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梦-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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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忧伤的歌曲总在欢笑声中响起;忧伤的歌曲总在他们的欢笑声中响起。唱一支歌吧,叫《驾拖拉机远去》;趁着月色我们驾拖拉机远去……”

    夜色微醺,当父亲喑哑的歌声响起时,醉意阑珊的客人们相继离去。他们掀开门帘,他们走下台阶,他们跨出门槛,他们走出巷口,踉踉跄跄消失在蓝色的月光中。但通常他们走不了那么远,很少有人能在酒醉的黑夜里顺利踏上归家的路途。他们掀开门帘就情不自禁地呕吐;他们走下台阶就义无反顾地跌倒;他们跨上门槛就责无旁贷地哭泣,拍着大腿,抹着鼻涕,哭得像一群即将步入孤儿院的孩童。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伤心,谁也不知道他们竟可以伤心得如此无以复加、难以劝慰。有时候不得不打电话通知对方家人,或者在巷口打一辆三轮车,人力或者机动的,这需要另外花掉两到三块钱。

    喝醉之前,他们都在大声笑、大口喝酒,用京城学来的平原口音修正他们的海滨信仰。嚼小章鱼有时候需要多用点力;蛤蜊壳堆在饭桌上像伶牙俐齿的姑娘制造的硬果壳山丘。在小得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厨房里,母亲在蜂窝煤炉上不厌其烦地炒着下一盘蛤蜊,下一盘小章鱼,下一盘虾皮,下一盘扁米,供不应求。有时等得太久油还不热,那多半是由于劣质煤球燃着燃着就灭了。需要重新生炉子,需要找点旧报纸、干木柴,破扇子扇得满屋子呛鼻子的青烟,吹得满脸黑乎乎的烟灰,四十瓦昏黄的日光灯下,乱糟糟心烦意乱忙得满头大汗。他们总把盘子舔得干干净净,大呼小叫:嫂子(弟妹),该添菜了。继而转脸对父亲说:勇子,你这老婆画画还行,做家务可不及格,换我就休了。言罢酒桌上腾起肆意的哄笑。

    吕贝卡歪卧在一张破沙发上无所事事地掰一个塑料魔方。尽管沙发上磨破的人造革下冒出的弹簧被母亲用一条旧线毯盖住了,可仍硌得吕贝卡的屁股老不舒服。黄昏的旧巷子里传来远处夜市的嘈杂声,某家录像厅劣质的电影音效,各家厨房的切剁声、油炸声、锅铲碰撞声,一小撮什么人交头接耳地在墙根前遛过,仿佛将香味也投进了吕贝卡家的破院子里。吕贝卡的肚子咕噜了两声,他想说我饿,又怕母亲像离开黑伯伯家后那样恶狠狠地告诫:以后再这么丢脸哪儿也别想我带你去。他还是想随父母出去的,他想再见到戈雅,于是他忍住了。

    父亲喝得差不多了,就抱过吉他来,唱一首新创作的歌曲。还没唱完他们就张口称赞,都是现有的词儿:勇子你真他妈朋克;勇子你是全中国唯一的朋克,虽然你还不出名,但是……父亲挺不高兴地打断说:能不能不说后半句?

    喝得眼睛微闭的人却陡睁双目:那可不行!你没出名就是没出名,这是事实!

    父亲说:出名怎么着,不出名又怎么着?老子不在乎!

    他们就说:别装清高了。谁不想出名?不出名你很不爽,这谁都知道。

    父亲垂头丧气地放下吉他,再从木盆里舀一勺酒灌下去。“几杯烧酒饮落喉,目眶红红没胃口。”父亲还不出名,这不但是事实,还是个问题。家里有客人在黄昏喝酒,基本都在父亲丢了工作的日子。一个大学没毕业就开始在酒吧、歌舞厅做场子的摇滚歌手,却到儿子四岁那年还没学会去适应一些谋生的规则。一个胖子把一叠钱甩到舞台上,说:给老子唱一首《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父亲二话没说就把钱丢了回去,说:后天再说吧。胖子一摆手,哗啦啦一群大汉冲上前去,把父亲暴揍一顿。“拍拍身上的脚印,振作疲惫的精神,前方也许尽是坎坷途,也许要孤孤单单走一程……”酒吧老板把工钱结了,送到门口说:惹了强哥,这片儿你是待不住了。于是,换个场子,没做几天,一个满手戒指戴墨镜的年轻人冲进来,要飚琴。据说已经飚遍全城无敌手,带着高处不胜寒的满身孤独的冷,来会一会差点被人遗忘的吕勇。潦潦草草地说明来意,音响线插进去,眉头一拧就是一段乱七八糟的solo,两只手弹得拖泥带水,忙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轮到父亲时,父亲就把右手插进裤兜里摸来摸去,就像每晚演出归来把右手伸进被窝里摸母亲一样。父亲用一只左手击弦勾弦推弦加滑奏,弹了一遍帕格尼尼的《罗西尼主题变奏曲》。年轻人摘下墨镜委屈地哭起来,年轻人摔了吉他还啐了一口痰,年轻人走到门口说小子你有种给我等着!酒吧老板愁眉苦脸说:这下完了,完了。父亲说:有什么完不完的?过了两天,一队人马过来检查酒吧的消防设施,检查结果是不合格,勒令购置。酒吧老板说:现在你知道完了吧?有添一套那玩意儿的钱,我就开家新场子了。勇子,有些人是惹不得的。摇摇头,关门大吉,过了一个月再开门,这铺面就变成了服装店。父亲再换新的场子。每换一个,那帮同志就来查消防设施。把父亲逼急了就吼:你们他妈的不查别人,只跟着老子跟屁虫一样你们累不累?那帮人拎起消防栓灭火器揍了他一顿,说:再打你一顿也不累。

    酒吧歌舞厅夜总会是待不住了。耿叔叔说,另外一所中学里开展素质教育,有个音乐辅导员的工作,父亲莽莽撞撞地赶过去,干了半个月,由于自作主张教学生摇滚乐被校长赶走了。剩下的就只有商场促销活动里上场弹奏两首流行歌曲可以混一混。还常常被那些歌手的假唱连累,一并被观众用矿泉水砸下台。东混混西混混,这样食不果腹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遇见“另外一间酒吧”的老板——“另外一位吉他手”才算告一段落。

    “你的前半生完全失败了。喝酒,吃鱼,写歌。用打下的全部粮食招待朋友。这里淫雨不断,令人愁绪渐生。水淹没了沙洲上的小旗,波浪在暗中追逐着泡沫……”

    母亲端过来第四盘蛤蜊,父亲尝了一口说:水煮的?怎么不放油?

    母亲说:没油了。一滴都没了。

    父亲说:那还不去买?

    母亲把手伸到近前说:钱呢?

    父亲梗梗脖子,说:人多,给我点面子。

    母亲提高了嗓门说:谁给我面子呢?

    一场不愉快的酒局终于结束了。最后一位客人前脚刚被送出门,吕贝卡后脚就以风的速度蹿到饭桌前,就着掺杂着酒味的残羹冷炙把一碗米饭扒拉得满脸都是。由于吃得急切,小脸通红,噎得不住地翻白眼儿。送完了客人回屋来,母亲看到吕贝卡这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母亲指着父亲说:吕勇,看看你儿子的吃相!看看你儿子饿成什么样了!你儿子昨天看见人家有烧鸡吃得满嘴是油。你已经是做爸爸的人了,你有没有看到人家的表情?他们在嘲讽你!我却还撑着,我昨天说:嫂子,我们坚持得住。我一个个昨天都这样说过来了,我明天还这样说。我要说到什么时候?我们是不是只剩坚持了?母亲说最后一句话,就像一声无奈的叹息,就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父亲什么话也不说,坐在儿子旁边继续喝酒。母亲在沙发上坐下来,手揣在围裙里。母亲舒缓的语调像是在讲故事。母亲说:我脑子里养着两条狼,一条叫作坚持,一条叫作放弃。它们每天都在撕咬,把自己也把对方搞得遍体鳞伤。

    父亲饶有兴致地问:那最后谁赢了?

    母亲擦了擦手,把饭桌收拾干净,把儿子抱起来丢到沙发上,才面无表情地说:喂给谁食物谁就赢。说完这句,夫妇二人便相对无言,沉默和烂酒味占据着房间。小巷子里满街都停电了。风从窗口吹进来,蜡烛微弱的火苗忽明忽暗。吕贝卡注视着墙壁上的人影,像在看皮影戏。后来风把蜡烛吹灭,吕贝卡就连墙壁也看不见了。似乎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父亲在那黑暗里,忽然嗡嗡地丢出来一句:你是不是不想坚持了?

    母亲说:我不是不想坚持,是我不要再坚持了。我干吗要坚持?我要穿好衣服,我要坐汽车,我讨厌你的破摩托车,我要住不停电的房子,用清洁的天然气来做饭,我要让我儿子每天都吃到烧鸡,我要谁都嘲笑不到我!

    从明天开始,我就这么干!母亲顿了顿,又补上这么一句。

    父亲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又不再作声。吕贝卡看不见他们,就像在听广播剧。后来,母亲重新点燃蜡烛。她把蜡烛凑到父亲面前,照亮了他的脸。母亲仔细地端详着,忽然说:你笑什么?父亲不作声。母亲推了他一把,说:我问你笑什么?父亲依旧不作声。母亲就狠狠地把烛台丢到桌子上,指着父亲说:吕勇,你他妈的笑什么?这使父亲再度笑出了声。母亲便去扯他的衣服,拍打他的身体,他们打闹着,便都笑着。后来母亲站在父亲的身后,把父亲的脑袋放在她的胸口上。母亲说:吕勇,其实你也还是个孩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就像他一样。母亲抬眼瞟了瞟吕贝卡。吕贝卡就傻笑起来。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柔润。吕贝卡第一次觉得母亲的样子很美,在烛光里。父亲仍然在笑,但那笑容像停水的龙头里最后的水流,很快就流干流净了。父亲忽然很疲倦地推开母亲,冷冷地说:你去睡吧。

    只剩父子二人时,在这昏暗、零乱并有些潮湿的房间里,父亲抱起他的吉他弹了一首《瑶族舞曲》。父亲把那首曲子弹得缓慢、悲怆,如同经过一场全军覆没的战争。最后的生还者——父亲,持最后一把枪,从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踉跄而来,身后是断壁残垣和硝烟弥漫,脚下是一具具七零八落的尸体。

    一曲终了,父亲对吕贝卡说:我把这首曲子送给你昨天见过的黑伯伯。在学校里,我们都管他叫老黑。就像他管我叫勇子,这是一种昵称,表示我们是同样的人。

    吕贝卡忽然兴奋地插话说:我们哪天再去他家?

    父亲说:再也不去了。

    吕贝卡就很难过地低下了头。他心里想着那个他以为叫作戈雅的女孩。

    父亲的样子也很难过,他说:我不会再见这个人了。所以,确切地说,是把它送给从前的老黑。接着,父亲又吞了一大口白酒。仪态看来已有些醺然。父亲眯缝着眼睛说:吕贝卡,告诉你,以前爸爸有很多兄弟。尽管他们在全国各地,但他们和我一样在坚持自己。那时候我们青春年少啊。你没听过那首歌?——回头一群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不知道哪一天再相见。——多恰当,多贴题。就他妈是这个意思。这些人一年少一个。尽管他们人还活着,但灵魂已死在我的心里。因为他们被打败了,不管是被别人打败了,还是被自己。一年少一个啊,吕贝卡,今年少了两个。

    吕贝卡说:爸爸,一一得一。黑伯伯是一个。

    父亲说:还有你妈。

    说完这句话,父亲像垮了一样瘫软在椅子里。有很长时间,吕贝卡以为父亲睡着了。就准备起身到自己的房间里,到那个用纸箱子垒起的晃晃悠悠的小床上去睡。父亲却忽然又坐起身,吓了他一跳。

    父亲说:吕贝卡,你要记住,我们生活在世上,每一天都在抗争。跟周围的人群,跟传统,跟约定俗成的规矩,跟自己。我们被灌输了这么多年,学来的全是别人的东西。虽然已经学会独立思考,但要想坚持自己,却当真不易。一不留神,就可能被他们改变了。

    接着,父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碰翻了酒瓶子。父亲说:好了,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我真牛!那些人摆着那副嘴脸说什么——年轻难免装先锋,装另类,难免愤世嫉俗。结了婚,生了孩子,自然就学乖了。我告诉你,儿子,那些人在我眼里连垃圾都不是。看看你老子,我他妈结了婚,也生了孩子,我乖不乖?

    吕贝卡说:你不乖。

    父亲说:对!我他妈不乖。所以你爸爸真牛。你爸爸要到死那一天,都不乖!

    吕贝卡傻笑起来。

    父亲说:你不信我?

    吕贝卡说:我相信你,爸爸。

    父亲说:你他妈懂个屁呀你。

    吕贝卡又傻笑起来。父亲也跟着笑了。

    父亲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来说:吕贝卡,你记住,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妈已经死了。

    这句话在黑夜里,吓得吕贝卡一哆嗦。于是,父亲满意地微笑着。父亲摇晃着身体走向卧室,去和那个在他眼里已经死去的女人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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