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两座圣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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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给谢里丹·诺斯

    第一座圣殿

    “这太糟糕了,”我说,“多么美好的星期天上午,我从巴特利[2]一路走来,三英里,只为一件事。我来了,胳膊夹着祈祷书,可是,我却进不去。

    “太糟糕了。那个牛高马大、脑满肠肥、脸相凶恶的男人应答我谦卑的请求时,表情是如此轻蔑。他说教堂里没有楼座。这跟他说教堂不接待穷人毫无区别。我打赌,本人的新外套昨晚上做不好,那个冒牌裁缝却保证能做好,同样,我打赌这个明媚的早晨假如我盛装前来,往这个脑满肠肥、脸相凶恶的汉子手里塞点儿钞票,那么不管有楼座没楼座,我都可以在这座大理石建造的、镶嵌彩色玻璃的崭新圣殿里搞到一个好位子。

    “我站在大门前,站在教堂的正厅外恭恭敬敬鞠躬。我要么被革除了教籍,要么遭到了驱逐,大抵如此。沿路是一长溜金光闪闪的豪华马车,烦躁的马匹身姿骄纵,头颈油光锃亮。我猜想车子大概属于安坐其中的那些可怜罪人吧。如果说他们毫无保留地承认了这样的痛苦,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再瞧瞧附近那一群群说闲话的家伙,他们衣服光鲜、低声细语,帽子镶着金边,佩戴着精美的饰品。这一刻我若身处英国,会以为那是一帮子尊贵的公爵、荣显的男爵或诸如此类的人物,虽然他们只不过是些仆从罢了。——顺便插一句,我闪烁其词,好像很想混入他们派头十足的圈子。实际上,无所事事地站在一座华丽的圣殿外使你看上去跟个仆从差不多,似乎正利用主人去办事的空儿赶紧歇歇脚。要离开巴特利时,我扫了两眼祈祷书,觉得还是再回去比较好。——等等,有一道小门?就在那儿,在侧面,应该没错,是一道又低又窄的拱门。看不到人往里钻。十有八九,此门通向塔楼。这时我想起,在那么一座漂亮的新哥特式圣殿内,往往会有一扇窗子,位于底层的座位和其他事物之上,高居穹顶壁画的镀金云朵之间。依我看,如果一个人能攀到那扇小窗户旁,便可以悠然俯瞰下方的整个场景。我打算试一试。此刻门廊处空无一人。脸相凶恶的汉子肯定正忙着平整一些女士使用的靠垫,远在宽敞的过道当中。这下好办了。若小门没锁,我不难躲过满脸恶相的男人溜进去,在圣所内找个普普通通的位子,即使他不允许。太棒了!感谢这扇门!它并没有锁上。毫无疑问是敲钟人忘了锁上。现在,我像一只脚步极轻的老猫,偷偷摸摸向前走去。”

    沿着一条非常逼仄的盘旋楼梯爬了大约五十个石阶,我登上一个空荡荡的平台,它构成了方形巨塔的第二层。

    我仿佛置身于一部幻灯机内部。三面皆是宏大的哥特式玻璃彩窗,它们令相形之下贫乏无味的平台充满了各种日升日落、七色虹霓、流星以及璀璨的烟花焰火。然而,这不过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地牢,因为根本看不到外头的景象,假如我住在“坟墓”[3]的一间地下室里,情况将大致相同。中间的窗户上镶有一枚硕大的紫色星星,处于最显眼的位置,我忍着痛,刮了它两分钟,好看见一些东西,也不在乎造成什么严重的损害。透过玻璃一如透过眼镜窥望时,我惊骇得赶紧撇过头去。那个脸相凶恶的汉子光着脑袋,忙着把三名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轰向大街。只要一想到此人会发现我这个胆小鬼正从塔上偷窥他,又怎能不怕得发抖?我是擅自跑上来的,无视他至高的权威。他自以为干脆利落地赶走了某人,结果这家伙却窃贼似的潜入圣殿。有一刻,我几乎准备抓住时机,以最快速度跑回人行道上。然而另一条台阶高耸的雅各之梯[4]——这一次是木制的——引诱我再度往上攀登,只希望能找到一扇隐秘的窗子,在那里,我可以远远地参与圣事。

    此时,我注意到有什么东西,因为这儿的第一道奇妙光辉而未显真容。两根粗大的绳索,从我上方天花板高高的孔洞中垂下来,直落六十英尺,正好从那个地方的中心穿过,继而盘绕在巨型幻灯机的地板上。这想必是钟绳,它们颤动不已。如果脸相凶恶的男人得知有只老猫躲在某处东抓西挠,他要敲钟报警简直轻而易举。听!——啊,不过是管风琴——没错,是《来吧,让我们向主歌唱》[5]。我一方面身处其间,另一方面又身处其外。不管怎样,我保住了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我摘下帽子,拿出祈祷书,直挺挺站在雅各之梯的半道上,犹如站在教众之中,以精神而不是以身体加入这一场虔诚的狂欢。在他们头顶,我继续自己的攀升旅程。穿过各种各样不规则的小平台一路上行,最终我欣喜地看到了一扇小圆窗,除它以外,整面墙全无孔隙,塔楼在此跟教堂的主体衔接。窗前是一条狭窄、简陋的走廊,作用类似于桥梁,将一侧较低的楼梯和另一侧较高的楼梯相连。

    接近小窗时,能非常清楚地听见礼拜活动的声响,我于是知道它确实可俯览全部内景。然而出乎意料,我与远在下方的廊道以及圣坛之间,竟没有或脏污或洁净的窗玻璃阻隔。无疑是为了通风,这个洞眼并未装上任何窗框,仅以一张制作精细的金属薄网取而代之。当我手捧祈祷书,满怀渴望,首度来到这扇窗前,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犹如站在一道炉门前,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劲、奇异而灼热的气浪,伴随铁匠的呼吼朝我扑来,涌入胸肺。对,我琢磨,窗子一定是通风用的。我原以为此处十分怡人,可惜事与愿违。但叫花子哪有资格挑肥拣瘦。这座炉子让下边坐着软垫长椅的男女感觉舒适惬意,我站在上边光秃秃的走廊里,却由于它而受苦遭罪。此外,本人的脸膛已经被烤焦,脊背却很冰冷。不过我绝无怨言。将一只手放在耳后,离热烘烘的汹涌气流稍微远一点儿,我至少能够听清牧师的话音,并恰当回应。反正多亏有这么个地方。下面的信众根本想不到,他们头顶躲着一位信仰坚定的修士。这儿也极其适合虔诚的祷告,理由是我虽然视力正常,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可以断定,不会有法利赛人[6]来占我的位子。我喜欢这个地方,很欣赏这个地方,因为它够高。不知为何,高度蕴含着虔信真诚。天使的颂歌在高空回荡。所有美好的事物皆当升至高处。没错,天堂高高在上。

    如是沉思之际,那台辉煌的管风琴几乎就在我脚底下爆发巨响,好像一场地震。随即听见祈求上帝的呼喊:“引导他们,使他们永远上升!”我朝低处张望,许多人站在很远很远的下方,他们的脑袋在七彩斑斓的窗户中灼烁发光,形同古巴的太阳下熠熠生辉的鹅卵石河床。无论如何,假如我动手拆掉金属网,他们必然会朝这儿张望。金属网给我眼前的所有景物罩上了一层黑纱,唯有容忍其遮挡,我才可以继续观看下面发生的事情。

    还有一个现象令人吃惊,极为令人吃惊。如前所述,窗子是圆形的。我位于塔楼某处,光线昏暗,距离下方地面上的信众不少于九十或一百英尺。整座圣殿内,除了黯淡的玻璃窗再无其他光源,可是却很明亮,充斥着各种所能想象到的缤纷色彩。本人的观摩方式虽古怪,隔绝于外界,并且一路走过粗糙简陋、布满灰尘的楼道,可这栋华美圣堂座无虚席的壮观景象,倒也因此更让人叹为观止。我手捧圣书,应答无误,保持虔诚的站姿,脑袋却忍不住想,透过一块巫术玻璃,我正在俯观一场魔法师的巧妙表演。

    终于,诵经声、咏唱声相继响起。那位白袍牧师,仪态高贵,酷似无与伦比的塔尔玛[7],布道前,他站在阅书台后朗读赞美诗,接着又走进一扇侧门,消失不见。过了一阵子,我看到这个塔尔玛似的高贵男人步出同一扇门,重新现身,白色服装全部换成了黑色。

    发言者嗓音悦耳,举手投足无不感人肺腑,大伙无不心悦诚服,深受吸引,布道词也一定很雄辩,而且非常适合于一群富裕的听众。但因为牧师离开阅书台去了讲坛,我不像此前举行的仪式那样,听得相当真切。尽管如此,布道的主题从一开始就不断重复,随后又时时引经据典,以致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们是世上之盐。[8]”

    最终大伙低下头,开始赐福祈祷。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一动不动,仿佛他们全是些死者,没一个活着。突然间,这群信徒奇迹般苏醒,如同在审判日全体复活,同时咚咚声大作,犹如狂喜的沉重鼓点,盖过了管风琴的乐音。接下去,众人化为三股金光灿烂的洪流,涌向金光灿烂的通道,其中尽是欢快愉悦的点头和招手。

    我朝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投去最后一瞥,想到自己也该走了,于是合上祈祷书,把它放进口袋里。此刻我最好混在滚滚人潮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门外。我沿着长长的楼梯飞速往下跑,很快便抵达石阶底部,却大为惊恐——楼门已锁!是敲钟人干的,或者更有可能是那个永远不停窥探、满腹狐疑、恶形恶相的男人干的。起初他根本不让我进来,现如今,他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竟又不让我出去了。怎么办?我要不要敲敲门?绝对不行。这样做只会吓到从旁走过的人群,再说除了那个一脸恶相的汉子,谁也帮不上忙。而他一旦看见我,必定能认出我,没准儿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我这个可怜、卑微的礼拜者狠狠责骂一番。不,我绝不敲门。可是要怎样做才好?

    我束手无策,左思右想,直到周围归于沉寂。此时一阵咔哒声告诫我教堂正在关闭。突如其来的绝望之中,我连连拍门。但已经太迟,没人听见。我独自留了下来,孤零零置身于这座圣殿里,而仅仅是片刻之前,它还人多得胜过许多村庄。

    沮丧和孤独引发的奇异恐惧缓缓将我笼罩。近乎身不由己,我重新踏上石阶,越爬越高,直至又一次感受到热风穿过金属网吹来才停住脚步。我再度朝下方的广阔厅堂瞥了一眼,领略它无声无息的死寂。长长的一行行柱子在大殿上排列,并在侧廊拐角处丛集汇聚,陈旧的玻璃窗朝它们投下柔和、昏暗的光柱,一切都沉浸于遁世绝俗、苍莽幽深的氛围之中。我仿佛是站在毗斯迦山[9]上眺望古老迦南的林野。某一扇较低的窗户上画着一幅皮由兹教派[10]的《圣母子像》,似乎在向我表明他们是这片多彩荒原的唯一主人——真正的夏甲和她的以实玛利[11]。

    恐惧不断增长,我轻手轻脚返回幻灯机平台,透过刮缝往外看,望见没有被彩窗染色的明净天光,才重新振作了些许。但眼下该怎么办?我再次想到。

    我下楼来到门前,侧耳倾听,什么也听不见。我第三次踏上石阶,又站在幻灯机里,整个人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先重返圣殿的,我思忖,毋庸置疑是那个脸相凶恶的汉子和敲钟人。而最先上楼,到达我这儿的,铁定是后者。如果他看见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溜了进来,将作何反应?所谓溜门的家伙,大多丧行败德。解释是白费唇舌。我处境不妙。没错,我可以躲起来,等他再度离开。然而我如何能确定,他会不锁门就走?另外,遇到这种情况,我觉得一般来说最好的做法是抢先一步,大大方方宣布自己受困在此,免得被人发现,脸上无光。但怎么样告诉他们?楼门紧锁,又没人应答。这时候,我心急火燎地四下搜索,目光落在了钟绳上头。平日敲钟,是为了通知当地居民有陌生人到来。可我并不是一位访客。唉,我是一个溜门的家伙。不过,只要轻轻拽一下钟绳,自然一了百了。我三点钟还要赴约。脸相凶恶的汉子想必住得离教堂很近。他对异常的钟鸣肯定很敏感。哪怕最轻微的响声也会让他飞奔前来。我到底该不该敲钟?或许我可以向周边的住户求援。哦,不。稍稍弄出点儿动静就好,没必要吵得震天动地。对吧?最好自自然然把脸相凶恶的汉子引来,而非相当不自然地被他从这个极其可疑的藏身之处拖出来。或迟或早,我总得面对那家伙。宜早不宜迟,对吧?

    多说无益。我蹑手蹑脚走到钟绳旁,谨慎地拽了它一下。没动静。稍微用点儿劲。毫无声息。再加些力道。妈呀!我本能地捂住耳朵,这巨大的轰响非把人震聋不可。我也许激活了什么意想不到的装置。大钟准是在猛烈摇晃,它雷鸣般令人惊骇的咣咣声因此越发响亮。

    我琢磨,这一拽可算把问题全解决了。现在,除了原本自认为清白无辜的轻率信念已转变成绝望,我心中再没有任何思虑。

    不到五分钟,便听见下面传来奔跑的喧闹声。门锁一响,脸相凶恶的男人满头大汗,急急忙忙冲上塔楼。

    “居然是你!就在今天早上,我刚把你轰走了。怎么溜进来的?还敢敲钟!好你个混蛋!”

    他不由分说,凭两条强壮的胳膊蛮横地制住我,揪着我的领子往楼下拽,把我塞给三名警察,他们被钟声所吸引,正好奇地聚在大门前。

    抗议纯属徒劳。脸相凶恶的男人非要跟我过不去。他们将我视作一名目无法纪的罪犯、破坏礼拜天安宁的恶棍,押送司法大厅。第二天上午,法官看我长得斯斯文文,批准我接受不公开的审判。脸相凶恶的汉子则必须在周日晚上来见他。尽管我冷静应讯,案件仍极其引人猜疑,所以我不得不支付一笔数额可观的罚款,并且受到严厉的申斥,这才无罪开释,而我在赔礼道歉时态度谦卑,竟也让公众大为赞赏。

    第二座圣殿

    星期六晚上,一个外国人在伦敦城内,而且身无分文!他能指望获得什么样的招待?这个疲惫的夜晚,我该怎么办?女房东不会让我进门。我还欠她房租。她瞪着我时满眼怒火。所以,在这无边人潮之中,我必须慢慢挨到差不多十点钟,然后偷偷溜进屋子,爬上我黑灯瞎火的床铺。

    事情的始末如下。我十分丢脸地遭受大洋彼岸那座圣殿驱逐之后,便收拾好行囊连同自己受损的人格,前往友好、仁慈的费城。在那里我碰巧结识了一位有趣的年轻女士和她年长的保姆。姑娘自幼失去双亲,富裕的程度堪比克利奥佩特拉[12],但美貌有所不及。保姆则可爱如夏米安[13],但岁数更大些。出于健康考虑,年轻女士开始了历时长久的旅行。姑娘母亲的家族来自老英格兰,因此她将伦敦选作此行的第一站。为确保旅途安全,她俩正在寻找一名年轻的医生,他最好没什么急事要办,愿领取一份不多不少的报酬,担任姑娘私人的阿斯克勒庇俄斯[14]以及这位柔弱佳丽的护花使者。这么做非常必要,因为她们不仅要前往英国,接下来还要密集地巡游欧洲大陆,

    闲话不提。我来了,看见了,成了幸福之人[15]。我们登船启航。我们在大西洋的另一边上岸。顶着大海的晃荡,我累死累活地照顾那位姑娘足足两个星期,随后却遭到傲慢无礼的解雇,原因是年轻女士的娘家人劝她在怀特岛[16]过冬,说它多雾的气候有益于健康,比爱奥尼亚群岛[17]美妙的蓝色天光更胜一筹。爱国导致的偏见竟至于此。

    请注意[18],那位女士正可悲地逐渐衰弱下去。

    乘船之前,我已动用大约四分之一的薪水来购买服装,如今囊空如洗,只好在舰队街游荡。我去典当行抵押了一些不太重要的衣物,设法延缓了女房东更其凶残的进攻,同时努力寻找着可能会遇到的任何挣钱营生。

    为此,我漂流于难以形容的人群中间,他们每逢周末之夜便在大马路上欢闹,将伦敦城这头庞然巨兽的长街短巷统统填满。那天是星期六晚上。市场里,店铺内,每一个摊位每一张柜台都受到永不停息的潮水冲击。整个星期日,供给三百万男女的食粮源源不绝。他们之中很少有人像我这样饥肠辘辘。我已精疲力竭,被大众的旋涡抛向角落,如同一根稻草在挪威海的大旋涡[19]内浮浮沉沉。卷入这么一股回荡盘旋的激流,其恐怖可想而知。相较不名一文地客死于巴比伦城般辉煌的伦敦,倒不如葬身于大西洋无数鲨鱼的腹部。无依无靠,无亲无友,无家可归,我跌跌撞撞穿行在三百万同类当中。险恶的煤气灯把它们来自阴间的光芒射向潮湿泥泞的街道,照亮了既冷酷又凄凉的景象。

    唔,好吧,如果是赶上星期天,我还可以求助某个好心肠的圣殿女门房,让自己进入旅店般的礼拜堂歇息,坐在某张陌生的长凳上。但眼下是周末之夜。这是劳累一周的尾声,是一切的尾声,却不是我备尝艰辛的尾声。

    最终,我从混乱嘈杂的街巷间抽身离去,避开这舰队街与霍尔本[20]之间的都市喧嚣,来到一段安静、宽阔的马路上,它不是很长,没什么店铺,一头连接着斯特兰德大街[21],另一头与某条干道交错。此处相当宁寂,说不出的畅快之感油然而生,仿佛走进了一座大教堂周边的绿荫里,神圣的氛围使万物静息。静谧的街道上,两束雅致、明亮的光芒吸引着我。大概是什么道德或宗教的集会吧,我心想,快步朝那个地方走去,却惊异地看到两块高悬的宣传海报,说当晚尊贵的麦克里迪[22]将登台饰演红衣主教黎塞留[23]。几乎没人在这儿游荡,时间已经很晚,票贩子差不多全走光了,剩下的也沉默不语。正如我事后认识到的那样,这座剧院的确极适合演出,同时也维护保养得最为体面,无论是外观还是内部装潢。我恍惚觉得,整个街区其实是喧嚣、拥挤的汹涌乱流所生成的,本人为了抵挡这乱流,或者说在它一路裹挟之下,长时间奋力游泳——整个街区,我是说,这条怡人的街道似乎是因为剧场的缘故,才养护得如此之好。

    很高兴找到一座宁静的幸福剧场,我倚着门廊的柱子站了一会儿,跑过一张巨大的招贴海报时奋力摆脱自己的忧伤。没人打搅我。哦,有个衣服破破烂烂的小姑娘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一张挺长的单子,认认真真给我打分,然后离开。她相面术的独特本领很了得,马上断定我是个穷汉。招贴海报的尺寸巨大,呈现了公演剧目从头到尾每一场戏的详细情节,我读着读着,心中逐渐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想去瞧一瞧这位鼎鼎大名的麦克里迪如何扮演他那个鼎鼎大名的角色。看一出戏,休息一下疲累不堪的腿脚,以及更加疲累不堪的精神。要不然我该去哪儿休息,除非返回远在克拉文街的小阁楼,爬上自己冰冷、孤寂的床铺,望着稠黑如冥界大川的泰晤士河[24]。再者,我所欲所求并不仅仅是休息,还有愉悦。我希望融入快乐的海洋,与性情相近的人们欢聚一堂,举个最美好最崇高的例子,那就是置身于一场信念一致的虔诚集会之中。然而,即便穿大红袍拄镏金杖的考究绅士们受得了我孤单无友、破衣烂衫的样子,当晚也没有这样的活动可供参与。那些人把守着伦敦顶级礼拜堂的大门,不让我这种悲惨、衰疲的贫穷流浪汉前去亵渎神圣。这可不是小客栈,而是教会开设的旅馆,其中的座席实为按价租赁的一个个房间。

    想再多也没用,我思忖,毕竟此时是星期六晚上,不是星期天,所以唯有剧院会接纳我。于是,渴盼走入这座建筑的欲念最终把本人征服,我几乎开始考虑典当自己的外套,买票进场。可是在迷离惝恍的最后一刻,天意使然,我被一道突如其来的愉快召唤留住了,这声音毫无疑问充满着仁慈。我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男子,似乎属于劳动阶层。

    “拿着,”煤气灯下,他朝我直直走来,手里攥着一张红通通的门票,说道,“你想进去,我一清二楚。拿着。我有事得赶回家。拿上吧。希望你今晚愉快。再见。”

    我茫然不知所措,呆呆地任他把门票塞到我手上,感到十分惊讶、困惑,同时又深为羞愧。事实明白无误,我生平第一次接受了施舍。本人在奇异的漫游之旅中常常需要施舍,但我从未向谁伸过手,当然在这个幸运的夜晚以前也从未获得过施舍。他是一名陌生人啊,而且还发生于喧嚣伦敦的腹地!下一秒钟,我那愚蠢的羞耻感消失了,觉得左眼有些怪怪的,跟大伙的情况相仿,我左眼比较脆弱,可能是因为心脏也生在左边吧。

    我急切地四处张望。然而那位好心的赠予者已不知所踪。我注视着这张票。我懂了。这是一张发给入场者的条子,倘若你因为什么事想出来一趟,凭它便可以再次走进剧院。

    该不该使用它?我思索道。——什么?这是施舍。——但如果施舍别人很对很光彩,接受施舍怎么就反倒不对不光彩了?没人认得出你,大胆往里走吧。——施舍。——为何顾虑重重?终其一生,我们不得不全靠施舍过活,世上之人概莫能外。施舍如母亲照料婴孩般照料你,如父亲养育幼童般养育你。友善的施舍之举助你找到信念。而你今晚在伦敦遇到的所有慈悲,无不使你未来的生活受惠。任何一把刀子,任何一只攥着刀的手,今晚,在伦敦,你将听凭它们摆布。你,以及全体凡人,唯有忍受你仁爱的同类方可生存,他们的仁爱源于疏忽大意,而非源于行事表现。——别再自怨自艾,丢掉你可怜、可悲而又低劣的骄傲,你这个无亲无友的穷光蛋。——往里走吧。

    辩论结束。朝着那个陌生人前来的方向,我跨步走去,随即在大楼侧面看到一座低矮、破败的拱门。我穿门而入,不停往上爬,不停往上爬,走过各式弯折的楼梯,以及昏暗的楔形通道,它们光秃秃的墙壁让我想起自己在大洋另一边攀登哥特式塔楼的经历。终于,我来到一个高台上,看见一间似乎是哨亭或壁屋的建筑,开了扇神秘的窗户,里面有一张静止不动的人脸。如同神龛中的圣像,这张脸由两支青烟缭绕的蜡烛照亮了。我在此人面前小试牛刀。我向他展示戏票,他点了点头,允许我从远端的小门进入。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管弦乐提示我,目的地已近在咫尺,并且也令我回忆起自己站在家乡高塔的楼梯上,聆听管风琴颂歌的情景。

    下一刻,那座塔楼通风窗的金属薄网仿佛又一次魔幻地浮现在我眼前。窒息的热风再度灌入了我的胸肺。同样令人眩晕的高度,同样密沉沉、烟腾腾的空气。下方是寂静无声的人群,距离很远很远。我站在圣殿最高处的廊道内,谛听恢宏的乐音。但跟上次不同,我并不孤单沉闷。这一回我有伴儿。我并未身处池座的前排,自然也并未身处楼座的前排,不过却得到最为热情而恰当的欢迎,收获了愉快的陪伴,上次我可是孤家寡人一个。安静自适的劳工汉子,连同他们快活的妻子和姐妹,时不时有一个淘气鬼穿梭其间,他聚精会神、神采奕奕的脸庞由于亢奋和热气而发红,如画作上的小天使般徊翔于广阔凡尘的苍穹之下。廊道的高度实在令人震惊。扶栏低矮。我想到了深海探测,想到了锚链舱里的水手,他们排成一列,伴随着经久不息的音乐。犹如闪闪发光的珊瑚礁,透过深海的蓝烟,在下方很远的地方我看见半圆形剧场内坐满了女士,她们穿金戴银,胳膊熠熠生辉。可是,幕间休息时,管弦乐再度传来。此刻正在演奏鼓舞人心的国歌。乐声波动上升,撞到廊道的扶栏便破碎为阵阵浪花,化作旋律的泡沫,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本能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掏摸,这才发现我准是神经搭错线了。今天可没带着摩洛哥羊皮小书,再说此处也并非祈祷的场所。

    一转眼,从荒寂的街道走入这片令人困惑的热烈景致,我恍惚的心神很快沉迷其间。我察觉自己的胳膊肘被人有意推了推,于是转过身去,看到一名衣衫破旧、样子非常友善的男孩,亲切地递来一个咖啡壶和一只白镴杯子。

    “谢谢你,”我说,“但我不喝咖啡。”

    “咖啡?我猜你是个美国佬吧?”

    “没错,孩子,如假包换。”

    “我老爸去了美国,去碰碰运气。来一杯麦芽酒吧,来吧,美国佬,为了我可怜的老爸。”

    这个咖啡壶模样的罐子一斜,咖啡色的液体流注而出,我手里便有了一小杯不停冒泡的麦芽酒。

    “我不需要这个,孩子。实际上,孩子,我没带钱。我把钱包忘在住处了。”

    “没事儿,美国佬,为辛勤劳苦的老爸干一杯吧。”

    “慷慨的少年,我真诚祝愿你父亲长命百岁!”

    他望着我大放怪声,开心地笑了,随后他离开我,给周围的众人倒酒,收获了许多祝福。

    穷人并非永远一无所有,我想道。你即使身无分文也可以过得挺好。一个破衣烂衫的男孩也可以是个王子般的施予者。

    多亏那杯廉价却又没让我花钱的麦芽酒,我低落的精神才奇异地重新振作起来。这麦芽里准有好东西。那些美妙的啤酒花蕴含着极为甜蜜的苦涩。老天保佑这个了不起的孩子!

    我越是在高高的廊道上观察身边的男男女女,越是感到开怀。这儿并不宽敞,或者应该说相当局促,位置也是最差劲的,没什么人会爬上来看戏。此处唯一的优点,是雄踞于这座半圆形剧场顶部的皇冠之上。所以,它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你可以君王般俯视整座剧院,尽管舞台在几百英尺下方,却正对着你的眼睛铺展开来。好比身处高塔之中,窥视着大西洋彼岸的圣殿,此时此刻,我站在这里,也恰恰位于所有楼内结构的主桅杆顶部。

    这座独特的剧院十分严谨规整,四壁之内没有任何令你反感的事物。我静静坐在廊道上,目光澄澈,满含美好的爱意,注视着我周围以及我下方让人愉快的景致。另外,想到那天晚上的主演麦克里迪先生,是一位和蔼可亲的绅士,我同样非常满足。他远近闻名,声望崇高,造诣举世无双。他认认真真下足了功夫,千方百计完善、提升、改进自己的表演技艺。

    这时候,幕布升起,红衣主教出场。这个角色的外貌是多么惟妙惟肖!跟黎塞留本人一模一样!从高远的楼座上,我看到,彩绘窗户透下的光束照亮了庄严的大主教。这位假扮的神仆熠熠生辉,周围的哥特式装饰似乎已将他点燃,而那些斑驳的墙壁和漂亮的长廊正映射着玫瑰色的光晕。——听啊!同样沉稳、优雅、高贵的语调。看啊!同样威严的身姿。他可真把黎塞留演活了!

    他返回幕后。他肯定是进了演员休息室。他再度登场,戏服多多少少有所变化。我透过金属网望见的某些相似场景复苏了,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的记忆?

    大幕落下。数以千计的观众起身站立,激动地欢呼不已,声响震耳欲聋。他们的热忱显而易见。他们的兴奋毋庸置疑。那场演出在我记忆中独一无二。说心里话,这第二座圣殿简直无可比拟。难道仅仅是模仿的功效?扮演一个角色又意味着什么?

    此时音乐再次奏响,跌宕如滚滚波浪,我与所有情绪高涨的观众一起,欢欢喜喜走到了大街上。

    我回到孤寂的住处,那一晚没睡多长时间,倒一直在想第一座圣殿和第二座圣殿,以及为什么我这个身处外邦的异乡客,能够在其中一座里得到最好的施与,而在本国,在自己的土地上,却被人轰出了另一座的大门。

    注释:

    [1]此篇原题“The Two Temples”,作者生前未发表,首刊于伦敦康斯特布尔出版公司(Constable & Co., Ltd.)1922年至1924年间出版的《赫尔曼·麦尔维尔作品集》(The Works of Herman Melville)。

    [2]巴特利(Battery),美国纽约市的一个地区,位于曼哈顿岛南端,现为一座公园。

    [3]“坟墓”(the Tombs)是纽约市曼哈顿拘留所(Manhattan Detention Com-plex)的别称,建成于1838年。

    [4]雅各之梯(Jacob’s ladder),典出《旧约》,象征通往神圣和幸福的途径。

    [5]《来吧,让我们向主歌唱》(Venite, Exultemus Domine),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作曲家威廉·伯德(William Byrd,1539或1540—1623)的作品。

    [6]法利赛人(Pharisee),犹太人中的一个宗派,强调严格遵守摩西的律法,反对耶稣。

    [7]塔尔玛(Talma),应指弗朗索瓦_约瑟夫·塔尔玛(François-Joseph Talma,1763—1826),法国演员,是他那个时代首屈一指的悲剧明星。

    [8]“你们是世上之盐”(Ye are the salt of the earth),典出《圣经》。耶稣曾对他的门徒说:“你们是世上之盐。”喻指其为精英、中坚力量。

    [9]毗斯迦山(Pisgah),位于死海东北方的一座山。据《圣经》所述,先知摩西曾在此山顶上,眺望迦南。

    [10]皮由兹教派(Puseyism),产生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英国国教会中的一个流派,因其创始人之一是牛津大学神学家皮由兹(Edward Bouverie Pusey,1800—1882)而得名,又称崇礼派。

    [11]夏甲(Hagar)和以实玛利(Ishmael)为《圣经》中的人物。先知亚伯拉罕的妻子撒拉年高无子,于是将自己的埃及女仆夏甲送予丈夫做妾,生下以实玛利。此后夏甲和以实玛利被逐,在前往埃及的途中迷路,终得天使指引居住于巴兰的旷野(Desert of Paran)。

    [12]克利奥佩特拉(Cleopatra),应指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克利奥佩特拉七世(Cleopatra VII,前69—前30),她以美艳闻名于世。

    [13]夏米安(Charmian)是克利奥佩特拉七世的侍女,忠实而且善于给主人提建议。

    [14]“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原文为“Esculapius”,如今更多写作“Asclepius”,希腊神话人物,太阳神阿波罗之子,被尊为医神。

    [15]“我来了,看见了,成了幸福之人”(I came; I saw; I was made the happy man)是戏仿尤利乌斯·凯撒的名言“我来了,看见了,征服了”(Veni, vidi, vici)。

    [16]怀特岛(Isle of Wight),英国南部近海的一座岛屿。

    [17]爱奥尼亚群岛(Ionian Isles),希腊西岸沿海的长列岛屿群。

    [18]“请注意”原文为拉丁语“Nota Bene”。

    [19]挪威海大旋涡(Norway Maelstrom),位于挪威西海岸的沃尔岛和莫斯科埃岛附近,由潮汐造成。

    [20]霍尔本(Horborn),伦敦西区(West End of London)的一个地区。

    [21]斯特兰德大街(the Strand),伦敦中心区一条主要街道,从特拉法尔加广场向东一直延伸至圣殿酒吧,它位于伦敦城的部分即为舰队街。

    [22]麦克里迪(William Macready,1793—1873),英国演员。

    [23]红衣主教黎塞留(Cardinal de Richelieu,1585—1642),法国教士,贵族和政治家。他身兼红衣主教和波旁王朝第一任黎塞留公爵的头衔,并且是法王路易十三的首相。

    [24]“冥界大川”原文为“Phlegethon”,可直译为“弗莱格桑河”或“火焰之河”,是希腊神话中的地狱五大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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