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锦衣冠盖,绮堂筵会,是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
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断肠。
词牌“柳腰轻”为柳永首创。《全宋词》中,调名《柳腰轻》的词作仅此一首。这并非是个别现象。《全宋词》中,署名柳永,而别的作者却从未使用过的词牌还有许多,弄得一些后世的研究者不得不加以注释:此调唯耆卿枚举有之,他无可考。试举几例,以证所言非虚。譬如《曲玉管》:“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又如《婆罗门令》:“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再如那首《迷仙引》:“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皆为世人耳熟能详的名篇。
然而,既是耳熟能详,在柳永的时代以及以后的朝代,却为何没有文士沿用柳永创制的词牌呢?清代李渔曾说:“柳七词多,堪称曲祖。”刘熙载亦有赞言:“耆卿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照理说,柳词朗朗上口广为流传,极易引发仿效跟风之作。柳永又没有向北宋政府注册版权并申请保护,“只要喜欢,就拿去用吧”,他只差没在公共场合慨然表态了。但他创制的新调却大多成了绝唱,这是为何?
也许,是因为柳词受到了最高统治者的抨击与抵制。咦,这可怪了。不是说宋仁宗是柳永的粉丝迷弟吗?既为粉丝迷弟,对偶像进行抨击抵制,他怎么下得了手啊?难道宋朝的皇帝有人格分裂症?不是这样的。事情总是在不停地发展变化,这正应了网络上的那句经典感慨“粉丝霎时转路人”,对于柳永,宋仁宗的心态变化虽不是在霎时完成,但他对柳永的喜爱逐渐变了质,从欣赏到厌弃,未必需要太长的时间。问题出在哪儿呢?据南宋学者吴曾《能改斋漫录》记载“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而“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仁宗当年喜爱柳永,他所喜好者,应当是柳永极合“风、雅、颂”之意的那些词。然而,当他看到柳永的另一面,读到柳永贴近俚俗、轻艳荡逸之作后,加之多多少少听闻了柳永沉迷秦楼楚馆、纵情声色的行径,对柳永的好感与欣赏恐怕早就一扫而空了。
皇帝既对柳永多有鄙视,天下渴望上进的文士们又岂愿继其衣钵、步其后尘呢?再说了,柳永的风格与口味过于浓烈绚烂,而文士们却多以清隽娴雅为要务,故难以认同。就连刘熙载在对柳永的“明白家常”予以肯定之后,又不以为然地总结道:“惟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故觉风期未上耳。”以传统文士的审美观看来,柳永是一个不宜提倡、不宜学习的对象。在有生之日,柳永虽未曾获得上层社会的欢心,无论宋仁宗,还是以宰相晏殊为代表的文化精英,均对柳永侧目相看、颇有微词,但柳永不应引以为憾。柳词的品位虽不是那么“高大上”,但却富于生活气息,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是特别地接地气。纵然宋代的词人词作星罗棋布,但得民心者得天下,能传播四方者却非柳永的《乐章集》莫属,这是“留意儒雅”的宋仁宗所无法禁止的,也是自命清高的晏殊所不能企及的。
《乐章集》中有许多描写歌舞的词作,这首《柳腰轻》即其中之一。白居易有诗云:“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如杨柳般轻盈婀娜的纤腰,对于一名出色的舞蹈家来说,是首要的必备条件。而柳永笔下这位名叫英英的姑娘,正是一个腰如杨柳的舞者。她腰肢细软,舞姿美妙,有如章台柳,又如昭阳燕。
章台原为秦宫台名。唐代韩翃曾有姬人柳氏,在安史之乱中失散。韩翃寄书柳氏,书云: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而柳氏竟为番将沙叱利劫取,幸得侠士相助,终与韩翃团聚。柳氏的命运恰如其姓氏一般,随风飘转,不得自主。汉代长安则有章台街,为青楼女子聚居之地。“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这些青楼女子虽妆容极妍,却似乎总难摆脱“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的宿命。“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青楼女子的命运与柳氏的命运皆是漂泊难定的,她们此生的情感难有归宿。
尽管韩翃寄书柳氏时,对其“章台柳”之称是为昵称,绝无贬斥之意。在韩翃的记忆中,柳氏就像故国宫苑的柳枝一样青青可爱、系人心怀,但后世所谓的“章台柳”却脱离了韩翃的本意。后世所谓的章台不再借指秦宫章台,却借指的是长安的章台街,那歌馆楼台、嬉游寻芳之地。后世所谓的柳,也不再是韩翃所属意之人柳氏,而是那些隶籍娼门、如柳絮般飘荡无根的女子。《敦煌曲子词》中有一首《望江南》,即是模仿青楼女子的口吻而作: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
我是曲江临池柳,
这人折了那人攀,
恩爱一时间。
词中人以“章台柳”自拟,欲爱不能,踌躇徘徊。章台柳是不能属于任何一个人的,她只是一件被公开“拍卖”的消遣品。消遣品是不能动真情的,一旦动了真情,那就违背了“拍卖”的原则,到头来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柳永此处以“章台柳”来称呼英英,则英英的身份已是不言而喻。柳词中的“章台柳”可有轻薄之意吗?看来不是这样的,这里的章台柳,似乎纯以柳腰轻妙,正宜栽种章台为喻。他不仅将英英比作章台柳,更将其比作昭阳燕。
“昭阳燕”即赵飞燕。这个姓赵的小姑娘最初在阳阿公主家学习歌舞,很快被人忘记了本名,由于她轻灵如燕的舞姿,她有了一个新的称号——飞燕。阳阿公主的弟弟汉成帝刘骜一见到赵飞燕的舞姿容貌就魂不守舍,后来又将赵飞燕的妹妹也召入宫中,让赵氏姐妹居住在昭阳舍,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昭阳殿。据《汉书》记载,昭阳舍“中庭彤朱,而殿上髤漆,切皆铜沓黄金涂,白玉阶,壁带往往为黄金釭,函蓝田璧,明珠、翠羽饰之,自后宫未尝有焉”。汉成帝为赵氏姐妹所建造的金屋靓宅,就视觉而言是美得逆天,可一想到它的耗资与成本,则不免要让人感叹穷奢极欲、罪过大矣。
不独有昭阳舍,民间传言,汉成帝还为赵飞燕修筑了一座避风台。因为赵飞燕是名副其实的身轻如燕,起风之际,罗裙飘飘,那纤薄的身子仿佛随时都有被风吹走的危险。这个时候,汉成帝就让宫女们紧紧地拉住赵飞燕的裙裳。拉住了也心有余悸,为了永远留住他的飞燕,在起风时也能高枕无忧,他又特地为她建造了避风台。
章台新柳、汉宫飞燕,一个舞者若能将这两种意象集于一身,其引人注目自不待言。那些锦衣如织、冠盖云集的场合,一旦缺少了她的点染就会黯然失色。那些绮丽的堂宇、华耀的宴会,不惜以千金之资选求姿容双绝的佳人,而她是每选必中、分身乏术。
上阕写到这里,但觉流丽已极,“是处千金争选”还略带一些喜感。
“英英姑娘,我家公子三天前就下了订礼,你可不能失约啊!”
“这是什么话?我家主人出价最高。英英姑娘,这是我家相公派来的车骑。白玉鞭、青骢马,你还犹豫什么呢?请吧,去我家啊!”
“英英姑娘,别听他们的。要说彩缎礼金,我家肯出的,至少是别家的双倍。若还请不动你,叫我回去如何交差啊?英英姑娘最是菩萨心肠,就当是可怜小人,怎么样,随我去一趟吧?”
眼前似乎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一群人围着英英又是拉扯劝诱,又是相互谩骂。奴仆们各为其主,为了争夺英英,从气急败坏的舌战发展到了手足并用的实战,他们所带来的金银彩礼则在揎拳撸袖中被掀落一地。而英英则哭笑不得、满面无奈。
若词人果真这样写下去的话,这喜感很快就会引发一场闹剧,而闹剧则近于俗滥了。柳永的词中,当然不会有此败笔。千金争选只是点到为止,其章台柳、昭阳燕之喻,虽圆熟工巧,却不够新奇。如何才能证明他所隆重推荐的英英并非言过其实,而是别有一番动人风采呢?且看柳郎的手笔:顾香砌、丝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
丝管的音阶已调试妥帖,英英也已准备就绪。此时的她,回首凝视落花纷飞、香气袭人的台阶,静美的姿态有如雕塑一般。轻风吹过,她裙裳上的佩环发出悦耳的颤音,仿佛在与丝竹之乐押韵。而她整个人,则如风中的柳枝,更加显得腰肢娇软、不盈一握。
当舞曲渐渐升起、步入高潮,英英这个看起来如同柳枝一样弱不禁风的姑娘,却舞得酣畅淋漓、臻于至境。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霓裳羽衣舞吗?动作繁复、难度极大,令人不禁为舞者担心,真能跳到位吗,她会不会跟不上节拍?檀板越敲越急,她却舞得越发从容舒展。时而缓缓垂下如满天彩霞般的罗袖,时而转动着如水上芙蓉般飘逸轻捷的步履。她脸上的表情,也随着步履的各种变化而瞬息万变。
面对这样一个横绝一时的佳人,不惜搜尽枯肠,你若只能想到“倾国倾城”一词,那你可就太差劲了。她的佳妙之处,人人都体会得出,但却无人能形容得出。而曲终舞罢,当她回眸一笑时,才是引燃全场的沸点。据保守估计,起码有万人以上为她沉醉痴迷,不知置身何处。
“暂回眸、万人断肠。”柳永何尝不是善于变化呢。在上篇“帘内清歌帘外宴”中,那是“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彼处的“断肠”应作伤心感泣解释。而同样是“断肠”,此处的“断肠”却是销魂荡魄。
读柳词,我亦常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之感。如果我是一个时光的旅人,以最不可能的方式回到柳永的时代,当导游问我“需要观看一场地地道道的汴城千古情吗”,我想我会回答“来场英英姑娘的独舞吧”。我毫不怀疑,今夜的汴京,定会因为英英的舞袖而全民痴狂。而我,也必将成为“万人断肠”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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