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拉尼奥:最后的访谈-“文学不只止由字词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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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我们停泊在某本书中。

    一座图书馆,就是人类的隐喻。

    “LITERATURE IS NOT

    MADE FROM WORDS ALONE”

    “文学不只止由字词构成”

    采访者

    埃克托尔·索托

    马蒂亚斯·布拉沃

    《首都》(

    Capital

    )

    圣地亚哥,1999年12月

    索托与布拉沃

    你跟拉丁美洲文学大爆炸的作家们关系如何?

    波拉尼奥

    很好啊,非常好——当然了,是作为读者。尽管“大爆炸”算不上是准确的概念——这得看每个人各自的评价标准了。萨巴托

    要算进去还是不算?奥内蒂

    呢?大多数人不会选他们。鲁尔福

    ,在我看来是“大爆炸”的基石级人物之一,他也被遗漏了。

    索托与布拉沃

    或许人们对这个运动的标志性人物爱慕过头了,对那些相对低调的角色,比如蒙特罗索

    和奥内蒂这些其重要性越来越得到证明的作家而言,这并不公平。时间推移,他们仍价值非凡。

    波拉尼奥

    我觉得没有啊。巴尔加斯·略萨或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文学,都体量巨大。

    索托与布拉沃

    像一座大教堂。

    波拉尼奥

    比一座大教堂还大。我觉得时间不能伤他们分毫。比方说略萨的作品,就是浩瀚无边的,有着千万个进口和千万个出口。马尔克斯的作品也是这样。他们都是公众人物,不只是文学大师。略萨是总统候选人。马尔克斯是政界大腕,在拉丁美洲影响力巨大。这或许让事情看起来有点别扭,但不应该让我们忽视他们在文坛的统治地位。他们是拔群的,比起后来者是这样,比起我这一代作家当然也是这样。《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这本书,简直完美。

    索托与布拉沃

    因为你读“大爆炸”的文学作品正是在它盛行的时候,你的阅读肯定是出自一个诗人的视角。因为那时候,你只写诗。

    波拉尼奥

    是的,尽管我是从诗人视角来读的,在某种意义上这有遗憾,但我仍读了大量叙事性作品。如果我那时是从叙事者的视角来读,那我就能学到更多。或许我那时看待一部长篇小说内部结构的方式是有隔阂的。要是以不同视角来读,我就能更快弄明白了。

    索托与布拉沃

    我有这个印象:你会创作一些情节片段,之后嵌入整篇小说里,虽然并不清楚你这么做的时候,心里是否已有了对作品最终样貌的预想。

    波拉尼奥

    我总是先有构思的。每次要动笔写一部长篇小说,我脑袋里总有一个精心设计的结构。

    索托与布拉沃

    是啊,相当精妙。但考虑到你灌注给短语的韵律和音调,这也不妨碍你的每个短语被证明是有价值的,尽管它们并不总是服务于小说展开的情节。

    波拉尼奥

    嗯,我想这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涉及所有散文作者的基本职责,你要做的是变整洁一点,耳目全开,努力接近语言。我非常感激你所说的,但我不确定这跟我作品的整洁程度有重大联系。在这个层面上我自我要求很高。就先聊聊《荒野侦探》吧,它里面有一些短语和整个段落,在我看来都很糟糕。我觉得它们太差劲了。

    索托与布拉沃

    你的书都是一个个截然有别的特定世界的近似物,这世界里都是作家,和介于痴迷者和失败者之间的边缘人物。你的短篇和长篇小说聚焦于相似的处境或相似的人物。

    波拉尼奥

    也聚焦于相似的主题。

    索托与布拉沃

    对。你的人物都是想要革新艺术和改变世界的改革者,这正是你这一代人的事业。

    波拉尼奥

    革新艺术和改变世界是兰波的事业所追求的,还有重造爱。从内心里,让生活成为一件艺术品。

    索托与布拉沃

    但你也是你所描述的世界的一部分,你满怀深情地期待着它。

    波拉尼奥

    或许我期待着能原谅自己。

    索托与布拉沃

    你并不是这一事业的卫道士,或对它特别狂热,但你也绝非是它的掘墓人或批评者。

    波拉尼奥

    我是幸存者。对于这一事业,我感受到莫大的喜爱,尽管如此,它也有点过头了,有点缺乏节制且背离初衷。这事业令人失望地变得浪漫而不切实际,本质上还是革命性的,然而许多艺术家团体和世代都已遭遇失败。尽管,即便是现在,我们西方世界的艺术理念仍要感念于这事业的远见卓识。

    索托与布拉沃

    要说这个时代有什么理念被低估了的话,那就是革命。

    波拉尼奥

    在我看来,真相是——我想我是很真诚的——革命这一理念在我二十岁前就被人低看了。那个年纪我是一个托洛茨基主义者,依我看,苏联内部进行的就是反革命。我从没觉得自己从革命运动的历史里获得过什么鼓舞。相反,我觉得有点挫败。我想在《荒野侦探》里的人物那里,这显而易见。

    索托与布拉沃

    在你人生的某些节点,我们猜想你因自己巨大的革命激情而变得活力勃发。

    波拉尼奥

    你猜得一点没错。我反对一切事物。反对纽约和莫斯科,反对伦敦和哈瓦那,反对巴黎和北京。我甚至为激进主义必然带来的孤寂而心怀恐惧。

    索托与布拉沃

    你说的“幸存”是否正源于此?

    波拉尼奥

    不,我觉得自己像个幸存者,就是从字面意义上来说,我没死掉。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有很多朋友都死掉了,因为革命的武装冲突,吸毒过量,或是艾滋。尽管活下来的一些人,现在都是杰出的西班牙语文学名流了。

    索托与布拉沃

    作家总会被问到灵感,今天也不例外。有些人更多从生活里汲取灵感,有些人则从文学本身获取。

    波拉尼奥

    对我来说,这两者都用得到。

    索托与布拉沃

    尽管如此,你仍是一个非常文学的作家——非得二选一的话。

    波拉尼奥

    嗯,如果非得二选一——上帝保佑我从来不必这么选——我会选文学。如果给我一座很棒的图书馆,或一张去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国际铁路通卡火车票,没一点疑问,我会选图书馆。还有,有了图书馆,我的旅程将延长许多。

    索托与布拉沃

    就像博尔赫斯,你生活在你的阅读中。

    波拉尼奥

    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我们停泊在某本书中。一座图书馆,就是人类的隐喻,或是人类最好面向的隐喻;同理,一座集中营,正是人类最坏面向的隐喻。一座图书馆,就是毫无保留的慷慨。

    索托与布拉沃

    虽然如此,文学并不单纯是善意的避风港,它也是厌憎与怨恨的庇护所。

    波拉尼奥

    我同意。但毋庸置疑文学里有善意。我想博尔赫斯说过,一个好作家通常也是一个好人。这一定是博尔赫斯说的,他可是谈过几乎一切事物。是坏人的好作家例外。我只想到一个。

    索托与布拉沃

    谁?

    波拉尼奥

    路易-费迪南·塞利纳,一位伟大的作家,也是一个大混蛋。一个厚颜无耻的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行卑鄙之事最冷酷的那些时刻,都被高贵的光环遮掩掉了,这只能归功于文字的力量。

    索托与布拉沃

    拉丁美洲作家和西班牙作家,你选哪一方作为你的文学手足?

    波拉尼奥

    主要是拉丁美洲——但西班牙也有一些。我不信奉将拉美和西班牙作家分开的做法。我们栖居于同一种语言,至少我认为我自己跨过了这些界线。我这一代的作家,有一个混合型的中心,西班牙的和拉丁美洲的;同理,在现代主义的年代,可能是这个世纪西班牙语文学世界最富革命性的运动中,这些中心也是混合的。因为他的力量,哈维尔·马里亚斯被迫影响了拉丁美洲文学,他的确做到了。他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同理,年轻的西班牙作家也应受到罗德里戈·雷伊·罗萨

    或胡安·比略罗

    ,这两位创作体量巨大的作家的影响。我格外幸运能有一张我们一起拍的照片,从大西洋的这头到那头:雷伊·罗萨、比略罗、马里亚斯、比拉-马塔斯

    、贝伦·科佩吉

    、维多利亚·德·斯特法诺

    。

    索托与布拉沃

    想到我们阅读许多我们崇拜的作家(詹姆斯、司汤达、普鲁斯特),都是通过译本这样的二手版本,这会不会让人觉得烦恼?这还是文学吗?如果我们把事物拨转过来看,很可能会得出结论说,文字并没有对应词。

    波拉尼奥

    我想它们有。况且,文学并不只是由文字构成的。博尔赫斯说世上有不可译的作家。我想他举克维多

    作了例子。我们也可以加上加西亚·洛尔迦和其他人。尽管如此,像《堂吉诃德》那样的作品,经受得住最糟糕的译者翻译。实际上,它经得起刻意毁损,大量书页的缺失,甚至一场灾难般的暴风雨。这样,即便面对这一切针对它的事物——糟糕的翻译,残缺和毁损——任何版本的《堂吉诃德》,对于一个中国或非洲的读者来说,仍会显得蔚为大观。在路上我们可能会丢失很多,这没有疑问。但无论怎样,那或许就是它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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