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葡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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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记述友人的许多篇航海文章里,总是有意无意出现一个名叫“葡佬”的奇特种族,他们有时是走过场的熟人,有时作为船员亮相。这类闲笔十分自然且随性。例如,我说过“两个葡佬”,正如别人会说“两个荷兰人”,或者“两个印第安人”。事实上,我自己很熟悉葡佬,似乎全世界都应该熟悉他们。但情况并非如此。听众会瞪大眼睛问道:“葡佬到底是些什么家伙?”为了让他们弄明白,我不得不中断叙述,不得不伤害故事的流畅。而为了消除这种不便,有位朋友建议我不妨谈一谈葡佬,写成文字拿去发表。于是以下简述应运而生,它恰恰来源于这个令人愉快的提议。

    “葡佬”是个海员使用的缩略词,亦即“葡萄牙佬”,后者实为“葡萄牙人”的错误写法[2]。既然名字是一个省语,可见该种族之低下。大约三百年前,不少葡萄牙囚犯被发配到殖民地福戈岛,它是佛得角群岛之中的一座岛屿,位于非洲西北部沿岸的外海,上边原本就生活着一个黑人原始部落,开化程度颇高,不过身材很矮,道德水准也很低。随着时间推移,岛上那些混血儿大凡能派上点儿用场的,统统被征召去当了炮灰,而葡佬——当时已有此称呼——其祖先则作为残渣[3],或者忧郁的废料,留了下来。

    所有海员都抱有强烈的偏见,尤其是涉及种族问题时。他们在这方面心胸特别狭隘。然而,当一个低贱种族的成员走进海员的生活圈子,成为一名低贱的水手,大伙倒觉得似乎没必要蔑视他了。回到葡佬。正如我刚才所暗示,此人虽生具水性,但以更高的标准来看,他并不是最好的水手。简言之,海员们使用“葡佬”这一缩略词,完全是出于鄙夷,其鄙夷的程度你可以从原初词汇“葡萄牙佬”的用法上得知一二:船员们给这个字眼赋予了责骂之意。因此,“葡佬”作为该词的精巧提炼物,色彩也更为浓烈,它与前者相较,就好比玫瑰油之于玫瑰水。有时候,某个坏脾气的老资格海员会火冒三丈,把怒气撒在某个马虎大意的倒霉福戈岛水手头上,而为了延宕奚落的效果,他会不可思议地拖长那个表达惊叹的简短词儿[4]:“葡——佬——!”

    福戈岛,意为“火岛”,因其火山而得名,它没完没了地喷出许多熔岩和烟灰之后,终于偃旗息鼓,彻底停止了东抛西掷的行径。但火山最初的频频爆发,已令福戈岛的土地落满尘埃,灰霾弥天的日子里,新铺设的简易公路正是这番面貌。岛上并无农场或菜园,居民以鱼为主食,他们个个是撒网海钓的高手。不过他们也喜欢吃船上的硬饼,其实,这玩意儿被大多数未开化或半开化的岛民当成一种止咳片。

    即使在他身体最棒的时候,葡佬仍相当瘦小(他承认这一点),但除了几次例外,他一直挺壮实,能忍受极艰苦的工作、极差的伙食,或者,如有必要,从事高强度的劳动。实际上,以科学的眼光来看,葡佬似乎天生擅长于适应种种恶劣的环境。这是一条来自他本人的经验而尚待证明的推测。再者,大自然的优待使他不惧风雨,有点儿像贵格会的福克斯[5]在这个冷酷无情的人世间泰然面对艰辛磨难,从头到脚皮糙肉厚。换言之,葡佬绝不是个敏感脆弱的家伙,与薄脸皮一词所比喻的那类人迥乎有别。他的身体和精神形成了奇异的反差。葡佬胃口极好,可是想象力低下。他眼睛很大,洞察力却很弱。他嘎嚓嘎嚓大嚼饼干,但从不跟你谈感情。

    他的皮肤呈现混血的色泽,头发也是如此。跟他的肚子相比,他的嘴巴大得不合比例。他脖子很短,可头颅很圆,很紧凑,而且标志着坚实的理解力。

    像黑人一样,葡佬有一道特殊的气味,但与前者的气味不同——是一股子粗野的、海洋的、兽类的气味,跟一种叫作小女巫的水鸟气味相仿。他的肉如鹿肉一般,坚韧而劲瘦。

    他的牙齿是所谓的黄油齿,坚固,耐磨,粗大,颜色发黄。航行于大西洋的无风带期间,赶上阴雨绵绵的天气,船长们缺少谈资,彼此争论葡佬的牙齿是食肉动物的牙齿,还是食草动物的牙齿,抑或是两者之结合。但葡佬的小岛上,他既不吃肉也不吃草,这番探讨似乎多此一举。

    葡佬的本族服装,跟他的名字一样简洁。他的脑袋天生毛发浓密,从不戴帽子。他惯于涉水,从不穿鞋子。他的硬脚板十分管用。结结实实挨上他一脚,几乎等同于被一匹斑马踢一脚,是相当危险的。

    尽管长久以来,葡萄牙水手并不令人陌生,然而,直到相对较晚的时期,美国水手仍几乎没听说过葡佬。大约四十年前,他们才第一次被楠塔基特[6]的船主所知,正是这些人首先在海外航线上与福戈岛打交道,以补充水手的岗位空缺,应对国内劳动力供给不足的状况。这一做法越来越常见,如今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捕鲸船上有葡佬。招募他们的一个原因是:技术不熟练的葡佬在一艘外国船舶上从不提工资的事儿。他只为硬饼而来。他不知道什么是工资,除非手铐和伙食就是工资。他拿到一点儿小钱,严格遵守作息时间,隔三差五还要挨个几拳。因为上述种种,连某些对他并无偏袒的人都说,葡佬从未获得他应得的东西。

    他任劳任怨的服务就这么贱卖了,有的船长努力使他们的葡佬水手在各个方面,包括身体上和精神上,比美国水手更优越。这些船长们不无公正地抱怨,美国水手若不好好对待,很容易造成严重的麻烦。

    但即便是最欣赏他们的人,也认为整艘船如果只雇用葡佬水手,将不够慎重,搞不好他们恰巧全是新手,而一个新手葡佬是所有新手之中最新手的家伙。另外,由于他们的双脚没有在舷绳桅索间历练过,十分笨拙,新手葡佬很容易在第一个风浪大作的黑夜跌落水中,而且还为数不少。因此之故,当蛮不讲理的船主无视船长的反对,坚持只雇用葡佬新手,那么船长会载上大量葡佬以备万全,其人数将比只雇用美国水手时整整多一倍。

    葡佬一向随时准备登船。你随便哪一天前往他们的小岛,在围栏外展示一块硬饼,就可以带着一大帮人回到海边。

    不过,尽管任何一名葡佬在任何时候都乐于上船,你绝不能来一个收一个。即使在葡佬中间仍应善加挑选。

    除了拥有共同的特征,葡佬当然也个性分明。要了解这些葡佬——成为一个甄别葡佬的行家——你必须研究他们,正如想成为一个相马高手你必须研究马匹。显而易见,在大多数情况下,马匹和葡佬皆无法凭直觉去认知。那么,倘若无知的年轻船长第一次航行时便驶向福戈岛招募葡佬,事先不做任何功课,甚至不听一听葡佬专家实用的建议,是非常愚蠢的。成为一名葡佬专家,意味着关于葡佬他所知甚多。许多年轻的船长被他自己挑拣的葡佬掼倒在地,严重受伤。尽管新手葡佬很听话,等他变成了老油条却又另当别论。谨慎的船长不会选这样一名葡佬。“离老油条的葡佬远点儿!”他们大喊,“提防聪明的葡佬,油滑世故的葡佬!我喜欢新手葡佬!”

    没经验的船长想去福戈岛,最好按下述方法鉴别一个葡佬:要他往前走个三四步,借此机会,你可以将这名葡佬从头到脚扫视一番,大致瞧瞧他全身上下的情况——他的脑袋长什么样,会不会过于沉重?他的耳朵是否太长?他的肩胛骨能不能承重?这个葡佬的双脚是不是够强健?他的膝盖,有没有伯沙撒[7]那样的毛病?他的胸膛情况如何?等等,等等。

    再就是骨骼和臀部。至于其余部位,不妨凑近了端详,用你的眸子抵住葡佬的眼睛,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挤进他的瞳孔,就像眼石[8]一样,轻柔而坚定地挤进去,并留意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毒光邪焰,若有隐秘,这时肯定会泄露出来。

    你必须不折不扣地照办。即便如此,目光最犀利的鉴定者仍可能被瞒骗。但船家要雇用葡佬,切勿找一名本身就是葡佬的中介人代为交涉。因为这么一个葡佬,必然是个油滑世故的葡佬,他肯定会告诉新手葡佬该隐藏什么,显露什么,以便打动船长。当然,油滑世故的葡佬深知,应尽可能展现身体之强健和品格之优秀。有过一个非常生动的例子,某位新贝德福德[9]的船长轻率行事,信任一名中介人,后者推荐了一个葡佬,说他是全福戈岛最灵活敏捷的葡佬。那家伙站得笔直,相当强壮,穿着线条流畅的男式水兵长裤,非常合身。的确,他并没有好好走上几步。可这只是因为不自信。很不错。这个葡佬上船了。然而第一次航行他就很不利索。大伙围上来一瞧,他穿长裤的两条腿患了严重的象皮病。那是一次猎捕抹香鲸的漫长航程。这么个大废物,所有海港都禁止他登岸,于是乎,往后令人疲惫不堪的三年里,象皮病葡佬嘎吧嘎吧嚼着硬饼,坐船游遍全球。

    类似的几个例子让大伙吸取了教训。如今,楠塔基特的老船长霍齐亚·基恩招募葡佬时,会用以下方式处理。他在夜间登上福戈岛,设法搞到情报,弄清楚最想出海的葡佬在哪儿。然后他带上足够的人手,向这个葡佬的所有亲朋好友实施突袭,把他们看牢,用枪顶着他们的脑袋。接着偷偷摸到该葡佬的住处,此时那家伙躺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毫无防备,完全放松,不可能装模作样装神弄鬼。基恩船长就这么悄无声息、出其不意地闯进葡佬的房子,亦即闯进他温暖的家园,事先根本不打招呼。好多次,老船长凭借这一手段达到了超乎预想的效果。这个葡佬,以赫拉克勒斯[10]的力量和贝尔佛第的阿波罗[11]的美貌而名扬海外,突然在一堆破烂中抛头露面,七歪八扭的惨相如同拄着拐杖,两腿仿佛给马车轮子撞断了。据基恩船长的讲述,屋舍十分偏僻。在畜栏里,而非在大街上,他说,歇着一匹真正的羸马。

    那些血统纯正的海员天生就鄙视葡佬,由此又产生一个额外的问题。葡佬为了硬饼工作,而其他水手是为了美元。所以,水手们针对葡佬的任何偏激言论都必须谨慎分辨。特别是关于紧身短衫的玩笑,它来源于一种起初只能在福戈岛上看见的粗糙衣服。他们经常把紧身短衫称为“葡佬短衫”[12]。无论如何,葡佬最乐于接受的称呼是:“老兄!”

    还有苦活累活要干,而葡佬们就闷闷不乐地站在旁边?“来啊,老兄!”大副喊道。他们连蹦带跳地跑过来。可活儿一旦干完,他们十有八九得再次变成平时的葡佬。“来啊,葡佬,葡——佬——!”事实上,情况往往是,只有事态紧急、不得不激励他们更卖力地干活时,大伙才会像称呼普通人那样,称呼这些可怜的葡佬。

    直至今日,葡佬的文化程度依然很低。我们从未试着好好教育一下他们。尽管如此,据说上世纪[13]有个年轻的葡佬被一位颇有远见的葡萄牙海军官员送去了萨拉曼卡大学[14]。同样,楠塔基特的贵格会成员之间流传着一个说法,曾有五名长相机灵的葡佬,年满十六岁,去了达特茅斯学院[15]读书。尽人皆知,当初之所以要建立这个声誉崇高的机构,部分原因是想让印第安人摆脱野蛮状态,掌握基础数学和高等数学。葡佬性情温顺,而且身具两种特质,被公正地认为是他们有望完成智识训练的本钱,首先葡佬的记忆力很好,其次他们很容易接受新事物。

    以上叙述,兴许可以在人种学家之中激起一些对葡佬的兴趣。不过,想见一见葡佬没必要跑到福戈岛去,正如想见一见中国人没必要跑到中国去。在我们的海港不时能遇到葡佬,尤其是在楠塔基特和新贝德福德。但这些葡佬跟福戈岛的葡佬不同,因为他们不再是新手葡佬了。他们是老油条葡佬,故而很容易被当作皮肤晒黑的归化公民。许多中国人在百老汇晃悠时,穿着新外套和长裤,长辫子盘在毡帽里,往往会被当作古怪的佐治亚种植园主。葡佬亦然。陌生人即使遇见他,目光也必须够锐利,方能看出他是个葡佬。

    关于葡佬的粗略讲解到此为止。要了解更详细、更全面的信息,可咨询任何一名睿智的美国捕鲸船长,尤其是前文提到的楠塔基特老船长霍齐亚·基恩,他如今的住址是——太平洋。

    注释:

    [1]此篇原题“The’Gees”,1856年3月首刊于《哈泼斯新月刊》。

    [2]“葡佬”的原文为“’Gee”,“葡萄牙佬”的原文为“Portugee”,“葡萄牙人”的原文为“Portuguese”。

    [3]“残渣”原文为拉丁文词组“Caput mortuum”,对应英文可以是“worthless remains”,直译为“无用的剩余物”。

    [4]“简短词儿”对应原文中的单词“monosyllable”,意为“单音节词”,指“葡佬”的原文(’Gee)是一个单音节词。但因中文“葡佬”二字并非单音节词,所以将“monosyllable”译为“简短词儿”。

    [5]贵格会的福克斯(Fox the Quaker),指乔治·福克斯(George Fox,1624—1691),英国人,贵格会的创立者。贵格会,又称教友派、公谊会,十七世纪中期兴起于英国以及北美的基督教派别,主张直接依靠圣灵的启示,具有神秘主义色彩。

    [6]楠塔基特(Nantucket),美国马萨诸塞州南部的一座岛屿。

    [7]伯沙撒(Belshazzar,?—约前539),新巴比伦王国的末代统治者。波斯人攻陷巴比伦城后,伯沙撒被杀。下文说伯沙撒膝盖有毛病,是指《圣经》写道,伯沙撒饮宴时看见天主在他的宫墙上写字,十分惊惶,双膝彼此碰撞。

    [8]眼石(eye-stone),一种用于去除眼中异物的小贝壳。

    [9]新贝德福德(New Bedford),美国马萨诸塞州东南部海港城市。

    [10]赫拉克勒斯(Hercules),希腊神话中最强大的英雄,神勇无敌,力大无比。

    [11]贝尔佛第的阿波罗(Apollo Belvedere),又称为德尔斐的阿波罗,是指一座太阳神阿波罗的大理石雕像。它十五世纪时在意大利中部被发现,可能创作于公元二世纪。现收藏于梵蒂冈的比奥-克莱孟博物馆(Pio-Clementine Museum)。

    [12]“紧身短衫”原文为“monkey-jacket”,直译为“猴子短衫”。因此把紧身短衫称作“葡佬短衫”,等于将葡佬比为猴子。

    [13]上世纪,指十八世纪。

    [14]萨拉曼卡大学(Salamanca University),西班牙最古老的顶尖公立大学,位于西班牙萨拉曼卡市,1218年由莱昂王国的君主阿方索九世下令建立。

    [15]达特茅斯学院(Dartmouth College),美国历史最悠久的世界顶尖学府,为八所常春藤盟校之一,位于新罕布什尔州的汉诺佛小镇,成立于176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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