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明月寄春风:愿得柳七心-南浦泛画鷁,断鸿长天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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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乐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夜半乐》为唐教坊曲,柳永借此曲名另制新声。不同于常见的慢词结构,常见的慢词仅以上、下阕划分,而《夜半乐》却有上、中、下三阕。像这种“上、中、下”的结构,在柳永的《乐章集》中不为孤本。《乐章集》中最长的一首词乃是《戚氏·晚秋天》,共有两百一十二字,全词亦分为三段。

    平心而论,在对慢词的贡献上,柳宋不但是北宋第一人,也是千古第一人。《乐章集》中的慢词较之小令,不但在数量上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其质量也明显优于小令。这是因为,从唐五代以来至北宋初期,真正以词为业、以词为生的,唯柳永一人而已。柳永是为词而生的,也许更为准确的表述是,柳永是为慢词而生。慢词选择了柳永作为其代言人,是基于柳永不同于士大夫阶层的气质特性与功利追求。

    北宋的建立结束了五代十国的动荡局面,城市的兴起是北宋区别于历朝历代的新气象、大手笔之一。在北宋之前,城市的住宅区与商业区是分开设立的,住宅区称为“坊”,商业区称为“市”。坊与市以高墙隔离,实行封闭式管理,且有宵禁之令,禁止人们夜间活动。即使是在唐都长安,像开元、天宝那样的盛世,人们也必须恪守宵禁,除非是遇到重大的节日,比如元宵节,“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是极为难得的万民狂欢之夜。

    而北宋却打破了“坊”与“市”的界线,取消宵禁,设晓、夜二市,随时满足人们购物的需求,极大地刺激了消费增长,社会经济蒸蒸日上。北宋的商业区,除了形形色色的商铺、客栈之外,还出现了一个新型的休闲游乐场所“瓦肆”,其名取自“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意,是“率性而为”一词最好的注释。瓦肆中酒楼林立、茶馆遍布、“勾栏”映目,以栏杆、布幔分隔出场地,里面有歌舞、杂耍、说书等各项表演。瓦肆的出现对推动北宋文化娱乐方式向着多元化方向发展可谓功莫大焉。就期望观赏一场专业演出的人们来说,单听一首小令未免太不过瘾,既然有大把的休闲时间,就理当从容自在地享受慢词与慢生活。由于字数的限制,一首短曲很难在专业演出中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演出者也会由于上场时间的限制,未能充分展示其表演功底与才华。正是在这种形势下,一直惨淡经营、为小令的光环所完全盖过的慢词终于找到了上升空间。

    当晏殊、欧阳修诸公的小令在“五星”级的盛宴上受到小众追捧时,柳永的慢词早已传遍五湖四海,甚至泽及胡夷之地。柳永成就了慢词,慢词亦成就了柳永。当牙板响起、清歌曼调如流水月光般浸润着耳膜的那一刻,台下的柳永是否会像观众一样如痴似醉,浑然忘却了在仕途上的挫折与失意,忘却了被主流社会所轻视、所摒弃的种种无奈与辛酸?

    商业演出并不是柳永创作慢词的唯一目的。柳永的慢词,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用于抒发羁旅情怀。而这首《夜半乐》就是柳永羁旅词中的“阳关三叠”,层层进透、曲尽其致。现在,且让我们从此词的上阕入手,进入《夜半乐》的意境。

    阴云凝结、日色昏暗,柳永却忽发游兴,乘舟离岸。小舟渡过万壑千岩,直抵越溪深处。美与刺激并存,或许,这正是柳永所想尝试、所想体验的一次出游,欲借这样一次出游来消除现实生活中的千愁百虑。一路饱览险峻的风光,但真正的危险,却来自惊涛怒啸、船只颠荡,寒冷的江水扑上身来,直欲将人吞没之时。在那个可怕的时刻,脑子变得一片空白,眼前却是一片漆黑。然而,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已结束的时候,却听到了同船人的欢呼。定睛一看,风暴已经消失,此际波平如镜、行船无恙,目光所到之处,尽是转危为安的笑颜。

    而邻船上也是欢声动地,看来在那惊魂一刻,这片水域并不是只有柳永所乘的扁舟身罹险境。经验老到的船夫一脸云淡风轻,沧桑的眉目间不露些许后怕与怯意,像是在用沉默来证明自己的见多识广与镇定自若。走南闯北的商人则较为健谈,对适才的经历大发感慨。于庆幸之余,他们不禁要嗟叹经商的辛苦、出门的不易以及命运的不测、人世的坎坷。但不管怎么说,毫发无损终归令人心喜。就连周遭的怪壑巨岩,也不觉其险象丛生了。清风徐来,山巅隐隐有歌声在回旋。什么人会在那上面唱歌呢?除非是山上的樵夫,简单的歌调竟似天籁般悦耳。毕竟是劫后余生,听到任何音乐都有如仙音神曲一般。

    上阕中写到风波忽起的情状,与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的一段描述颇有神似之处: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范公的《岳阳楼记》作于庆历六年(1046),而柳永的这首《夜半乐》却不知作于何时。是范公的《岳阳楼记》在先,还是柳永的《夜半乐》在先呢?

    柳永的生卒年虽至今成谜,但其出生之年,学界的推论似乎只倾向于984年、985年、987年这三种可能。即使以最后的那个数字,987年为基础计算,到1046年,柳永也应当年近六十岁了。而柳永登第是在1034年,其后入仕,于同年出任睦州(今杭州淳安)团练推官,第二年又赴余杭任县令。词中所写“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与柳永的任职之地浙江杭州高度吻合,此词也许就作于柳永在睦州或余杭任职期间。以笔者之私见,如果此词的上阙与《岳阳楼记》确有联系的话,应当是此词在先,《岳阳楼记》在后,是范公读到这首《夜半乐》中写景状物之句时心有戚戚,才有了“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诸语。

    风波与乌云线后,带给人们的是如释重负的喜悦。波光潋滟的水面上,一艘艘绘有鹢鸟的船只风帆高举。在古书中,“鹢”是一种似鹭的水鸟,古人喜欢将鹢鸟绘于船头,取其平安吉行之意。难道真是鹢鸟显灵了吗,行船至此一路顺风,翩翩然已过南岸。

    上阕之后继以中阕。如果说上阕的主旋律是“大弦嘈嘈如急雨”,进入中阕后,却变为“小弦切切如私语”了。上阕写的是江上之景,词人置身其中。而中阕却写的是临岸之景,词人置身其外。他是这么写的:凝望南岸,岸上酒旗招展,寒烟勾勒出远村的轮廓,蒙着清霜的数行老树有着苍润的姿容。斜日西下,渔船就要靠岸了。渔人手持长木敲击船舷,难道想以击舷之声惊起跳鱼入网,好为他一天的收成增加最后一笔财富,或是在向家人传递自己已平安返回的信号?盛夏的荷花早已开过,只剩一池残枝败叶。而与荷花一样风华销尽的,是临岸枯条委地的杨柳。岸边三三两两的姑娘聚在一起浣洗衣裳,捣衣之声与击舷之音相应相和,似在合奏一曲归家乐。收拾起洗好的衣裳,姑娘们也到了离岸之时。一个个提桶携篮,笑如银铃,语若金莺。晚风吹偏了她们的螺髻,彩霞染红了她们的裙裾。岸边的行客,不知是被她们的活泼美丽所吸引,还是被她们鲜亮的服色扰得心神不定,有冒失者上前搭讪,也有人从旁打听,还有几个既大胆又羞怯的少年郎在不住地回头痴看。

    “又是这个人,你说巧不巧,昨天也是这个时候。”

    “是吗,我倒没有留意到。你说‘又是’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识他?”

    “我哪认识他。问你呢,你想不想认识他?我看他对你,像是有些意思。”

    “胡说,他对你才有意思呢!”

    “谁有意思,谁没意思,你们说的是谁呀?是不是他?哟,站在那儿生了根似的,也不知到底是为了你们中的谁,真是好笑。”

    “说不定这个‘谁’就是你呢,还分什么你们、我们的,你也算是一个!”

    浣纱女星眸烁动,相互试探、相互打趣。有人笑如弯月,有人羞容满面。越是这样,越是引起了行客的注意与好奇。更多的行客聚而观之,观之忘行。呀,这可怎生是好?就像下山饮水的麋鹿意识到潜在的危险,就连她们中最大方的姑娘也慌乱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加快步履,侧身穿过那些低垂的杨枝柳叶,灵妙得如同一群借着藻类掩藏行踪的游鱼,趁着合围的目光编织成牢不可破的陷阱之前,终于成功地实现了各个击破、集体逃离。

    中阕是一幅江南水乡风情图。由岸上的酒旗、霜烟中的村落、落日的余晖、渔人的鸣榔、荒芜的荷田、枯柳掩映的小径、浣纱女与行客之间的微妙互动婉转写来,将归家之喜织入萧索的景物,将朦胧的心事点缀在若明若暗之间。这与上阕相比,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而正是这个充满了人世情味的世界,令词人从开始时的离心如箭变作了归心如箭,辞章也由此进入了下阕。

    也许是因为猎猎的酒旗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曾饮下的那杯酒,彼时的心情温暖芬芳;也许是因为凄美的落日想起了远在天边的故乡,自己竟不能像渔人一样登上归航;也许是因为残荷枯柳想起了又一年的韶光轻负;也许是因为那许许多多的浣纱女中,有一个姑娘,她低眉而笑的神韵,和她像极了……不该呀,不该把韶光轻负,但最不该的,是负了她的锦心玉容,负了她的殷殷寄望,负了她的雁书千行。他这一生中最幸福、最满足的时光,其实早已锁入她的绣阁芳闺。自他离开她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幸福便已离他而去。可叹从此之后,他就像是一叶浮萍,被风吹着,被雨打着,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地方,再也不能兑现临别的许诺与约定。

    就如立于小径的少年不住回望浣纱女的背影,此时的他,透过交互缠绕的柳丝间隙,似乎想要看清自己的平生行迹。可他的视线已被泪雨遮断,哪里还能望见那条曾经将他引向她、引向京都的如虹大道?鸿雁声声,啼乱了他的心绪。长天暮景,催老了山河岁月。似水流年,怆然一惊。一时间,他不胜悲恸,只因他已明了,无论曾经怎样深心互许,今生今世,他都不会收到她的只字片语了,她也亦然。当鸿雁最后的啼鸣消失在耳际,全词也进入到尾音,顺着他黯然的眼神坠落在寂寞的江心。

    我读这首《夜半乐》时,总是将它视作《引驾行》的续篇。在《引驾行》中,柳永写道:“伤凤城仙子,别来千里重行行。”而在《夜半乐》里,他又写道:“凝泪眼、杳杳神京路。”其实像这种与京城、与京城恋人相关的词句还曾出现在他的《曲玉管》里:“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可见柳永确系心有所思,且思入骨髓,否则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诉诸笔墨。“相萦。空万般思忆,争如归去睹倾城。向绣帏、深处并枕,说如此牵情。”这是他在《引驾行》中的句子。看来,这只是他的一个拟想罢了,而这个拟想并未实现。原以为只是与她数月暂别,结果却是用了一生的时间,使他在每一个有生之日都在追忆、都在悔恨。

    英国作家高尔斯华绥有篇小说名为《苹果树》,它讲述了一个有些平淡却极其哀婉动人的故事。年轻的大学生艾舍斯特在远离都市喧嚣的农庄,与乡间姑娘梅根一见倾心,因恋情受阻,二人决意私奔。但在私奔前夕,纠结于各类世俗的顾虑,更由于眼前出现的新机会,艾舍斯特终于不辞而别,离开了深爱他的姑娘。若干年后,早已定居都市、成家立业的艾舍斯特与妻子来到郊外共度银婚纪念日,发现那个地方竟然是他与梅根的邂逅之处。此时他才知道,在他离开后,梅根因心碎而自杀,她的遗愿是,将她埋葬在他俩初相识时的苹果树下,她要在那儿继续等他。在故事的结尾,艾舍斯特门当户对的妻子向他展示了一幅刚刚完成的乡村风景速写。

    “画得对吗?”面对妻子的询问,艾舍斯特的感觉却是“似乎缺少了些什么”。缺了什么呢?对他而言,缺的是生活的另一面,浓烈馥郁、真实绽放的那一面。缺了什么呢?“哦,那苹果树,那歌唱,那黄金。”

    古今中外,这样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不同的地点以不同的方式重复着。我们时常因为各种不得已而忍痛割爱,也许不得已只是一个太软弱的理由,却让我们为之做出了违心的取舍。每个人都有他(她)所珍视的苹果树与歌唱,一旦将之遗弃,生命的活力便丧失了大半。就柳永而言,杳杳神京、盈盈仙子,那就是他心目中的苹果树与歌唱,是他黄金时代的见证。对于步入暮年仍宦游于外的他,京都与留在京都的恋人仍然闪耀着理想生活的光环,尽管这种光环就像回光返照的落日一样,只可凭吊,不会复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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