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甘州,即今甘肃省张掖市。张骞出使西域,开通丝绸之路,西汉朝廷取“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置张掖郡。南北朝时期,北魏因张掖位在凉州之西,将其改称为“西凉州”。北魏分裂为东魏、西魏后,西魏以西凉州盛产甘泉,遂将西凉州改称“甘州”。至唐代,教坊大曲中有《甘州》曲目。唐曲《甘州》,应当是那种富于西域风情的乐曲。元稹曾有《琵琶》一诗:
学语胡儿撼玉玲,甘州破里最星星。
使君自恨常多事,不得工夫夜夜听。
元稹堪称是个“甘州控”,与“柘枝癫”寇準有的一比。“甘州”一词,不仅让人如闻胡儿之语,还会让人想起边城古道、黄沙驼铃。对于“万里赴戎机”的将士来说,那是十足的异乡之音,最易引发对故土亲人的思忆。但唐曲《甘州》理当是欢乐而又豪放,这才是西域音乐的特色。对于身处西域之人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故土,耳闻目睹,无不如甘泉一般鲜活可喜。
柳永此词因改自唐曲《甘州》,且用了八韵,就唤作《八声甘州》,以此区别于唐曲。我们来看它的起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一场暮雨,潇潇而下。江天之间,洗尽喧嚣繁华。雨后的江天明净澄澈,好一派清秋的景致,但这景致却是不耐细看。清秋之清,沁人肌骨;清秋之清,感人意绪。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一句,堪称《八声甘州》的“词魂”。就连东坡当年读到此处,都佩服得不行。“我词何如柳七?”与柳七一决雌雄之心早已“溜之大吉”,取而代之的,是公然对柳永大开赞口:“人皆言柳耆卿曲俗,然如‘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唐人高处,不过如此。”唐人高处,指的是唐诗中精彩绝伦之处。看来宋人也与我们一样,将“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的唐人视作诗歌中的天王巨星。而唐人高处,意即天王巨星的巅峰之作。东坡此话,可是过誉之辞吗?
毫不过誉,恰如其分。“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乃一流词家的凝练功夫。魏文帝《燕歌行》云:“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到了霜风凛冽之季,这秋天,就不再是玉簟新凉的初秋,也不再是桂华皎洁的中秋,而是步入深秋了。一个“渐”字,步步紧逼,霜风之疾言厉色、不肯通融,尽被“凄紧”一词涵盖。
关河,是河流山川以及关隘之地的总称。杜甫有诗云:“草木岁月晚,关河霜雪清。”陶渊明则说:“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关河”一词,最是给人以寥廓邈远之感。大江上下、群山关塞,于暮雨之后备显萧条冷落。而偏于此时,一轮落日竟放出晴光。“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李商隐对于晚晴是格外喜爱的,他还有一句引用率极高的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但柳永却不是这样。与李商隐的“爱黄昏”相比,柳永可谓是“怕黄昏”的典型。比如这里的“残照当楼”,又如《卜算子慢》中的“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砧,断续残阳里”。柳永笔下的黄昏以其萧飒、悲凉的色调而见称。至“残照当楼”,我们方才明白,原来,之所以能够体会霜风凄紧,之所以能够瞰视关河冷落,是因为柳永登楼临眺、居高望远。然落日放晴,不但未能驱散他心中的凄迷,反倒加重了凄迷。“当楼”一词中的“当”字,精辟之至。前面言“关河冷落”,是以开阔的视野;后面“残照当楼”,则是敛聚的手法。
静安先生《人间词话》云:“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这“关河冷落”便是出乎其外,而“残照当楼”则是入乎其内。关河冷落易写,而残照当楼殊不易得。即以这首《八声甘州》而言,残照当楼似较关河冷落更有高致。将普天之下的落日之光集为一个聚光灯,全神贯注地打在词人所在的那座楼上。残照之下,词人除了看到关河冷落,他的眼中,还有什么发现呢?
目光所过之处,无一不是红芳衰飒、翠色飘零。秋日的一花一木,最禁不得风吹雨打。适才的一番暮雨,不知又夺去了多少佳花秀木的生机与活力。但秋雨就如霜风一样,步步紧逼,相煎何急。世间物华谁能抗拒盛极而衰的命运,谁曾见过落日之后会继之以紫气东来,谁曾见过深秋之时能够复兴群芳烂漫的花季?因此每到深秋,人们总是会惊叹于生命之匆促;每到深秋,人们才会突然发现生命中已错失了太多……想要挽回,想要更正,却已来不及了。自清秋开始,人就在不断地失去,直到生命的冬天将一切席卷而空。
“逝者如斯夫!”当孔子注视着足下的流水,不得不感慨于时光的飞逝。柳永亦有同感。楼下长江浩渺,无语东去,江水无情,人呢,能否做到如江水一样无动于衷?
《八声甘州》由此进入下阕。如果说上阕专注于写景,那么下阕则专注于抒情。于深秋之时登高望远,眼中的种种光景都在告诉自己,你早已不再年轻了,人生留给你的,更多的是频频回首而不是继续前行。“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登斯楼也,能目穷千里、一览关河;登斯楼也,却不能望到故乡之所在,惹得思乡之情欲罢不能、一发难收。《燕歌行》中还说:“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深秋,是一个催人归家的季节。然而,“君何淹留寄他方”,连大雁尚且遵守逢秋南飞的规律,为什么有的人却久滞异乡呢?究竟是什么事、什么人,在阻止你收拾行囊?这些年来,你在为何事、何人而奔波不息?在远离故乡的那些日子,你过得是否称心如意?
想起故乡,心中不能没有愧疚。不但愧对故乡,更令他不能释怀的,是愧对了那位远在故乡的佳人。柳永词中,对女性素来不吝褒奖之词。佳人、佳丽之称,比比皆是。但此处的佳人,应当不同于其在风月场合结识的佳人。此处的佳人,既不是《玉女摇仙佩》中“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的佳人,也不是《尾犯》中“记得当初,翦香云为约”的佳人,更不是《鹊桥仙》中“当媚景,算密意幽欢,尽成轻负”的佳人,亦不是《凤归云》中“尽天外行云,掌上飞燕”的佳人。她应当是柳永之妻,深闺寂寂,最大的精神寄托便是对于夫妻之间幸福往事的追忆以及对于丈夫还家之日的期待。在世人看来,不能将丈夫留在身边,如果这不能算作她的过失的话,也该算作极大的不幸。而她不时还会听到丈夫在九陌红尘的种种韵事,纵然这动摇不了她正妻的身份。但她一心所求的,并不是守着这个有名无实的身份寂寞终老,而是与他相敬相爱、执手相依……
不管旁人是讥笑还是怜悯,她对他,始终是相待如初。不能说,在漫长的等待中,她对他未曾有过怨怼。然而就她所生活的时代,以她所受到的教育,等待难道不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吗?在她的心目中,他永远都是新婚时那个语笑春温的少年。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得志还是落魄,她从未停止过对他的关注与爱恋。每天清晨,她都会用心梳妆,站在楼头凝望那些宛若从天边飘来的归舟,暗暗祈盼有一只是属于她的丈夫。从晓日初升直至落霞成绮,从春到夏,从夏到秋,此时此刻,她所凝望之处怕也是霜风凄紧、残照当楼吧?千帆过尽,有过多少的误认与失望,但在失望之后,却是永不言弃的等待。
结句“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对于“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的闺人来说,也算得是一种既凄凉又真诚的回报了。只可惜,云山难度、江水隔断。这种两相思而两不知的情状,与徐志摩的诗《海边的梦》倒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夕阳已在沉沉的淡化,
这黄昏的美,
有谁能描画?
莽莽的天涯,
哪里是我的家,
哪里是我的家?
爱人呀,我这般的想着你,
你那里可也有丝毫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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