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赖?——简直可怕!”
“你淋湿了。到壁炉前烤烤火吧。”
“绝对不行!”
陌生人依旧站在小屋的正中央,他从一开始就杵在那里。此人古怪的举止让我很想凑近观察一番。他瘦削、阴沉,头发又黑又直,乱糟糟地盖住前额。他深陷的眼窝四周是两圈乌青,射出某种贫乏无味的目光:不含雷击的闪电。他整个人不停滴滴答答,伫立于光秃秃的橡木地板上的一摊水里,那根怪异的手杖直梗梗支在他身旁。
这是一根做工考究的铜棍,四英尺长,它穿过两枚以铜环箍紧的浅绿色玻璃球,与精致的木制手柄相连。这根金属棍的另一端是个三脚架,尖头锐利,镀金闪亮。他只捏着这东西的木质部分。
“先生,”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说,“难道是全能之神朱庇特-托南[3]光临寒舍?他那座古希腊雕像的姿势,也这样手握闪电。如果您就是他,或者您是他部下,我必须感谢您为这个山脉创造了如此高贵的暴风雨。请听:多么雄浑的轰鸣声啊!哦,对于一名宏伟事物的爱好者而言,雷神本尊能来到他屋子里做客,实在可喜可贺,雷声也因此更美妙动听了。您请坐。我得承认,这张老旧的编织垫扶手椅,仅仅是您在奥林匹斯山的常青藤王座的劣质替代品,但还请屈尊就座。”
我说得正欢,这个陌生人却瞪眼相向,半是惊诧,半是诡异的惶恐,然而他并未挪动步子。
“请坐,先生。您继续赶路之前,必须把自己弄干爽。”
我将椅子诱人地摆放在宽大的壁炉旁边,火是当天下午生的,以便驱散潮气,而非寒冷。毕竟眼下还只是九月初。
但陌生人不为所动,仍然站在屋子正中央,自命不凡地盯着我,开始答话。
“先生,”他说,“请原谅。我恐怕不能接受您的邀请,坐到炉子边上,本人郑重警告您,最好也像我这样,跟我一起站在房子中央。天啊!”他嚷道,扯开了嗓子,“又一次可怖的雷击。我警告您,先生,远离壁炉。”
“朱庇特-托南先生,”我不动声色,在炉边原地转了两圈,说,“我这儿非常安全。”
“你真是无知得骇人听闻,”他大吼,“你竟然不知道,自古以来,凡像今天这般暴风雨肆虐的天气,房间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炉子周围?”
“没听说过。”我下意识地踏上离壁炉最近的一块木地板。
陌生人这时候一派谆谆告诫的不愉快神情,而我再度不由自主地退到更接近炉子的地方,摆出最理直气壮、最桀骜不驯的姿态,但没有吭声。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高喊,语气奇特地混合以警告和威胁,“看在上帝的分上,离壁炉远些!莫非你不晓得热空气和煤灰可以导电?更不用说巨大的铁制炉架!赶快离开那儿——我恳求你,我命令你。”
“朱庇特-托南先生,我不习惯在自己的屋子里听从别人发号施令。”
“不要再拿那个异教名字称呼我。在恐怖的时刻你这么做是亵渎天父。”
“先生,行行好,请告诉我,你有何贵干?如果是来避雨,只要你讲礼数,我自然欢迎;如果你为其他事情上门,有话快说。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是个避雷针经销商,”陌生人说,语气缓和下来,“我特殊的生意就是……上帝仁慈!多么猛烈的一道霹雳!——你有没有挨过雷劈,我是说,你这座房子有没有挨过雷劈?没有?那么它最好来一根,”他用金属杆使劲戳撞地板,“实际上,电闪雷鸣的暴风雨可以摧毁所有城堡,不过,话说回来,我只消挥一挥棍子,就能把这座房舍变成直布罗陀[4]。你听,来自喜马拉雅山的震撼!”
“你没把话说完。刚才讲到,你特殊的生意。”
“我特殊的生意就是走遍各地,推销避雷针。这根是样品。”陌生人轻轻敲打棍子,“我有最好的例证,”他在口袋里不停摸索,“上个月在克里甘,我往五幢房屋上安装了二三十根避雷针。”
“让我想想,上个星期不正是在克里甘,大约是周六的午夜,教堂的尖塔、大榆树,以及会议厅的圆顶都受到了雷击吗?你有没有在那些建筑上安装避雷针?”
“树上和尖塔上没装,但圆顶上装了。”
“那么你的避雷针又有什么作用?”
“攸关生死的作用。可我的工人太粗心大意。往尖塔顶部装避雷针时,他让一部分金属刮到了锡制护墙板上,酿成事故。不是我的错,是他的错。明白吗!”
“先不说这个。雷声那么响,不必有人指明,光凭耳朵听也能分辨它们的方位。你知道去年蒙特利尔发生的事情吧?一名女仆在自己床边惨遭雷殛,手里攥着一串金属念珠。你的推销活动有没有拓展到加拿大?”
“没有。我听说,那个地方只装了铁棒。他们本该使用我的产品,铜制的避雷针。铁更易熔化。其次,他们的避雷针过于细长,不足以承受全部电流。金属熔化了,建筑毁掉了。我的铜制避雷针绝不会这样。那帮加拿大佬真够蠢的。他们当中有些人把避雷针的尖端弄成球形,这会引发猛烈的爆炸,而不是把电流神不知鬼不觉导入地下,我的避雷针则恰好相反。我的避雷针是唯一真正的避雷针。你瞧瞧。一英尺只要一块钱。”
“如此滥用你登门到访的机会,将使你自己的尊严不受他人信任。”
“听啊!雷声越来越清晰了。它正逼近我们,逼近地面。听啊!好一个响雷!这些震动表明,它就在附近。又一道闪电。等等。”
“怎么了?”我说,看见他突然把自己的物件丢开,身体朝窗户专注地前倾,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压在左腕上。
然而,我话音未落,他又一次惊呼。
“轰雷!只隔三下脉搏……距离不足三分之一英里……在那边,在树林某处。我路过时,遇到三棵遭雷击的橡树,刚刚被劈开,仍火光闪闪。橡木比其他木材更吸引雷电,它的树液中富含铁质。你的地板似乎是用橡木做的。”
“是用橡树之心[5]做的。根据你造访的特殊时间,我猜阁下是刻意选择风雨大作的天气出行。你认为雷声隆隆有助于自己的生意给人留下好印象。”
“听啊!——真可怕!”
“你要帮助别人抵御恐惧,自己却不合时宜地胆小如鼠。常人选择晴天出门,你偏偏选择打雷下雨的时刻。而且……”
“我承认,我趁雷雨天周游推销,但并不缺少特殊的防护措施,诸如此类的手段只有一名避雷针商人才会清楚。听啊!快来看看我的样货。一英尺就一块钱。”
“兴许真是一款很棒的避雷针。不过你用上的特殊防护措施究竟是什么?请允许我先关好那边的窗户,斜雨从窗框溅进来了。我把它闩上。”
“你疯了吗?你不知道这类铁条都是良导体?快住手。”
“我只不过想去关窗,然后叫男仆拿根木棍来。请你拉一下铃绳。”
“你发神经了吗?铃绳没准儿会将你轰死。雷雨天万万不可拉铃绳,或者敲打任何一种铃铛。”
“钟楼内的也不可以?请告诉我,这时候在哪儿才安全,怎样才安全?我屋子里到底还有什么东西,摸了也不至于命丧当场?”
“当然有,但不是你现在站立的位置。过来,远离墙壁。电流有时沿着墙壁往下跑,而且人比墙壁更容易导电。电流会从墙壁传导至身体上。猛地一家伙!它落到你眼皮子底下。那一定是个球状闪电。”
“很有可能。现在请立即告诉我,你认为,这座屋子最安全的地方是哪儿?”
“就是这个房间,就是我站的地方。快到这儿来。”
“先说说理由。”
“听啊!先是闪电和狂风……窗框颤抖……这房子,这房子!……快到我身边来!”
“还请你说个理由。”
“快到我身边来!”
“再次感谢,我想还是站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吧,站在壁炉旁边。避雷针商人先生,趁雷电停歇的片刻,恳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个房间是整座宅子中最安全的房间,而你老兄的落脚之处又是房间里最安全的地方。”
此刻暴风雨短暂平息下来。避雷针商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回答道——
“府上是一座平房,有一个阁楼和一个地窖,这屋子处在两者之间,于是它相对安全一些。毕竟,闪电有时候从云层传向地面,有时候从地面传向云层。明白吗?而我之所以选择房间正中央,理由是倘若这宅子真受到雷劈,电流会顺着烟囱或墙体往下走。因此很明显,离它们越远越安全。现在,快到我身边来。”
“马上。你刚才这番讲解使我信心大增,你先前的警告则不然。”
“我说了什么?”
“你说闪电有时从地面传到云层。”
“没错,这叫回返闪流。顾名思义,当地面因降雨而充斥太多电量,它会将过剩的部分朝上放射。”
“回返闪流,就是说从地面传向天空。越发有趣了。不过还是请你到炉边来,把身子烘干。”
“我站在这儿更好,湿着也更好。”
“为什么?”
“这是最安全的方式——听,又一个响雷!——在一场暴风雨中让自己完全湿透。相比身体,湿衣服更容易导电,所以,如果遭到雷击,电流会从湿衣服上穿过而不接触身体。雨势更猛了。你屋子里有没有地毯?地毯是绝缘体。找一块来,那样我就可以站在它上面,你也可以。天色越来越黑。白昼如夜啊。听!——地毯!地毯!”
我给了他一块。与此同时,乌云盖顶的群山似乎在迫近,并且朝屋子崩塌下来。
“现在,既然一声不吭也没什么帮助,”我回到原来的位置,说道,“你何不讲一讲雷雨天出行的防护措施?”
“先等这场雷雨结束。”
“不,谈谈防护措施。依照你自己的解释,你已经站在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讲吧。”
“那么简单说说。我避开松树、大房子、独立的谷仓、高处的牧场、水流、牛群、羊群以及人群。如果是徒步旅行——就像今天这样——我不会走得太快;如果是乘坐轻便马车,我会避免触碰它的后沿或两侧;如果是骑马,我会下鞍牵着马匹赶路。但最为要紧的一点是,我远离高个子。”
“我难道在做梦?远离高个子,而且是在危险时段?”
“我避开雷雨天的高个子。你竟无知到如此地步,不了解六英尺的身高已足以让他头顶的雷云放电?那些独自耕作的肯塔基汉子,莫非从未在还没完工的犁沟里被雷打过?当然不乏其例。假如一个高六英尺的家伙站在流水旁,雷云有时会选他作为导体,把电荷传到水中。听啊!那个黑色的塔尖十有八九给劈开了。不错,人体很容易导电。闪电穿透我们的身体,却只让一棵树脱脱皮。可是,先生,你一直叫我回答问题,本人的生意倒没做成。你要不要买我一根避雷针?看看样品?你瞧,用上好的黄铜制作的。铜是最佳导体。你的房屋低矮,不过因为建在山上,所以还是很高。你们这类山居者最不安全。在多山的国度,避雷针商人理当生意兴隆。先生,看看样品。这么个小房子,装一根足够。读一读我手头的推荐信。先生,只需一根,只花你二十块钱。听啊!是塔柯尼克[6]和胡希克[7]所有的花岗岩像鹅卵石一样在彼此碰撞。这动静,肯定又有什么东西挨了雷劈。屋顶上方五英尺的避雷针,能够保护半径二十英尺的区域。只需二十块钱,先生,一英尺一块钱。听啊!——真可怕!你要不要?买不买?我可否登记你的名字?想象一下,变成一堆烧焦的废料,好比一匹马套上了笼头,烧死在马厩里,而一道闪电就会导致这一切!”
“你假装自己是朱庇特-托南的特使和全权代表,”我笑道,“你只不过来到这儿,将你自己和你的棍子置于天地之间,你是不是觉得,因为你有本事用莱顿瓶[8]制造一点儿绿光,所以就能彻底逃过上苍的雷霆?你的棍子生锈、断裂时,你又在哪儿?是谁给了你权利,你这个台彻尔[9],四处兜售你那沓神授的免罪符?我们脑袋上的头发是有定数的,寿命亦然。我就稳稳当当站在这里,站在上帝的掌控之下,雷雨天如此,大晴天也是如此。虚伪的商贩,滚开!看看吧,暴风雨的涡云正在翻卷退却,房子完好无损,我透过彩虹去解读湛蓝的苍穹,领悟到神明不会存心与地上的凡人开战。”
“可恶的混蛋!”陌生人唾沫狂喷,脸庞发黑,而彩虹正映照四方,“我会把你渎神的言论公之于众。”
“滚蛋吧!快滚!如果滚得够快,你还可以像虫子那样,趁着仍是阴雨天,赶紧亮一亮相。”
他狂怒的面孔越来越黑,眼眶周围的乌青不断扩展,犹如风暴环绕午夜的月亮。他冲我一跃而起,手中三叉戟似的玩意儿直指本人的心脏。
我抓住它,折断它,摔到地上,再踩在脚下。然后我把这个幽暗的闪电之王拽出大门,把他弯折的、铜制的权杖也一并扔到屋外。
可是,即便我这么对待他,即便我奉劝邻居们不要搭理他,这个卖避雷针的家伙依然在附近出没,依然在暴雨天周游,以人类的恐惧推动他那极具胆识的交易。
注释:
[1]此篇原题“The Lightning-Rod Man”,1854年8月首刊于《普特南氏月刊》。
[2]阿克劳瑟拉尼亚(Acroceraunian)山脉位于马其顿和希腊西北部的伊庇鲁斯地区之间,这一称谓源自古希腊语,意为“高处的雷霆”,此山脉今称基马拉(Kimara)山脉。麦尔维尔写到该山脉,似乎只是为了取它名称的原意。
[3]朱庇特-托南(Jupiter Tonans)是罗马主神朱庇特(Jupiter)的一个形态,其拉丁文词义为“雷霆施放者朱庇特”,公元前22年,奥古斯都在卡比托利欧山建成朱庇特-托南神庙。
[4]应指直布罗陀(Gibraltar)海峡东端北岸那块名为直布罗陀的巨岩,以比喻坚不可摧。
[5]橡树之心(Heart-of-oak)在英语中喻指勇敢的性格、勇敢之人。英国皇家海军的军歌即名为“橡树之心”。
[6]塔柯尼克山脉(Taconic Mountains),位于美国康涅狄格州西北部。
[7]胡希克山脉(Hoosic Range),即胡萨克山脉(Hoosac Range),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西部和佛蒙特州南部。
[8]莱顿瓶(Leyden jar)为最初的电容器,发明于莱顿城,故名。
[9]约翰·台彻尔(Johann Tetzel,1465—1519),德国天主教士,因受教皇委派兜售所谓免罪符而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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