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袋真的应该好好地清理了,“糨糊,满脑子的糨糊!”我也搞不明白怎么回事,自从我的舌头被那些人割掉后,总感觉我的脑袋里还有另外一条舌头在不停地游动,好像是有什么人在说着话,又像是有些什么东西。然后突然又停住了,接着又开始了下一个回合,就这样周而复始。哦,我听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可是我满脑子都是糨糊,什么都说不出来。如果我要是开口讲话的话,那声音肯定是稀里哗啦的,就像胡乱滚动的石子一样。舌头对我说:“必须要有条理,一定要有条理!”同时,舌头又跟我讲了别的事情。说得没错,我一直都向往有条理,我至少可以坚信一件事,那就是我在等待我的传教士来替换我。在离塔加沙大概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之处,也就是传教士来的路上,我就坐在乱石堆里的一支老枪上,悄悄地躲在这儿。荒漠上的气候变幻无常,一会儿很冷,过一会儿又变得非常热。这是一片能让人疯狂的土地,然而我一待就是很多年,连我都记不清多少年了。不,不用了,我只需要再忍耐一会儿!传教士今天一定会到的,或者是早上,抑或是晚上到。我听说还有一名向导跟随着他,有可能他们两个人骑着一头骆驼过来。我要等着,一定要等着,我不由得发抖,可能是因为寒冷,仅仅是寒冷。再多点耐心,再忍耐一会儿!
能等这么久我已经够有耐心了。我的老家在中央高原,我有一个粗鲁的父亲,一个愚昧的母亲,整天喝那浓浓的肥肉汤汁,还有那又凉又酸的葡萄酒,想想牙齿都软了。还有那持久的冬天,到处白茫茫一片,刮着凛冽而刺骨的寒风,弥漫着难闻的草料气味。我真的好想离开这里,摆脱这儿的一切,去一个有河流、有阳光的地方,开始我的生活。于是我相信了那个神父的话,他每天都会很照顾我,跟我讲述神学院。在那里的当地人都信仰新教,所以他总有很多的闲工夫,每次总是贴着墙根儿经过我们的村子。他教导我认字读书,硬是把拉丁文灌输进我这颗愚笨的脑袋里,“这个孩子除了是头犟驴,非常聪明!”不过我这脑壳是够结实的,这一生尽管摔摔打打很多次了,可我的头从未破过,没流过血。“这简直就是一个牛头!”我的父亲竟然这样说我,我觉得他就是一头猪。神父还跟我谈未来,谈理想,跟我谈及了阳光,他对我说天主教就是我的阳光。在神学院里,从信仰新教的地方招募到我这个学员,简直让他们每个人都得意扬扬的,因为这就是一个巨大的胜利。我的到来被他们视为“苍白色的太阳”(拿破仑取得胜利的那个早晨有雾,故称为苍白色的太阳)。不错,苍白色的太阳,不过就是因为他们酸葡萄酒喝得太多,喝得孩子都长龋齿。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父亲该死,而且是没有任何危险的。因为,使命已经完成了,意思就是他已经死掉了,过度地喝酒导致他胃穿孔。还有另外一个任务,那就是杀掉那个传教士。
我要痛斥他,痛斥那些骗了我的老师,痛斥欧洲的肮脏,自始至终他们都在欺骗我。传教,传教,他们整天嘴里就挂着这句话,他们告诉野蛮人:“你们瞧瞧我的上帝,他的声音温和,就连发号施令也是一样的语气,他不会打人的,更不会杀人的。如果你打了他的半边脸,他就会把另外半边脸伸给你。他是所有的主宰里面最大的主宰,选择他没错。不信你们看看我吧,我被他变得多么优秀啊;你们侮辱我吧,这样就能得到证实了。”没错,我就是相信了这些鬼话,我觉得自己真的很优秀了,我的身体发了福,差不多也变得像模像样了,是时候被人羞辱了。酷热的夏天,我们排着紧凑的队伍,身着黑色的长袍,在格勒诺布尔街上行走着。我鄙视那些穿着轻纱薄裙的姑娘们,尽管如此,我的眼睛还是直视着她们,因为我等着被她们羞辱,而在这个时候,那些姑娘们往往哈哈大笑起来。其实我心里在想:“希望她们往我的脸上吐口水,或者她们打我!”说句老实话,她们哈哈大笑的样子也算是一种侮辱了。相比于我被尖牙利爪撕咬来说,我所受的这种凌辱和痛苦,该是多么的美好啊!当我对自己痛斥的时候,我的导师还对此表示不理解,对我说道:“当然,你的身上也一定会有好的一方面!”没错,是有好的一方面,那就是酸的葡萄酒了,也就只有这些了。好的坏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坏的也好,倘若没有坏的,又怎么会有好的呢?我在神学院的时候,他们天天教导我,对于其中的这个核心,我理解得可谓太透彻了。换句话说,我只需要理解这一点,我的心里有一个念头,我是一个并不愚蠢的犟驴,要吊死在一棵树上,怀着一颗感恩的心迎难而上,我要坚决拒绝平庸。也就是说要成为世人眼里的榜样,让人们感受榜样的力量,当他们看到我时,自然就会歌颂优秀的我背后的源泉和信仰,当然,人们也会受到我的感染从而敬拜我所谓的上帝。
天空升起了一轮太阳,射出了粗野的光芒,荒原也不再是荒原,兔子花也丧失了它那美丽的紫色,看那威武的山脉,还有那大片的温柔的积雪,松软得像奶油一样,可是,我看不到晶莹的洁白色,那是灰黄色,像是光芒四射之前的那略显尴尬的一刻。其实,一切空空如也,从我的眼前一直远眺到地平线,还是空空如也。远方的高原逐渐变成了一圈圈光晕,透出一片十分温柔的色彩。我的身后有一条上坡路,直接通上去是一座沙丘,塔加沙隐藏在那座沙丘的后面,多少年以来,塔加沙这个响亮的名字,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的第一位传教士是一位眼睛半瞎的年老教士,他是一位隐居的修道士。唯一跟我谈未来的人就是他了,通过他不断地述说,我慢慢地被触动了,其实,我为之所动的并不是这烈日下的白墙,更不是这座盐城,不是!而是那些有着狰狞面孔的粗野居民。这座城市简直就是一座封闭之城,所有的外来人都被拒绝入内。听这个老教士所言,他是城里唯一的外来人,只有他,可以无畏地讲述一些他耳闻目睹的事情。他们想尽办法折磨他,用鞭子抽他,他们硬往他的嘴里和伤口撒盐,后来还将他扔到了大沙漠里。值得庆幸的是,好心的游牧人在沙漠里救了他,应该说他是一个幸运的人。在他的讲述过程中,我对天空的火焰充满了向往,还有那所谓的神仙堂和他的奴隶们,无比野蛮,也无比刺激,我觉得去那里就是我的神圣使命,我要前往并让他们明白我的上帝是什么。
我在神学院的时候,总是被他们泼冷水,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喋喋不休的,说我还没有成熟,还需要继续等待,说什么这个地方还不能传教,还要做一些精心的准备工作,他们教导我不要自以为是,何况还必须要经过严厉的考验,然后据此再做最后的决定。等待,等待,总是等待,真让人心急!不过也罢,准备就准备吧,考验就考验吧,那是要在阿尔及利亚接受考验,离我的目的地总算是又接近了一步。
再说说别的吧。我摆动着我那愚笨的脑袋,同样的话对着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那就是去和那些粗野的人过同样的生活。不管是在他们的家里,还是在宗庙里,讲说佛法,向他们阐明我主的真理是何等的强大。当然,我明白他们会群起而侮辱我,然而我并不恐惧,现身说法中受到侮辱那是必然的。我要征服这些粗野的人,因为我经受侮辱的过程也正是太阳彰显威力的时刻。我的嘴巴里最能脱口而出的词就是“威力”,我时刻都在幻想,我要拥有绝对的权利,会让人顶礼膜拜,能让对手俯首称臣,直至最后改宗,这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使命啊!何况,所面对的对手越墨守成规,越自以为是,越残暴,越茫然,那么最终他心甘情愿地改宗(注:编者注:改变宗教信仰。),这才是最后的胜利者,最大的威力。而我们的那些传教士的所谓理想是多么的可怜啊,只是让那偶尔误入歧途的老实人弃暗投明。尽管他们的权力很大,做起事情来却是小心翼翼的,这一点实在是让人瞧不起。其实,他们心中并没有所谓的信仰,然而我有自己的信念,就要让那些暴徒心服口服,要让他们虔诚地跪地膜拜,会异口同声地对我说道:“我的主啊,你就是不可侵犯的主,我们就是你的孩子。”也就是说,我要用语言或者心理来控制那支恶人的队伍。我很自信,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我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如此地充满信心。一旦这个念头出现了,我就要紧抓着不放手,我要化为一股独特的力量,一股巨大的力量,对于他们而言,不胜怜悯而已。
阳光越来越灿烂,我的额头火辣辣的发着烧。脚下的石头堆里发出一阵阵哔哔剥剥的微响,那是石头在渐渐地炸裂成沙砾。唯有那枪管是冰凉冰凉的,就像那清爽的草地,就像那微凉的月夜,就像儿时的画面:肉汤在慢慢地炖着,我的父母,我的家人在等着我回家吃饭,我想或许我爱着他们,因为我甚至看到了他们在对我笑着,这个话题暂且不提了。此刻的道路上热浪滚滚,我所恭候的传教士,快点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已经知道该如何行使我的使命了,我的那些新老师说得很对,也接受了他们的授课,一定要给爱一个交代和清算。
当我逃离阿尔及利亚神学院的时候,我偷偷地拿了财务抽屉里的钱,扔掉了身上的教袍,我要穿越北非的阿特拉斯高原,穿越撒哈拉大沙漠。我在想象着那些粗野人的其他样子,但有一点始终存在于我的幻想中,那就是那些人都是穷凶极恶的。穿过沙漠的客车司机还取笑我:“你呀,去什么沙漠呢?别去了吧!”他也跟他们是一样的,莫名其妙的。戈壁瀚海绵延数百公里,黄沙在随风翻滚,一浪接一浪,前赴后继;然后是一座座的高山,那山脊如同一件件锋利的兵器,悬崖绝壁望去黑黝黝的一片。征服了高山后,我需要踏上褐石海,有必要找个向导带着我前行。放眼望去那滚烫的褐石海了无边际,像是无数面炽热的火镜铺在上面,直到崛地而起的盐城,那是黑白人国度和领土交界之处。而我依然是那么的幼稚,毫无防范地给向导展示我的钱财,果不其然,我的钱被向导抢跑了,还把我暴打了一顿后扔在半途中,“幸会你这条狗,赶快去那里吧,你就应该让他们好好地教训你,你会受到教训的!”这是向导丢给我的话。是啊,没错,我已经被他们教训了,那火辣辣的大太阳难道不是他们吗?既狂妄又耀眼,现在我就被他们暴晒着,似乎从脚下突然冒出来一把烧得火红的铁棒打向我,趁着纷乱还没到来之前,我必须要躲避,于是,我快速地躲到了一块大石头的后面。
这个地方还是很凉爽的!而坐落在一个小盆地里的盐城,炽热得简直让人无法生活。用铁镐凿出了一面面笔直的墙壁,颇为粗糙的墙面上留着一道道的毛茬,上面还附着金灿灿的沙粒,就如同亮晶晶的甲片,一阵大风过后,墙壁和平台被清扫了一遍,又恢复了一片那耀眼的白色,明晃晃的。而天空的浮云也一去无影踪,蔚蓝色的皮肤裸露无遗。这样的状况下,那耀眼的光芒晃得我眼前一片黑,但我能感受到那无动于衷的大火球,白色的屋顶平台被燃烧着,传出了阵阵的哔剥声,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那一个一个的平台似乎都齐心协力地连成了一大片,就如同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他们团结奋进,将一座盐山铲平了,然后又挖掘道路,建造房屋。如果再说得更为准确一些,那就像是用一条条的火舌,喷射而成了属于他们的白色地狱,火辣辣的,这刚好说明了他们可以适应别人都无法适应的地方,他们住在沙漠中央的洼地,荒无人烟,奔走三十天的里程也许才会有其他生命。这里就是极端的天气,非热即冷。在白天,炙热无比,人们之间被翻滚的沙浪和火焰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根本就走不到一起;然而一到夜晚,寒冷会骤然降临,没有任何的过渡时刻让你适应,直接将他们冻得一个个紧紧地缩在那身盐壳里。他们就是酷热能忍、严寒不畏、昼伏夜行的一群人,他们就是黑色的因纽特人,既可以挣扎在漂移不定的浮冰上,也能生存于冰水相融的雪屋里。所谓黑色,仅仅缘于他们永恒不变的一身黑色长袍。盐,到处都是盐,就连他们的指甲缝里都塞着盐,晚上睡觉时嘴里也咀嚼着苦涩的盐,就算在严寒的北极也是如此。他们喝的水中同样也有盐,从一个透亮的缺口流出的一股泉水就是他们唯一的水源了,在他们黑色的长袍上留下了一道道印痕,那痕迹像是大雨过后蚯蚓爬行的一条条线路,也似乎是他们那顽强生命力的见证。
主啊,我的上帝啊,下一场痛快淋漓的大雨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一场真正的雨,降得猛烈而长久。反正,这座恐惧之城要被颠覆,这局势将是不可逆转的,它要逐渐地没落,慢慢地被侵吞,直至彻底被淹没在这湍急而浓稠的水流中,将那残忍彻底地与沙漠合为一体。这场雨是独一无二的,我的上帝啊!上帝是什么?上帝就是他们!是他们!那贫乏的家园被他们统治压迫着,黑奴被他们剥削,在盐矿劳作直至累死。在这里,每开挖出一个盐块,就会付出一条人命的代价,可是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值一提的。这座城市在夜晚简直就是一个丑恶的幽灵,他们接着盐壁的微凉,猫着腰从黑暗的屋子走了出来。他们睡觉特别警醒,只要睡醒了,就开始统治别人,殴打别人,在他们的眼里,他们的上帝就是独一无二的上帝,他们也是唯一的族派,必须唯他们马首是瞻。当然,他们也是我的主人,所谓的主子就是独断专行,形影相吊,残暴镇压,具有了这种胆识和力量,才会有一座冰山与火焰并存的城市矗立在盐山和沙漠之中。
地面随着气温的上升开始蒸腾了,奇怪的是他们从来都不出汗,可是我已经出汗了。我所待的这块地方也不再凉快了,我感觉到面前的岩石被头顶的太阳击打着,就像是大锤敲打石头而奏出的音乐,雄壮的音乐,就在这正午,岩石和空气在颤动着,蔓延到数百公里……似乎回到了从前的那般寂静,没错,我听到了几年前的那般寂静。在那个骄阳似火的中午,守卫将我押到了广场的正中央,带到了他们的面前,我的眼前也正如这般的寂静。四周的平台围着广场,越围越高,直至被残酷的天穹给遮盖住。而我就跪在那最低处的洼地里,我的双眼被利剑一般的墙壁发出的火焰深深地刺痛了,我的耳朵被打得直冒血,我的脸死人一般的煞白,痛苦不堪到了极点。而身披黑袍的他们,五大三粗的他们,盯着我不说一句话。正值晌午,天空被大太阳烤得已经白热化了,如火如荼,同样那般的寂静,时间慢慢地在流逝,他们依然盯着我,没完没了地盯着我,我的呼吸声加快了,终于受不了他们盯我的那种眼神,我开始流泪了。然而他们还是没说一句话,却突然全部转身走了。我依然跪在那片洼地里,看见他们的脚上闪着盐的亮光,踩在黑红色的凉鞋里,黑色的长袍被微微翘起的脚尖轻轻地撩起,脚跟重重地踩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待到广场上空空如也的时候,我被拖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就是神仙堂。
那情形就和我此刻躲在岩石下面一般,火球的烈焰照穿了坚厚的岩石。我被扔到了神仙堂的一个角落里,这里比民居高了一点点,周围的墙壁也都是盐垒起来的,连窗户都没有,只有那幽灵般的夜色弥漫在屋子里,在这个鬼地方我一待就是好几天。那些天里,他们就像喂小鸡一样,在我的面前施舍一把米,放一碗加盐的水,我就接受了这施舍,捡起来吃下去。这里就像是一个囚室,大门一直紧紧地闭着,虽然没有窗子,在白天屋子里也不是太暗,那厚厚的盐层墙壁竟然都被攻无不克的火球穿透了。我不用再跪着了,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摸探着朝前走,走着走着触碰到了几片枯萎的棕榈叶子,那是用来装扮墙壁的,再往里又碰到了一扇小门,用手摸着做工颇为粗糙,摸索中触到了门闩。在多年以后,我已记不清楚那样的日子有多少天,总之好多天,我没黑没白地待在那里,依稀的记忆中他们给我撒了有十来次的米。我就像狗一样处理自己的粪便,挖了个坑掩埋,但无论怎样就是埋不严实,屋子里经常弥漫着一股狗窝的味道。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紧紧关闭着的门终于打开了,他们傲慢地踏了进来。
有个家伙朝着蜷缩在角落的我走了过来,我的脸火辣辣的痛,像贴在滚烫的盐上,我的耳朵嗅到了棕榈叶上尘土的味道,在离我面前一米的地方,那个人停了下来。他静静地注视着我,示意我站起来,他有着一双金属般闪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是一张棕褐色的马面,看不到任何的表情。然后他抬手抓着我嘴唇的下半边,慢慢地拧转着,虽然他依然毫无表情,可是他的动作是恶狠狠的,我的肉几乎要被他撕掉了,他就像一只狗咬住了一块肉似的毫不放松,我被逼着转动到了屋子中间。接着他扯着我的嘴唇猛地往下拉,我一下子被拉得直接跪了下来,我的嘴里满是血,不断地流出来,我顿时手足无措。那个人依然面无表情地慢慢地回到了墙边的那些人中间,加入他们的队列。阳光从开着的门里照射了进来,一切都暴露无遗,他们就默默地看着我,看着我在火与痛的交织中不断地呻吟着。透过光亮我看到了巫师,酒椰纤维染的头发,围着一条草编制而成的裙子,裸露着半截光腿,外面披着一身镶嵌着珍珠的铠甲,戴着一副假面具,像是用铁丝和芦苇编制的,两个黑乎乎的洞后面也有一双盯着我的眼睛。穿戴花花绿绿的女人和乐师跟在巫师的后面,那些女人们的袍子都是肥肥大大的,所以也瞧不出个胖瘦来。他们在屋里的那扇小门跟前胡乱跳动着,谈不上什么舞姿,粗劣而没节奏感,那笨拙的身体只是胡乱扭动着。我身后的那扇神秘的小门被巫师打开了,他们依然死死地盯着我。我将身子转了过去,一具神像出现在我的面前。那神像的两个头就像两把斧头一样,鼻子是用铁皮做的,扭曲在一起就像冷血的蛇似的。
我被他们拖到了神像脚下,准确点说是那个基座跟前,他们逼我喝一种极苦的黑水,简直太苦了,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快要燃烧了。哈哈,我开始狂笑起来,侮辱,这就是所谓的侮辱啊,我要经受侮辱了。然后我被他们扒光了所有的衣服,我的头发被剃光了,包括我的体毛,我的身子被油刷了一遍,这是净身。他们接着将绳子从盐水里拉出来,抽打我的脸,我依然狂笑不已,我的头刚转过去,就被两个丑陋的女人扯着耳朵把脸转了过来,继续让巫师抽打着,唯一能让我看到的只有那两只透过洞的黑乎乎的眼睛。我浑然成了一个血人,可仍然大笑着。他们突然停下来了,但没有一个人说话,我好像在说着什么,但我的脑袋早已一片混沌,不知所言。我被他们硬拉着站了起来,脑袋被他们扭动着,强迫我抬起头来注视神像,我知道我要效忠于他了,注定我要对他俯首称臣,要对他顶礼膜拜。于是,我停止了笑,是的,我不再笑了,因为,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被疼痛和恐惧充满了,几乎要窒息了。也就是在这间苍白的盐屋里,在被大火球烤得炽热的盐壁跟前,我的记忆终于随着我的脸慢慢地仰起而逐渐地消失了,消失了,在那最后的一刻我试图记住这尊神像,因为也只有他可以让我膜拜和祷告,这个世界好像什么也没有了,神像那张丑陋而凶恶的面孔也慢慢地变了,显得有点神圣了。接下来,我的脚被人用一根绳子绑住了,就像囚徒戴着脚镣,只能勉强地迈开步子。然后他们又扭动起了身子,这次是面对着神像在舞动,跳着跳着,我的主人们慢慢地出去了。
门被他们顺手带上了。音乐又重新响起来了,巫师围着一个点燃了树皮的火堆又是跺脚,又是蹦跳,白墙上映射出一个高大的影子,在剧烈地晃动着,那影子触碰到墙角后被折射得奇形怪状,千奇百怪的舞动着的影子充满了整个白色的屋子。巫师舞到了一个角落,画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框,然后,一堆干瘦而温柔的手把我拖进了那个方框里,她们将一小堆谷粒和一碗水放在了我的身边,我就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她们指着神像向我示意了下,我便领悟到了,我要虔诚地注视着神像。当我凝望着神像的时候,一个个的女人挨个被巫师叫到了火堆旁边,有几个女人被巫师打了一顿。被打的女人呻吟着跪拜到了神像面前,那也是我的上帝。女人膜拜的时候,巫师又胡乱蹦跳了一番,然后他将那些女人全赶出去了,只有一个特别年轻的女人被留了下来,唯独这个女人没有挨打,她一直蹲在乐师的旁边,看来巫师要特别对待她了。她的辫子被巫师强行揪住缠在他的拳头上,她的身子被巫师拽得向后仰着,连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那女人直接被拽得仰面倒下了。巫师暂且扔开了她,从面具后面发出了极大的叫声,简直大得离奇,又是大喊,又是大叫。此刻,乐师们已经面对着墙壁在默坐静修了(佛教用语为“面壁”),而那个女人,先是在地上胡乱地打滚,后来又用两只胳膊合起来抱着脑袋,四肢扑倒在地,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嗷嗷叫起来,可是她的声音并不大,可能是巫师的声音太大了,她的叫声显得低沉。巫师凝望着神像,在不断地狂呼乱叫中随意地一伸手,他的动作很敏捷,可是他抓那个女人却是恶狠狠的,那女人的脸已经看不见了,深深地被埋进了那肥大厚重的袍子里了。这样的情形下,我已经彻底昏了头,不想再那么孤独了,不是吗?我也跟着在号叫,没错,我号叫着,而且我那听起来令人恐惧的叫声是冲着神像的,很快有人狠狠地踹了我一脚,我直接滚到了墙角里,来了个狗吃屎,不,是吃盐壁。就像现在,我的嘴吃岩石,可是,嘴里已经没了舌头,我在等待杀人,等待必杀的那个人过来。
此刻刚过日中天,那个大火球将天空穿了一个洞,从石缝里往外瞧,就如同我这张不停嘟囔着的嘴巴,不断地向着沙漠泄漏着火焰,沙漠完全变了色,快要燃烧了。我面前除了这条路,什么也没有,一直通到天边的路,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是不是在我身后呢?应该是在到处找我吧?不会的,那应该再晚一些,大概到傍晚了吧!只有在那个时候,他们才允许我出来放放风。整整一天,我的任务不是更换祭祀品,就是打扫神仙堂,再有就是晚上跪拜神像,行注目礼,奉行各种各样的仪式,包括挨打,也不是每次都挨打。但是,那神像真的像铁板钉钉一样刻在了我的记忆中,我也一直在侍奉着我的神,那时那刻他就是我的主,我的希望。如此地支配和控制我,没有哪一尊神能这样让我信奉。我宁愿把我这一生都交给他,每个日日夜夜都对这尊神顶礼膜拜。我的欲望也都来自于神,不管是痛苦还是快乐,就连生死也都交由这尊神来定夺。因为每天要参加的祭拜异常残暴,又毫无人性,因此我要面壁,不然的话就得接受体罚,那样的话就只能凭着耳朵听,而看不到任何的东西。此刻我的脸颊紧紧地贴在盐壁上,这墙壁难道也是神壁吗?我为什么感觉一股深深的震慑力直渗心间,看不见了,可是我能听到,那一声声尖尖的吼声和长长的嘶叫声,听着听着我的嗓子眼痒痒的,干干的,一股火辣辣的欲望,但我知道不是性欲,那种欲望在我的心田和太阳穴不断地萦绕着,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地盘旋着,到底是些什么我也分不清楚了。时光一天天地在流淌着,都被盐壁和炽热熔化了,给我一股阴险的力量,听到了一种占有和痛苦的叫喊声,那是势如破竹的爆发。没有时间,没有天日,有的只是漫长,就如同我的盐屋被大火球无尽地暴虐着,煎熬着,神像也无尽地统治着一切,我在哭泣,为了我的不幸,为了我的欲望,为了那个可怕的念头。我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愿望,那是一种罪恶,反叛的信念之火已经燃烧起来了,我的枪管里的灵魂已经蓄意待发了,谁说枪是没有灵魂的?只有它才有,我舔舐着我的枪的灵魂。也就是在那一刻,在我失去我的舌头的那一刻,我无比深切地感受到了这颗不朽的灵魂,它让我做到敬拜,更让我学会仇恨,坚定的信念就在那一刻升华。
这种无休止的等待让我有些不耐烦了,我是不是热昏了呢?这一切显得混乱一片,也好像很疯狂。这里除了爬行在地的我和我的枪,还有喘息的吗?哪怕一只小鸟,或者是一棵小草,可是没有,只有那坚硬的石头,它不也是那么沉寂吗?我的另外一条舌头说话了:这不是无尽的渴望,一定要杀掉他!必需的!自从我的舌头被他们割掉以后,便陷入了无比的苦痛之中,在夜里,连喝的水都没有,这盐屋里就只有我和那尊神像,也只有夜晚才是我可怜的梦想,形单影只,味同嚼蜡,能拯救我的唯有那水源的清爽和星斗的美妙,才能从恶魔的手里把我解脱出来。可是,我连抬头看下夜空也做不到,因为我一直被关禁着。我在想,倘若一时等不来那个传教士的话,那我可以观赏那夜色从浩瀚的沙漠升起,慢慢地弥散至整个苍穹,而那万里的银河一泻而下,如一股清泉一样可以让我畅饮,而我嘴里那枯瘪的黑洞可以得到些许的浸润,再也没有那轻巧的肌肉可以温润它,这清凉至少可以让我忘却我的舌头被割掉的那一天,那无比疯狂的一天。
天气热得都快把盐熔化了,真的是异常的热,我甚至觉得我的眼睛快被热气冲瞎了,有这可能。巫师进来了,这次没有戴面具,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跟在他身后。这女人只披着一块丑陋的遮羞布,除此之外一无所遮,她的脸上刺满了花纹,没有任何的表情,像极了那尊神像的面具,除了那纤弱的腰还能看出点生命力,完全一副神像的呆滞相。神龛的小门刚被打开,那个女人便一下滚到了神像的脚下,脸上依然毫无表情。然后巫师旁若无人地走出去了。我的主人——神像看着我,我待在原地没有动。然而那个女人,神像脚下的那具躯壳,不再是一动不动了,我感受到了那神像女人的肌肉在微微地颤动着。我的天哪!我开始向她一步步走近,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我,但那花纹的神像脸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当我走到她跟前时,我的脚碰到了她的脚,那女人仍然不说一个字,还是死死地盯着我,气温高得快要爆炸了。那女人开始慢慢地翻身了,平卧着,头微仰着,双腿慢慢地并了下又抬了抬,她的两膝渐渐地分开了……然而,我总是那么的不幸,那个可恶的巫师竟然在门外窥探我,一群人蜂拥而入,恶狠狠地将我拖离了那女人,接着他们凶残地敲打我身体私密的部位,我是一个罪恶的人,不可饶恕的罪孽!我开始狂笑起来,何罪之有啊?这是什么邪恶的道德!一群刽子手!我被强行按在墙边,一只强有力的手捏住我的下巴,我感觉到像一把钢钳似的坚硬。我的嘴巴被另外一只大手掰开了,我的舌头直接被揪了出来,蛮横至极,以至于都出血了,我顿时发出了恐惧的哀号声,我都不知道那声音到底是不是我发出的。然后,我的舌头感觉到了一股渗凉,又感觉到一股尖锐的力量掠过,对,只有那一瞬间……
深夜里,我慢慢地醒了过来,到处都是已经凝固的血迹,我依靠着墙壁,嘴里也不再流血了,有一团干草塞在里面,发出一股浓浓的异味。但是我的嘴巴里没有了东西,我的舌头被那些刽子手残忍地割掉了,留给我的只有撕心裂肺的痛,我的主,我的神啊,这是在考验我吗?我试图站起来,不过又重重地跌倒了,死亡快要降临了吧!我不禁欣喜万分,我的神来解救我了,我渴望着,死亡是一种永生,它是纯洁而清爽的,不会再有什么统治和压迫,什么神的,都见鬼去吧!
然而,我最终没有死掉。在我站起来的那一刻,一股仇恨的念头在心头生根,顿时对自己同胞无比地憎恨。我推开了神龛的门进去并随手关了,那尊神像依然立在那里,在这盐洞的深处,对于这尊神我不仅虔诚地祈祷,而且发自灵魂地信仰,之前的所有信奉都将被我否定掉。这就是我的主,我唯一的主人。我向他致敬!这尊神像便是强权和力量的化身,是绝对不容许也改变不了的,但是可以被摧毁的。神像注视着我,茫然而迟钝地注视着我。可是他的本来面目无比地狰狞,无比地残暴,没有任何天理和人性可言,什么善良的主人,那纯属瞎扯,根本就不存在的。
这次经历了最真切的考验,也受尽了凌辱,为了那一处的痛而狂吼,在这里我从来没有过归顺了,对他那以恶为本的信念开始赞赏,对他那万恶的世界观也开始尊崇。这个远离万物的不毛之地,就是他的王国,是从盐山之中雕刻出来的一座城,既没有短暂的繁华,也没有良久的温情,更不存在什么偶然状态,比如一场瞬息万变的极速雨,一朵变幻莫测的云,或者是在沙漠也能看到的烈日等自然现象。而这里永远都是那么井然有序,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正方体或者直角形,人们就像一个个的僵尸一样。我被这座城俘获了,成了这个王国的公民,在这里我备受折磨,我的心中充满了仇恨,别人曾教给我那么多,被我统统地推翻了。我被他们欺骗了,什么善,什么阳光,只有坚不可摧的邪恶统治才是真理,真理就是以恶为本,不允许有丝毫的差异。而善在这里是格格不入的,善就是一种恶,只是一个幻想,可以去努力追求却遥不可及,因为善的统治丝毫行不通,就是一种无法到达的极限。然而邪恶一下子就到了制高点,形成了一种绝对的统治,就应该有主有奴,为主效忠,建立一个为恶效力的王国,然后……然后意味着什么?恶的存在只是暂时的,推翻真理、欧洲、荣誉和那至高的十字勋章。对,我就是一个奴隶,我要皈依我的主人们,他们的宗教即我的信仰。然而,我要是也做一个恶人,那就不再成为奴隶了,虽然我的双脚并不自由,被绑上了绳子,还是一个张着嘴却不能说话的哑巴。这天气热得我简直要发疯了,空气似乎都要被熔化了,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而我的另一位上帝,一个和善的主,此时我却无比地反感他,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再听到。他的真面目已经被我认清楚了,我也彻底推翻了他。他只是无谓地幻想,还总是欺骗人,为了不让他再继续骗人,于是他的舌头被割掉了,他的脑袋甚至也被钉穿了,那颗脑袋就如同此刻我可怜的脑袋一样,里面都是糨糊。可以肯定地说,并没有发生地震,杀掉的也并不是一位正义者,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认为,没有什么正义者,只有惨无人性的恶主子,唯有行使强权的真理统治为尊。也只有这具神像才是世人唯一的主,独一无二的上帝,并具有绝对的权威,顺从他的发号施令,一切的源泉都来自仇恨,包括生命,仇恨也并非丑陋至极,它可以是清甜沁人心脾的山泉,也可以是排毒提气的热茶。
于是,我慢慢地变了,他们心里应该也清楚,因为一看见他们我就上前亲吻他们的手,并不停地夸赞他们,我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要让他们信任我,同样,我也会信任他们。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实现我所想的,那就是让所有的同胞都像我一样被他们弄残,甚至也被他们割掉舌头。传教士要来了,得知这一消息我的脑子一激灵,信念在提示我,我明白自己要干些什么,而且我也有相当的把握。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阳光如往日一样耀目,这个大火球存在的时间总是很长。黄昏时刻,一名守卫在道边狂奔,很快我就被拖到了神龛堂前,房门紧紧地闭着,他们把我弄到了一个阴凉处,有个人直接把我摁倒在地上,一把尖锐的刀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那是一把十字形的腰刀,他们用刀子威胁着我的这种状况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被一种生疏的嘈杂声打破了,这座城便不再宁静了。我仔细听了半天,才发现传来的声音中所讲的竟然是我的母语。可是,那刀子在我面前闪着寒光,刚一有声音,那个该死的守卫就用那明晃晃的刀尖直逼我的眼睛,而且还死死地盯着我。说话的声音感觉越来越近了,听着是两个人的对话,就算是现在回想起来也声声入耳:“我的中尉,这座房子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还专门有人把守呢,我们用不用破门而入呢?”“不,先不用!”回答得很干脆,稍后又补充了一句,“双方已经协商好了,他们的条件是要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可以接受二十名士兵守城,但是不能进城。”那个士兵听了此话后笑了。当地人已经不再反抗了这个消息估计还没传到那个军官的耳朵里,再怎么说,有史以来,允许外来的人给他们的孩子治病,这可是唯一的一次,给孩子看病的应该是随军的神父,孩子是小问题,随后再解决最主要的领土问题。又听到了那个士兵的声音:“如果没有守军保护的话,神父会不会受到他们的刁难呢?很难保证吧?”那个军官立即答道:“呃,不会的!守军还有几天才能到,就算神父到得早的话,那至少也在两天以后了。”我再也没有听到他们的什么谈话了。在寒光闪闪的刀尖的威逼下,我丝毫不敢动一下,那些该死的用一个装满钢刀和钢针的轮子在我身上来回地滚动,那种刺痛感简直让人忍无可忍了。我看那些人真的是疯了,一群疯子!疯子!怎么会惊扰到这座城呢?触犯他们,要去触犯那高高在上的强权统治,他们才是真正的上帝,我们真正的主人。那么,即将要来这里的那个人,那个家伙,他们暂时不会动他的,会让他的舌头暂且先保存在嘴巴里。因为他完好无损,没有付出一点代价,也没有经受丝毫的侮辱,那么就可以气焰高涨地卖弄那所谓的善意了,他们会静静地不屑地在一边看着,让他再多狂妄一会。大家还在疑惑不已,不过就是罪恶的统治往后推迟了一些罢了,再去做无谓的付出,再去浪费更多的时间,梦想着,幻想着,那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善,最终耗尽了所有!为什么?不去直接推波助澜,促进那王国的建立,那唯一可能的王国。如同此刻我眼前闪现的刀尖的锋芒,逼迫着我,这才是唯一的权威啊!唯一人世的强权统治啊!唯一的强权!强权!嘈杂声逐渐地停息了,神龛的门终于向我打开,只留下了我,去陪伴那尊神像。此刻,我满腹的苦痛可以敞开心扉了,我那备受折磨的身体顺从了我,我无比虔诚地向神像立下了誓言:我要坚定我的新信仰,以此去拯救我的主人,我真正的主人,我的上帝,不管让我再付出多大的代价,还是让我再经受任何的苦难和折磨,让凌辱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我要做一个叛逆者!
石头停止了那微微的颤动,那火辣辣的炎热消退了一些,我能从洞穴出来走走了,观察沙漠在一点点地变化着,先是慢慢地铺上了一层沙黄色,再变为红褐色,还没等我完全地看清楚,很快又成一大片的紫色了。就在昨天夜里,我养精蓄锐,就等着他们睡熟了,我再次确认无疑后,那把门锁被我弄上了一道死结,轻轻地走出来了,当然我只能迈着被脚上捆的绳索限制的步子。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每一条街道我都熟悉,哪里没有卫兵把守,包括能从哪里得到手里的这把老枪,我都弄得清清楚楚的。黎明将要来临的时候,我才走到这里,夜空的星辰已经变得稀疏了,可是夜色还是显得很深沉。
我一直守在这一堆乱石中间,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他们怎么还不来呢?我期盼着他们快点来,赶快哦!赶快哦!我的内心已经开始焦急了,焦急地等待!我知道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发现我逃跑了,就会开始四处找寻了,就会搜遍每个角落,每条道路。然而他们怎会明白,我出逃也是效忠于他们的体现,也是为了更好地效劳于他们,他们才是唯一的统治者。我的身体很虚弱,我的双腿已经快要迈不动了,变得逐渐不听指挥了,大概是因为没有吃饭,或者更是因为仇恨吧!
呃,呃……看那边,啊……啊,就在那边,我已经隐约看到了。就在这条路的尽头,渐行渐近中,两匹骆驼越来越大了,越来越清晰了,两匹骆驼以它那惯有的侧对步姿势快速奔跑,伴随着矮小的影子,如闪电一般极速地来势汹汹。他们来了!我终于等到了!
快!快!快!枪,赶快上膛!子弹被我迅速地推上膛。神像啊神像!虽然我的上帝不在这里,但我祈求你的权威能持续下去,我会祈祷的,让凌辱遍地开花吧,让罪恶成为永久的主人吧,这个罪恶世界需要复仇之火,不必原谅,更不必宽恕,仇恨将无情地统治这个世界,让这座盐石与钢铁的城市最终铸就一个独一无二的王国,让身着黑长袍的刽子手残暴地占有和奴役这个奇异的地方,统治这个唯一的王国。现在,立刻,哈哈哈……我要向同情开火,向懦弱和善良开火,向推迟罪恶到来的所有一切痛快地开火,用我手里的老枪打两下,骆驼的背上就会翻下两具躯体,直奔天际的那两匹骆驼,清爽的天空掠过的那一大群红翅黑鸟,这让我痛快淋漓地大笑,哈哈大笑!我大笑着!我鄙视那个穿黑袍的家伙,此刻他扭动着肥壮的身体,艰难地抬起了他那高贵的头颅,看着我,对,是我,我的脚上还捆着绳索。万能的主人请告诉我,他怎么还朝我微笑着?等着,我立刻就把这微笑砸得稀巴烂!砸烂那慈善的面孔!听那枪托砸下去的声音是多么美妙啊,多么动听!现在,今天,此刻,我终于修成正果!大功告成!然后,在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嗅到沙漠里美味的各方虎豹豺狼,一触而发,涌向这里,以那健壮的身姿奔赴那等待已久的腐肉盛宴。成功了!胜利了!面向苍天,我挥舞着胳膊,苍穹之下,那一望无垠的紫色不是在为我庆功吗?此刻的欧洲之夜,我的祖国,我的童年,都在见证这伟大的胜利时刻,我为什么会有泪滴洒落呢?我要欢呼!
不对呀!我看到他开始动弹了,那美妙的声音不是来自枪托,而是别的地方,来自那里,他们,那是我的主人们,黑压压的一片,像一群猛兽似的狂奔而来,猛地朝我扑来,狠狠地抓住我!没错,我的主人们,狠狠地打吧,连他们也感到恐惧了,响彻天域的呼叫声,他们害怕我唤来的部队,对他们进行报复,攻占这座神圣不可侵犯的城市,他们极度恐慌,怕他们的王国被攻陷。然而,这刚刚好,正是我所要看到的,也是我的目的。那么此刻,我的主人们,你们的保卫战打响了,自卫吧,狠狠地打吧,我就是你们第一个要好好打击的。真理一定会掌握在你们的手里,我的神啊!他们能战胜吹嘘和善良,他们能打败那些士兵,他们将重返沙漠,越过海洋,用他们的黑袍遮盖住欧洲的光明,用他们的强权继续统治世界。打心脏,打眼睛,对,好好打吧,让欧洲大陆的天地间飘满那苍白的盐,让罪恶奴役每一个人,让所有的生命都灭绝,让所有的植物都枯萎,让所有的花朵都凋零。在某一个时刻,我将不再孤单,有一群群的哑巴,一双脚也都被绳索捆绑着,和我同行,走在这浩瀚的沙漠里,头顶着一颗火辣辣的太阳,这才是真正的信仰,我不再形单影只。罪孽啊!罪恶!他们折磨我,侮辱我,对我施恶,恶即善,残暴也就是善良!我要被他们五马分尸,我要感谢他们,大慈大悲的我的主人们,我要狂笑,我要被钉在十字架上,那狠狠的一击让我永生,我的神!
暮色开始降临,无边的沙漠一片寂静,我一个人。我还在等待着,口里干渴,可是没有水让我喝。那座不可侵犯的城呢?远处的嘈杂声,或许,那支军队能够大战告捷,怎么会呢!应该不会的!就算那座城被那些士兵占有了,但是他们善良,他们懦弱,他们统治不了谁,还口口声声地说什么惩恶扬善,改邪归正。那么,沦陷于善与恶之间的那数百万人,神啊,主啊,他们苦苦地挣扎着,号叫着,不知所措。陪伴我的神像呢?我被抛弃了,我被神像抛弃了,为什么啊?我全完了。我口渴得快要冒火了,全身火辣辣的痛,我的双眼被黑漆漆的夜色遮盖了,透不进一丝的光亮。
我终于醒了,一个遥远、长久的梦。我怎么会醒来,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我应该死去。黎明前的那一抹晨曦是为别的生命而展现的,新的一天也是属于别的活人的。属于我的,唯有那无尽的烧烤和罪过。我听到了说话声,没有人啊,是谁呢?苍天沉默着,上帝也没有说话。可是这声音来自哪里呢?字字清晰,“如果为了仇恨和罪恶,你愿意去死,可是,我们呢?谁又能来饶恕我们?拯救我们?”我分不清楚,到底是我的另一条舌头呢?还是这个拼命挣扎着不想死去的家伙,不停地念叨:“加油,努力,鼓足勇气。”呃,要是我再错一次,怎么办呢?孑然一身,孤寂,那宣讲善良博爱的人,能够拯救我,是我唯一的希望!别把我抛下不管了,不要抛弃我!你已经体无完肤,嘴里还流着很多血,你是谁呢?来拯救我吧!“你怎么糊涂了,你是巫师啊!我亲爱的主人,我的神,你被士兵打败了,苍白的盐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了。我的主人,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快摘掉这丑陋的面具吧,要做善人,要做善事,错了,都错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重新开始吧!我们要重新建造我们的慈爱之都,美好的家园。我想家了,我要回家。好吧,快来拯救我,帮助我,来,让我握住你的手,伸出你的手吧,我要……”
奴隶的嘴巴被一把盐塞住了,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