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缄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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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瓦尔在这严寒的冬日里费力地蹬着自行车,尽管正值隆冬,可是这座城市已经开始沸腾了,开始忙碌了,天空充满灿烂的阳光。放眼望去,堤岸的另一边,已与天交融为一体,海天一色,壮丽而宁静。

    可是,这样的美景对于伊瓦尔来说似乎看不进眼里,他行驶在一条林荫路上,居高临下临近港口,他有一条腿残疾了,不能动弹,放在特制的固定脚踏上,因此全部的力都要靠着另外一条腿来使,骑行在被露水打湿的稍滑的石子马路上要尤其费劲,似乎和打仗一样,他要全力以赴。身材瘦小的他只顾低头前行,要竭力绕开已经废掉的电车轨道,遇到超他的汽车,他要快速地刹闸避让,还要时不时用胳膊肘将移到他胸前的挎包推到身后。这个挎包是费尔南德用来为他装午餐的,提起午餐,他不由得想起了此刻挎包里的食物,一股酸酸的感觉泛上心头。饭盒里装着两大片面包,西班牙式的煎鸡蛋是他爱吃的,油炸的牛排也是他所喜爱的,可是,今天夹在面包里的既不是煎鸡蛋,也不是油炸牛排,仅仅是一块奶酪而已。

    伊瓦尔第一次发觉到上班的路途如此地远。四十岁的年纪,他不再精力充沛。他也要慢慢地变老了,尽管看起来还是很干练,可是肌肉没有那么发达了。当他看报纸读到体育报道时,看到运动员进入三十就算作老将了,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对妻子说道:“才三十就被称为老将了,那我算什么呢?应该是废品了,老化得该去太平间永远地休息了。”其实,他也明白,报道上所言并不假,到了三十岁,无形中中气就会略显不足了,运动健将需要的是爆发力。但四十岁就废掉那倒是稍有夸张,提前做一些准备工作也未必不可,提早准备也并不是什么坏事。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穿过大半个城去造桶厂那么远的地方工作,一路上的海景早就不入他的眼了。二十岁时,总也观赏不够大海,每到周末,他都要去海滩痛快地度个假,那个时候多么开心啊!以前他是那么喜欢游泳,虽然他的一条腿残了,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要进行这项锻炼,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能从中得到乐趣和满足。岁月在一天天地流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有了妻子费尔南德,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儿子。为了多挣点钱补贴家用,他将周末也利用起来了,周六去造桶厂加班,周日想办法去打点零工。他不再有时间去海滩游泳了,慢慢地这个老习惯被他丢弃和遗忘了,再也没有运动后那种畅快淋漓的满足感了,那种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伊瓦尔依然是热爱大海的,他的家乡除了海滩似乎也没有什么引人入胜的地方了。只有那蓝蓝的海水清澈如故,火辣辣的阳光照射着海滩,性感的姑娘们躺在这里享受着生活,随着青春已不再,这样的乐趣他能体验的越来越少了。现在,也只有到了黄昏,才是他最为温馨的一小段时光,这个时候海水的颜色稍微变深了一些,白天工作了一天之后,晚上回到家,换上妻子给他熨得平平整整的洁净的衬衣,看着高脚杯里那还仍然翻腾不已的美丽的气泡,一股舒畅的感觉在他的心底油然而生。夜的黑幕完全降下了,天空中依稀的星辰在闪着银光,恬静而清爽,这样的时刻,就连邻居也即刻放低了和他聊天的声音,生怕破坏这美妙的气氛。这算不算是一种幸福呢?或者说有没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动?伊瓦尔的心里说不清楚。但是他明白,负重的灵魂需要短暂的休憩,就是这样吧,静静地待着,不说什么,也不必做什么。也许是一种安静地等待,等待什么?他心里也并不清楚。

    他们复工了,每天早晨上班的路上又都会看到大海了,但伊瓦尔似乎对此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路途中他没有心思看海,他就等着傍晚的那个温馨的时刻,就像是约会一样。这个早上他照例骑自行车上班,可是总感觉骑车比平时费劲多了,也闷闷不乐的。昨天工厂开会决定要复工,晚上回来他把这事说给妻子听,她显得特别开心,问道:“真的吗?老板答应你们的条件了,同意给你涨工资了?”伊瓦尔的情绪看起来很低沉,才没有答应给他们涨工资呢!他们的这次罢工最终以失败收场。不得不说,这次事件从开始就没有搞好,因一时冲动搞罢工,工会对此不慌不忙的,这种态度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事实上整个罢工一共才有十几个工人参加,十几个人能成得了什么大气候呢?其实,整个制桶行业都不怎么景气,效益惨淡,也不能怪他们。因为船舶和油罐车类制造业严重威胁和制约了制桶业的发展,使得其发展前景实在不容乐观。工厂酒桶的订单越来越少了,生意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对以前业务进行售后和维修现在成了支撑企业的主要任务了,现实归现实,做生意嘛,老板终究还是要有利可图的,要有一定的利润空间。那怎么办呢?最直接也最损的办法就是停发工资,不理睬工人的死活,也不管物价的上涨。可以想象一下,有一天制桶业真的完了,那么这些桶匠师傅还能干些什么呢?都知道掌握一门手艺真的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制桶的工艺相比其他行业来说,真的是难了很多,不仅要擅长装配弧形桶板,还要用火烤并同时用铁箍匝紧,而且要保证做到严丝合缝,绝对不容许填充一些棕毛麻屑之类的东西。学精制桶的工艺要花很长的时间,因此成为一名出色的桶匠是非常了不起的。当然,伊瓦尔就是出色的桶匠之一,并且他也为自己的这门手艺感到自豪。不管什么行业,并不是说改行就能随便改行的!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只是离开自己的老本行,丢掉一门拿手绝活儿,这么好的手艺却英雄无用武之地,这真的是一件让人惋惜的事情,也让人伤心和无奈。处于进退两难的地步,迫于生活的压力,不得已那就忍气吞声吧。这样做也的确让人为难和压抑,那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占理的事情不能申辩,只能逆来顺受,每天早出晚归,辛苦劳作一周,结工资的时候听天由命了,给多少就是多少了,越来越不够日常的花销了,这难道不让人觉得压抑吗?

    就在他们愤怒到忍无可忍的时候,于是就开始商量对策。提起罢工,有几个人起初不太赞成。就先和老板进行沟通,结果也令他们感到无比的生气。“嗬!不满意了就走人呗!”老板这一句话简直能把人噎死。老板竟然是这态度,埃斯波西托抗议道:“笑话!一句话就想让我们唯命是从,他想得倒是美,我们绝对不能让他得逞!”平心而论,老板这个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他从小就是在作坊长大的,厂里的每个工人他基本都认识。顺理成章地子承父业,他和工人的关系还是挺好的。时不时地,他还会请工人吃顿饭,就在车间,点个猪血肠或者烤沙丁鱼等,大家都喝葡萄酒,酒一下肚,他就没有了一点点的老板架子,和工人甚至打成一片。逢年过节时,他会给每个工匠发五瓶好酒以表心意;平日里,要是有人生病了,或者哪个工人的家里有红白喜事等,他也总会及时地送上一个红包。算得上一个通情达理的老板。在他得了千金的时候,他给厂里所有的人都送上了酒心糖,邀请大家一起分享他的喜悦。尤其伊瓦尔还被老板单独请过几回去打猎,就在他自己的海滨公园。对于自己的工人,他还是比较关怀的,这点无疑值得肯定,他还经常和大家提起他的父亲,当初学手艺也是从学徒做起,一步步走出来的。可是,作为老板,他从来没有真正地去了解他的工人们的生活是怎样的,也从来没有实际走访过哪个工人的家里,也许,他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老板考虑最多的应该还是厂子的效益和利润,还有他自己,他对自己肯定是最了解的。不想干不满意了就走人,那时他说出这样的话,估计也是一时的冲动和犯倔。当然,他说这话也是有相当的资本的,最坏的结果他也是承担得起的。

    工人们在情急之下只能向工会施加压力,于是,事情以厂子关门而告终。老板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着风凉话,“罢什么工啊!就是瞎折腾,想威胁我啊?哼……才不吃你们这一套呢,你们就尽情胡闹腾吧,厂子停业,还不用发工资了,我的钱不也省下了吗?这不是一件坏事啊!哼……”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因此而罢休,老板和工人们之间的冲突升级了,他张口就对工人说道:“别以为你们一个个很了不起,别做梦了!让你们给我干活,哈,那是我大慈大悲,可怜你们这群家伙!真以为我离不开你们!真是的!”听到这话,工人们气愤至极,尤其是埃斯波西托简直快疯掉了,当即回斥道:“你就没有人性,简直就是个畜生……”老板也是怒火中烧,双方冲到一起,就差打起来了,大家赶快上前把他们拉开了。然而,这场风波带来的影响却是极大的,厂子停工二十天,大家的内心都受到了不小的触动。每个人回到家几乎都遭到了自己妻子的冷遇,迎接他们的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在这种状况下,有几个工人不想再坚持了。在罢工的过程中,工会一直在中间协调,看到工人们并没有占上风,于是就建议他们还是让步,并进行仲裁,工人们要向老板保证,罢工期间所耽误的工时用后面的加班来补上。不仅没有争取到该有的利益,反而更辛苦了,尽管如此,大伙还是听从了工会的仲裁,最终决定复工。但依然还是要作下势,说什么不能就这样便宜了老板,后面再走着瞧!但是罢工的重挫感还是体现了出来,就在今天早上,一股疲惫不堪的感觉充满了伊瓦尔的全身,还能再做什么美梦呢?挎包里所带的午餐已经说明了问题,只有奶酪而没有往日的肉菜。幽蓝的大海化解不了生活的危机,璀璨的阳光又能带来什么希望?唯一实在的还是眼前自行车的脚踏,伊瓦尔还是得不停地、努力地去蹬,可是每蹬一下,他觉得自己就变得苍老了一点,而他的心情也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因为他马上想到了制桶厂,想到了很快就要看到相处的老板和大伙,一种异样的感觉堵在心头。他的妻子也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探问他:“你们去了见到老板,该如何跟他说呢?”伊瓦尔推着自行车准备出门了,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说什么呢?没什么可说的!”他的眉毛皱了起来,那张秀气的、棕褐色的脸孔已经沉下了,又补充了一句,“埋头干活就是了!”他觉得很窝囊,可是就凭他,又能怎么样?咬咬牙,骑着自行车继续行进在那暗淡无光的天空下。

    走完了海边的林荫路,他的车子拐到了那条西班牙老区的街道上,这条街常年的路况都是潮湿的,走到头就是制桶厂的厂区了,那里原来是一座大厂棚,在周围砌了半人高的水泥墙,之上镶嵌着大的玻璃窗户,整体的顶棚是那种瓦楞的镀锌铁皮做成的,现在设有修车厂、车库和堆放废钢铁的场地。对面是制桶厂的旧址,是由几个小院合起来的一座大院落,随着业务的发展,厂子就搬到了现在的地方,而这个院落就被废弃掉了,就留有一些旧设备和废旧木桶在里面了。而老板的私人花园和这个院落中间就隔了一条过道,一条上面有瓦顶的过道。穿过花园就会看到一座大但并不漂亮的房子,弯弯曲曲的爬山虎蔓延了整个墙壁,春夏碧绿,秋天紫红;纤细而顽强的忍冬也围绕在户外的楼梯上,似鸳鸯对舞的一蒂二花,金黄金黄的,给这座丑陋而暗淡的大房子增添了许多的生趣。

    远远地,伊瓦尔一下就看到了厂子的大门关闭着,一群人围站在门口,默不作声。这样的闭门羹从他在这里上班以来破天荒是第一次遇到,很明显,这是老板要向大家展示他的权威和胜利,以此来压制大伙的不服气。他拐向了左边的从厂房伸出来搭建的车棚,放好自行车,他朝着大门的方向走过去。一群人里面,从背影他就认出了埃斯波西托,那是一个棕褐色头发的高个年轻人,浑身长着浓密的汗毛;他还看到了马尔库,那是工会代表,他的脑袋长得很奇怪,大家都说像是唱假声男高音的;还有赛义德,他是他们厂子里唯一的阿拉伯人,包括其他所有的人都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说话,默默地注视着他走来。但是还没等他靠近,那些人突然都齐刷刷地转过了身,因为这个时候厂子的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透过门缝,看到了工头巴莱斯特的背影,在所有的工人中他是最年长的一个,他正在将那扇沉重的大门顺着轨道慢慢地推开。

    在这次的罢工事件中,一开始巴莱斯特就不赞成,可是,被埃斯波西托说成他是代表老板,只顾着为老板着想而不管工人的死活,那他除了不吭声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此时,他还是不吭声,身上依然是那件淡蓝色的毛衣外套,个头低低的,身材肥肥的,他打着赤脚静静地站在大门旁边,在厂子里,也只有赛义德和他两个人干活时光着脚。现在,他默默地注视着工人们一个个地鱼贯而入,那张沧桑的脸被晒得黑黑的,一双眼睛尤其清亮,就如同透明色一般,那浓密的胡须垂在一张苦楚的嘴巴下面,揣摩不透他此刻的想法,同情,悲哀……所有的工人都不吭声,也许是因为罢工失败带来的窝囊和耻辱,又或许是为自己的默不作声而感到恼怒,也有可能只是不想说话而已。可是这种僵局拖的时间越长,就越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工人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地走进去,从巴莱斯特身旁走过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瞧他一眼,大家心里都无比地清楚,以这样的方式让他们进厂复工,他只不过是在执行命令而已,看看他满脸的苦相和那忧伤的眼神,似乎在向工友诉说着他的心思。当伊瓦尔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瞥了他一眼,轻轻地朝他点了点头,虽然没说任何话,但他相信伊瓦尔是明白他的苦衷的,他是他最为喜欢的人。

    接着,工人们已经全部到了位于大门右侧的更衣室,这个更衣室不大,一个一个敞着的小间用白木板隔开,每个隔板的两侧都挂着一个带锁的小柜,供工人们使用。更衣室最里面的那个小间,紧挨着厂房的隔壁,在坚实的地面上开了一条排水沟,就把这个小间改装成一个淋浴房了。在厂房的中央,被分成了若干不同的操作区,还有一些工序在待处理中:波尔多葡萄酒酒桶已经初步做成了,就剩下箍紧,烘烤加固的工序完成就好了;还有刨床长凳开着长口子等待作业中,有的已经插上了用于制作桶底的圆形板材,等着刨光,除此之外就是几处被熏得黑乌乌的灰烬堆了,应该是废料燃烧留下的。在厂区入口的左侧区域,工作台挨着墙壁排成一溜儿放着,前面放着一堆需要刨光的木桶板材。在离更衣室不远靠着右侧的墙壁的地方,安放着两台大功率的大电锯,闪闪发光,一看就上了油,静静地待在那儿,工人罢工了这么多天,它也显得孤单了。

    这座大厂房和干活的工人数相比之下,显得有点浪费空间了。夏天的炎热流流汗忍忍也就过去了,冬天可就难挨了,冻死人。就在今天,偌大的空间,狼藉一片。各种工具都被胡乱丢在那儿,角落里也乱堆放着木桶,那些木桶只是在底下箍了一下,上面的桶板还没固定,都还散着,就如同一朵朵盛开的大大的木头花;还有一些木料和板材、机器和工具箱的上面,都落上了一层锯末的粉尘,乍一看,就像是一个废弃许久的厂房。此刻,工人们都换上了厚实耐磨又耐脏的衣服,他们的裤子上打满了补丁,又褪色很严重,看着眼前的状况,工人们变得手足无措。巴莱特斯用眼神扫视了大家一遍,说:“伙计们,还等什么呢?开始动手吧!”大家都没有说话,但已经在用行动回应了,各自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工头挨个察看了一遍,并对注意事项加以简要的提醒。工人们还是都不作声,很快,听到了第一声锤响,那是敲打在固定桶腰中间箍的楔钉上。埃斯波西托启动了其中的一台大功率电锯,顿时响起了尖锐刺耳的声音,刨床的豁口碰到了板材发出了哧哧声。按照相关的要求,赛义德抱来大堆的板料,或者是点燃刨花烘烤木桶,在受热情况下让桶壁鼓起从而箍得更紧了。当他没有任务的时候,就把生锈的铁箍放在工作台上,用锤子不停地使劲敲打着。整个厂房弥漫着刨花燃烧的味道,对工人们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伊瓦尔在刨光的工序上,接应的是埃斯波西托破成的板材,那种熟悉的香味又飘到了他的鼻子里,他那沉重的心情顿时放松了一些。工人们都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中干着活,因此很快厂房就逐渐复苏了那原有的井然有序,气氛热烈又充满活力。伊瓦尔发觉厂房被那灿烂的阳光照得格外亮堂,青烟缭绕回荡在金色的空气中,他甚至隐约听到了外面鸟儿的鸣叫声,心中泛起了一丝暖暖的东西。

    就在工人们刚刚进入了状态,这个时候,废旧厂址后面的那扇门开了,出现了老板拉萨尔先生的身影。他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一头棕褐色的头发,身材瘦削,身着一套米色的毛呢服装,上衣敞开着,里面是洁白的衬衣,全身散发着一种泰然处之的样子。虽然他的脸孔异常瘦,颧骨凸显,但还是让人觉得他是个稳妥的人,就像体育健儿一样,有一种风度在他身上,洒脱自如。但是,在和工人们经历了一场摩擦之后,他刚进来,多少还是有些不自然,神情略显尴尬。难道是因为他说早安的声音没有往日那么清脆吗?总之对于他的问候,没有一个人回应。锤声显得有些迟钝和混乱了,但随即就又变得刚劲有力了。拉萨尔犹豫不决地来回踱了几步,随后就迈向了刚进厂一年的小青年瓦莱里,他就在离伊瓦尔很近的电锯旁边,瓦莱里正在给一只波尔多葡萄酒酒桶安装桶底。老板站在身旁,但瓦莱里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也没有跟老板打招呼。“孩子,你感觉如何?”拉萨尔问道,“活干得还顺手吧?”老板的问话让干活干脆利落的小青年一下子笨拙起来,他悄悄地瞥了身旁的埃斯波西托一眼,此刻埃斯波西托正把一大摞桶板放在他那健壮的胳膊上,准备送给下道工序的伊瓦尔。他同样也瞥了小瓦莱里一眼,但手中的活儿在继续进行。小伙子好像是会意到了什么,专心地扎进了酒桶中,对于老板的问话丝毫没有理会。拉萨尔有点愣住了,在小青年面前站了一会儿,耸了耸肩走向了马尔库。马尔库正骑在刨床长凳上,动作不紧不慢的,却又十分精准,将桶底的周围削薄。“你好啊,马尔库先生!”拉萨尔的语调竟显得有些干巴了。可是他的问话还是没有得到马尔库的响应,他只顾着专心地削桶底,连看都没看一下。“你们这都是怎么啦?没人愿意讲话吗?”拉萨尔有点忍不住了,将身子转向了其他的工人,大声说道:“我知道,你们还没有达成统一的意见。可是,大家在一起干活应该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吧!你们现在这个样子,想干什么?再说,有用吗?”这时马尔库站起来了,举起了刚刚削好的桶底,用手掌四处来回摩挲着,检查看哪里的薄边还没有处理好。接着,他眨巴了下那双忧郁的眼睛,一副得意的表情写在他的脸上,尽管他还是一句话不说,默默地走过去将桶底递给另外一个装配工友。就听见电锯声回荡在整个厂房里。看到工人们的这种状况,拉萨尔不再试图去和谁交谈了,“那好吧!”他依然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还在闹情绪,我也就不说什么了,等你们调整好了状态,巴莱斯特,到时候你就跟我说一声吧!”说完话,他就迈着那一如既往的沉稳的步伐,只留给了工人们一个洒脱的背影。

    老板刚走,紧接着在嘈杂的车间里响起了两次铃声。让刚刚坐下来准备抽口卷烟的巴莱斯特不得已又起身了,他站起来显得有些吃力,朝着小后门方向走去。工头一走,车间的势头似乎缓了一些,锤子的敲打声听起来不是那么有力了,甚至有人停下了手头的活,正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工头从小门进来了。就说了一句话,“伊瓦尔和马尔库两位,老板找你们,快去吧!”伊瓦尔听完就要跑去洗洗手,不过被马尔库一把拽了过来,于是,他就一跛一跛地跟着马尔库走了。

    他们俩走到了厂房外面的院子里,那柔美的阳光滋润着万物,明媚而清新,洒到伊瓦尔的脸上和胳膊的裸露处,他顿时有种舒心的感觉,真想在这里多待一会。接着他俩踏上了老板房子的户外楼梯,那儿萦绕着忍冬的藤叶和几朵金黄的花。进到老板的家中,走廊的两边墙壁上悬挂的都是各种的文凭证书,还传来孩子的哭声和拉萨尔先生的声音:“午饭后,你先哄孩子去睡觉,随时观察着,有情况随时打电话叫医生过来。”一会儿老板就出来了,把伊瓦尔和马尔库邀请到了他们并不陌生的办公室里,老板的办公室也不大,摆放的家具都是那种仿乡村风的,简洁而淳朴,墙上的装饰品基本都是一些体育类竞赛所获得的奖品,给人满满的荣誉感。“两位请坐吧!”拉萨尔客气地请自己的两名员工坐下,但这两个人似乎并不领情,仍然站着。“今天请二位过来是有原因的,伊瓦尔,我们厂子里除了巴莱斯特,你就是资历最长的雇员了,而马尔库,你呢?是因为你是工会代表。关于那次罢工事件,我不想再提起了,我们之间的谈判已经结束了,多的话我不想说。至于你们的要求我是不可能答应的。复工是我们共同协商得出的结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早上去车间我感觉得出来,你们对我还是有意见的,对我不满这让我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但我还是想跟你们把话说清楚。现在我只想说一下我自己的想法,对于我没有答应的事情,也许再过一段时间生意好转后,我会答应的。如果我能答应的话,那不用你们闹腾我自然会做到的。还希望你们多理解。目前,大家不要多想了,还是团结起来好好干活吧!”然后他停下了,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注视着他们,用征询的口气问道,“你们感觉怎么样呢?”伊瓦尔咬着牙,他明白自己心里憋着一口气,很想发泄出来,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说出来,也就没吭气,至于马尔库,他的视线直接转到窗子外面去了。拉萨尔继续说道:“你们听我说,你们怎么都这么偏执呢?事情已经过去了,也许过一阵,你们想通了自然就好了。等到你们想明白的时候,就会觉得我刚才所言也是有一定的道理,你们好好想想吧!”拉萨尔起身向着马尔库伸出手,“再见,伙计!”霎时马尔库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那张尖尖的男高音脸顿失魅力,显得特别严肃,很快又变得凶巴巴的了。他没有理会老板说的话,猛地转头扬长而去,就留下了伊瓦尔一人。马尔库的态度让老板的脸也变得不好看了,对于剩下的伊瓦尔,只是看了看,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再伸手,或许他不想再遭遇一次马尔库那样的无礼。“实在是不可理喻!都见鬼去吧!”他只是嘟囔了一句。

    工人们正在吃午饭的时候,马尔库和伊瓦尔返回来了。巴莱斯特没在车间。马尔库就说了四个字:“画饼充饥!”就回到了长凳旁。正在吃面包的埃斯波西托也停下了,问他们是怎么回答老板的。伊瓦尔就说老板给的只是空头支票,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们没作任何回答。接着他就去拿自己的挎包,取出妻子为他准备的午餐,坐在那刨床凳上开始吃起来。他才吃了一口就瞅见了不远处的赛义德,此刻他正躺在刨花堆上,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大玻璃窗出神,透过蓝色玻璃,清澈的天空显得不是那么清亮了。于是伊瓦尔就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吃了,无花果。听完伊瓦尔就吃不下去了,本来和老板见面后一直都不畅快,也很不自在,突然之间,他的所有感觉都被一种热心所代替了。他轻松地站起身,把自己的面包掰了一块给赛义德吃,可是赛义德坚持不肯接。伊瓦尔就笑着说:“不用客气!下周就都会好的,你到时也可以请我吃呀!”赛义德这才笑着拿上了面包,伊瓦尔的面包里夹着奶酪,赛义德看起来不怎么饿,不是在吃而是在品,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旁边的埃斯波西托用一点刨花和木屑燃起了一堆火,拿过来了一只锅,他是想把他带来的咖啡热一下,咖啡装在一个瓶子里,只能倒在那只旧锅里热热。他跟大家说,有一家他经常光顾的食品杂货店,店老板知道了他们罢工失败的事情后,就想让他替他表达一份心意,也就是眼前的咖啡了。他拿了一个盛放芥末的杯子,在大家每个人的手里传递着,杯子每到一个人的手里,埃斯波西托就往里面倒他已经热好的咖啡,是加过糖的。到了赛义德,他一口就喝掉了,看着很过瘾。最后,埃斯波西托喝掉了锅里剩余的咖啡,也不嫌烫,喝完了还咂吧下嘴,说了一句不文明的话。

    这个时候,工头巴莱斯特回来了,通知大家继续干活!然后大家都站起来,快速地把那些餐具类的东西装进自己的挎包里。接着巴莱斯特走到了大伙中间,应该是要说些什么。他稍加思索,说道:这次的事件不管是对大家,还是对我自己来说,都是一个莫大的打击,也算是一个教训吧。我们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不要再赌气了,这对我们是没有任何好处的!还是省点心吧!只见埃斯波西托那张结实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此刻他手里还正端着那只旧锅,他默默地转过了身。伊瓦尔心里明白,他们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大家的想法是一样的,大家不是在赌气,而是心里的苦倒不出来,因为老板的一句“不想干了走人”像鱼刺一样卡在了他们的喉咙里。他们愤怒,他们难受,他们更无能为力,不是所有的不痛快都可以呐喊出来的!他们好赖也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能随便就低声下气地向人赔笑脸,士可杀不可辱,再说现在大家都已经复工了,还想怎么样啊!然而这些话让埃斯波西托如何讲出来,不过他看到大家相互安慰的眼神,他那绷得紧紧的脸慢慢地放松了,还专门回头轻轻地拍了下他们工头的肩膀,其他人也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开始干活了。大电锯开始隆隆地响起来,埃斯波西托将新桶的板料慢慢地推送进电锯里,电锯的齿牙已经变红了,而那喷射而出的潮湿的锯末,就如同面包屑一样,覆盖住了他那两只紧抓木料的毛茸茸的大手,当木料被破开后,马达就空转着;锤子的敲打声也回荡在车间,宽敞的厂房里缓缓地飘出了汗水浸着旧衣服和刨花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也随即充满了各种嘈杂喧闹声,也是大家最为熟悉的,能闻到,能听到,他们的心里才踏实。

    正弯腰手推长刨的伊瓦尔,才干了一会儿,就明显地感到腰酸背痛,往日可没有干这一会儿就感觉不舒服的。难道是停了这么多天没干活,身体缺乏锻炼而不适应了?还是说自己在慢慢地衰老,加上这种手艺活,本身就对精准性和体力有一定的要求,他身体的变化不正说明他年纪大了,体力就会慢慢地吃不消的。这种依靠肌肉的体力活最终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未老先衰。一天的体力活干下来,累得不行,晚上睡在床上简直就跟死猪一样。提到他这行业,想起了他儿子的话,说他以后想当一名小学老师,这样的想法其实也蛮不错的,依靠知识和智慧吃饭,到时也不会像他这样劳累。对于那些解说体力劳动的人,大多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这些悲观的念头一出现,不由得让他感觉很压抑,于是伊瓦尔想直起身子喘口气,稍微放松下。就在此时,厂子里想起了一阵很奇怪的铃声,持续响着,又停了几秒,又接着响起来,似乎有什么紧急事,出于条件反射,大家都停住了手头的活。巴莱斯特也听着这铃声不太对劲,就准备过去瞧瞧,他从后门出去了,几秒钟后铃音不响了。大家又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状态。这时,后门又猛地被打开了,只见巴莱斯特冲向了更衣室,等他出来时大家发现他的脚上已经把帆布鞋穿上了,他走得很快,边走边套上外衣。从伊瓦尔身旁经过时快速说了一句:“有个女娃娃突然发病了,我去赶紧把热尔曼叫来。”他说的热尔曼是这个厂子的医生,住在郊区。伊瓦尔跟大家传达了这个事,大家都围过来了,一个个瞠目结舌,气氛很不和谐,也没人加以评论此事,没人说话就听到了电锯的电机空转的声音。“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一名工人轻轻地说道。接着大家又重回各自的岗位,各种的声音又响起在车间里,但是很明显的,干活的节奏缓慢了不少,似乎进入了一种无形的等待中,等待着什么事的发生。

    巴莱斯特大约在一刻钟后又进来了,他扔掉外套,没有说任何话又匆匆地出去了。阳光斜斜地映照在发蓝的大玻璃窗上,不过此刻大家无心欣赏这个。过了有一阵子,在电锯响声的间歇间,大家听到了救护车的鸣笛声,然后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响声停了。又过了一会儿,巴莱斯特回来了,埃斯波西托关掉了电锯,大家都朝工头走了过去。巴莱斯特跟大家说,当时孩子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脱衣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摔倒了,就像遭遇了突然袭击似的。“唉!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马尔库感叹道。巴莱斯特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脸的茫然,他看起来一副心慌意乱的样子。很快又传来了救护车的鸣笛声。接着,厂房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大家全都静静地待在那里,盯着蓝色的大玻璃窗透进来的黄色光束,一双粗手搭在沾满锯末的打着补丁的裤子两边,可是他们帮不上任何的忙。

    拖拖拉拉中时间越来越晚了,这样的一天下来伊瓦尔心力交瘁,他很想说些什么,可又讲不出任何话来,他相信其他的工友也都和他一样。他们那沉默的脸孔上流露着一股倔强,还有那淡淡的忧伤。在伊瓦尔的心里,不幸这个词有时转瞬即逝,就像那逐渐膨胀至破裂的彩色泡泡。此刻,他尤其渴望回家,回到他的妻子和孩子身边,回到他那温馨的平台上。就在他正想着的时候,听到了巴莱斯特宣布收工的声音。所有的机器都停了下来,火堆也都慢慢熄灭了,大家收拾好了工作台,依次一个个地走向更衣室。最后一个是赛义德,他负责最后清扫场地,给落满灰尘的地面上洒满水。等伊瓦尔到更衣室的时候,看到埃斯波西托已经站在淋雨花洒下面了,他毛茸茸的就像一头大熊,他总是背对着大家,打肥皂的声音很大,往常,大伙都开他的玩笑,因为他很害羞,每次冲完澡都要将隐私部位遮掩住。但今天好像没人注意这个了。他依然是倒退着出来的,臀部被浴巾围缠住。其他的人也都在陆续冲着,赤裸着的马尔库正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身体,可是谁都没有料到,此时传来了大门铁轨滑动的声音,他们的老板拉萨尔进来了。

    拉萨尔还是头一次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他站在门口环视了下空荡荡的车间,随后又把眼神投向了更衣室。埃斯波西托立即转过身去,就只缠了条浴巾,身体基本光着,他不自觉地摇来摇去,对他而言,真是尴尬至极。总觉得马尔库至少应该说句话吧,可是他人呢?估计已经被喷头的水幕完全淹没了。只见埃斯波西托抓起衣服,三下五除二地穿上了。然后,老板跟大家说了句:“晚安!”他的嗓子听起来有点破音了,说完就从后门走出去了。伊瓦尔这时觉得应该让老板稍稍留步,但已经晚了,老板已经关门走了。

    今天伊瓦尔并没有冲澡,只是换好了衣服,他也跟大家道了声“晚安”,不同的是,大家都以发自内心的热情去回应他,他也没有心思去多想了,只想回家。走出厂门已是黄昏时分,他骑上了自行车,又一次地感到了腰酸背痛。穿过了拥挤的街区,他尽量加快了速度回到家,先去简单洗了洗,换上他平整的白衬衣,来到属于他的平台,他需要好好地休息下,尤其此时此刻,他的目光越过林荫路的栏杆,看到了上下班路上始终伴随着他的大海,颜色比早上深了一些。可是,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个女娃娃的影子,不知为何,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件事。

    伊瓦尔的儿子已经放学了,正坐在他的书桌前读画刊,妻子忙碌着,这应该是一幅温馨的画面。他的妻子随口问他今天厂子里的情况怎么样,是否顺利,可伊瓦尔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坐在平台上的小凳子上,倚靠在小护墙上,头顶晾晒着大多打着补丁的衣服,他的视线透过衣物探望天空,一片透明。他的目光又越过了护墙,遥望他心中那柔顺的大海,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一会儿,费尔南德拿来了茴香酒和两只杯子,挨着她的丈夫身边坐下。就如新婚时那般,伊瓦尔握着妻子的手,跟她陈述了今天厂子里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他说完目光就转向了大海,一动不动地看着。海面上无比的宁静,暮色从海平线的一边快速地向另一边蔓延着,他相信,只有海能懂他,可是却解救不了他。“呃,富有灵气的大海,我不怪你!”他轻轻地说道。伊瓦尔多么渴望时光可以倒退,让他重返青春,费尔南德也一样年轻,他就可以带着她,漂洋过海,那边或许会有他的未来,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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