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如果一个词人只能选取一首代表作,则柳永的必选篇目一定会是《雨霖铃》,而张先的必选篇目则一定是这首《天仙子》。你可能未曾听说或是未必记得张先的词集《张子野词》,然而,只要你对宋词怀有那么一点点“闲花淡淡春”的意趣,那你肯定对《天仙子》一词不会有生僻之感。你甚至会流畅至极地背出其中最是为人称道的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因为这个句子其实早已融入你对生活的品悟与审美之中,不知不觉间,已与你相伴多年。恰如庾信所说:“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轩窗并开,遥看已识,试唤便来。”
在《天仙子》前,曾有一段作者的小序: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嘉禾,即北宋嘉禾郡,今浙江省嘉兴市。“倅”的本义为副,副手、副官,皆为次要之职。而“小倅”一词,则指的是品秩低微的官职。张先曾任嘉禾郡通判,时年五十二岁。
小序交代了此词的创作背景。身为府吏的张先原本要去参加府会,至于府会的性质与内容,是正式的宴集还是较为休闲的雅聚,张先不曾言明。只是含含糊糊地表示,他请了病假,没有去官府应卯报到。但笔者认为,这个病假似乎有些水分。何以这么说呢,请看《天仙子》的第一句:“《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听听这口吻,像个病人吗?一个病得不想上班的人却待在家里听歌饮酒、午眠小憩,不说身体有何不适,只道消愁无计。据其辞意可知,这愁可不是病愁,而是春愁、闲愁。莫非张先是以染病为托词,借以逃避府会的烦扰?又或许是为了得到一个奢侈的休息日,以五十二岁的“高龄”而编造病假也在所不计了。当然啦,这只是在下的一个猜想而已。一个看似不怀善意的猜想,其实只是为了拿此词作者开个玩笑。以张先的性格,大概也不会反感这种玩笑。
好了,让我们进入正题吧。《水调》,相传最初为隋炀帝开凿汴河时所作,后衍化为唐曲,亦称《水调歌》。而词牌中的《水调歌头》则是撷取《水调歌》的首段制成。白居易曾是《水调歌》的乐迷,其有诗云:“五言一遍最殷勤,调少情多但有因。”白居易所听的《水调歌》,乃是唐代大曲。而张先此处所听的《水调》数声,则极有可能不是唐曲而是词牌《水调歌头》。看来张先也是个“水调迷”,《水调》数声,持酒而听。酒酣曲美,真是雅得紧、妙得紧。酒也饮了,曲也听了,带着酒醉来段午休,应当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惜午休醒来,酒醉是消失了,而与酒醉一同到来的愁思却没消失,甚至是比酒醉之前更为浓酽了。词人的愁思究竟因何而起呢?
“送春春去几时回?”原来,词人所饮,乃是送春之酒。清代张惠言有《相见欢》一词:
年年负却花期!过春时,只合安排愁绪送春归。
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
春天总是这样,青春亦总是这样。当春天与青春联袂而至时,身临其境的人们往往浑然不知,但当春天与青春振翼飞逝时,这才如梦方醒,不顾一切地想要追赶、想要挽回,却只是徒劳而已。
世上总有人在失去、在哀悼青春,却也总人在得到、在享有青春。有一首歌中唱道:“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然而回来的春天毕竟不是曾相识、相许、相约、相守的春天,再开的花朵,也毕竟不是当初那东风里的第一枝名芳秀蕾。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说过:“这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只开了一个上午。”是的,漂流在时光的银河之上,古今中外,再美丽的春天其实也只是一朵旋开旋谢的玫瑰,再绚烂的青春其实也只是一个浓缩了的上午。回头看、回头望时,你的感悟将更为确切,可对于青春在手的那些幸运儿,是很难体会到这一点的。对他们来说,今年的春天与明年的春天不会有多大的不同,其实他们更愿相信的,是明年的春天会比今年的春天更加可爱。既然如此,对于春光迟暮,他们就无所谓珍惜与挽留。春天走了就走了呗,反正,我们还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和春天见面的机会。但张先不能这么想。他已五十二岁,这在古代,连人到中年也算不上了,而是直接该去“老干部局”报到了。“寻芳载酒,肯落他人后?”曾经年少翩翩、风流籍甚的张子野今已垂垂老矣。
即使自己不服老,在自我感觉中,无论体质还是心态,与年轻时代似乎并无明显变化,且还不时听到别人的称叹“自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总也不老啊,活得像棵常青树似的”。这种话听得多了,未免会信以为真。
《世说新语》中有个故事,一段发生在东晋简文帝与大臣顾悦之间的对话。简文帝与顾悦同岁,而顾悦的头发早已变白。简文帝问顾悦说:“你的头发为何白得这么早?”顾悦答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以望秋而落的蒲柳自喻,却将简文帝比作经霜弥茂的松柏。这个一抑一扬、对比鲜明的拟喻估计会令简文帝沾沾自喜,但常识却告诉我们,世上没有青春永驻这回事,连帝王将相也求之不得。在日月星辰、湖海山川之前,每一样生物都非常脆弱。身为人类个体,将自己谦卑地定位为朝颜夕改的蒲柳远比定位为万古苍翠的松柏更有自知之明。
老了,是真的老了。所有的自我安慰加上别人的恭维,其实都只是主观意愿,而不是客观事实。事实是什么?事实就是一面雪亮的镜子,一台容不得半点儿掺假的测谎仪。当一个五十二岁的男子对镜自照时,无论如何,镜中呈现出的面容不会是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哪里都是岁月有痕而不是岁月无痕。即使抹平这些岁月的印痕,那眉间的英气、眼中的神采、嘴角的天真,都已不复从前。是啊,你已活过了两个二十五岁,怎么还能如同一个年方二十五岁的青年那样单纯明朗、朝气袭人呢?镜中的你,就像这个渐渐临近的傍晚一样,充满了无可言说的暮气。春天已步入晚景,人生也已步入晚景,正所谓“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
年华虽与春光俱暮,但张先的心里,似乎仍未做好无欲无求、慢慢变老的准备。“往事后期空记省”,有多少青春往事,美好的、遗憾的,恨不得时光可以倒流,让他重新温习一遍,把美好变为完美,让遗憾变为无憾。若有当年不该辜负的人与事,这一次,可要用心地定好了后会之期,别让彼此再次失之交臂。没有第二次了,生命的春天是只来一次的。无法再度体验青春的瞬间与细节,唯有依靠回忆的力量。但在不断地回忆中,细节却是一改再改,早已偏离了生活的底稿。
暮色已深,词人的愁思愈发有增无减。对于现状,张先显然是不大满意的。作为一名性格闲散、满身名士风气的五十二岁的小吏,在仕途上固然是无多企望、无多作为了,在生活上,似乎也不会有太多的起落与惊喜。“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很难说,张先到底为何而愁,因何而忧。大概是因为人生与未来太过平稳了,用我们今天的比喻来说,就像一辆无人驾驶的汽车,车上唯一的一位旅客大可闭目养神,任由无声无息的智能机器不疾不徐、一路畅通地将自己带到生命的终点站。但这样的生命与生活,是他的心灵所愿与精神所需吗?
“别再想那些往事了。沉溺于往事,既不能帮助你摆脱当下的生活,也不能帮助你找到未来的生活。”张先离开内室,来到一片池塘边。有双双禽鸟在岸沙上并眠,为昏暗寂寞的夜色染上了旖旎浪漫的情调。而就在此时,水面风来,撩开了天心层云的面纱,皎皎月光照亮了夜色,高高低低的花木在风中摇姿弄影,生趣盎然。词人的心情也一下子明朗起来,愁思戛然而止,云破月来,花影若舞,生活中仍有意想不到的感动。而这感动也在预示着,哪怕年华将老,你的心终不会暗如枯井,无焰无波。
如此景象,令张先灵感忽来,妙手偶得。他急回内室,写下了“云破月来花弄影”七个字。一“破”一“弄”,顿成千古绝唱。我们知道,张先曾凭借“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一语而获得“桃杏嫁东风郎中”的雅称,但张先还有一个别号——张三中,取自其《行香子》词“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据《古今词话》记载,张先本人认为“张三中”之称不足以代表他的特色,干脆为自己另起了一个别号“张三影”。哪“三影”呢?南宋《苕溪渔隐丛话》引用张先自己的话说来,是“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可我有些怀疑其真实性。因为“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应为“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之误,出自张先《剪牡丹·舟中闻双琵琶》一词。张先未必会连自己的词句都会记错,但也有另一种可能,这话真是张先说的,是顺口而出的一个小失误。
对我们读者而言,将“云破月来花弄影”排在“三影”中的第一位肯定没有问题。然而那排名第二的“娇柔懒起,帘卷压花影”与排名第三的“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与之相提并论,似乎稍觉弱了些。于是又有人说,应当将此“二影”换掉,换之以“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以及“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还有人说,“三影”应当指的是“浮萍破处见山影”“云破月来花弄影”“隔墙送过秋千影”。张先爱用“影”字,诸如: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犹有花上月,清影徘徊;竟日清辉,风影轻飞;朦胧影,画勾阑;棹影轻于水底云;隔帘灯影闭门时;寒影透清玉;人影鉴中移……千姿百态,参横妙丽。“张三影”这一自称未免太过自谦,子野笔下深入人心的“影”何止三个。清代词人陈廷焯就曾评价道:“子野善押‘影’字韵,特地精神。”
“云破月来花弄影”着实让张先出了一番风头。有一则逸事是这么讲的,张先词名远扬,被工部尚书宋祁视为奇才。有一天,宋祁动了拜会偶像的心思,让仆从走在前面向张先禀报:“我家尚书特来寻访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于是张先又有了第四个别号。桃李嫁东风郎中、张三中、张三影、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四个别号都用的是张先本人的词句。张先应当是拥有别号最多的词人吧?张三中、张三影叫起来倒还顺溜,但这桃李嫁东风郎中、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念起来就有些考验口齿的伶俐与圆转了。可是管他呢,用唯美主义的眼光看来,这俩称呼是呱呱叫,没得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点赞道:“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人家想得出这么出色的句子,以此作为对其的美称,这难道不是对于词人最好的馈赠吗?长乎哉,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拗口哉,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多念几遍,不再觉得长了,也不觉得拗口了。只是觉得这个别号美妙至极,对炼字如神的张子野,既是羡慕,又是服气。
云破月来花弄影,得此自然浑成的佳句,身为作者本人的张先定当欣喜不已吧。不枉请了一天的病假呢,这雕章琢句容易吗?不单是个心力活儿,并且是个体力活儿。但正如一首饶有禅意的七言诗所言: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一刹那的触景感物、神交意会,往往胜于费尽心机的加工与雕琢。无须刻意寻觅,佳句不约而至,恰似“诗仙”李白所称:“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刚刚写出了“云破月来花弄影”这一清词丽语的张先何尝不愿细细地品味“明月直入”的喜悦呢?然而又一阵突如其来的风,这是急风、狂风,而不是适才立于花木之下所感受到的习习清风,打断了张先的喜悦与从容。狂风掀得书案一片凌乱,室内残灯无焰影幢幢,让人不由得从心底生出怯意。张先急忙放下帘幕,但仅仅放下了内帘还是不行,风力太大,仍然吹得烛光猛烈摇晃。于是,他又让人放下了外帘。整座宅院,直到里里外外的帘幕全都放下了,遮掩得密密实实、一丝不漏,烛光终于安定下来,静静地在暗夜里绽放着光华。而张先的心情也终于安定了下来,现在纵有大风大浪也不足为虑了。他知道,他在一个极安全的地方,不会受到任何偷袭与伤害。
他是安全的,烛光也是安全的。但帘幕以外的世界呢?那些不久之前还在云破月来之际起舞弄影的春花,它们会是怎样?张先闭上了眼睛,眼前却显现出了天明后的场景。昨夜停留之处,再也不见春花的娇姿俏容,而小径之上,却是残英片片、胭脂红透。当他踏着一地的残红而行时,他仍然是安全的。然而,谁知道会是哪一天呢,他也会像那些被吹落枝头的残红一样,堕地无声、归于尘土。今天他还在感叹“往事后期空记省”,但对于明天,今天也会很快变为难追的往事了。今日不比往昔,明日不如今日。对人生而言,什么才是长久呢?人生之路伸向远方,晓风明月曾为无数的今人古人饯行。可这条路上却只见离人,不见归人。等在远方的究竟会是什么呢?莫非只有一条残英狼藉、胭脂红透的小径?所有的繁华、欢乐、痴迷与精彩终将随风而去、归于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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