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明月寄春风:愿得柳七心-露花水殿明,云海洞天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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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阵乐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千步虹桥,参差雁齿,直趋水殿。绕金堤,曼衍鱼龙戏,簇娇春罗绮,喧天丝管。霁色荣光,望中似睹,蓬莱清浅。

    时见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两两轻舠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罄欢娱,歌《鱼藻》,徘徊宛转。别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相将归远。渐觉云海沈沈,洞天日晚。

    《破阵乐》初名《秦王破阵乐》。据《新唐书·礼乐志》记载:

    太宗为秦王,破刘武周,军中相与作《秦王破阵乐》曲。及即位,宴会必奏之,谓侍臣曰:“虽发扬蹈厉,异乎文容,然功业由之,被于乐章,示不忘本也。”

    唐太宗李世民在少年时代以武力征战天下,他击溃唐王朝的老对手刘武周时,年方二十岁出头。《秦王破阵乐》就作于那时,那应当是一首气壮山河的军歌。“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相传,这是《秦王破阵乐》的歌词。攻破刘武周七年后,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弑兄杀弟,夺得至尊皇位,《秦王破阵乐》逐渐演化为大型的宫廷歌舞。不仅有歌,亦且有舞,甚至达到了“舞用两千人”之壮阔场面。

    可以说,在李世民的人生中,仗剑定乾坤的功效是极为显著的。若非武力奠定胜局,也就没有日后那个雄才大略的唐太宗。然而,一个人一旦当了皇帝,肯定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李世民在此后的政治生涯中,更看重的是文治而不是武治。但每逢宴会,《秦王破阵乐》仍是必不可缺的保留节目。李世民给出的解释是,虽然觉得这支乐曲太过推崇武斗精神,与文治社会不大合拍,但它却提醒着人们不能忘本,江山是从血战中得来的呀,这个可得牢记在心。

    到了宋代,柳永受其启发,将《秦王破阵乐》改写为慢曲,且给了它“破阵乐”这一词牌名。尽管柳永所写的《破阵乐》已不再是一支励志的军歌,但在格调的华美宏丽上,柳词《破阵乐》却毫不逊于一代雄主李世民的《秦王破阵乐》。我相信,这两个版本的《破阵乐》有着相似相近之处,比如对于太平的梦想,对于盛世的讴歌,而柳永所处的时代与唐太宗所处的时代都是当之无愧的盛世。只不过唐太宗的盛世之后,仍依稀可见战乱的阴影,而柳永所处的时代,即使有那么一个阴郁可怕的影子,北宋君臣从上到下,却很少有人愿意注意它的存在。他们宁可忽视它、忘掉它,而不是像唐太宗一样致力于找出这个阴影并清除它的威胁。而柳永,这位生于北宋而不是初唐的宦门公子,很难不受到北宋乐文厌武的政治气候的影响。在柳永的时代,硬语盘空的军歌已很难成为流行乐坛的新宠,然而,若是把军歌中乐观奋发的精神、充满动感的节奏,以及热烈激越的气氛与时尚的元素巧妙搭配、精心调制,一首喜大普奔的金曲岂不是应运而生了?这样的金曲若不能在热搜榜上占据一席之地,还不惊呆了东京街头闻歌起舞的那帮小伙伴们?

    然而,这支由军歌改写而成的金曲唱的是什么呢?如果柳永可以晚生一千余年,或许他会俏皮地推出一条新鲜出炉的微博:

    在三月上巳的金明池等你,愿者上钩,请@来自时光深海的鱼,不见不散。

    ps:本广告有效期——上巳日前三日内。

    关于金明池,我们先来看古籍《东京梦华录》中的一段描写:

    三月一日,州西顺天门外开金明池琼林苑。每日教习军驾上池仪范,虽禁从士庶许纵赏,御史台有榜不得弹劾。池在顺天门外街北,周围约九里三十步,池西直径七里许。入池门内南岸,西去百余步,有面北临水殿,车驾临幸,观争标锡宴于此。往日旋以彩幄,政和间用土木工造成矣。又西去数百步,乃仙桥,南北约数百步,桥面三虹。朱漆阑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起,谓之“骆驼虹”,若飞虹之状。桥尽处,五殿正在池之中心,四岸石甃,向背大殿,中坐各设御幄,朱漆明金龙床,河间云水,戏龙屏风,不禁游人。

    东京,即北宋的都城开封,亦称汴京、汴州、汴梁、大梁。《东京梦华录》的作者孟元老生卒年不详,但他经历过靖康之难,从时间上看,其生活之日应远在柳永之后。然而,这段文字中的“水殿”“争标锡宴”“桥面三虹”“雁柱”“龙床”“云水”等语,纵不能与这首《破阵乐》一一对应,至少也是高度相似。这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柳永此词的传播与普及性。你想,纵然相隔多年,孟元老还能以散文的形式还原柳词中的精彩片断,可见柳词在当时当世,是何等流行。我没说错吧,柳永的《破阵乐》在金曲排行榜上,肯定大大地出过一番风头。而从另一个侧面,则印证了柳永的这首词乃是写实之作。而我读这首写实之作,却有一种是梦是幻傻傻分不清的感觉。大宋的金明池怎能这么迷人呢?如果没有柳永的这支俊笔,金明池的绝代风华还能如此真切地展现在我们这些现代观光客的眼前吗?

    说到金明池的由来,据南宋王应麟《玉海》所载,金明池出现在宋太宗赵光义初登帝位之后。“诏以卒三万五千凿池,引金水河注之”,赵光义为其赐名为金明池。池成之后,“每岁三月初,命神卫虎翼水军教舟楫,习水嬉。西有教场亭殿,亦或幸阅炮石壮弩”。这个场所,原本是用来演习水战。然而随着年深月久,居于皇都东京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富足祥和的小日子,金明池的水战演习,竟在不知不觉中被游宴享乐取代了。皇帝乐得顺应民情,在金明池一带广修池阁楼苑,于每年的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向民众开放。而真龙天子在上巳之日更是御驾亲临,为金明池的盛会助兴增辉。上巳的全称是农历三月的上旬巳日,魏晋之后,这个日子通常被定为每年农历的三月初三。这是我国古代的一个传统节日。老杜的诗“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写的就是唐朝的某个上巳节。他道出了上巳节的三大特色:一是天公作美,空气清新;二是绿水环绕,神清气爽;三是佳丽如云,眼福不浅。而柳永与他同时代的北宋民众又是怎样度过他们的上巳节呢?让我们从这首《破阵乐》中一探究竟吧。

    带着露水的鲜花在池中投映出娇艳的倩影,晨烟中的草色似乎沾润了那一池清波的绿意。是谁沿着这片朦胧如梦的草色走来,是谁在开满鲜花的池畔吟唱着《诗经·大雅》中的名篇:

    麀鹿濯濯,白鸟翯翯。

    王在灵沼,於牣鱼跃。

    看哪,母鹿长得丰肥壮美,白鸟的双翼洁净如洗。灵沼中鱼儿争跃,只是为了能从最好的角度观瞻国君的仪容。是哪位国君呢?灵台、灵沼、灵囿,那可都是周文王作邑于丰时所建。那些欢蹦乱跳的灵沼之鱼啊,在两千年前是为了迎接周文王的到来。而两千年后的灵沼之鱼,却是为了迎接我们的大宋皇帝而翩翩起舞。我们的国君是贤德之主,他的时代完全可以媲美于周文王的那个时代。

    熏风正浓,灵沼波暖。好几天前,东坊西市便已盛行起御驾游幸的传言。百姓们一早就聚于此地,渴望着能亲眼见证万乘天子的风采。一树树垂柳摇曳生姿,沐浴着朝日的金光。对岸的树下系满了龙舟彩舫,这般喜庆又这般隽妙。“天子来了吗?”性急者还在那里探头探脑。而聪明人却是含笑不语:龙舟已在视线之内,天子还会远吗?

    今天的金明池比任何时候都更能彰显皇家气派。朱漆栏杆的桥面贯穿南北、长达千步。桥柱就像古筝的雁柱十三弦一样优美整齐,等待着奇妙的手指依次拨弄出心旌荡漾的弦音。桥拱好比飞虹凌空,从不同的方向直抵金明池上的殿阁,仿佛是在汇集四方之美,献于君王之前。

    这时丝管齐发,歌吹之声喧天动地。池上开始演出鱼龙杂戏,那是宋代的“水漫金山寺”,一众水族精英大展神通、各炫特技,令人眼花缭乱、喝彩不绝。鱼龙杂戏尚未落幕,一队队着锦曳绣、仪态万千的舞者又已登场。她们轻舒广袖、姿容娇娜,仿佛来自嫦娥所住的广寒宫。然而,这里并不是广寒宫,金明池是比广寒宫更为神奇、更为绮丽的仙境。透过阳光中薄如羽纱、闪闪发亮的雾霭望去,把这里比作蓬莱应当是个更贴切的比喻。梦魂中的蓬莱从未像今天一样离想象更近、离感观更近、离心灵更近,它把每一个身临其境的士民都变作了神仙中人。

    而当蓬莱雾散,阳光把一切照得通彻净朗,人们终于看到了天子的真容。他乘坐凤辇而来,恩赐臣民祓禊饮宴。临水洗濯、祓除不祥是上巳节的核心内容。而北宋君臣对此传统也是十分注重。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三月的金明池春波荡漾,将一冬的寒冷驱逐殆尽,宛若温润无瑕的翠玉,诱惑着人们挽衣褰袖,争相试水。而临水开宴,更是其乐何极。

    恰如《诗经·小雅》中所唱: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

    王在在镐,岂乐饮酒。

    你若问我鱼儿在什么地方,我会回答你,鱼戏藻间,头大尾长。你若问我君王在什么地方,我会回答你,王在镐京,饮酒为欢。你若问我谁是君王,我会回答你,他的仪容就像北极星一样光照四方。在万人之中,你有没有找出他来?给你一个提示吧,他呀,正如你我一样,兴致勃勃地观看千舸竞渡,争夺那灿如云霞的锦标头彩。金明池上画桨齐举、轻舟如飞。每个人都为各自喜爱的船只呐喊助威,锣鼓声沸,映红了那一张张紧张激动的面容。就连天子也失去了凝肃持重的常态,再三地起身延首,急切之情昭然可见。才刚遥遥领先,又怎料后来居上,几番柳暗花明之后,终于分出了胜负。天子与群臣尽欢而去,结束了这次游赏。而那些响彻金堤的清歌丽曲,似乎芳音未远,仍袅袅不散。

    君臣的离席并未让金明池变得冷清。告别了皇家盛会,士民们由观众变成了戏中人,上演着属于他们的浪漫故事与美丽人生。其中最惹眼的便是那些尚未婚配的年轻姑娘,就像曹植在《洛神赋》中所写到的一群仙女,“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她们有心在这个被春神赐福的节日择一佳婿、结一良缘,或是向意中人赠送明珠,或是采集着翠鸟的羽毛插在鬓边,以吸引那些风采翩翩的少年。然而随着黄昏的到来,姑娘们娇俏的身影在暗淡的日光中渐渐消失了,此时的金明池已是云海茫茫、不可辨识,恰似传说中的蓬莱三山,又恢复了缥缈迷离的面貌。

    因为这首词,柳永得到了“露花倒影柳屯田”的美称。柳永曾任屯田员外郎,意即管理屯田事务的官员。“露花倒影”实在是个令人拍案叫绝的摹写,有着极其逼真、鲜灵活现的镜头感,用我们当今的流行语来说,是美出了天际。然而何止“露花倒影”,通篇观来,有哪一处不在展示美的极限?“灵沼”“蓬莱”“镐宴”,柳永可谓面面俱到,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妙笔呈现出大宋王朝的水上园林盛会。我忽然想到,如果柳永改行去当导演,相信他也会非常成功。柳永有这个天分,也有这个实力。从近景到远景,从细节的设计到整体的调控,柳氏出品不唯游刃有余,且是恰到好处、炉火纯青。北宋何幸,能与这样一位多才多艺的词人同在一片星空;柳永何幸,能与空前绝后的风雅北宋同在一片星空。既然柳永不能晚生一千余年,就让我们早生一千余年吧。真想回到宋朝,在金明池边,与那位才华横溢的“露花倒影柳屯田”相遇,与大宋的春风上巳天相约……如果真有这种可能,请别忘了不失礼貌地在微博上对柳郎做出回应:“来自时光深海的鱼,我来了。金明池之约,已相期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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