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梦-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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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谁在墙外的暗处窃窃私语?声音轻盈如风吹秋叶:好不好?好。真有那么好吗?真有那么好。被这声音惊醒,吕贝卡大睁着眼,视野内却漆黑一片。天还没有亮,他想:天真阴啊,连一点月光都看不到。他想:我却这样醒来,不知这是否就是大人所谓的“失眠”。他决定就这么睁着眼等下去。可等得太久,天还没有亮,他有些沉不住气。早上醒来去读小学一年级,昨天还跟那个小女孩儿说过。或许他们还在同一个学校里呢。想起这个,他就兴奋不已。可是,天还没有亮。

    想找个理由吵醒父母提前看看新书包。可又想到父亲可能才睡去不久。每晚酒吧的演出总使他满身疲惫。母亲也会不高兴。自从吊扇坠落事件发生之后,她就一直处在不悦之中。那劣质古旧又落满油尘的吊扇;那飞旋而下砸碎衣柜玻璃的吊扇;一团滚动的流火包裹着刀剑。因此,他惧怕父母的房间。记得那时候他还更小,睡在父母的中间,如同在摩托车上夹在他们中间一样。父亲还在工作的前半夜,他总把小身体蜷起来,脊梁紧贴母亲的小腿肚——那里的温度恰当地能让人安睡。但大概父亲对此并不苟同,他更喜欢母亲的其他部位。

    凌晨两三点,吕贝卡和母亲已经睡了一觉,父亲回来了。先是开锁的声音,那个灵巧的锁鼻子弹出清脆的声响,就像侠客在黑夜中抽出了宝剑。父亲推开门,关门,销门。钉着铁掌的大头皮鞋,在水泥地面上跫音嘹亮。先在狭小的客厅脱下上衣,丢给沙发。或者连裤子也脱掉,却把琴拎到卧室里。他要再弹几段乐曲方能入睡。浮躁的琴声在沉寂的黑夜里发出空洞的回响。想要结束弹奏却又无法放弃弹奏。有时,他只用一只有力的左手,敲击琴弦并滑出旋律。右手不安地伸到被子里,摸到吕贝卡——那不是他的目标。把手指屈起,用弗拉门戈奏法弹在吕贝卡的屁股上,拍拍说:滚一边儿去。这句话对吕贝卡而言是亲切的。他把自己蜷得更像一个肉球,如同在母腹中,窃笑不已。父亲终于摸到了母亲的乳房,这时他更是在琴与乳房之间无法取舍。他会显得更加不安。喉结在愈加躁乱的吉他滑音间滚动。冰凉不安的钢丝弦。也就是在某一天,父亲在这不安里鲁莽地丢掉琴,朝床上爬的时候,一脚踩进了琴孔。吉他发出慌乱的噪声。父亲的脚陷进被踏坏的琴箱里,甩也甩不掉,拔也拔不出。他就那么气急败坏地在房间里踏着一只“吉他靴子”大喊大叫,喊亮了窗外高楼上的好几盏灯。吕贝卡窃笑得更厉害了。瞧见父亲那模样,就像沙滩上可怜的寄居蟹。

    刚开始有这样的记忆,以为父亲在虐待母亲。母亲明明骂着:滚开,你这只鬼。母亲还挣扎过。父亲却在强制执行他不安的欲望。吕贝卡便怒不可遏地在床上踢腾起四肢,必要时他还用到了哇哇大哭。父亲不耐烦地用一床小被子把他卷起,一脚踹到了地板上。如果他再哭,父亲会把他丢到门外去。于是,他不再哭。倘若不提出重返的请求,父亲就会折腾完母亲后昏昏入睡,而吕贝卡要在水泥地上度过整个夜晚。

    吕贝卡逐渐意会到,母亲显然喜欢父亲的侵扰。当父亲的手抚摸到母亲的乳房时,无论是隔着内衣,还是伸进内衣里面,抑或是解开扣子,母亲发出含混的呢喃,绝不是生气的。隔壁的老太婆总在深夜里冗长沉闷地叹息;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耿叔叔终日呻吟不止。但和这些相比,母亲发出的声音更贴近老猫的呼噜声。外婆豢养的那只老猫,当去抚摸它的毛发,当然要用适当的方式,它便会微闭双眼,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当然,这是从声音所传达的情绪上来理解,而非声音本身。那句“滚开,你这只鬼”从母亲嘴里骂出来,由于用着另外的语气,也不再是这句话的本意。母亲笑着骂出声。在母亲的笑意里,吕贝卡了解到,母亲对父亲的侵犯是满足的、休闲的、容易接受的、没有必要改变既定方针的。

    某个前半夜,吕贝卡忽然睡意全无。或许是在梦中重温了这些场景,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忽然像父亲一样转过脸来抚摸母亲的小腿,并用舌头舔了舔。他这样弄了很长时间,觉得脖子和手臂都很酸。睡梦中的母亲却只像被蚊子叮了一样伸出手来挠了挠,之后再无动静。于是,吕贝卡有些艰难地爬到母亲的胸前,去抚摸母亲的乳房。母亲刚好睁开眼,吕贝卡就学父亲说:芳芳,我爱死你了。说完,他埋下脑袋认真地含住母亲的乳头吮起来。母亲像被人挠了腋窝,咯咯地笑了起来。母亲伸出手来抚摸着他的脑袋,手掌显得很无力。吕贝卡努力地吮着。母亲呻吟了一声,笑得更厉害,甚至捂住了嘴巴。但很快母亲推开了吕贝卡,母亲望着天花板发呆。忽然捧起吕贝卡的脑袋使劲亲了一口,说:你这只讨厌的小猫。接着,她把吕贝卡重放回了她的小腿肚上。

    飞旋而下的吊扇像一场大爆炸,成为吕贝卡噩梦的主要内容。尽管吊扇已经被丢进了垃圾场,并买来一个质量有保障的立式电风扇取代了它,但吕贝卡仍不时在梦中战栗,有时甚至捂着耳朵哇哇大哭。于是,父亲在仅余的另一个房间里,用纸盒子垒起了一张轻便的小床。躺在这张床上的头一个晚上,吕贝卡默默无声地流泪。他感觉自己被父母抛弃了。他执拗地认为会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他的噩梦,父亲却解决得那么草率。但无论如何,睡在这张摇摇欲坠的床上,睡在这个无人侵扰的小房间,他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噩梦的余孽已仅存于父母的卧室。每当他站在父母的房间门口,望着那个已换上新玻璃的衣柜,他仍能感觉到有直升机悬停在窗口嗡鸣,并有随时可能撞进来,砸碎一切的危险。扇叶在漆黑中旋舞着瞬间划破衣柜的情景,成为他永远惧怕吊扇的理由。他在成年之后,也不愿意进任何有吊扇的房间,无论对方向他保证那有多么安全。他会瞪大眼睛来形容:你如何都想不到,那简直是一只放着烟花的血滴子,它的杀伤力绝对会让你触目惊心。

    别人会笑笑说:你太怕死了,吕贝卡。

    吕贝卡也会笑笑说:你不懂,我不怪你。

    接着,他会补述说:我怕的是火光,不是死。

    吕贝卡圆睁双目,盯着一片黑暗。现在可能只有四点钟吧?父亲才刚刚睡下。倘若是五点,就可以透过窗户看见些微蓝的夜色了。不知自己怎会醒得如此之早,但也只好继续等下去。相信即使找到合适的理由去看新书包,他也不敢在夜里站到父母的卧室门口。想起昨天,就在昨天,母亲还说:我们坚持得住,嫂子。于是他也默默地对自己念叨:我们坚持得住,嫂子。

    才念叨完这句话,一股强烈的尿意不禁使吕贝卡寒噤。他哆嗦一下脑袋,忍住了。后来,他想到有只结满尿垢的红塑料痰盂就在自己的床角。那是他的夜壶。想起这个,他乐不可支。他想坐起身,拉亮电灯,就像平常的每一个晚上起床撒尿一样。可嘭的一声,脑袋重重地撞到一个硬物。疼痛使他恼怒,四周却漆黑一片。现在,他知道上面有东西。现在,他知道上面的东西坚如磐石。脑袋却脆弱一如蛋壳。他学乖了。现在,他知道不可再抬头。但他还搞不清楚状况。他摸索着寻找出口。左边?是墙壁。右边?是一块布。他摸了摸,布后面是空的,于是他像只壁虎一样,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

    猛烈的光线刺得他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护住眼睛。

    毫无疑问,吕贝卡不知何时滚到床下,睡到了现在。天早已大亮,而被床板和被单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床下,却永远是无穷无尽的黑夜。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从身边的铁床,挨着墙壁的衣柜,靠窗的书桌来看,这是一间卧室。但却不是他平时睡的那间卧室。地板是红色的泛着光亮的木材,而以前他房间里没有地板,只是掉了皮的水泥地面。现在这房间的墙壁很白,上面贴着一张拼贴的风景画,他似乎记得母亲买来过这个东西,说是为了培养他的耐性,不至于变得像他的父亲。他还记得自己似乎曾经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把它们拼凑成样品图上的画面。但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墙壁,不应该是这样的画。他想起他第二天要去上一年级,他想起睡觉时他还盯着墙壁想:这墙纸皱得就像外婆的脸。而墙壁上贴的画,应该是《女人与自行车》,那是母亲最喜欢的画,所以她把它分别临摹成不同的样本,每个房间各示一份。在吕贝卡的印象里,魔鬼的形象就是那幅画,但他并不害怕,也不会做噩梦。

    可是,这究竟是在哪里呢?吕贝卡觉得大脑里就是一团黏糊糊的油画颜料。他什么也想不清楚。但撒尿的事却迫在眉睫,刻不容缓。于是,他揉揉磕疼的脑袋,站起身来。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有找见他的小拖鞋。于是,他赤脚从房间里走出来。接着,他看到了很大的客厅,太阳高高地挂在窗外的海面上。天空湛蓝得没有一缕烟云。清澈的光线透过干净的大玻璃窗投映在地板上。带点咸涩的海风徐徐吹来,白色的窗帘在那些光影上晃动。多好的天气啊!这让吕贝卡心情舒畅,甚至忘掉了要撒尿的事。

    母亲的画架就支在窗前。母亲穿着一条白色的绸布长裙,正专心致志地盯着画板。在她的画笔下,一张女孩的脸正逐渐圆润起来。吕贝卡走到母亲身边,在明亮的光线里,注视那幅画。尽管需要踮起脚尖,但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他说:真像戈雅。

    母亲眼睛微微朝下瞟了一眼吕贝卡,饶有兴致地说:戈雅是谁?

    吕贝卡说:黑伯伯的女儿嘛。

    母亲转过脸来,把目光放到吕贝卡的脸上,稍显惊讶地盯了那么两三秒钟,说:我以为那时候的你还不记事呢。说着她把捏在手里的画笔朝画面上轻轻刷了两笔——刷的是女孩的眉毛。接着她说:那姑娘不叫戈雅。

    吕贝卡坐在母亲斜对面的一把凳子上。说:那她叫什么?

    母亲说:过去好几年的事了,我怎么还记得?可能叫赵莉?或者赵小莉、赵莉莉,随便你怎么叫都可以。母亲说着便笑了起来。不知道是在笑吕贝卡,还是笑自己。

    吕贝卡低着头想了一下,说:她昨天明明告诉我她叫戈雅的。我记得很清楚!吕贝卡的语气斩钉截铁,而且由于在反驳权威,强鼓起的勇气使他脸蛋涨得通红。这让母亲又笑了起来。母亲很无奈地摇摇头说:你是越来越像你爸爸了。

    吕贝卡找到厕所撒完了尿,不知道是由于不习惯坐便器还是想到了别的,他忽然显得很生气。他再次站到母亲面前,说:我今天早上应该早起的,你为什么不喊我起床?

    母亲继续盯着她的画,轻描淡写地说:今天是星期天。

    吕贝卡更加生气了。他认为这是母亲的一个玩笑。他认为母亲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开玩笑。他站起身来,对母亲说:我要去上学了。给我新书包。

    母亲说:什么新书包?

    吕贝卡跺着脚说:我今天要上一年级了呀!昨天我们从黑伯伯家回来后不是说好的吗?我今天要早起,背上新书包,爸爸送我去学校。对了,爸爸呢?

    母亲转过脸来盯着吕贝卡看了好一会儿,她看见儿子的鼻翼由于焦急、委屈、生气而一起一伏,她再次笑了起来。她用一只没沾染颜料的手在吕贝卡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说:你睡迷糊了,吕贝卡。现在你在读四年级。去去,她扶着儿子的肩膀说,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吕贝卡却恼怒地推开母亲说:我要去上学!接着他在沙发上看见一只蓝色的书包,他不明白新书包为何已经如此破旧,但他不管,他拎起它便跑到了家门外。

    他在海边的那条水泥马路上跑了很久,终于停了下来。路边的沙滩上,那些放风筝的游人使他明白了,这并不是那条通向学校的路。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使他明白了,他早不住在那个被高楼遮住阳光的小院子了。过长的睡眠中,早已遗忘的往事突然造访,而且那么清晰,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使他误解了时间、空间,以及置身其中的自我。他今年读小学四年级,下礼拜的数学课本上将学到一些简单的图形——譬如圆,这已确定无疑。一切已经发生过的,从离开黑伯伯家之后的事实在吕贝卡的脑海中电影片断般闪回,他看到了演唱会、雅马哈125、飞落的鼓槌、医院、精神病院、火光、外婆的脸、搬家……接着,他回到了真实的,活在当下的自我。但这些真实经过的往事使他感到痛苦。他真希望这不是一夜的暂忘,而是永久的遗忘。他发现,在去黑伯伯家之前的日子,他都是幸福的。而在此之后,他明白了忧伤。这是父亲经常念叨的一个词:忧伤。尽管不懂它的含义,但比照记忆中父亲的表情,吕贝卡觉得自己当前的感受就是忧伤。于是,这扑面而来的忧伤,使这位年轻人弯下身子,哭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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