瞬间爆裂,飞溅为无数刃片,二十步之内无人能够幸免。”
“这么厉害!那我这屠狗宰羊的小刀可比不了。”杨小刀言语间依旧自贱,手中刀势却是缓缓变作了平插式。这是屠宰疯狂奔牛的刀式,也是一刺不回的刀式。他估计自己在这种战局中只有一招的机会,一招防守是死,不如一招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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