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明代话本小说中有位名叫莘瑶琴的姑娘,是米店老板的独生女,也算是小家碧玉,自幼多才多艺,被父母视作掌上明珠。靖康之乱,瑶琴与父母失散,被人拐卖到娼家,改名王美,人称其为美娘。美娘被骗失身后羞愤交加,日夜痛哭。鸨母恐生意外,找了个能说会道的同行刘四妈对其进行开导。刘四妈瞧出美娘从良心切,正好“对症下药”,就从良一事侃侃而谈。根据刘四妈的经验之谈,从良有以下几类情状:
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这个谓之真从良。
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只把个“嫁”字哄他心热,撒漫使钱。比及成交,却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痴心子弟,偏要娶她回去。勉强进门,故意不守家规。人家容留不得,依旧放她出来,为娼接客。这个谓之假从良。
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之。做小娘的,身不由己,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
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见他情性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一旦过门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图个日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
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够,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
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负债太多,不论好歹,得嫁便嫁。这个谓之没奈何的从良。
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到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这个谓之了从良。
你贪我爱,却是一时之兴。或者尊长不容、大娘妒忌,闹了几场,发回妈家,追取原价。又或家道凋零,养她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重操旧业。这个谓之不了的从良。
综上所述,简而言之,从良有真心实意的,也有虚情假意的;有年貌相当的,也有草草将就的;有心满意足的,也有无可奈何的。
应当说,刘四妈所言,亦并非“从良大全”。无论古今中外,一个姑娘若是身陷烟花之地,其所面临的复杂凶险远非这几种选项所能概括。但对年轻单纯的美娘而言,除了“真从良”外,便有再多的选项,她也视若不见。“佳人才子,方成佳配”,这是美娘矢志不移的诉求。
然而,这只是美娘的一厢情愿。在外场上,美娘虽博得了“花魁娘子”的艳称,可花魁娘子却始终难觅“真从良”的对象。独有那个身份微贱的卖油郎秦重,在美娘酒醉时对其悉心照料,美娘感其志诚之意,“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这一句,分明是化用了柳永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被临安城的恶少吴八公子欺凌作践后,美娘痛然醒悟:“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落难之际,幸得秦重再次对她伸出援手。美娘至此下了决心,向秦重表白“我要嫁你”。故事的结尾,美娘自赎其身,不仅嫁给了秦重,且找回了失散多年的父母。“堪爱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在一片喜庆里,落下了大团圆的帷幕。
而柳永的这首《迷仙引》,同样以一个风尘中人为抒写对象。这个姑娘会不会比花魁娘子幸运呢?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这是一个刚刚步入青春妙龄的姑娘。笄年即及笄之年。在古代,女子通常在十五岁时用簪子将头发束起来。笄,也就是束发的簪子。笄礼是古代女子的成人仪式,及笄之后,一团天真、满脸稚气的小姑娘就变成了云鬓花颜、宜婚宜娶的大姑娘。这时候,一家人就要为她的未来而操心了。媒人会争相上门,父母长辈会忧喜交加,对她所将要出嫁的子弟、所嫁入的家庭,会反复比较、仔细挑选、各种考量。
但《迷仙引》中的姑娘却不是这样。她的及笄之年既没有笄礼,也没有家人的祝福与期待。绾起了云鬟并非意味着她待字闺中,而是意味着她即将展开“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生涯。而歌舞之技,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她的这种生涯是否成功。为此,她开始勤学歌、苦练舞,以她的聪慧,很快便成了其中翘楚。
这时的她,就像一件被包装得尽善尽美的产品,实现了预想中的市场价值。而所谓的市场,无非是那些侍宴侑酒的场合。在那样的场合,五陵年少、王孙公子比比皆是。她正值芳龄,颜如桃李、歌舞俱妙,王孙公子对她的这些优点岂会有目不识?于是便有了珠玉买歌笑,有了黄金酬舞袖。朝为生张,暮成熟魏。为了她,曾有多少个王孙公子意乱神迷、心摇意动?曾有多少个纨绔子弟摆阔夸富、醋海生波?那些中意于她者总以为她是有意为之,以为这就叫作两情相悦。王孙公子们往往自视甚高,他们如何能够相信,这个年轻美丽的歌舞伎从来就不曾把他们放在心上。她对他们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次应答,都只是程式化的重复。对他们半真半假、逢场作戏所施予的情意,她亦从未当真,还之以若即若离的“随分相许”。但在内心深处,她的人格与自尊仍傲然伫立。她的歌、她的舞,以及她戴上面具的笑,可以待价而沽;但她的情意、真正令她心有所动的欢笑,却是千金难换的。自从明白她的职业、她的处境之日起,她就从未真正地笑过。
她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沦落风尘的她,有着超乎年龄的清醒。她很清楚,王孙公子之所以肯对她一掷千金,只是出于一种寻芳猎艳、取悦于感觉器官的需要。声色之欢,聊供人生行乐而已。这种需要,从来都不是源自什么高尚的目的。而当芳馨摇落、艳质飘零,那些寻芳猎艳的目光就会毫不留恋地弃之而去,所有似是而非的柔情蜜意都会荡然无存。这种命运就发生在许多比她年长的“同行”们身上,这是血泪写就的教训,她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
年方及笄的她,恰似一朵含露待放的木槿花。在诗歌中,木槿有一个更雅致的花名——舜华,也被称作蕣华。《诗经》中的《有女同车》便曾说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一位颜如舜华的窈窕淑女,被一位德才俱佳的君子以香车绣毂迎娶。骏马奔如流星,他们的笑声在晨风中一路飞扬,他们衣衫上的佩玉在晓日下铿锵鸣响。
然而,若那个颜如舜华的姑娘在最美的时节不能遇上那个与她有缘的君子呢?木槿朝开暮落,颜如舜华终将凋如舜华。连善感的诗人亦为之悲叹:“君不见蕣华不终朝,须臾奄冉零落销。”未必总要经过风雨消磨,只在俯仰之间、一个转身,已是花落水流、美人迟暮。
“蕣华偷换,光阴虚度”,每一个姑娘都会为此不寒而栗。对她而言,更是如此。禁不起年华蹉跎,容不得青春闪失。“在我和他相遇之前,请别让我老去;在我找到未来之前,请别让我老去。”她曾千百遍地向上天求祈,在灯火阑珊的一角,当繁华落尽的时刻。
谁说上天冥顽不灵呢?也许,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被她的诚意与执着所打动,终于对她展现了超乎寻常的慈悲,向她露出了不无赞许的笑容。他是上天派来的护花人。他的守护、他的眷爱,有如春阳雨露,照亮了她灰暗的生命,唤醒了她青春的憧憬。他是她的知音、她的恋人,人间天上,无可代替。
如果说接受那些王孙公子对她赠金买笑是情非得已,那么接受他的感情与恩赐则是满怀欣喜。还记得落入风尘之前,当她还是个小姑娘时,所看到的青楼之外的天空。晴空如洗,碧如明镜;天路朗阔,霞光万里。还能回到那个时候吧,还会回到那个时候吗?还能,还会!这是因为,她有了他。有女同车,将翱将翔。试想有朝一日,能够与他同车共载,驶入丹霄深处,那是何等称心,何等快意!
“他会带我走的,他会带我走的。”她对此深信不疑。她很庆幸,是由他而不是由别人来决定她的爱情,来改变她的命运。谁说烟花女子就不能拥有一颗最纯净、最专一的心?这颗心与千万个世间女儿一样,钟情又坚定,其所渴求者,亦只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带我走吧,带我远走高飞,永远离开这里。带我走吧,总有一片天空能容纳一对相爱的夫妻。偕我归去,让我成为一个全新的自我;偕我归去,让我将过去彻底埋葬,不再看到也不再想起那些朝三暮四的烟花伴侣。”
她有没有达成愿望呢?对于风尘之人,“真从良”简直难于上青天。固然,花魁娘子成功地嫁给了卖油郎,但风尘中更多的传奇却以悲剧收梢。一个人若是读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读过《胭脂扣》,读过《茶花女》,也许就不会抱有那么乐观的想法了。杜十娘被自己深爱的李甲无情出卖,如花独赴九泉、十二少丢下她苟活人间,而玛格丽特与阿尔芒纵然情深不移,在世俗与命运的围攻下,仍不得不生离死别。情天不结善果,光明只如昙花一现。
花魁娘子娴于应酬,颇有积蓄。当其从良时,凭着私下的积蓄,几乎可以轻而易举地为自己赎身。而这位《迷仙引》的姑娘似乎“资历”尚浅,积蓄无多,单从“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之句,不难看出对于她所心仪之人,她所寄托的期望除了情感之外也有经济的因素,要脱离娼门,她必须借助对方的力量。以此看来,她应当有着比花魁娘子更为强烈的依赖性。而她的希望一旦落空,其所带来的打击则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却不得不想。假如她所托非人呢?毕竟,她年纪太轻、经验不足,而恋爱中的姑娘都是盲目的,就连久历情场的杜十娘尚且看走了眼,将卑怯懦弱的李甲错选为终身之伴,才过笄年的她,其识人之明竟会胜于十娘?又或者,她没有看错人,可那个人想要勇敢地爱她,想要光明正大地带她远走高飞,能够毫无阻碍地办到吗?这一次,世俗的压力可会对她网开一面?这一次,命运残酷的手掌可会将她轻轻放过?
“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这恐怕又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美梦吧,又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青楼女子。即使她想埋葬过去,想与她的烟花生涯和烟花伴侣诀别。但过去真能入土为安吗?即使她能忘掉,他与世人又能否像她一样地忘掉并不再计较?
通常之下,这样的爱情应当是像《敦煌曲子词》中的那首《抛球乐》,以深自痛悔告终:
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
当初姊姊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
子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
很久以后,或许她还记得那一幕。华堂锦席之上,王孙济济、公子满堂,她虽等闲一笑,却无所属意。但忽然之间,仿佛是来自天意,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彼此脉脉相视,心魂暗通。“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今看来,她竟从未看清过他。原来,他也有多种面目,而那时的她,只看到了她想看到、她愿意看到的那一种。说到底,他也是那许许多多王孙公子中的一个呀,不然又怎得到此与她相见?拒绝了那么多的王孙公子,偏偏对他另眼相待。这样的错误,一生中也许只会犯一次。而这样的错误一旦犯下,便足以伤心断肠、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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