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希腊神话中有一场长达十年之久的战争,在希腊联军与守城的特洛伊之间展开,这就是众所周知的特洛伊战争。希腊联军投入兵力十万之众,大型战舰千数以上。如此大张旗鼓地劳师远伐,究其原因,竟是为了一个名叫海伦的美丽女人。宁不知倾城与倾国,只为佳人难再得。为了争夺这个艳绝人寰的佳人,交战双方头破血流仍不肯罢休。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特洛伊战争是否存在,又是否真的是因海伦而起,谁都不能证实,而相似的情形,也发生在这首词作《望海潮》的身上。只不过,传说中的特洛伊战争是以红颜女子为祸端,而另一场战争的祸端,则是这首千古称颂的绝妙好词。
据南宋学者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记载:
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
金主亮即金国的第四任皇帝完颜亮。完颜亮谙习汉学,他有一首名为《南征至维扬望江左》的汉文诗,据说便是针对本篇《望海潮》所作的读后心得与回应:
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完颜亮是以秦始皇自比,认为自己必将如秦始皇规范车轮距离、统一文字一样,将全天下揽于掌中。既然如此,有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美的江南又岂能偏安一隅呢?完颜亮公然叫板宋王朝,你们的锦绣江南很快就要成为我的盘中餐了。因为大金皇帝我,将率领百万大军兵临西湖,立马吴山的最高峰亲自督战。
假如《鹤林玉露》中的记载属实,《望海潮》的作者柳永会不会感到后悔或是后怕呢?好比一个拥有稀世之珍的主人为了充分展示奇珍的丽质与光泽,特地选择了最佳的时空与最佳的映衬。展示大获成功,这在意想之中。但出人意料的是,正是这次近乎完美的展示诱发了居心不良者的贪念,为奇珍及其主人带来了可怕的浩劫。然而,这只是一个猜想而已。我们只要比较一下柳永与完颜亮的生卒之年就会发现,柳永的后悔与后怕并不能成立。因为几乎是在柳永去世七十年后,完颜亮才降生于世。而在完颜亮出生五年后,北宋王朝才宣告终结。至于提兵百万,则要等到完颜亮四十岁之时,彼此柳永已长眠于地下百余年矣。提兵百万只是号称百万,确切地说,是提兵六十万。会战的地点,亦不是西湖吴山,而是淮河北岸。完颜亮进攻不利,被哗变的兵士杀死,结束了其一统山河的野心。这样一分析我们就会得出一个结论:完颜亮倒是有可能通过词作认识柳永,而柳永则对完颜亮毫无印象。九泉之下的柳永连他的国家已由北宋变为了南宋都不知道,又怎会认识南宋的头号敌人完颜亮呢?
不过,以青年柳永张扬倜傥的个性,有美当前却默然自赏,大概就像锦衣夜行一样令其不屑吧。词史上有个说法,这首《望海潮》作于宋真宗咸平六年(1003),这一年的柳永,虚岁二十,是个名副其实的小青年。他的这首词,是为干谒时任两浙转运使的孙何而作。
于是,基于这一说法,又衍生出了一个故事。相传柳永路经杭州时,很想去拜访杭州长官孙何。柳永年未弱冠,才华虽高,但他是个颇通世情的机灵人,深知要想出人头地,毛遂自荐固然值得一试,而找到那个能欣赏自己、提拔自己的恩师贵人则尤为重要。这样的做法在唐宋时代的士人之间十分流行,就连目高于顶的“诗仙”李白,为了得到擢升的机会,不也巴巴地从湖北安陆赶到襄阳,只是为了引起荆州长史韩朝宗的注意。李白对自己的文才太过自信,那篇《与韩荆州书》写得是铿锵奋发、意气洋洋: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誉十倍!所以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即其人焉。
对李师兄的所作所为,柳永无疑是深表赞同甚至愿意仿效的。然而,李白的做法并未得到韩荆州的认可,在韩荆州那里,李白的鱼跃龙门之梦落空了。那么柳永呢?柳永求谒孙何,似乎也并不顺利。连着去了好几次,柳永无不失意而归。其实这事正常得很。柳永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而身为当地的父母官,孙何的甲第岂容闲人进出?说起来,柳永与孙何并非素无渊源,二人曾为布衣之交。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孙何正当青云得意,未必还想得起这个年少小友。但柳永很快想出了一条别出心裁的妙计,写就这首《望海潮》,找到当地一个名叫楚楚的歌伎,让她为孙何演唱此词。欲借樱桃之口、丁香之舌,唱得孙何神飞意动,惊问作者姓名。
柳永实现他的愿望了吗?我们先来看词。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东南一带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与无可比拟的秀丽风景,同时又连接着吴兴、吴郡、会稽,此所谓三吴的都会,这是中国的哪座城市呢?钱塘是也。此处的钱塘,为杭州的古称。钱塘初名钱唐。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于灵隐山下设钱唐县,钱为水名,唐即堤塘,属会稽郡。陈朝时始置钱塘郡,隋灭陈后,废钱塘郡置杭州,这是在史书中,杭州第一次取代了钱塘这一古地名。作为一座有着悠久历史文化的名城,杭州的繁华尤其令人称羡。而正是借助于这片自古有之、累如贯珠的繁华,愈益彰显出杭州城历史的厚度、文化的深度。
有趣的是,宋仁宗曾写过两句诗“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据陈师道《后山诗话》记载,宋仁宗对柳永的词作一度十分着迷,“每对酒,必使侍伎歌之再三”。如果这首《望海潮》真是作于宋真宗咸平六年(1003),也就是柳永青年时代的初端,那么陈师道所记叙的这则逸闻,则无疑找到了一个较为靠谱的佐证。因为宋真宗是宋仁宗的父亲,而柳永比宋仁宗要年长二十余岁,当宋仁宗步入多情善感的青春期,柳永已是名动大江南北的辞章名家了。年轻的宋仁宗受其吸引,有如今天的青少年对于畅销书作者的倾慕,仁宗虽贵为天子,在字里行间,偶尔也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柳词对其的影响。就比如这“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之句,分明是对“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的临摹与化用。而仁宗这首诗的所赠对象,恰是出任杭州知州的梅挚。可见不但在字面上与柳词接近,其赠予的对象亦是相似。无论是曾任两浙转运使的孙何,还是宋仁宗时的杭州知州梅挚,他们的官职都相当于杭州太守。看来柳永的《望海潮》不但令那叱咤风云的金国敌酋心生艳羡,亦让雍容含蓄的大宋天子为之沉醉。而笔者读此词时,已分不清是惑于柳郎的生花妙笔多一些,还是惑于杭州的一颦一笑多一些?现在,让我们追随柳郎的视角来见识一下魅力杭州吧!
杭州的风景名片之一,便在于烟柳画桥。满城柳色,浓如绿烟;小桥曲径,旖旎若画。最妙的莫过于那些参差错落的庭院,当微风轻拂之际,一幅幅深翠浅碧的帘幕次第揭起,你若凭高而望,一准儿会怡然自得地将帘幕下活色生香的杭城众生相尽收眼底,并且让你不得不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这是个有着十万人家的锦都丽邑呢,真是名不虚传。
这座城市的风景名片之二,便在于钱江潮。许多人都写过钱江潮,李白笔下的钱江潮是:
海神东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
浙江八月何如此,涛如连山喷雪来。
刘禹锡笔下的钱江潮是:
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
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
与柳永时代相近的另一位北宋词人潘阆,也写过一首《酒泉子》: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李白与刘禹锡均用了一个“雪”字来描绘潮起时的浪涛,而潘阆则用了“沧海”这一比喻。柳永可谓博采众长,他为词牌取名《望海潮》,似是在对潘阆的“沧海”之喻致敬,而“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则颇有李、刘的意态。但与李、刘不同的是,柳永在写潮之前,不忘点染一下观潮的环境,而不是开门见山地直击潮头。你看,茂密的林木环绕着辽阔的沙堤沿岸。林木如云,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苍茫感;林木如戟,给人一种肃然以待的紧张感。在紧张什么,在等待什么呢?当然是在等海潮。终于等到海潮现身了。只见磅礴的潮水激荡起一座座洁如霜雪的浪头,将视觉与听觉完全侵占,仿佛天地间除了这片一望无尽的大潮就别无所有,真可谓天堑无涯。
然而,身在杭州,不仅能亲身体验观潮的兴奋与紧张,杭州的物质生活,更是引人入胜。杭州为商贾辐辏之地,又是北宋的丝织中心。钱塘繁华,盖非虚言。集市上珠玑琳琅,用今天的网络用语来说就是,有没有亮瞎你的眼睛?而与珠玑一样鲜丽夺目的,则是绮罗的华彩。家家争奢竞豪,唯恐风流落后。而那些美丽的珠玑与绮罗,似乎在不言而喻地打着广告:生在北宋的人们,请与我朝夕为伴;生在杭州的人们,请与我形影不离。君知否,你值得拥有?君记否,那衣冠荟萃、一城俊秀?
这座城市的风景名片之三,是那三面环山的西湖。一道白堤,将西湖分为了里、外湖。“重湖叠”就如一位滴翠裙衫茜、花簪八宝艳的佳人,这是西湖山水所独有的特色。而西湖山水之所以能名擅天下,究其原因,尤在于西湖的韵味、西湖的颜值,以及西湖山水所凝聚的人文历史。
若要探访西湖的韵味,必先品味桂花的清芬。唐人宋之问有诗为证:“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白居易则有词应和:“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观潮时节恰逢桂香弥漫的金秋,这是杭人所津津乐道的清福。
而说到西湖的颜值,又岂能忽视那浩浩荡荡、嫣然怒放的一池荷花?“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是南宋诗人杨万里最脍炙人口的诗句之一。杨万里对西湖的荷花可谓情有独钟。除此之外,他还有多首西湖咏荷的佳作,比如“出得西湖月尚残,荷花荡里柳行间”“午梦西湖泛烟水,画船撑入荷花底”“百里青山十里溪,荷花万顷照红衣”“水月亭前且杨柳,集芳园下尽荷花”。
荷花与桂花,它们有着迥然不同的神韵,代表着两种反差极大的季节。前者极尽浓烈,后者清幽淡远;荷花是盛夏的宠儿,而桂花却是金秋的使者。这样的两种花,当它们交替出现在水复山环的西湖之上,会是怎样的画面,怎样的风致啊?“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柳永别具匠心的浓缩怎能不令人遐想联翩?那贯穿了曼妙秋季的玲珑桂子香透了多少杭人的似水记忆,而绵延十里的新荷则开遍了每个盛世的锦绣年华。金主完颜亮,他当然不是一个生长于西湖之畔的杭人,而是来自白山黑水的东北。唯其如此,一见到这样清新秀美的词句与景象,完颜亮才会无比倾倒,才会大为惊艳,油然而生投鞭渡江之意。一代枭雄志不得遂身先遇害,这正应了一句话,一见柳词误终身。柳郎之“罪”,“罪莫大焉”。
流连于西湖美景,音乐之声自也必不可缺。晴好的日子宜听羌管吹奏,而这里的羌管,与范仲淹《渔家傲》中和霜而奏、凄凉入骨的羌管毫无共性可言。响彻湖山之滨的羌管明快欢悦,恰似杭人的心情而不是征夫的心情,羌管中吹奏出的是浪漫的圆舞曲,而不是悲伤的咏叹调。至于那些风清月朗的夜晚,则宜于菱歌袅绕。一声声吴侬软语唱得菱歌有似莺啼,在那月光潋滟的小舟之上,不时会飘来持竿垂钓的渔翁与轻盈婀娜的采莲姑娘。渔翁笑着,那是陶然自得的笑意,采莲姑娘也笑着,她们的笑容或天真,或羞涩,或娇柔,或明媚,一如罗裙之下、碧波之端千姿百态的荷花。今夕何夕,人间天上。
而在晴吹羌管、夜闻菱歌的那些美好时光,有一个人,总是与民同乐。他是谁呀?说来也巧,他又来了。看那边千骑扬尘,拥着一面威风凛凛的大旗,大旗正中写着一个“孙”字。他不就是杭州的父母官孙何大人吗?这位孙大人非但施政有方,把杭州治理得民丰物阜,更兼雅人深致,令西湖的格调驰名天下。以杭州为荣,为杭州骄傲,孙大人既有名臣的风华,更有名士的风流。他带着酣畅的醉意聆听箫鼓、吟赏烟霞,不仅为杭州的风景增色不少,且是一段千古难得的佳话。
这样的名臣名士怎能不引起天子与朝廷的注意呢?且让我们拭目以待吧。有那么一天,他会被召入御苑,直抵凤池。当天子向他询问起有关杭州的情状,他将亲手呈上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图,如数家珍,为天子精彩讲解、从容述说。看罢这样一幅壮丽无俦的长卷后,天子当作何观感呢?或许正如王维在诗中所写的那样,“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很快便会让人起草诏书,以嘉奖孙大人的治杭之功。孙大人亦因此而荣登相位,长伴天子之侧。
凤池又称凤凰池,原为禁苑中的池沼。魏晋南北朝时设中书省于禁苑,凤池逐渐成为中书省的代称。至唐代,宰相被称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凤池从此又成了“宰相”一词的喻指。柳永“归去凤池夸”一句,妙就妙在虚虚实实,辞在似有若无之间。因为预言他人的政治前途,尤其是预言入阁拜相的前途,这是敏感的政治问题,若说得太明显了,则有可能被孙何视为轻率孟浪。聪明的柳永用了“凤池”这个双关语,既可单指天子所居之地,亦可引申为相国之位。
孙何少时为“荆门三凤”之一,精通音韵之道,文采不凡,在三十二岁时成为万众瞩目的状元,且创造过连中三元的科考奇迹。这样一个品学兼优的状元郎,对柳永词尾的弦外之音,未必听不出来。而以状元郎之目光,以状元郎之品位,对《望海潮》全词的美学价值,似乎也不会存在任何欣赏的障碍。然而,就像李白在他仰慕已久的韩荆州那里扫兴而归一样,无论从史书还是民间传闻的角度,我们都没有找到孙何由于此词而对柳永另眼相看的证据。投之以琼瑶,报之以沉默。多么奇怪,《望海潮》既能打动远在北国的金主完颜亮,亦能打动当朝帝王宋仁宗,为何到了孙何那里,却是不见下文呢?是那个演唱词曲的歌伎临场发挥欠佳?是孙何因羡生妒,唯恐柳生后来居上?还是柳永所求逾分、出言不逊?其实,这种结果,在柳永的一生中,既非第一次遇到,也非最后一次遇到。有关柳永明珠暗投的遭遇,我们还将在后文细细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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