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母亲拿着一些证书到一家叫作“另外一间室内设计公司”的室内设计公司,喝了一杯茶,和老板聊了一会儿。回到家里,母亲在院子里摆好画架说:从今天开始,用我的铅笔,描绘美好生活!母亲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涂了又改,改了又涂,总算画好了一张设计草图。在惨淡的夕阳里,她斜着脑袋看了看,满意地笑起来。
正因此,三年后他们才有了这个新家。没错,这是新家。吕贝卡站在客厅里发了一会儿癔症。母亲画好画推了他一把,提醒他快要迟到了。现在,母亲画室内设计的草图越来越快了,几乎闭着眼睛就能画出一张来。除此之外,她还画装修设计、包装设计、封面设计和插图……所以我们在新家,所以爸爸不在家,所以……所以啊。吕贝卡想。母亲有时候很忙,会一大早就起来工作。有时候又很清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剧,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她曾对父亲说,一切另类的东西她都要拒绝。她要过主流的生活,拥有主流的思想和情感,她说那样她才不会痛苦。尽管在父亲看来那就叫庸俗。譬如看电视剧,听流行歌曲。或者泡一壶雪青茶坐在窗前的阳光下读余秋雨、余光中、席慕容和汪国真。“她想她的脸,是可以赞美的。她还有一副够风韵的女人的脾气。”不得不承认,母亲越来越像一个女人。但也正因为如此,另外一些曾经她愿意画下来的东西,是再也不会引起她的注意了,吕贝卡想。比如他们。
他们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身后就是烧毁的院子。石榴树只剩枯干。断壁上是黑色的烟灰,风吹来时,会往下掉屑。院子里七零八落,黑色的泥土上陈列着黑色的砖块、黑色的木板木条,有的已成木炭,有的只在中间烧出一个黑色的圆洞,但大部分已经分不清形状。
但不知为何总没有人去清理。
门也没有了,只剩门坎还是完好的。门前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对面是一排硕大的高楼,牢牢遮挡着初升的太阳。这便是吕贝卡梦中的旧居了。尽管一场大火使他的恐惧升级到极点,但这却是他上学的必经之路。他总是以奔跑的姿态穿越这条巷子。他会把手攥得紧紧的。每次穿越,都像经历一次死亡。当他停在巷子的另一头扶住膝盖大口喘气时,张开的手掌上总是溢满汗水。
他们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这已经有一个礼拜了,他们整天坐着,一动不动。
吕贝卡没再奔跑,而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们,这时的好奇早已战胜恐惧。吕贝卡的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缓慢地走过巷子,像以目光为焦点,用身影画了一个狭窄的扇形——假如阳光可以穿透高楼的话。
晚自习放学时,他们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有一个星期天,吕贝卡蹲在他们对面,直直地盯着他们,这样盯了四个小时,他们依然目不斜视,不言不语,连眼睛都没有眨过。后来吕贝卡觉得很无聊,就走到巷子口,把耳朵贴在木头电线杆子上听了一会儿电流声。接着,他站在一个小铺的窗户前,数了数贴在上面的雪糕牌子,总共二十一种。后来他又蹲到他们面前,再后来,他抱着膝盖睡着了。
这次观察使他确信——他们的确一动不动。
一天清晨,吕贝卡怯生生走过去,把一把塑料尺子拿出来量了量,并在门坎上画上记号。第二天清晨他发现,他们坐的位置与头天的记号分毫不差。
吕贝卡纳闷,他们究竟何时睡觉、何时吃饭、何时上厕所呢?
下雨天他们也坐着。甚至台风来的时候,他们依然保持着那一成不变的坐姿。
更何况,他们竟然浑身赤裸,一丝不挂。
成年人似乎比吕贝卡更具备好奇心。他们不但从家门口走出来,端着饭碗边吃边看,还议论着他们的身体。有个大妈附在另一个大妈的耳边窃窃私语,接着,她把一口饭喷进了自己的碗里,但她似乎毫无察觉,继续吃起来。但她的脸有点红,吕贝卡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广播里的一个句子:是谁点燃那天边的朝霞,千年的冰雪即将融化……
人越聚越多,开始只是这个巷子里的居民,但后来开始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并频繁更替着。这条昔日冷落的空巷,一夜之间成为一个集市。有个背黑色旅行包的小个子在围观的人群中钻来钻去,压低声音不停地问着:朋友,要看好片儿吗?新版《人与动物》《女农场主》……吕贝卡每次上学都要努力挤过攒动的人群,有一次他还被人踩掉了一只鞋子。
有一天,从高楼里走出一个老头,吕贝卡认出,那是他们之前的房东。房子烧掉后,家里曾赔给他很多钱。他挤到人群的最前面,他盯着那对男女,然后要求他们离开。
他们一声不吭。他们坐着。他们目不斜视,无动于衷。
于是,老头叫来了警察。
警察背诵了很多法律条款。警察告诉他们,尽管他们是疯子,但疯子的权利也是有限的。后来,警察叫来了警车,还有一辆精神病院的汽车也随即到来。看到白色车顶那蓝色的警灯,吕贝卡打了个寒噤,并再次有了眩晕感。甚至,他感觉到自己的腿在发抖,尽管他认为自己不应该发抖。但他控制不住自己。警察把他们拖出人群的时候拍了一把吕贝卡,说:小孩儿凑什么热闹。接着,警察在两辆汽车之间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把他们塞进了警车。精神病院的汽车尾随着警车呼啸而去。它们在黄昏的大街上拉响哀鸣般的警笛声。
第二天早晨,他们又回到了原地。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踅来踅去,不时用粉笔在黑板上敲出一些白点。一堂课下来,总是满天星斗。而且总不知为何,讲着讲着,他的皮带扣便会扭向一边,有时扭到胯部。于是,他总要隔一段时间就顺手把皮带扣拧到中间去,使它刚好和肚脐平行。但数学老师的表情很威严。他似乎从来就没有笑过,包括做这个习惯动作时。这时,吕贝卡忽然想起了父亲的那个贝斯手,他有一个习惯动作,是每隔四小节便摸一下音量旋钮。尽管他并不是要把音量调大或者调小,他只是习惯摸一下而已,似乎那样他才会安心,才会顺利完成演出。而这动作之于数学老师,就好像只有把皮带扣拧到中间,他才能顺利讲课一样。
数学老师说:我们已经认识了直线。接着他转过身在黑板上画了一条像蛇一样有些弯曲的线。接着说:这是一条直线,直线是无限长的。
数学老师说:我们也认识了线段。直线上两点间的一段叫作线段。线段有两个端点,线段是直线的一部分。把线段的一端直线延长,就得到一条射线。射线只有一个端点。例如,手电筒和太阳等射出来(数学老师说到“射”字,竟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很快他干咳两声,立刻把脸拉长,做回原来威严的表情。)的光线,都可以看成是射线……
吕贝卡这时举起了手。数学老师停了下来。吕贝卡站起来说:老师,一个水管射出来的水,算不算射线呢?
数学老师愣了愣,忽然愤怒地拍响讲桌说:吕贝卡,你小小年纪,怎么那么多乌七八糟的想法?什么水管射出来的水?你们这些孩子现在的思想道德……平常都受的什么乌七八糟的影响啊?
吕贝卡对数学老师突如其来的愤怒感到莫名其妙。但他对愤怒的人早已司空见惯,因此他并不惊慌。他想要辩解,数学老师却示意他闭上嘴巴。并接着说:你不要再说了。班上其他同学思想都还很纯洁,你给我——站到外面去!
于是,吕贝卡就在讲桌上飞腾的粉笔末里走出门,站到了窗户下面。
数学老师挥了挥手说:同学们,我们继续上课。接着他拧了一下皮带扣,说:刚才讲到哪儿呢?
一个小女孩儿说:射线。
数学老师笑得很和蔼,点点头说:郭晓敏,你是最认真听讲的学生。即使所有的同学都像吕贝卡一样,有你在听,老师也很欣慰了。
数学老师接着说:从一点出发,可以画出无数条射线。接着,他转过身,在黑板上很用力地点了一个点,并画出几条弯曲的线。
接着,他看了看,很满意地对自己画的图形点了点头。转过身来,说:我们学过角。下面的图形都是角。说着,他在黑板上画出三个大小不等的角。吕贝卡透过窗户看见,数学老师画角所用的线条也跟射线一样,像蠕动的蛇。吕贝卡觉得用铅笔轻轻一刷,就是一条很直的线,而且两头带尖,很锋利。他喜欢那样的线条,而数学老师——他嘴角轻轻一抖,就是一个母亲式的、轻蔑的笑。
数学老师继续说:从一点引出的两条射线所组成的图形叫作角。这个点叫作角的顶点,这两条射线叫作角的边。想一想,怎样比较两个角的大小?
郭晓敏举手,数学老师微笑着点点头。
郭晓敏站起来说:先把两个角的顶点和一条边重合,然后看另一条边的位置。哪个角的另一条边在外面,说明那个角大。
数学老师笑得更和蔼了,他点点头说:很好。并用一根手指做了一个优雅的动作,示意郭晓敏坐下。
郭晓敏坐下后,又马上站了起来,补述说:如果另一条边也重合,说明两个角相等。
数学老师笑得像一朵灿烂的菊花,他高声说:非常好!郭晓敏同学。你是全班最聪明的学生。
下面有人小声嘀咕。数学老师用威严的眼神横向扫射一遍,嘀咕声消失了。于是,他继续讲道:拿两根木条,把它们的一端钉在一起,旋转其中的一根木条,可以形成大小不同的角。接着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发现,一个角的两边叉开得越大,角就越大。比如舞蹈演员,她们劈叉时,角度是最大的,也就是说,不能张得再开了……
讲到这里,下面忽然传来爆笑。数学老师只盯了一眼,就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的目标,他一拍桌子,说:洪小洋、张小滨,你们给我滚出去!你们简直比吕贝卡还下流!
坐在他们身边的郭晓敏举了手,并站起来说:老师,他们没有说下流话,他们笑是因为……
数学老师打断郭晓敏,说:郭晓敏你坐下。你是一个纯洁的好孩子。你不知道这些男孩心里的想法有多肮脏。你最好离他们远一些……这样吧,我让你们班主任给你调换一下座位。你可以坐吕贝卡的位子。让吕贝卡和他们坐在一起。反正他们都一样,已经无可救药了。
数学老师说完,洪小洋和张小滨还站在那里,并忍不住笑。数学老师说:看看你们恬不知耻的样子!你们怎么还不滚出去?
洪小洋和张小滨就滚了出去,站在窗户下,挨着吕贝卡。
数学老师接着说:量角的大小,要用量角器……
洪小洋和张小滨还在偷偷地笑。吕贝卡用细碎的、尽量不被教室里的人察觉的步子向他们挪动过来,之后他小声问:你们在笑什么?
洪小洋说:我们在讲笑话。我说出来你肯定要笑死了。哈哈哈哈……尽管他强忍着,但还是笑得说不下去了。
吕贝卡说:你们在讲什么笑话?
洪小洋笑得接不上话。张小滨就抢过来说:他给我讲,有一个人长得像土豆……哈哈哈哈……他走着走着……就跌倒了……哈哈哈哈……说着张小滨也笑得说不下去了。
等他们笑得稍微平静下来,吕贝卡说:后面呢?
他们俩面面相觑,说:后面没了呀。你不觉得好笑吗?
吕贝卡还没说话,洪小洋就接上来说:他讲得更好笑。他对我说……哈哈哈哈……他要养一只青蛙……做宠物……哈哈哈哈……哎哟,笑死我了……然后他要去商店……哈哈……给青蛙买粮食……哈哈哈哈……你说他怎么想出来的……问售货员说……哈哈哈哈……还要问售货员……说……同志……哈哈哈哈……他一小孩还要喊人同志……哈哈哈哈……说……同志……请问有蚊子卖吗……哈哈哈哈……后来他还说……哈哈哈哈……蛾子也可以……哈哈哈哈……不行啦,我笑得要上医院了……
下课铃声陡然响起。洪小洋和张小滨像两只陡然摆脱压制的弹簧一样弹了起来,他们摆脱了正在受惩罚的束缚,放声大笑起来。这一笑却停不下来了,他们不住地被自己的笑声呛到、噎到。但他们快不起来,也停不下来呀。他们笑得两腿抽筋,蜷缩在窗户下,不停捶打自己的肾脏。血涌到他们的脸上,纤细的血管在年轻的皮肤下陡然饱涨,显得那么粗,似乎就要爆出来了。
数学老师经过他们时,鄙夷地瞟了一眼,咕咕哝哝地骂了一句什么,便走到楼梯口嗵嗵嗵地下楼。
吕贝卡冷冷地盯着他们,他们终于笑完了,像爬完一座高山,疲惫地斜靠着被涂鸦过的墙壁。后来,他们抬起头来,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不好笑吗?
吕贝卡想起他第一次到这个学校时,洪小洋和张小滨一起取笑过他。他们叫他吕贝壳,尽管吕贝卡义正严词地告诉他们:我叫吕贝卡,卡带的卡。但他们依然如此取笑了很久。尽管他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或许他们也忘了。但吕贝卡竟突然想起,于是,他准备报复他们。他轻蔑地笑了笑,说:一点都不好笑。
于是他在那两张疲倦的脏兮兮的小脸上,看到了委屈、沮丧,甚至是对自信的丧失和绝望。于是,尽管他面无表情,但心里怀着胜利者的微笑,从容地抛下他们走开了。
来到校门口的一间叫作“另一间书店”的书店里,吕贝卡还未开口说话,一个戴着摩托车头盔的人急匆匆地走进来,把一把西瓜刀狠狠朝柜台上砍了两下,嗡嗡地说:要命的话就把钱通通拿出来。书店老板说:这就拿,这就拿。说着哗啦一声拉开抽屉,抄起一把枪抵在那人的头盔上,说:要命的话就给我滚蛋!那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书店老板笑笑,用手枪点燃一支香烟,继续坐在电脑前玩《红色警戒》。吕贝卡说:你这里有铅笔卖吗?书店老板说:我这里只卖书,不卖铅笔。要买铅笔到隔壁文具店。吕贝卡说:我记得你这里有的。书店老板说:我这里从来就没有。年纪轻轻记性就那么差,长大了可怎么得了。吕贝卡像那个抢劫未遂的人一样,垂头丧气地走到门口。忽然,在门口的摊位上看见了那本醒目的杂志。红色封皮,总是血淋淋的。吕贝卡说:原来这里还有《中国摇滚》呀。书店老板头也没抬地说:我这里哪国摇滚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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