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明月寄春风:愿得柳七心-青春莫抛躲,长愿伴伊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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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案头供着几枝浓淡相宜的樱花,插在天青釉粉彩美人细颈瓶中。两个男子相对而坐,其中的一个男子温文尔雅,另一个则欲言又止,顾虑重重。室内有一种微妙的、难以捉摸的气氛,两个男子似乎都在等待对方来打破缄默。

    “小焰,刚才进去的是个什么人呀?瞧那背影,没穿官服,衣裳也不见得怎样鲜华锦绣,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傲劲儿。我倒没想到,相公竟然肯见他。这可真是件稀罕事。”

    “当然是件稀罕事,你可知道来的是谁?‘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他就是那个风流天下闻的柳三变柳七郎啊!”

    “柳七郎,真的是他?有道是‘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听说这柳七最是放浪形骸,连君王也未必能一召即来。可见还是我们相公面子大。相公召见,柳七倒也乐意趋奉。”

    “人家说的是‘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那意思是,若在君王的召唤与柳七的召唤之中二选一,宁舍君王而就柳七。你却说是柳七不愿去见君王。就我看哪,这事并非柳七不愿,而是君王不愿。”

    “君王不愿,那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吃了柳七的醋呗!你想啊,官家听到这‘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的传言,他的心里能舒坦到哪里去?所以饶是柳七在外头名声这么响,在考场上却是一败涂地,直到如今还是一介白丁。不都因为官家的缘故嘛,哪个考官敢破格录取他?”

    “咳!”一声咳嗽吓得窗外低语的两个侍女赶紧噤声退却。而室内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终于淡然一笑:“小婢一向娇懒惯了,竟敢胡言乱语,甚至语及今上。”

    “既然只是下人的几句胡言乱语,相公又何必当真?即使传到官家耳中,我相信,以官家的度量,也不过一笑置之而已。”对坐的男子微微欠了欠身。

    “哦,听这话,你倒像是很了解官家。”

    “不……其实,这正是不才前来求教相公的原因。”对坐的男子目中闪过一丝隐忧。他的语气是谦恭的,谦恭中又带着忐忑。

    “可对于你的名字,官家却并不陌生。‘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这话都传到官家的耳朵里了。”男子重复着侍女适才的“胡言乱语”,虽然语调温和如初,却有一种不依不饶的意味。

    “这……这不是无稽之谈吗?对于不才,官家只怕有些误会……”对坐的男子苦笑着,似乎想解释什么。

    他摇了摇头,对坐的男子也就不再开口。论年龄,对坐的男子比他还要年长几岁,然而,如今的他已是官居一品,而对坐的男子,尽管并不是侍女们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介白丁而已,但其登门之意,已不问可知。他想让他帮个忙,把他调回京城。按说呢,他有这个权力。可他不能滥用权力,尤其是为了他。此人太过放诞,若是因为给他帮忙而触怒了今上,那就得不偿失了。

    对于他,他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怪。他在仕途青云信步,而他,却在词场混得风生水起。他很明白,词场之上的一品大员从来都是他,而不是他。可是,难道他会因此而嫉妒他?他又打量了他一眼,以清闲至极的语气问道:“迩来昼长日暖,最是宜歌宜游。贤俊作曲子吗?”

    “贤俊”一词令对坐的男子悚然一惊、无所适从。是啊,俊则有之,贤者未必,他是在试探他,看他能否领略这话外之意。

    无所适从只是瞬间的反应,片刻之后,那个被“贤俊”一词所灼伤的男子已恢复了自然的面色。从他步入这间书室起,他一直显得不够自然,而现在,他似乎完全放下了心里的负担。他的脸上呈现出无拘无束的笑意,分明带有一种挑战的信号:“只如相公亦作曲子。”

    是的,这是他与他之间最大的共同之处。他与他,都作曲子。但这也是他与他之间最大的不同之处——他们的曲子品位各异、风格悬殊。

    这个柳七,落魄到这种地步却仍桀骜如故。面对他的挑战,他从容以答:“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掂伴伊坐’。”

    “是‘针线闲拈伴伊坐’。”他一本正经地更正道。

    “是吗?抱歉,我记错了。”他笑容一漾,实在有些忍俊不禁。

    “像这等俗词,难为相公还能记得差不离,对在下来说,真是莫大的荣耀。不过京城里那些以唱曲为生的娘子们,是不会记错的。”他不甘示弱地还击道。

    “贤俊这是何意?”他怫然不悦,“竟以唱曲娘子比我?”

    “那倒是,”他点头答道,“相公的身份,自然不宜与唱曲娘子相提并论。我本无他意,只是就事论事罢了。不才之曲,滑溜顺口,所以易记易唱。相公之曲,严整高妙,记唱皆是不易。相公之曲是‘郢客吟白雪’,而不才之曲却是‘试为巴人唱’。相公何憾之有?不才这就告退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戛然而止、长揖而去。“相公何憾之有?”在他走后,独处一室,反复想着这句话,他却不禁怃然。

    而他,却行走在朗风丽日之下、广阔天地之间,很快找回了自信与快乐。今天这场自讨没趣的对谈,有些意外却又不出所料。早就听说他雅好词曲、礼贤下士,为此,他原本打算投其所好,为他献上一首揄扬称颂之词,以期获得他的赏识提挈。然而,那打好的一篇话稿尚未出口,却碰了这么个软钉子。这位晏相公虽是语笑温煦,只可惜字字刺人。听听这话——“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掂伴伊坐’。”明里暗里都是嘲弄之意。他在笑话他,笑他只是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文人墨客。平心而论,这“彩线慵掂伴伊坐”也还俗得有限、尚无大碍。比这更通俗、更过分、更让正人君子们有辱视听的词曲,他作得还少了吗?像什么“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于我情多”“风流肠肚不坚牢,只恐被伊牵引断”“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道不尽。即以这首《定风波》而言,其“暖酥消、腻云亸”之语,也足够让人触目惊心了。而晏相公并不理会,只淡淡提了句“彩线慵掂伴伊坐”,这已算是点到为止,已经给他留足了面子。

    楼头轻风乍起、柳絮纷飞,和着落红漫天醉舞,人间何处不是“花吹雪”的景象?他和他,纵然是两种身份、两样品格,却一般也是辞章俊才、诗酒名家,在这四月的晚春,俱已老矣。回望青春,心中又怎能不涌动起柔软的忧伤?他忽然想到了在晏相公的书室,那枝天青釉粉彩美人细颈瓶中的樱花,终会如春天一样走向不可逆转的迟暮吧?

    歌吹之声,穿过重重帘幕,惊动了相府独坐的他。推开窗户,一晌聆听,传入耳膜的,正是被他所讥讽过的《定风波》一词。这一次,他听得十分清楚,是“针线闲拈伴伊坐”而不是“彩线慵掂伴伊坐”。

    而置身闹市之中的他,也听到了《定风波》的歌声。歌声来自某座酒楼,循声抬眼,他看到的是一副比樱花还要俏丽生动的颜容。

    “柳七郎,是你吗?”她笑吟吟地问。

    “刚才是不是你在唱曲?”

    “你先回答我,你是柳七不是?”她一脸的固执与热切。

    “我若说是,你肯相信我吗?若说不是,你又凭什么信我?你我素昧平生,谁也不曾见过谁。”他故意要难她一难。

    “请上楼吧,七郎。这样说话怪费劲的。你若不肯上楼,奴家情愿下楼相迎,长跪不起。”她抛下一串珠玉般的娇笑。

    “那可不敢当。”他果真上了楼,“你怎么认定我就是柳七呢?”

    “你说你是柳七,我就相信你是柳七。”她深深颔首道,“天下只有一个柳七,你可以不认识君王,可以不认识神仙,却不能不认识这个柳七。这个柳七啊,纵使君王不识、神仙不识,但天下人却必须认识。”

    “这是为什么?”他诧异道。

    “还能为什么?因为柳七最懂天下人的心声。我们的心事,有哪一件不曾被你明悉、不曾被你言中?奴家每日唱着你的词曲,奴家知道你是柳七无疑。既是天赐良机,奴家斗胆,想为七郎伺候一曲,请七郎评鉴,还望七郎勿辞,以全奴家之愿。”她的表情与其说是认真,不如说是虔诚。

    “如此,少不得要烦劳娘子了。”他说。

    “唱什么呢?”她问。

    “就唱那首《定风波》吧。自春来、惨绿愁红……”他笑了一笑。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她敛笑蹙眉,很快进入了词曲的情境。

    春天的到来,对于刚刚经受了严冬酷寒的人们而言,是惊喜,是感动,是久违了的欢笑与希望的萌动。然而,对她来说却不是这样。人人眼中的娇红嫩绿,在她的眼中却是惨绿愁红。这怎么可能呢?她明眸善睐,怎会产生这种视觉故障?

    曾经有个名叫武媚娘的女子,被驱赶到感业寺出家,仅仅是因为先帝在世时给了她一个才人的名分,而她却要为了这个如食鸡肋的名分为其持贞守节。流尽红泪、销断柔肠,在那些日坐愁城的艰难岁月中,武媚娘愈发依恋起那个人的好处,那个人不是逝去的他,而是初登皇位的新帝——先帝的儿子,她的情人。在道德君子的眼中,这是难以启齿的不伦之恋。但她,却非寻常女子,她的眼光与选择,岂能以常理度之?如今情人身披龙袍、君临天下,而自己却穿上了缁衣,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很难说,是出于浓烈的爱情,还是出于对自由的渴求,抑或这两者兼而有之,她为他写下了一首诗,一首惊世骇俗的《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终日泪眼朦胧、神思昏乱,总是把红色错认为绿色;形销骨立,只为忆君之故。你若不信我为你相思成病、泪流成河,何不立即回到我的身边?打开衣箱取出我日常所穿的那条石榴裙,请你亲自验看。罗裙有没有被我的泪痕洗褪深红,是否还能鲜妍如初?

    在武媚娘看来,眼前的春景是“看朱成碧”;在她看来,却是“惨绿愁红”。目之所见为何会与现状风光形成如此强烈的反差呢?无他,这都是一个“情”字在作祟。因情自缚,再是明亮热闹的娇红嫩绿也不免变质为惨绿愁红。

    孤单的心总是空落落的。一切可有可无,再没有什么事被认为是重要的、值得关注的了。阳光已照上花梢,飞莺从柳枝间穿过。日暖莺啼,尽管早已了无睡意,可她仍然拥被不起。消瘦了柔美的娇躯,松垂着丰丽的秀发,天天如此,日日无非,似乎将梳妆一事给彻底忘记了。

    《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折曾道:

    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作重重叠叠的泪。

    崔莺莺与张生离别在即,对梳妆打扮完全失去了兴趣。而《定风波》中的这位女郎又何尝不是呢?“终日厌厌倦梳裹”,情人不见,纵有如花之貌,她为谁梳妆,又为谁明媚呢?

    揽镜自照,不由得自怜自惜。容颜憔悴至此,这都是为何人所害?不是没听到周围那些真真假假的劝告,青春有限,何必浪费在负心人的身上?也曾试图不再想他,但这却是徒劳无益。

    也许,这就是《红楼梦》中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既没有办法不爱他,也没有办法不恨他。他就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但对他而言,她却未必命中注定。她这里望穿秋水、锦书频寄,他那里却音沉海底、了无声息。

    早知如此,悔不当初。是后悔当初与他相识吗?不,这一点她永不后悔,她所后悔的,是没有将他的宝马雕车上锁,凭他怎么软语哄劝,当初就该置之不理,绝不对他放行。这样的话,他就会老老实实地待在书房里。而她呢,会精心为他准备五彩笺纸、象牙笔管之类的文具,供他吟诗作文、挥洒才情。她和他就可以时时相伴、彼此倾注,一心一意地生活在只属于他们的时空中。

    她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用“针线闲拈伴伊坐”一句足以囊括尽矣。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绿窗春昼、花光明迷,他俯首书桌前,时而朗吟,时而挥毫。她呢,则在一旁做着针线活儿。他每次抬头,都会看到她含笑的双眸。

    “有你在,我怎么还能分得出心思来读书写字呢?我的年少光阴,全都用在研究你的一颦一笑了。”他向她伸了伸舌头。这种孩子气的、带点儿撒娇神气的情态其实最让她心动。

    “有我在,你还需要那些四书五经作甚?傻瓜,你知道吗?年少光阴,从来都是用来相亲相爱的。”她理直气壮地答道。但她没有告诉他,有他在,她也无心穿针引线,是他妨碍了她的绣活儿。

    “七郎,我唱得好不好?”眼前的歌女欲笑还颦,似怨似喜。

    “好,怎么不好?你这一唱,我都分不清了。究竟你是《定风波》中‘针线闲拈伴伊坐’的那位佳人呢,还是《定风波》中的佳人原本就是你?这如有其人、如有其事竟成了实有其人、实有其事。”他向她笑道。

    “对我而言,这是极大的恭维。不过,本来就是实有其人、实有其事嘛。每次唱到你的词,总会惹起我的一腔心事。”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难道这样的心愿也算过分?上天对我们这样身份的人,真是何其悭吝!”

    “上天对所有的痴心女子都很悭吝,无论她是什么身份。”他不无同情地点头道,“生于今世,一个男子是不能为了画眉之乐而放弃其他追求的。为了前程,为了仕途,或是为了上天才知道的别的那些理由,他必须离开。”

    “未必所有的男子尽皆如此吧,至少你柳七郎就不是这种人!”她抗声道。

    “我……我可不像你想得那样好。说到底,我也是一个男子,一个负心的男子。受名利的役使,我也辜负过别人。”他目光一闪,苦笑道。

    “是啊,你也是个男子。你们都一样!”她怅然一笑。

    几个世纪后,一个名为张爱玲的女作家不无讽刺地感叹道:“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

    但她也许忘了,在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神探赫尔克里·波洛背诵过的那句至理名言:“女人最大的心愿,是有人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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