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图勾画本文所展现的性格，势必做不到十全十美。无论如何，以下就是我对某个人的描绘，而他恰恰也是这篇简记打算叙述的主题。[4]
船员花名册上登记的名字，并非总是一位水手的真名，同样，它并非总能揭示他来自哪一个国家。作为本文标题的姓名可以印证这一说法，它长期跟随一个服役于战舰上的老水手，此人的早年生涯我们无从得悉，要去探寻那些旧事是枉费心机。他始终认真负责，恪尽职守，长官自然对他十分敬重。至于同船的水手，如果说谁都找不到理由喜欢一个如此另类的伙伴，那么也没有谁敢在他面前表现丝毫放肆。你若试图这么干，定将看到他警告劝诫、严加制止的眼神。
终于，他年纪大了，就从桅楼长的岗位退下来，换成一个较低的职衔，在主桅下面做事，任务也不过是协助同伴、施放船缆和挽牢绳索等等。可纵使如此，加上值夜，对于一个年届七旬的老水手而言，没过多久便不堪重负。于是乎，他拴好了自己最后一条帆缆，悄悄步入船舶停靠的朦胧码头。
不论他原本性情如何，至少在往后的旅程里，老头子是以不爱交际而著称的。他并不像一些受腰痛折磨的老水兵那样冷淡生硬，也不像印第安人那样沉默奸猾。然而他十分阴郁，总是喃喃自语。他嘟嘟囔囔的低声独白往往辅以极端怪异的表情或姿势，在一位随船牧师的加尔文式想象当中，这无疑是他对昔年某些卑劣勾当的悔恨自责。
他脸孔给人粗犷、刚强之感，好比铁铸一般，但眼睛下方因受损于一颗霰弹爆炸而布满了密集的蓝黑色斑点。依照惯例，他身为主桅手，与舰上的值日军官谈话会脱下帽子，这时他久经曝晒的前额便如同十月份一弯棕色的新月，浮现在一团不祥的云朵上方。伴随他阴郁个性的，正是这可怕的面貌特征，它产生于一次纯粹的意外，并且变成谣传的源头，唯一的源头。有些卫兵说，他年轻时在基斯群岛[5]和墨西哥湾[6]当过海盗，是拉菲特[7]杀人团伙[8]的成员。可以肯定，他曾经在政府下令搜捕的船只上干过活。
身材方面，此人有点儿塌肩，很像那位迦特城的冠军[9]。他双手又厚又硬，短指甲[10]犹如皱巴巴的角质。头颅极为健硕，须发蓬乱，铁灰色的胡子宽似舰队司令的信号旗。整个航程中不停阴沉流淌的烟沫，朝他唇边画下难以磨灭的条痕。借着白天值守的当儿，他不声不响，独自躺在火器甲板一处由黑色大炮阻隔而成的湾洄里。他穿着破旧不堪的外套，仿佛是加利福尼亚山脉的大灰熊[11]，躲进自己唯一的洞穴中凄凉等死。
老头子在岸上的栖身之所——紧挨大海，离码头不远——可以让他整晚整晚待在屋内，舒心惬意，想找人做伴就招呼几个朋友。有时候，他甚至很大程度上摆脱了自己的阴郁冷漠，那是一个长年在主桅下风吹日晒、顿顿吃腌马肉的健壮老家伙的阴郁冷漠。
假如有陌生人走过沙滩，走近这个躺在一根旧桅杆上晒太阳的老头子，向他友善致意，会收获礼貌的回应。而你若要深入交谈，离开时会觉得，自己刚才是在跟一名风趣的怪客、一位机智的哲学家讲话，他并不缺乏冷酷无情的所谓常识。
上岸一段日子后，他有个奇特的习惯引起了人们注意。偶尔，当老头子自认为已完全独处时，会把他那件缝缝补补的格恩西长衫的衣襟拽开，久久凝视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如果这一刻碰巧被人撞见，他会迅速掩盖一切并满含怨恨地嘟嘟囔囔。
老水手这诡异的行为唤起了某些无聊之辈的好奇心，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寄宿者没人敢直接问他此举的缘由，或者问他身上到底有什么玩意儿。结果迷药也成了探究真相的手段之一，以谨慎的剂量悄悄落进他吃晚饭时使用的大茶碗。次日上午，几个衣服破破烂烂的男人低声对老汉说，昨晚很抱歉，为寻找答案他们来了一次破门而入。
老头子把这帮人拽到角落里，鬼鬼祟祟朝四周扫了一眼。“听着。”他说，随即讲述了一个可怕的故事。它伴以令人战栗的猜想，十分模糊，不过对迷信而无知的头脑来说弥足珍贵。他向大伙公开的，其实是一个靛蓝色和朱红色相间的十字架刺青图案，位于胸膛靠心脏一侧。一道发白的伤疤，又细又长，斜斜穿过十字架并使色彩黯淡，它似乎来源于一记利刃劈斩，因格挡或闪避而不够完整。受难十字架是水手中常见的文身[12]，往往刺在前臂上，刺在躯干上比较少见。至于伤疤，这位老主桅手曾在海军正式服役，据说他与登船的敌人交战时，挨了刀砍而留下创痕[13]。不无可能。然而，寄宿处的流言却对这一发现另作解读，最终传到女房东的耳朵里，令老水手沦为过街老鼠[14]，打上了邪魔的烙印，其下场恐怕将是横遭驱逐，以免钉在房门上的马蹄铁所带来的好运[15]受到抵消，化为乌有。幸亏那位女士通情达理，不迷信马蹄铁。她耐住了性子。再说老水手每周按时交房租，又从不吵吵闹闹或给人添麻烦，于是听到人们提议要收拾他，她一概装聋作哑。
大伙在他面前一贯不动声色，所以老海员根本不知道暗中发展的事态。他在船上从未听说过自己被同伴们认为是海盗，因为他嘴边有一道不起眼的雄狮般的弧线，仿佛在说“别惹我”。现如今，他在岸上也并不清楚相同的谣言已如影随形。如果他生性合群，本可以从日常交往中有所察觉，并徒劳地探究原因。无论是否站得住脚，某些假消息已在不少场合冒头，就如同船员们所说的晴燥风暴[16]，它袭来时既没有雨水相伴，也不见电闪雷鸣，可这类无影无形的狂风同样能造成海难，然后人们会问——谁干的？
因此奥姆继续走他自己的孤独之路，不受外界的打扰。但重要的时刻一直无声无息逼近，不可阻挡。退休后，这个老迈的巨汉越来越与世无争，欲望日益衰减。对于天性粗犷之人，尤其是长年跟水打交道的船员和跟泥土打交道的农夫，这番欲望的衰减经常会使记忆蒙上一层轻纱，令人不再硬朗，兴许还多多少少令他们淳朴或不淳朴的本性陷于昏沉状态。
不过，且让我们给这篇注定不完美的简记画上句号吧。
晴朗的复活节之后，是一段足以引起风湿病的天气，大伙发现奥姆死在了一片高台上，独自一人，面朝大海，正俯瞰广阔的港湾，他就是从这儿离船登岸，结束水手生涯的。高台很平坦，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在和平时代谁也不多瞧一眼，任何人都可来此藏身避祸。它上面架了一排锈迹斑斑的旧式火枪。老头子倚着其中一杆，两腿在身前直直伸出。他的陶制烟斗断裂成两半，斗嘴里空空如也，毫无残留，说明他抽完了最后一点儿烟丝。老人脸冲着通向大海的水道，眼睛睁着，死后仍在凝望曚曚昽昽的海面，以及来来往往或于一旁下锚停泊的依稀可见的船舶。他断气前在想什么？如果关于他的流言之中潜伏着一星半点真实，那么这些念头里是否会有少许愧疚、忏悔？又或者两者皆无？毕竟，他的阴晴不定和嘟嘟囔囔，他奇特的行为、突如其来的动作、古怪的耸肩和狰狞的表情，统统只是些诡诞的附加物，如同一棵老苹果树的瘤子、疖子和弯折，它不凑巧生长在环境恶劣的山地上，岂止要承受许多暴风雨的吹袭，还要因为偶然扎根于石隙而遭到压制禁锢。简言之，宿命，眼下已不再将他团团包围的宿命，是不是它把老头子塑造成今天的面貌？即使他确实隐瞒了一些讳莫如深的往事，那又怎样？有时候，这类沉默是对旁人而不是对当事人自己益处更大。
不，让我们姑且相信，上文提到的欲望衰减始终在帮助他，而他陷于沉睡，其身前的苍茫大海唤醒了模糊的记忆，使之恍恍惚惚回想起广袤世界的众多美丽、遥远的风景。他埋葬于其他水手中间，陌生人在一块荒凉的土地上为他举行了最后一场仪式，墓旁尽是野蔷薇，枝繁叶茂，无人照管。
注释：
[1]此篇原题“Daniel Orme”，作者生前未发表，首刊于伦敦康斯特布尔出版公司（Constable & Co., Ltd.）1922年至1924年间出版的《赫尔曼·麦尔维尔作品集》（The Works of Herman Melville）。
[2]提香（Titian Vecellio，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
[3]斯图尔特（Gilbert Stewart，1755—1828），美国画家。
[4]本文前两段，出自Harper Collins版本，为La Spiga-Meravigli版本所无。
[5]基斯（Keys）群岛，位于美国佛罗里达州南部海岸外的珊瑚礁群岛。
[6]“墨西哥湾”原文为“the Gulf”（海湾），译者根据上下文推测此处的海湾为墨西哥湾。
[7]拉菲特（Jean Lafitte，约1780—约1823），海盗首领，活动于美国路易斯安那州以及当时为墨西哥领土的德克萨斯州沿海。
[8]“杀人团伙”对应的原文“murderous crew”出自Harper Collins版本。La Spiga-Meravigli版本在此作“marauding crew”，即“抢劫团伙”。
[9]“迦特城的冠军”（the champion of Gath）是指《圣经》记载的巨人歌利亚，他被称为“来自迦特城的非利士人冠军”（the Philistine champion from Gath）。
[10]“短指甲”对应的原文“short nails”出自Harper Collins版本。La Spiga-Meravigli版本在此作“thumbnails”，即“拇指指甲”。
[11]加利福尼亚山脉的大灰熊（Great Grizzly of the California Sierras）应指加利福尼亚灰熊（California grizzly），这一灰熊亚种已灭绝。
[12]“受难十字架是水手中常见的文身”对应的原文“The cross of the Passion is often tattooed upon the sailor”出自Harper Collins版本。Spiga-Meravigli版本在此作“Now, the Cross of the Passion is often found tattoed on the sailor”，意思大致相同。
[13]关于这一创痕，Harper Collins版本在此明确说“刀疤”（sabre mark），而Spiga-Meravigli版本则为“战斗留下的伤疤”（battle-mark）。
[14]“过街老鼠”原文为“man forbid”。
[15]英美社会相信在门上钉马蹄铁能带来好运。
[16]“晴燥风暴”原文为“dry temp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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