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明月寄春风:愿得柳七心-珠玑置怀袖,似见千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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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衔杯

    有美瑶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诗长简。想初襞苔笺,旋挥翠管红窗畔。渐玉箸、银钩满。

    锦囊收,犀轴卷。常珍重、小斋吟玩。更宝若珠玑,置之怀袖时时看。似频见、千娇面。

    让我们先来温习一遍《古诗十九首·孟冬寒气至》中的一段情节: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女主人公的家里有远客上门,给她带来了一封书信。而书信的主人,则是她日思夜想的夫君。夫君虽与她遥隔两地,两人的感情却如胶似漆、浓不可分。在书信中,夫君除了对她诉说相思之情,就是感喟离期太长。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在彼此的凝望中,时光过去了三年。三年以来,她把那封信置之怀抱、随身携带,就如夫君仍然陪伴着自己一般。那封信的每字每句,她早已读了又读、看了又看,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每个字句所排列的位置。但她还是会忍不住打开它,从字迹上辨认着夫君的声容,猜度着夫君的心情。

    这封信陪她走过了三年的时光。自那之后,她再没收到过他的来信。不能想象,他已不再想她。无法相信,他已变心移情。“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如果世上有这么一个人,把你写给他(她)的信悄悄藏起来,数年如一日地期待着与你重逢的时刻。就像张爱玲所说:“你这个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藏藏好。”你会被他(她)的心意打动吗?他(她)是那样在意你,而你,是否在意,是否珍惜?又是否会在多年之后,和别人一起时,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提起他(她):“那个人真是死心眼儿,但他(她)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莫名其妙。总是念着一个人、一件事,他(她)不觉得怪闷的吗?所以说啊,做人不可自作多情。自作多情的都是偏执狂。”

    现代人大抵已与多情无缘了。现代人的精明虽未必“后无来者”,但肯定是“前无古人”。情场如战场,对于情感的付出,现代人是斤斤计较的,是讲求成本的,不会“但问耕耘,不问收获”,他们更乐意做到的,是小投入、大收获。至于不劳而获,那就更加不错。玩笑归玩笑,现代人自然也不可一概而论。相信再是日新月异的社会,也一定会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容身之地,也一定会有比肩于梁祝的绝美爱情。然而,对于书信,那些一笔一画、手工制成的书信的延续,笔者就较为悲观了。爱情未必会绝迹,手书却极有可能。在未来的岁月,那些坠入情网的人还会以手书来表达他们心中的思慕与牵念吗?每个人都渴望能在第一时间得到爱恋者的消息与回应,而当代的网络技术已毫不为难地为人们提供了这种便利。有了电话、电邮、QQ、微博等渠道的即时交流,谁还愿意倒退到千百年前,“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使时空的距离不再成为距离,令相思的心路被极大地缩短。手书退出历史舞台,似乎已是不可挽回亦不必挽回的趋势。

    然而,无论我们怎样畅享网络在人际交流中所创造的优势与妙用,且不说在艺术上,一蹴而就、一敲即成的电邮难以媲美字斟句酌、精心构思的手书;在情感上,电邮似也不及手书来得更浓醇亲厚。电子字体是冰冷的、千篇一律的,而手书则变化无穷、极富个性。电子字体虽然美观端正,但它的美,是闻不见香气的虚拟的花;而手书的笔迹即使稚拙难看,只要那是出自一个你在意的人,它就像那漫山遍野、不讲章法的山花一样,会以最朴素、最生动的姿态让你倾心不已。

    电邮有如快餐速食,而手书则是细煲慢炖,其烹制功夫不同,我们从中品出的滋味也自是不同。也许有人会说,我就是喜欢速食,因为它痛快又随意,至于那些衣必正冠、拘谨而又冗长的正餐,我觉得大可废弃。真是这样吗?如果你每日每餐都速战速决,你还会这样想?你会不会也想调整一下生活的节奏,改换一下口味与环境?因为你开始意识到,太多的健步如飞会令人心累,生活中也需要浅斟缓酌的时刻。

    “故人千里寄书来。快些开,慢些开,不知书中安否费疑猜。”这样的意境似乎只有手书才能营造出来。因为只有在盛行手书的时代,才有真正的等待,才有那些如同谜语般富于悬疑色彩的猜测,令人忧喜交集、激荡沉醉。有时候,唾手可得的事物反倒失去了吸引力。“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谁人不知老杜的这句名言?但家书若是换作了瞬息可达的电邮,它在老杜的心中还能价值万金吗?

    我爱宋清如,风流天下闻;红颜不爱酒,秀颊易生氛。冷雨孤山路,凄风苏小坟;香车安可即,徒此挹清芬。我爱宋清如,诗名天下闻;无心谈恋爱,埋首写论文。夜怕贼来又,晓嫌信到频;怜余魂梦阻,旦暮仰孤芳。我爱宋清如,温柔我独云;三生应存约,一笑忆前盟。莫道缘逢偶,信到梦有痕;寸心怀夙好,常艺瓣香芬。

    昨夜一夜我都在听着雨声中度过。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以上两段文字,是民国翻译大师朱生豪先生写给爱妻宋清如的情书。这样情意绵绵、文采飞扬的书信是手书魅力最好的佐证。他所倾吐的那些真诚炽烈的情愫还能找到比手书更为优美鲜活的载体吗?倘若这样的书信以电邮写成,我们还能有缘窥见一代大师的心灵秘密吗?

    而在古代,由于大多数的女子鲜有接受教育,她们即使收到书信,既不能读,也不会写,就只能请人读信并代笔回书。胸中纵有万千情意,当着代笔之人又怎能倾诉自如呢?这样一来,代笔者便很难尽得其情,回书往往会流于枯淡,这对给她们写信的那个男子来说,则不免感到遗憾。若是遗憾加上失望,时间一长,也许就会出现《古诗十九首·孟冬寒气至》中的情形。女主人公对夫君的书信“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可夫君的来信却总也盼不到了。

    这样看来,读写一事还真是非常重要。古代的女子若有读写技能,则她的命运又自与众不同。比如明代的柳如是,曾以一篇语惊四座的《男洛神赋》令她心目中的男神陈子龙大为倾倒,才子佳人自此展开了一段羡煞众生的蜜月:

    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

    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尽管陈子龙后来在家庭的压力下不得不与柳如是分手,但柳如是还是凭着其出尘拔俗的文才与胆识,令另一位追求者——名重一时的江南文宗钱谦益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以正室之礼聘娶。文字不但令柳如是扬眉吐气,且改写了她的一生。

    本词中的女主人公亦是一位文采了得的才女。词人称其为“美瑶卿”,她天生丽质,其容颜仪态,可用李白的诗句来加以形容: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位姑娘不但容光照人,且极擅文墨,无论小诗还是长简,都写得别有韵味。因此每次收到她的书信,既是惊喜,也是享受。

    他似乎看到她折好信纸、倚窗静坐,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托腮沉吟。桃花人面映于红窗之下,风流妩媚、嫣然入画。而她所使用的那种信纸亦是他所熟悉的苔笺——一种以苔藻为原料的纸笺。这种纸笺有着纵横交错的纹理,据说最初为南越的贡纸,其特点在于“以海苔为之,质坚而腻,世不轻有”,苔笺以此受到骚人墨客的青睐。纸上苔痕掩映,一如书写者若明若暗、若隐若现的心迹。

    不仅苔笺是他所熟悉的,就连她写信时所用的那支笔,他也并不陌生。那是一支饰有翠羽的毛笔,他曾亲眼观赏她挥毫染翰的风采,风袖微动、皓腕妙转,好一个潇洒俊丽的女书生。她在书法上造诣极高,既能写一手玉箸般典丽工整的小篆,且写得一手银钩般气韵不俗的草书。

    这样的手书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艺术品。她字如珠玑,而他亦给了她的字迹珠玑般的珍爱。她的每一封来信,他不是用锦囊收藏,便是以犀轴卷存,独在书斋时,更是反复吟赏、细细玩味,置之怀袖、时时凝观。似乎每与她的手书相见一次,就和她相见了一次。天天、月月、年年,只愿与那张千娇百媚的面容耳鬓厮磨,与那些玉箸银钩的笔迹相依相伴。

    让我们再次回到《凤衔杯》的篇首吧。“有美瑶卿能染翰”,这位雅擅翰墨的美瑶卿是真有之,还是虚构之?我以为是真有之。因为柳永的《乐章集》里还另有一首《燕归梁》,似是《凤衔杯》的续篇:

    织锦裁篇写意深,字值千金。一回披玩一愁吟。肠成结、泪盈襟。

    幽欢已散前期远,无憀赖、是而今。密凭归雁寄芳音。恐冷落,旧时心。

    从《燕归梁》中,又依稀见到了那位苔笺临稿、草篆俱妙的女郎。然而,“幽欢已散前期远”,比起《凤衔杯》中的小斋吟玩、此情可待,到《燕归梁》时,则有一种相见无期、唯余芳信的惆怅了。若说《凤衔杯》中的感情是虚构的、拟想的,又何必再虚构出一篇《燕归梁》呢?二者一脉相通、互为映衬,看来是真有其人了。

    然而,若说真有其人,这位美瑶卿又是何人呢?是词人的妻室吗?仿佛说不通。“美瑶卿”“千娇面”,对于古人而言,夫妻之道讲求的是“相敬如宾”,即使风流倜傥如柳永,以这样亲昵的称呼献赠给正室夫人,不但自己叫不出口,就连夫人,也会觉得这是一种拟之不当的冒犯。那么除了妻室之外,谁能与他自由通信、尺素频寄呢?只能是风尘知己。柳永眼中的“她”,不仅“银烛下、细看俱好”,更难得的是“心性温柔,品流高雅,不称在风尘”。对这样的女子,柳永既敬且爱,将她的书信“宝若珠玑”,妥为珍藏。但迫于世俗的压力,他们的恋情终究是风吹云散。

    无论如何,他曾一心一意地爱过她。也许不止曾经爱过,至今也仍眷眷于怀。原来,“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的不仅是那些“菟丝附女萝”的古代美人,一个真情的男儿,至少那个名叫柳永的大宋才子,同样也能做到。

    不管岁月怎样流逝,世人作何评判,她辞采清妙的小诗长简,她卓然不群的书法,她拈笔舞文的风姿,她浅笑盈盈的神韵……惊艳如初,寸心永铭。就像开在庭院的那树紫薇花,娇颜四面、无言自芳。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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