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本篇文字,若是换用一个吸引眼球的标题,不如题作“落第才子与大宋天子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倘若“落第才子”仍不够醒目,也许还可以在“故事”之后加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破折号,则题目又变成了:落第才子与大宋天子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当柳永名叫柳三变的时候或奉旨填词柳三变自述。
但这样一来,题目会不会太长了?确实达到醒目的效果了,裹脚布又何尝不醒目呢,却没有人愿意再看第二眼。罢了,让我们不再纠结于题目,勉强维持现状吧。“是白衣卿相,换浅斟低唱”,这还真是柳大才子的一篇自述。
柳永排行第七,原名三变,他有两个哥哥,一名三复,一名三接(柳永之父柳宜对这个“三”字还真是情有独钟呵,儿子们见人有份,都放在了名字里头)。三复、三接、三变,柳氏三兄弟皆有文才,被时人号作“柳氏三绝”。呀,又是一个“三”字,当柳宜看到这个誉称时,一定会笑在眉头、喜在心头吧。
有道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在高鹗续写的《红楼梦》中,贾宝玉参加乡试后便从人间蒸发了,可把一家老小急坏了。后来得知宝玉高中第七名举人,宝玉的贴身小厮茗烟就此断言:“一举成名天下闻。如今二爷走到哪里,哪里就知道的。谁敢不送来?”众人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举人是乡试的胜出者。只有取得了举人的资格,才有参加会试的资格。会试胜出后还得通过由皇帝主持的殿试,赢得进士之称,号作“天子门生”,那才是迈入了平步青云的精英圈。一举成名自然不如一进成名,进士比举人可要高贵多了、威风多了。混得不好的举人,是没有仕进希望的。而进士则不同,天子门生焉能不受到天子的重点栽培与照顾?
柳永当然是有过中举经历的,具体是在哪一年,就不得而知了。但作为举人的柳永,是极为有异于众的。据宋代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多游狭邪”,是说这个举子专爱光顾花街柳巷。中了举,不是一心一意地准备会试,而是与歌女乐工打成一片,可知这个举子混得真不怎么样。如此作为,不怕毁了自己的形象吗?他这举人资格到底是怎么回事,蒙来的还是作弊得来的呀?
柳永想向世人证明,他的举人资格是靠实战得来的,毫无弄虚作假的成分。他更加急于证明的是,一心两用对他来说绝非难事,他既可以胜任词坛的王侯,也可以成为科场的学霸。是啊,能不急吗?柳氏家族中,父亲柳宜是进士出身,三复、三接两位兄长也先后中了进士。看来柳家人个个都是考试的好手,无不将进士视为囊中之物。再不奋起直追,不是太没面子了吗?知耻而后勇,柳永再接再厉,屡次征战科场。结果呢,却是屡战屡败,一次次地乘兴而去,一次次地铩羽而归。按说到了这个时候,一般人所要怀疑的,首先就会是自身的实力。可柳永就是柳永,他不是一般人啊!欲要采访柳永落第后的心得体会,且听《鹤冲天》为你道来。
中国有句古话叫“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此为人生四大喜事。金榜题名虽居于四喜之末,但较之前面三喜,却最是难能可贵。金榜,亦称黄榜,是以黄纸书写的新科进士名录的官方布告。当自己的名字赫然显耀于金榜之上,对于中国古代的读书人来说,真可谓“唯此一刻,一生何求”。“玉殿传金榜,君恩赐状头。英雄三百辈,随我步瀛洲。”金榜的第一名,即为状元,又称状头。考生看榜,通常来说是从上往下看,一个不漏地仔细查找。但那些缺乏自信的考生,估计会反其道而行之,从下往上看。因为越是往上,越觉得自己没戏,倒不如从尾巴看起,靠后一些也不要紧,只要榜上有名,就算大功告成了。柳永看榜,却与众人不同。柳永的第一眼,是冲着那头一名的位置;第二眼,仍是冲着头一名的位置;至于这第三眼嘛,也是一样。
“柳兄,今年考得怎样,可中了不曾?”看榜的士子中,有人认出了他来。
“你呢,中了吗?”柳永问道。
那人赪颜道:“可惜啊,全盘败北。想来是我才疏学浅,就连叨陪末座亦不可得。”
“叨陪末座?要那位置何用?”柳永笑了一声,殊为不屑。
“这么说,柳兄此次是高中了。但不知高中第几名?”那人登时肃然起敬。
“不幸之至,并不曾中。对我来说,只要不是状元,其余的排序又有何意义?”柳永言罢转身即去。
围观的士子听闻此语,竟将看榜的正事抛到了一边。有人问道:“适才是谁大言不惭?如此狂生,天下少见。”
“也许人家确有傲视群侪的资本。若真是状元之选,何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时?”
“他呀,不过是发一句牢骚而已。”最初与柳永交谈的那人又开口道,“各位有所不知,适才说话的,就是那个专爱填词度曲的柳三变。这个人啊,名头是大大的有,传唱大江南北的‘露花倒影’与‘晓风残月’便是出于此人之手。可要说到状元之选,则非其所宜了。众所周知,作诗填词与考进士是两码事。李白、杜甫一为‘诗仙’,一为‘诗圣’,他们二人不也没能挣得一个进士出身?这柳三变啊,年纪也是老大不小了,词场得意,科场失意。我瞧他神色不对。这一科啊,休说什么状元,多半也是如我一般,又名落孙山矣!不信咱就从头看起,仔细找找有无‘柳三变’三字。”
众人果然依其所言,且不急于查找自己的名字,反倒一团热心地在金榜上搜寻起了“柳三变”三字来。
难道柳永的眼睛,真的没有读遍金榜吗?他真的只盯着第一的位置,就像奥运会上的冲金赛手,对银牌、铜牌侧目而视?“偶失龙头望。”柳永冲着龙头之座而来,却是再度名落孙山,这就好比一个冲金选手不仅没能摘得桂冠,银牌、铜牌也未曾到手,他的比赛成绩根本就没有名次,这样的结果当然糟透了。柳永的心里能不失衡吗?
《尚书》有言,野无遗贤,万邦咸宁。意谓人才尽得其用,国家就会一统太平。天宝六年(747),唐玄宗诏求凡有一技之长的士人到长安应试备选,但复试的结果竟然是,无一人入选,“诗圣”杜甫也在落选之列。唐玄宗正纳闷儿不已,奸相李林甫的贺表却紧跟着呈上来了。贺表所引用的,正是《尚书》中的“野无遗贤”四个字。这等于在说,咱大唐王朝早已将天下人才收为己用,不怪这些人考不及格,因为这些人都是欺世盗名的骗子。皇上您所寻找的人才不就在您身边吗?除此之外,哪还有什么人才?
一看可知,这是糊弄人的鬼话。可一代明君唐玄宗还真被糊弄过去了,对李林甫的“野无遗贤”之说满意之至。这样的事,在唐代发生过,在其他朝代难道就不曾发生过吗?到了宋代,尽管沿用了前代的科举制度,且在沿用之时,又有创新。废除了公荐制,不再听信名人权贵的推荐;实施糊名制,将考生的姓名、籍贯及初试所得等次等内容用纸糊封盖,待到评卷完成后,才拆封公布姓名。可以说,比起前代,宋代的科举考试更为公平、公正。但考试的是人,评卷的也是人,文章的优劣、思想见解的高低,在我考尔评的世界里,真能做到绝对的公平、公正吗?
就柳永的感觉来说,这极不公平、极不公正。他一向自负其才,奈何就是入不了考官的法眼。难道考官们都如李林甫一样不学无术?别看李林甫用“野无遗贤”蒙过了唐玄宗,其实这家伙的肚子里根本就没有多少墨水。相传他给一个喜得贵子的亲戚写信道贺,竟将“弄璋之喜”写成了“弄麞之喜”。“麞”同“獐”,李林甫的道贺令人哭笑不得,自此得到了一个别号“弄獐宰相”。既有“弄獐宰相”,岂无“弄獐考官”?不怕货比货,就怕不识货。生于清明盛世,圣君求贤若渴,本想着借此良机一展风虎云龙的豪情壮志,谁知“东风不与周郎便”,又一次遇上了拿着红木当柴烧的考官,也只有自认倒霉了。不如刻就一颗“明代暂遗贤”的印章随身带着,聊以自慰。
话虽如此,柳永那高傲敏感的自尊心还是伤不起啊!如何来排遣这失意的情绪呢?唯有狂荡,不如狂荡!说什么成败得失,谁稀罕这蝇头功名?他有《西江月》一词为证: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片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
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试问白衣卿相与弄獐宰相,谁为瑰宝,谁为渣男?谁个人见人爱,谁个人见人弃?
要人见人爱其实绝无可能。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被科场报以白眼的考生,难道就没有恰称怀抱、合于意愿的去处?而柳永的去处,则在于烟花巷陌。在那一座座妙笔绘成的屏风之后,有着一个个丽质天成、慧心解语的佳人,“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她们愿为柳七付出一切,而柳七也只愿与她们相濡以沫。天知道他为何要去博取功名,这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不仅是为了他的家族,这里面,也寄放着他对她们的承诺。
“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时、等着回来贺喜。好生地,剩与我儿利市。”他想象着一战而魁、穿戴状元的冠服出现在她眼前,听人们叫她一声“状元娘子”,为她带来前所未有的骄傲。花街柳巷,竟然能走出一个状元娘子,哪怕这个状元娘子只是一个妾室,已足以令青楼成为众目供奉的圣地,则千百年来加于风尘中人的诟辱,可以浣洗一清矣。
“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况渐逢春色。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退一步来说,即使中不了状元,榜单上有我也就认了。柳永是个聪明变通的人,不一定是要和“龙头”死磕的。说“偶失龙头望”,当然是句气话。其实柳永所求不高,也与别的考生一样,只要给他一个名次,就算实现了登第的初始目标。他相信,他与虫虫就能过上夫唱妇随的好日子了。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可没少吃苦。甚至为此冷落了佳人,在异乡孤馆刻苦攻读,几次三番欲要不管不顾地赶回去与她相聚。在这期间,他有过多少的动摇与抗拒啊!“念浮生、不满百。虽照人轩冕,润屋珠金,于身何益。一种劳心力。图利禄,殆非长策。除是恁、点检笙歌,访寻罗绮消得。”人生中若是缺少了笙歌与佳人,可真是富贵如土、荣禄如尘了。而要等到富贵入手、荣禄加身后再来追求笙歌佳人,早已是时不我待、鬓发苍苍。
既然如此,在行乐与求仕之间,就必须做出选择。而柳永的选择是,放弃功名,从心所愿地回到意中人的身边。他知道,她们是不会嫌弃他的,不会嫌弃他在落第之后的回归,也不会向他提及他赴试前的种种许诺。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世上的进士可以有千千万万,但柳七,却只有一个。”那些久违的朱帘绣户,将再一次为他殷勤开启;那些黯然不欢的玉颜,将再一次对他盈盈而笑。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每一个人,都是记忆中那么美,甚至比记忆中更美。对满室佳丽、红翠旖旎,如此乐事,令人焉得不喜?
“七郎重出江湖,事有可喜,事有可贺,事有可罚。”
珠围翠绕之中,柳永不禁笑容满面:“哦?事有可罚,这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因为你很久没有陪我们一起喝酒、唱曲了呀!你不在的时候,这酒也不香,曲也没味。你让大家栖栖惶惶、百无聊赖。你说,该不该罚?”
“该罚!”柳永一口应道,“柳七认罚。”
“罚他什么呢?”又有人问。
“罚他喝酒,罚他唱曲。七郎,这可公平吗,你意下如何?”
“公平,此乃天下第一公平之事。卿所愿也,吾所欲也。”柳永欣然答道。
“七郎,你今后还会离开我们吗?”
“不会了。”
“这么肯定?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呀?”
“还真被你说中了,我是受了刺激,永世难愈的刺激。”柳永道,“去他的功名,去他的前程!我呀,我是什么都想开了。‘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李白的这种做法,还不够彻悟。谁耐烦向他俯首称臣。照我说,最痛快的回答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在莺声燕语的喧笑中,落第的烦郁一扫而空。柳永衔杯痛饮,心中畅快。
写到这里,本篇是不是就该结束了呢?且慢,还记得篇首的另一个标题“落第才子与大宋天子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吗?落第才子的故事倒是说完了,然而这个故事又与大宋天子有何相干呢?据吴曾《能改斋漫录》记载,这首《鹤冲天》传入了宋仁宗的耳中。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以仁宗的审美情趣,不消说,《鹤冲天》中的词句几近不堪入耳、不堪入目。“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令仁宗尤为耿耿于怀。于是有一次,柳永好不容易考中了进士,到了放榜那天,仁宗却故意删去了他的名字,并扔下一句话:“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这一闷棍打来,如果换了别人,估计不被气得半疯,也得气得吐血。但柳永却是神情自若,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这种貌似恭顺、实为挑衅的态度有没有再次激怒大宋天子呢?而柳永的求仕之路,是否从此了断呢?这里姑且卖个关子,套用一句老话吧: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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