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拉尼奥:最后的访谈-“阅读往往比写作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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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我而言,“写作”一词正是“等待”一词的绝对反义词。

    不想等待,就去写作。

    “READING IS ALWAYS

    MORE IMPORTANT THAN WRITING”

    “阅读往往比写作更重要”

    采访者

    卡门·波略萨

    《炸弹》(

    Bomb

    )

    布鲁克林,2002年冬季刊

    由玛格丽特·卡森自西班牙语译为英语

    罗贝托·波拉尼奥属于最优秀的拉丁美洲小说家之列。政变年代的智利、20世纪70年代的墨西哥城、诗人的放荡青春,是他笔下一些常见的主题,但他也描写其他主题:塞萨尔·巴列霍的临终卧榻,无名作家遭受的艰难困境,边缘人的生活。他1953年出生于智利,在墨西哥度过少年时代,在20世纪70年代末迁去西班牙。身为诗人,他和马里奥·圣地亚哥发起了现实以下主义运动。1999年,他此前已获得埃拉尔德奖的长篇小说《荒野侦探》,又赢得罗慕洛·加列戈斯奖,这个奖之前的得主包括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和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他是一个高产作家,一个从不妥协的文学动物。波拉尼奥成功集小说家的两个重要本能于一身:他对历史事件颇感兴趣,他也有意愿修正它们,昭显谬误。他在墨西哥获取了一个神秘的乐园,他在智利构建出一个真实的地狱,而在西班牙东北部小镇布拉内斯,他现在居住和生活的地方,他净化了前两者的罪恶。没有其他作家能够传达出墨西哥城现在演变成的大都市的复杂性,也没有人以如此讽刺又睿智的写作,重访智利政变时代和“肮脏战争”的恐怖。

    为回应波拉尼奥的说法,即“阅读比写作重要”,就去阅读罗贝托·波拉尼奥吧。如果有人认为拉丁美洲文学现在并非是光辉岁月,只要看看他的几页小说,就足够打消这一想法。有了波拉尼奥,文学——这个拥有难以言明之美的炸弹爆炸,摧毁又重建——应当为自己最美妙的创造物之一而感到骄傲。

    我们的对话以电子邮件的形式往复于布拉内斯和我在墨西哥城的家,时间是2001年秋天。

    波略萨

    在拉丁美洲,一般读者眼中有两个在他们看来似乎背道而驰——直白点讲,就是相互对立——的文学传统:幻想主义——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

    ,最好的科塔萨尔

    ,还有现实主义——巴尔加斯·略萨,特雷莎·德·拉·帕拉

    。神圣的传统告诉我们,拉丁美洲南部是幻想主义流派的大本营,而北部是现实主义流派的中心。在我看来,你吸取了两派的优势:你的小说和叙事是虚构的——这是幻想主义——还有对现实尖锐的批判性思考——这是现实主义。若再发展这一推论,我会想到这是因为你曾身居拉丁美洲的两个地理边界——智利和墨西哥。你成长于这两个边缘地带。这个观点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实话讲,我觉得这事还蛮有启发性的,但我也有不满意的地方:最好的、最伟大的作家(包括比奥伊·卡萨雷斯和他的对立面,巴尔加斯·略萨)总是从两派传统里吸取养分。然而在英语世界的北美洲看来,他们倾向于轻率地将拉美文学归入一种传统。

    波拉尼奥

    我认为现实主义者来自南方(这里是指那些南锥地区的国家),而幻想主义流派的作家来自拉丁美洲中部和北部——若你留心这类心理化的区分是这样,但这事你其实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当真。20世纪的拉丁美洲文学被模仿与抵制所推动,而21世纪在一段时间内也会继续如此。作为一条通则,人类既模仿也抵制宏大的典范,而永远不会是小的、几乎不可见的珍品。严格来说,我们没有几位作家形成了幻想主义风格——可能就没有一位,因为除了其他一些原因,经济欠发达就难容亚类型发展。欠发达的经济只容得下宏大的文学作品。较小的作品,在这个单调乏味或末世预言似的背景下,是难以企及的奢侈。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的文学就充斥着大作品——情况正相反。起先,作家渴望迎合这种期待,但现实——同样的现实也助长了这种期待——却起了反作用,阻碍作品最终的诞生。我以为只有两个拥有可靠文学传统的国家——阿根廷和墨西哥——时而成功逃离了这一命定的文学传统。至于我的写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它是现实主义。我想做一个幻想主义作家,我喜欢菲利普·迪克,尽管随着时间流逝,我年岁渐长,迪克对我而言却越来越靠近现实主义。更深一点地说——我想你也会同意我——问题并非在于现实主义或幻想主义的分野,而在于语言和结构,在于观看的方式。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特雷莎·德·拉·帕拉。我在委内瑞拉的时候,人们经常讲到她。当然,我从没读过她。

    波略萨

    特雷莎·德·拉·帕拉是最伟大的女性作家或作家之一,你读过她就会同意这点。你的回应印证了一个观点:涌过拉丁美洲文学世界的电流是相当无序的。我不会说它衰弱,因为它会突然冒出火花,从一端到另一端点燃大陆,虽则偶尔才如此。但我们并不完全同意我所以为的规则。所有分隔法都难逃武断。当我想到南方(南锥和阿根廷),我想到的是科塔萨尔、西尔维娜·奥坎波

    极度亢奋的短篇小说、比奥伊·卡萨雷斯和博尔赫斯(当你面对这样的作家,排名不重要了:不存在“头号”,他们都是同等重要的作家),我还想到玛丽亚·路易莎·邦巴尔

    的那部短而模糊的长篇小说《迷雾之屋》(她的名声更多源自丑闻——她杀死了前任情人)。我会把巴尔加斯·略萨和伟大的德·拉·帕拉归入北方阵营。但这样,情况就复杂起来,因为再往北走,你就会看到胡安·鲁尔福,还有埃莱娜·加罗

    和她的《牢固的家》(1958),以及《对近未来事物的回忆》(1963)。一切划分法都随意而武断:不存在不含幻想的现实主义,反之亦然。

    在你的短篇和长篇小说,或许还有你的诗里,读者可以发现一些“清算旧账”(和致敬),这对在你的叙事结构里搭建积木来说意义重大。我不是说你的长篇小说是用密码写成的,但你叙事风格的关键很可能就在于你在叙述事件时将爱与憎糅合进去的方式。那么罗贝托·波拉尼奥,化学反应大师,你是怎么写作的?

    波拉尼奥

    我不觉得我的小说相比其他作家的作品有更多的“旧账”。我冒着被认为迂腐(在某种情况下,我或许还真是)的风险,坚持认为写作本身就是我写那唯一让我感兴趣的事物的时候,也就是形式、节奏、情节。我嘲笑某些态度、某些人、某些重要的活动和事物,仅仅因为当面对这些无聊的事物,面对这些膨胀的自我时,你别无选择,只有发出嘲笑。在某种意义上,一切文学都是政治的。我想说,首先,文学是对政治的思考;其次,文学也是一个政治议题。前者影射现实——影射我们称为现实的噩梦或美梦——两者最终都结束于不仅是文学还有时间的死亡或毁灭。后者涉及那些零零碎碎存活和坚持下来的东西,涉及理性。当然,虽然我们知道在整个人类层面的事物中,坚持是一种幻象,而理性只是阻止我们堕入深渊的易碎的栏杆。但也别在意我刚说的,我猜想人写作是出于敏锐的感觉,仅此而已。但你为什么写作呢?你最好别告诉我——我确信你的答案会比我的更可信、更有说服力。

    波略萨

    好,我不告诉你。但不是因为我的答案更有说服力。但我得说出来的是,如果我有什么理由不写作的话,那就是出于敏锐的感觉。对我而言,写作意味着让自己陷入战争地带,剖开肚子,对付尸体的残骸,还得冀望战场完好无损,自己也能活下来。还有,你说的“清算旧账”在你的作品里比在许多其他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里似乎更显得强烈。

    在这位读者眼中,你的笑声比手势可重要得多;远不止是腐蚀性的——而是破坏性的工作。在你的书里,小说的内部进程以一种古典方式推进:一个寓言,一种假象,取悦读者,同时,让他或她成为同谋者,一起撕开作为小说家的你以高精确度叙述出来的背景中的事件。不过,让我们先把这事放一放。读过你作品的人都不会怀疑你对写作的信念。这是吸引读者的首要因素。若有人想在一本书里找到写作之外的某样事物——比如,某种归属感,或成为某个俱乐部或团体的成员——他都没法在你的长篇或短篇小说里找到满意的答案。读你的作品时,我找不到历史,对世界某个角落某段新近时期的重述。很少有作家能像你那样,以具体的场景吸引读者,而这种手法在“现实主义”作家手里就可能是静止而无效的。你如果属于一个传统,你怎么命名这个传统?你的谱系之树的根在哪里扎下,枝干又向哪里生长?

    波拉尼奥

    实际情况是,我对写作的那一套都不怎么相信。就拿我自己来说,身为作家是开心的——不,开心这词儿不合适——这是一种也有某些有趣时刻的活动,但我知道其他一些更好玩的事情,就跟文学让我觉得好玩的方式一样。比如,抢银行,或执导电影,或做个吃软饭的小白脸,或再做一回孩子并在一个世界末日般的足球队里踢球。不幸的是,孩子会长大,银行劫匪也会被击杀,导演花光了钱,小白脸病了,这样就别无选择,只好写作。对我而言,“写作”一词正是“等待”一词的绝对反义词。不想等待,就去写作。嗯,我很可能也错了——写作也有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等待,或拖延。我喜欢反向思考。但是,就像我说的,我很可能又错了。说到我对经典的理解,我说不好,那就像是其他所有人的——我甚至羞于启齿,这再明显不过:弗朗西斯科·德·阿尔达纳

    、豪尔赫·曼里克

    ,塞万提斯、西印度群岛的年代史编著者、索尔·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斯

    、弗雷·塞尔万多·特雷莎·德·米耶

    、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

    、鲁文·达里奥、阿方索·雷耶斯、博尔赫斯,先提这么些,仅限于西班牙语文学的范畴。当然,我还想提出一个文学的历史,一种文学的传统,一个简明的提法,只由两位或三位作家组成(或许每人只选一本书),一种倾向于健忘的迷人传统。然而,一方面是我对自己的作品太过谦逊,另一方面,我读了太多(而且太多书都让我愉悦)以至于无法沉溺于这种荒谬的观念。

    波略萨

    你只列出用西班牙语写作的文学先辈的名字,这看上去是不是有点武断?你把自己也归入拉丁美洲西语传统这个独立于其他语言的流派吗?如果说拉丁美洲文学的一大部分都与其他传统发生着某种对话,我会说在你的案例里,这在两方面都是对的。

    波拉尼奥

    我只列出用西班牙语写作的作家,是为了限定标准。不消说,我可不是那种只读本国作品的民族主义怪咖。我对法国文学,对可以预见自身死亡的帕斯卡,还有对他与忧郁症的抗争,都颇感兴趣,对现在的我而言,这一切都比以往更值得钦佩。我还对傅立叶的乌托邦式纯真有兴趣。还有出自那些常常不知名的温文尔雅的作者(某些风格主义者和某些剖析主义者)之手的散文,他们多多少少催生了萨德侯爵那无尽的洞穴。我还对19世纪80年代的美国文学感兴趣,尤其是吐温和梅尔维尔,以及艾米莉·狄金森和惠特曼的诗。少年时代,我有一个时期只读爱伦·坡的作品。基本上,我对西方文学感兴趣,而且对全部作品都相当熟悉。

    波略萨

    你那时只读坡?我觉得有一种传染性极强的“坡”病毒在我们这一代人里扩散——他是我们的偶像,我很容易想象到你少年时感染“病毒”的样子。但我也想象你是一位诗人,我想转而谈谈你的叙事风格。是你选择情节,还是情节在身后追赶你?你是怎么选择——或者说情节是怎么选择你的?如果不是这两种情况,那到底是怎样的情况?皮诺切特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导师,你命名为塞巴斯蒂安·乌鲁蒂亚·拉克鲁瓦的备受尊崇的智利文学批评家,一位主业会的神父成员,或是一位实施催眠术的治疗师,再或是那些被称为“荒野侦探”的少年诗人——你作品里的这些角色都有相对应的历史人物。这么做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波拉尼奥

    是啊,情节是个奇怪的事。我相信,即便也可能有许多例外,但在某个时刻故事会选择你,不会再让你有空消停。幸运的是,这件事也不是特别重要——形式和结构,常常取决于你,而没有形式和结构,也就没法成书,或者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此。比如说故事和情节偶然出现,它们就属于偶然的范畴,也就是混沌、无序或说一个持续动荡的范畴(有人称之为“启示录”)。形式,在另一方面来说,是得借助智力、狡黠和沉默——尤利西斯在对抗死亡时用到的所有武器——来作出的选择。形式追求的是一种诡计;故事追求的是一种险境。或者用一个智利乡间流传的隐喻(不怎么好,如你所见):不是我不喜欢险境,我只不过更喜欢在一座桥上看到它们。

    波略萨

    女性作家经常被下面这个问题惹恼,但我还是忍不住想拿来问你——只是因为被问了这么多次,我已把它看成一个让人不快但也绕不开的传统——你的作品里,自传性的部分有多少,在多大程度上是自画像?

    波拉尼奥

    自画像?没多少是。自画像需要某种自我,一种一遍又一遍审视自我的自主意愿,一种对自己是谁或曾经是谁的强烈兴趣。文学充斥着自传,有些还相当之好,但自画像就不那么好了,包括诗歌里的自画像,即便一开始诗歌比散文看起来是更适合承载自画像的体裁。我的作品是自传性的吗?在某种意义上,又怎么会不是呢?每部作品,包括史诗作品,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自传性的。在《伊利亚特》中,我们端详两个同盟、一座城市、两支军队的命运,但我们也关注阿喀琉斯、普利亚姆和赫克托的命运,而所有这些角色,这些独立的声音,都反映了创作者的声音和孤寂。

    波略萨

    当我们还是青年诗人,十几岁,生活在同一个城市(20世纪70年代的墨西哥城)时,你领导一个诗人群体——“现实以下主义者”,你在《荒野侦探》里让它成为传说。跟我们讲讲,对于现实以下主义者来说,诗歌意味着什么,墨西哥城又意味着什么?

    波拉尼奥

    现实以下主义是墨西哥的达达主义。一度有许多人,不只是诗人,还有画家,甚至小混混和攀附者,都认为他们是现实以下主义者。但事实上这团体只有两个成员:马里奥·圣地亚哥

    和我。一个晚上,在法国鲁西永的旺德尔港火车站上(离佩皮尼昂市非常近),在经历了一段异常糟糕的冒险之后,我们决定这个运动就跟我们当时的状态一样,已经走到尽头。

    波略萨

    或许对你来说,运动结束了,但在我们的记忆里,它还依旧鲜活。你俩都是文学界的狠角色。我那时候属于一个庄重、严肃的团体——我的世界是如此混乱不堪,以至于我需要某种可以把握住的稳定事物。我喜欢诗歌朗读和宴会的仪式感,这些充斥着传统的荒唐活动,我多多少少加以拥护,而你是这些聚会的破坏者。在甘地书店我第一次做诗歌朗诵之前,那是在1974年,我向上帝祈祷——不是我真的信仰上帝,我只是需要向某个人呼告——祈求道:求您,千万别让现实以下主义者过来。我很怕在公开场合朗读,但因羞涩而生的焦虑,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下意识忧心我会遭到嘲笑:朗读到一半的时候,现实以下主义者可能会闯进来,喊我是个傻瓜。你曾经说服文学界,作家不应该把自己看得比作品还重要——换作诗歌,准确的说法就是把你自己从险境里扔出去。再让我回到波拉尼奥和他的作品。你的专长是叙事——我想象不出有人会把你的小说称为“抒情的”——然而你也是一位诗人,一位活跃的诗人。你怎样让这二者和谐相处呢?

    波拉尼奥

    尼卡诺尔·帕拉

    说,最好的小说都是按韵脚写的。哈罗德·布鲁姆说,20世纪最好的诗歌都是以散文体写成的。这两个观点我都同意。但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很难被看作是一个活跃的诗人。我对此的理解是,一个活跃的诗人就是一个写诗的人。我把我最近写的一些发给你看,恐怕它们很糟糕。当然,虽然出于善意和体贴,你不会如实说。我说不好。有某种诗歌的东西存在。无论什么情况,重要的是一直读诗。这比写要重要,你不觉得吗?事实就是——阅读往往比写作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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