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河边跟我年迈的叔叔碰头,时间定在上午九点整。我将小艇靠岸,机器会由他头发花白的老黑仆抬下来。到目前为止,除了设计者本人,谁也不知道这场美妙实验的真实意图。
我先一步抵达约定地点。村庄高踞于河流上方,而内陆地区的夏季骄阳已灼热逼人。此刻我看见叔叔打树下走来,正脱掉帽子,擦去额头的汗水,可怜的老约皮远远落在他身后,费力追赶,似乎背着一扇加沙的城门。
“快,加油,迈步子,约皮!”我叔叔频繁转过身去,不耐烦地喊道。
老黑人朝小艇蹒跚前行时,我发觉那扇加沙的城门变成了一个巨大、陈旧的长方形箱子,密封得严严实实。箱子如斯芬克斯般难以猜透,使我心中的疑团成倍增长。
“这玩意儿是台妙不可言的机器?”我惊叹道,“可它更像一只钉死的、装布料的破烂老箱子。叔叔,就是这东西让你在一年内花掉了一百万美元?看上去够烂的,没什么光泽,简直是个旧骨灰盒。”
“把它搁到小艇上!”我叔叔冲约皮咆哮,并未留意我孩子气的轻蔑鄙夷,“把它搁在那儿,你这花白脑袋的小天使——小心点儿,小心!如果箱子爆炸了,我永恒的财富就灰飞烟灭了。”
“爆炸?灰飞烟灭?”我警惕地大叫,“难道里面装满了易燃物?快,让我换到小船另一头!”
“坐好,你这呆瓜!”我叔叔再度嚷道,“跳下去,约皮,我来递箱子,你得死死抱住!小心!小心!你这蠢黑人!我说,注意箱子另一边!你是不是要把箱子给毁了?”
“泥来拿箱几!”老约皮嘟嘟囔囔,他是个所谓的荷兰黑人。“这倒霉的箱几我扛了整整习年。”[2]
“现在,我们放手——拿上一支桨,年轻人。你,约皮,牢牢抱着箱子。开始。小心!小心!你,约皮,别再晃来晃去!稳住!那有个绊子。用力拽。加油!最后加把劲儿!好了,可以撤了,年轻人,划到岛上去。”
“岛?”我说,“附近可没有岛。”
“这座桥往上十英里就有。”我叔叔说,相当肯定。
“十英里!要在那么大的太阳底下,拖着这个装布料的旧箱子逆流而上十英里?”
“你听到我说的了,”我叔叔语气坚定,“我们必须前往夸虚岛[3]。”
“叔叔,行行好!如果我早知道得在这么猛烈的太阳底下,划船走完要命的漫长十英里,你可没法随随便便把我弄上小艇。箱子里装了什么?铺路石?再看看它下面的小艇。我不会拉一箱铺路石划上十英里。凭什么要拉它们?”
“你瞧瞧你,呆瓜,”我叔叔收起桨道,“别划了,停下!好吧,如果你无意共享我这次实验的光荣,如果你对平分这一不朽声誉完全没兴趣,就是说,先生,如果你不想亲眼见证我伟大的液压静水装置[4]的首度测试,我将来要用这玩意儿排干沼泽和湿地,并以每小时一英亩的速度把它们转变成农田,比杰纳西[5]的农田还要肥沃。再说一遍,如果你不想把那么一件值得夸耀的事件——在今后很长时间,当我这个可怜的老头已告别人世多年,小伙子——告诉你的孩子们,以及你孩子们的孩子们,如果是那样,先生,你可以自个儿上岸了。”
“哦,叔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再说了,先生!约皮,拿上他的桨,送他上岸。”
“可是亲爱的叔叔,我向你发誓……”
“别再说一个字,先生。你公然藐视伟大的液压静水装置。约皮,送他上岸,约皮。这儿水浅。跳,约皮,蹚水送他上岸。”
“啊,我亲爱的叔叔,大好人叔叔,你原谅我一次,往后我绝不多嘴。”
“绝不多嘴!可是我已经把话说完,而它注定会铭传后世!送他上岸,约皮。”
“没门儿,叔叔,我不会交出船桨。在这件事情上我有一支船桨,我要保住它。你不该瞒骗我,让我无法分享荣耀。”
“看,这才明智。你可以留下,年轻人。继续挥桨吧。”
有一阵子,我们谁也不吭声,埋头划船。最终我再一次冒险打破沉默:
“我真高兴,亲爱的叔叔,你终归向我透露了你那伟大实验的本质和目的,旨在高效排干沼泽。这次尝试,亲爱的叔叔,你一旦成功——据我所知你会成功的——将收获连罗马皇帝也没得到的荣耀。他企图排干彭甸沼地[6],但失败了。”
“打那时起,地球的直径就飞速延伸,”我叔叔无不骄傲地说,“如果那位罗马皇帝在场,我会为他展示一下,当今这个开化时代可以干点儿什么。”
看到我叔叔眼下如此和颜悦色,志得意满,我又冒昧地说了一句:
“亲爱的叔叔,划船是个苦差,真热。”
“年轻人,荣耀来自奋力挥桨,也来自逆水行舟,这正是我们在做的事情。总体来说,人类的秉性是随波逐浪,直至大水没顶。”
“可是,亲爱的叔叔,这一趟为什么要划那么远?为什么得走十英里?你的计划是,据我理解,是想实地测试一下你这个绝妙的发明。难道就不能随便找个地方测试?”
“天真的小伙子,”我叔叔说道,“你晓不晓得有一些可恶的密探,想从我这儿偷走漫漫十年间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的辛劳成果?我计划独自去一个没人的地方搞测试。如果我失败了——毕竟万事皆有可能——除了这一家子谁也不知道。如果我成功了,在保证该发明安全的前提下,我会大胆要求高价发表。”
“请原谅我,亲爱的叔叔,你比我更聪明。”
“正可谓智慧随年岁增长,小伙子。”
“看看约皮,亲爱的叔叔,你认为他灰白的头发下面是一颗因年长而越来越机灵的脑袋瓜?”
“小伙子,我是约皮吗?划你的船!”
于是再度沉寂无声。我一言不发,直到小艇搁浅,距浓林密树的小岛大约二十码。
“嘘!”我叔叔紧张地小声说,“千万别吱声!”他一动不动坐着,缓缓扫视周围的所有地区,甚至包括了整个水流宽阔的大河两岸。
“等等那个骑手。在那边,过去!”他再次低声说,指着一个沿着兀然高耸的河滨路移动的小点,那条路相当险峻,破败不堪,沿途穿过一长串断开的悬崖峭壁,“他在那儿,在小树林后面,看不见了。快,约皮!不过要当心!跳下船,扛上箱子——接好!”
我们重新陷入沉默,一动不动。
“那边是不是有个小伙子,像撒该[7]一样,坐在岸边果园的一棵树下?快看看,年轻人——你们的眼睛比老头子的好使——你看见他了吧?”
“亲爱的叔叔,我看到了果园,但我没看到什么小伙子。”
“他是个探子——我就知道,”我叔叔突然说,他全然无视我的回答,把手掌伸平,支在眼睛上面遮挡阳光,“别碰箱子,约皮。蹲下!统统蹲下!”
“怎么啦,叔叔——那儿——快看——那个小伙子不过是一截白色枯枝。这会儿我瞧得清清楚楚。”
“你没看我指的那棵树,”我叔叔说,语气坚定而如释重负,“不过没关系。我蔑视这个小伙子。约皮,跳下船,扛上箱子。你呢,年轻人,脱下鞋子和袜子,卷起裤腿,跟着我。小心,约皮,小心。千万注意,这可比一箱金子更贵重。”
“反正跟金几一样重。”约皮嘟哝道,他踉踉跄跄,身下的浅水激溅不已。
“停在那儿,在矮树丛下边,待在菖蒲里面,这样,轻点儿,轻点儿。那儿,就搁在那儿。喂,年轻人,你准备好了吗?跟上。踮脚,踮脚走!”
“叔叔,我没法踮着脚涉水,走过这些烂泥。而且我觉得根本不必要。”
“上岸,先生,立刻!”
“唉,叔叔,我就在岸上。”
“安静!跟着我,别再说话。”
我叔叔蹲在水里,极其隐秘,身处矮树丛之下、高大的菖蒲之中,偷偷摸摸从他巨大的口袋内掏出一把锤子和一支扳手,轻轻敲打箱子。但这响动令他悚然一惊。
“约皮,”他低声说,“你绕去右边,到矮树丛后面望风。如果看见任何人走近,轻轻吹个口哨。年轻人,你去左边。”
我们遵命照办。不久,经过好一阵子敲打和修修补补,我叔叔的呼喊在一片空荡荡的寂静中回荡,大声召唤我们回去。
又一次,我们遵命照办,随即发现箱子的盖板已经卸掉。我急不可待地探头张望,看到一堆惊人复杂的金属管道和圆筒,五花八门,尺寸各异,紧密地互相缠绕成一团。它看上去很像一座长蛇巨蟒的庞大巢穴。
“现在,约皮,”我叔叔说,因成功在即而十分激动,兴奋难抑,“你站到这边来,准备好,我一发令你就倾斜箱子。年轻人,你到另一边同样准备好。注意,我不发令,你们绝不能移动一分一毫。成败全在于调试是否正确。”
“别担心,叔叔。我会像女人的拔眉镊子一样仔细。”
“我会抬着介个死沉的箱几,”老约皮嘟哝道,“级到你发令。别担心老爷。”
“哦,小伙子,”这时我叔叔虔诚地仰面说道,他灰色的双眼、头发以及皱纹散发着尤其高贵的光芒,“哦,小伙子!正是这令人期待的一刻,支撑我在漫长的十年间埋头苦干。名望会因为其姗姗来迟而更加甜美,会因为降临在我这样的老头子身上而更加真实,降临在你这样的小伙子身上则不然。持之以恒者!我赞美你。”
他垂下自己可敬的头颅鞠了一躬,而我真切感受到,什么东西从脸上滑下来,犹如一滴雨水落入河滩。
“倾斜!”
我们倾斜了箱子。
“再来一点儿!”
我们再倾斜多一点儿。
“再来一点儿!”
我们再倾斜多一点儿。
“还差一点儿,再来那么一丁点儿。”
我们大费周章,使箱子再倾斜多一点儿,很少一点儿。
从始至终,我叔叔不辞辛劳地弯腰低头,竭力往盘绕着长蛇巨蟒的箱子内部上下窥探。但机器此时还缩在深处,这番尝试纯属徒劳。
他直起身子,在箱子四周慢悠悠蹚水。他神情坚定,自信满满,没有丝毫担忧和烦恼。
显然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可是我对这台神秘的仪器一无所知,因此既说不上问题何在,也不清楚该怎样补救。
再一次,我叔叔更为缓慢、焦虑地绕着箱子蹚水,不满情绪逐渐增长,不过仍然可控,也仍然保有希望。
眼下已完全可以确定,某些预期的效应并未产生。同样,我也敢打包票,淹过本人双腿的水位并没有降低。
“再倾斜一点点——很少很少一点点。”
“亲爱的叔叔,没法再倾斜了。你没看到箱子的底部已经垂直地面了吗?”
“你,约皮,把你的黑脚从箱子下面挪开!”
我叔叔这一股猛烈的狂躁似乎让事情越发可疑和阴暗。这是个坏兆头,我思忖。
“再倾斜多一点儿,你们一定办得到!”
“不可能更倾斜了,叔叔。”
“那么就把这个该死的箱子大卸八块!”我叔叔吼道,嗓音恐怖,疾如风雷。他绕着箱子奔跑,抬起光脚丫朝它猛踹,以令人惊叹的力量踢破侧板。接着,他抢过整个箱子,把其中所有的长蛇巨蟒统统拽出来,再把它们扯裂,扭断,丢到周围的水面上。
“停下,停下,亲爱的叔叔,好叔叔!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快停下!别让一瞬间的疯狂,毁了你在长久的平淡岁月中为一个迷人计划所做的全部努力。我请求你停下!”
我激越的喊声和无法控制的泪水打动了叔叔,使他终止了破坏活动,呆呆站在水中看我,或者坦率说像个白痴一样瞪着我。
“亲爱的叔叔,这机器还没彻底烂掉,赶快装好它。你有锤子和扳手,重新装好它,再试一次。所谓一息若存,希望不灭嘛。”
“是一息若存,绝望紧随!”他咆哮道。
“来吧,立即动手,亲爱的叔叔——这儿,这儿,把那些部件装上。如果手头的工具不够用,无法全都装上,试着先装一部分。——这样也挺管用。叔叔,再试一次,试试吧。”
我持续不断的劝说对他产生了作用。希望原本已横遭砍伐并连根拔除,其顽固的残桩在最后时刻却又奇迹般萌发了新绿。
我叔叔从残骸之中坚定而谨慎地扯出一些更加奇形怪状的碎块,神秘地把它们连接到一起,随后清理箱子,把机器慢慢放进去,再让约皮和我像先前一样站好,命令我们再一次倾斜箱子。
我们照办无误,可依然不见成效。我每回都遵照指令,让箱子再倾斜多一点儿,这时我瞟了叔叔一眼,结果大为惊骇。他似乎衰败、皱缩成一坨白色的腐烂物,像一颗发霉的葡萄。我抛下箱子,及时朝他冲去,防止他跌倒。
约皮和我丢下无人照管的破烂箱子,把老人抬上小艇,无声无息地撤离夸虚岛。
我们此刻的顺流而下是何等神速!我们早先的逆流而上又是何等吃力!我想到不足一个小时之前可怜的叔叔说过,大多数人随波逐浪,直至完全没顶。
“小伙子!”最终,我叔叔抬起头说。我热切地望着他,很欣喜看到他脸上骇人的颓丧之色已近乎消失。
“小伙子,在一个旧世界里,留待一个老头去发明的东西可不多了。”
我没吭声。
“小伙子,听我一句,永远不要去尝试发明任何东西,除了幸福。”
我没吭声。
“小伙子,掉转船头,把那个箱子找回来。”
“亲爱的叔叔!”
“它是一个挺好的木箱,小伙子。而忠实的老约皮可以把那堆破铜烂铁卖了,抵点儿烟草钱。”
“亲爱的主人!亲爱的老主人!介系你在长长的习年里第一气提到好心的老约皮。我多斜你,亲爱的老主人,我多斜你那么好心。经过介长长的习年你又一气变回原样了。”
“唉,这年头可真够长的,”我叔叔叹道,“伊索的耳朵[8]。不过都结束了。小伙子,我很高兴自己失败了。我说,小伙子,失败令我变成一个好老头。刚开始挺可怕,但我很高兴自己失败了。为失败赞美上帝!”
他脸上奇异、迷狂的真挚熠熠生辉,那副神情我永生难忘。若这起事件确如我叔叔所言,让他变成一个好老头,那么它也让我变成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前车之鉴使我免于重蹈覆辙。
时隔多年,度过平静的桑榆晚景之后,我亲爱的老叔叔开始衰竭,缓缓走向祖先们的行列。忠实的老约皮替他合上了眼皮。当我最后一次望着叔叔可敬的面容,他那苍白无力的嘴唇似乎在嚅动。我似乎又一次听见他深沉、狂热的呼喊:“为失败赞美上帝!”
注释:
[1]此篇原题“The Happy Failure”,1854年7月首刊于《哈泼斯新月刊》。
[2]老约皮的英语发音不准。他这两句话原文为“Duyvel take te pox!”和“De pox has been my cuss for de ten long ’ear”。汉语译文用一些别字表示他发音不准,下文老约皮的言语,同样也如此处理。
[3]夸虚岛(Quash Island),按原文可意译为“无效之岛”,是作者虚构的小岛。
[4]“液压静水装置”原文为“Hydraulic-Hydrostatic Apparatus”,英文的发音相当缠绕,听上去很滑稽。
[5]杰纳西(Genesee),美国密歇根州的一个县。
[6]彭甸沼地(Pontine marsh),古时位于意大利中部拉齐奥地区的一片沼泽,现已消失。文中所说的罗马皇帝,应指尤利乌斯·凯撒(Julius Caesar)。据普鲁塔克(Plutarch)记载,凯撒曾有计划将彭甸沼地排干。
[7]撒该(Zaccheus),《圣经》中耶利哥城的一名税吏,身材矮小。为了看一眼途经耶利哥城的耶稣,他爬到了一棵桑树上。耶稣抬头看见撒该,便称呼他名字,表示要到他家夜宿。
[8]英文中“年”(year)和“耳朵”(ear)同音,长长的年头让老人想到了长长的耳朵,而之所以用“伊索的耳朵”(Esopian ears)指代长耳朵,是因为在《伊索寓言》中有一个故事,主角是一位长着驴耳朵的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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