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吕的视线里出现了两个男人,朝着山上的方向,达吕是一个小学老师,那所学校就坐落在半山腰上。高原之间一片空旷,冰天雪地里,这两位来客一个步行,一个骑着马,他们举步维艰,在山间积雪的乱石中行走得很慢,通往学校的那段山坡异常陡峭,他们还没有走到那段路。暂时还没有听到马的嘶叫声,但马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在这严寒的天气里尤其明显。他们走的都是山间的小路,积雪已经将路覆盖了很多天了,不是雪白的而是脏兮兮的,他们当中肯定有一个人认识路。达吕粗略计算了下,在这样的环境下,没有半个小时,他们是到不了这个山峰的。观望了一会儿,这个小学老师感觉冷得不行,于是就准备回宿舍加件厚毛衣。
达吕经过教室时不由自主地往里瞧了瞧,冷清清的,空无一人。黑板上画了法国的四条河流,分别用了四种不同颜色的粉笔,每条河流都会汇入入海口,画面停留三天时间了。已经连着八个月没有下雨了,干旱的情况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可是到了十月中旬,却突然下了一场雪。学校的二十几名学生都分别来自高原的各个村庄里,山路远又不好走,尤其下了雪,孩子都来不了学校,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坐等天气放晴了。达吕的宿舍就在教室的隔壁,他也只在这边的屋子生火取暖,这间屋子还有另外一道门,是朝向高原东边的。和教室同方向的那扇窗户是朝南开的,可以远眺到几公里开外,视野还是比较开阔的。在天气好的时候,能看见那道通往沙漠的门户,就是山梁延伸下来的较低的一道仞壁,呈现淡淡的紫色。
加了件衣服,达吕感到暖和了一些,现在他又到了刚开始发现那两个人的窗户跟前,但现在他看不见他们了,只有一片空旷的高原。那两个人现在应该到了那段陡峭的坡,此刻正努力地向上攀登着。昨天夜里那场雪终于停了,今天天空一直阴沉沉的,云慢慢地升起来了,光线依然暗淡。不过还好,在下午两点时,天空终于明朗了一些,好像早上才刚刚来到,这已经相当不错了。大雪纷纷扬扬地一下持续了三天,天空也始终黯淡无光,时不时地还会刮一阵大风,教室的两道门在狂风里不断地摇动着。三天的等待也算是漫长的,也是需要考验一个人的耐心的。达吕没有别的选择,除了去喂喂鸡,拿点生火的煤,其他的所有时间他都待在宿舍里。如果不是在下雪前两日送来给养的话,那真该断粮了。北面最近的村子就是塔吉德村了,那辆送给养的小卡车,再过两天也就是四十八小时还会来的。
不过也不至于到穷途末路的地步,达吕心里是有底的,就算大雪封山了,他也不会恐慌的。因为在他住的这间屋子里,堆了很多袋政府暂时存放在这里的小麦,这是要分发给受灾家庭的孩子的,也就是前面那八个月的旱灾,所有的穷苦人都没能躲过这场灾难。下雪前,达吕每天都会把一定的粮食分给孩子们,他也想到了,下雪的这几天,那些孩子们和家人也许就要饿着了。今天雪停了,快到晚上的时候肯定就会有孩子们的家人过来领取救济口粮,达吕的心也就放下了。他明白,无论如何这些粮食一定要帮助他们支撑到下一次的地里收成。最难挨的时刻已经挺过来了,载着法国小麦的船只已经靠岸,他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而这场罕见的旱灾所带来的惨象却总是历历在目,连日的干旱让穷苦的人们遭遇饥荒,一个个衣衫褴褛就像那干瘪的游魂一样,烈日下的高原就像烧过的石灰,土地也被烧烤得裂痕斑斑,山里的石块随便一踩就碎成粉末了。人都没吃的,牲畜更不用说了,绵羊成群成群地被饿死,时不时地也会饿死人,一直没有解决的办法,灾情也缓解不了。
待在这所僻静的山间学校里,达吕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修道士一样,与世无争,简单清贫,日子过得也稍算艰苦。可是在这场旱灾面前,他有张小沙发,尽管很狭小;有刷了白灰的墙壁,虽然并不美观;还有政府的供给,粮食和饮用水。和那些饿着肚子的灾民相比,他觉得自己简直就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料到,没有任何的征兆,干旱完了直接就是大雪降临。在这并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就算有人在这儿定居也不会想着去改善他们的生活,何况并没有人愿意定居在这样的环境里。
估摸了下时间,达吕来到了学校前面的平台上准备迎候那两个人。那个骑马的人正是他熟识已久的老警察巴尔杜奇,另一个人已经爬上了半山坡,看得出非常吃力。那个老警察手里拉着一根绳子,而绳子的另一头绑在一个阿拉伯人的身上及手上,那人始终低着头跟在巴尔杜齐的身后。达吕聚精会神地端详着那个被绑着的人,他的注意力太集中了,以至于老警察举手跟他打招呼都没有得到他的回应。那个阿拉伯人穿着一件蓝长袍,衣服褪色严重,鞋子很简陋,不过脚上的袜子是那种粗毛的,包头巾又短又窄的,让人感觉很不畅快。他们越走越近了,只见巴尔杜奇拉住绳子放慢了速度,应该是怕碰伤了那个人,他们依然艰难地往坡上走着,只是缓慢了一些。过了一会儿,达吕可以听到巴尔杜奇的嚷嚷声了。
“这儿的路可真难走,从埃尔·阿莫尔到这里也就三公里的路程,竟然都走了一个小时,这鬼地方!”
达吕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一步步地上山,也没接老警察的话,那个阿拉伯人头依然低着,也许他一路上从来都没有抬起过。达吕个头矮,又稍胖一些,套上了厚毛衣后,就越发显得臃肿了。眼看着他们上了平台,他上前跟他们打招呼道:
“你们好啊,路上辛苦了,快进屋暖和一下吧。”
老警察的胡子上翘着向达吕露出了笑容,他吃力地从马上爬了下来,但手里的绳子并没有放开。他有一双深陷的黑黑的小眼睛,显得很有神,额头也晒得黑黑的,在他的嘴巴周围有几圈皱纹,让人感觉他是一个专注的人。达吕走上前接过了马的缰绳,把马牵到了他之前喂鸡的偏厦里。等他回来,那两个人已经在教室里等他了。他先将他们请进了他的卧室,然后说道:
“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下,我去隔壁的教室把火生上,那边的地方会显得宽敞一些。”
从教室回到卧室时,达吕发现老警察已经坐在他那狭小的沙发上了,而他的犯人,那个阿拉伯人身上的绳索已经松开了,可是他手上的绳子没有动,仍然被绑着,此刻正蹲在炉子旁边取暖,因为手不能动,他头上的包头巾已经转到脑后了,目光注视着窗外。达吕一下子就看到了他那光滑又丰满的厚嘴唇,有点像黑人的样子,却有着直挺的鼻梁;他看着窗外的神情显得很忧郁,而又好像很烦躁的样子;他的皮肤被晒得黑黑的,因为寒冷又被冻得有些发白了。就在达吕仔细观察这个阿拉伯人的时候,那人突然转过了脸,眼神一下子直视达吕,他那整张脸上显出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似乎还夹杂着一股倔强在里面。不知道为什么,那个阿拉伯人的神情深深地触动到了达吕的内心。
“隔壁我已经生好了炉子,你们请过去吧!”达吕说道,“我这就去给你们烧薄荷茶喝。”
“非常感谢!”
老警察说道:“这可真是苦差事啊!我的身体快吃不消了,希望早些退休好了!”
“你,跟着我来吧!”然后老警察又用阿拉伯语跟那个人说道。
那个阿拉伯人慢慢地站了起来,将依然绑着的双手举在胸前,跟着老警察进了隔壁的教室。
达吕进来了,一手提着一把椅子,一手端着煮好的茶水。只见巴尔杜奇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了第一排的座位上了,火炉安在窗户和讲台之间,而巴尔杜奇的犯人则蹲在讲台边,背靠讲台,面对着火炉,他看起来冷得不行。达吕把茶杯端到他的面前时才发现他的双手被绑着,迟疑着,征询巴尔杜奇道:
“是不是可以考虑给他松开双手呢?”
“没问题,当然可以了!”老警察回答,“绑着只不过是为了路上押解方便和安全。”
老警察说完就准备起身,只见达吕已经将手中的茶杯放到了地面上,几乎是跪在了那个阿拉伯人的旁边。那人没有说话,默默地注视着达吕给他的双手松绑,那种眼神急切至极,很快,他获得了暂时的自由,伸展了下胳膊,两只手互相揉了揉被绳子勒得发肿的手腕,接着端起了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热腾腾的茶水,但他喝茶的速度很快,也许想让茶水的那份温暖尽快地传递到身体里。
“呃,请问你们这是准备去哪里呢?”达吕问。
老警察捋了捋胡须,喝了一口茶,回答道:“当然就是到这里呀,达吕老师。”
“你这学生说话真奇怪,难道你们要在这里过夜吗?”
“当然不,我还要回埃尔·阿莫尔呢,重要的事情要拜托给你,你要将这家伙送到廷吉特,混合区政府在那儿等着接人。一会儿给你大概交代下我就走了。”
老警察微笑着看着满脸惊愕的小学教师。
“你真是胡说八道!没事逗我玩是吧?”
“看你说的,孩子,千真万确,而且,这也是任务,你必须要完成的!”
“什么任务啊?我只是一个老师,又不是你的……”达吕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是不想让这个来自科西嘉的老警察太过为难,但他也不想押送什么犯人,又说了句,“反正,我是干不了这个事情的。你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孩子,你说的什么话呀!战争期间属于非常时期,不管是谁,有任务了就都得去执行!”
“好吧好吧,那我就只能等着宣战了。”
老警察微微地点了点头。
“据说近期要有叛变发生了,到时候一定兵荒马乱的,不过你说是任务,那也是关系到你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属于应召的对象。”
达吕仍然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对他所说的话还是持怀疑的态度。
“孩子,你听我讲!”老警察一本正经地说道,“说心里话,我一直都比较喜欢你,我们也需要互相理解。你要知道,在埃尔·阿莫尔,像我这样的警察只有十二个,可是,我们要在相当于一个不大的省份的范围内进行巡逻,所以,我必须要返回去。如果把这个家伙放在那边看守的话,他们村里的人就会闹腾起来,那些人要把他弄出来。把这个伙计交到你手里,这也是我的任务,当然,把他送到廷吉特,那就是你的任务了。你务必要在明天白天把他送到指定的地方,也就二十来公里的路程,对你这健壮的小伙子来说不算什么吧!安全把人送到,你就大功告成了,再返回来继续做你的教师,教你的学生,过你清静的生活,两不相误,不是吗?”
从偏厦传出了马那浓重的鼻息音,还有马蹄的声音。达吕朝着窗外瞧了瞧,万里晴空,阳光照耀在银装素裹的高原上,满山的积雪也会慢慢地融化,直至露出石头和地皮。那么骄横的太阳就会继续作威,炙烤着大地以及遍地的石头,它能晾干所有的阴湿,也能使生命枯萎。这一片荒无人烟的高原,也许又要连续数日承受那火球的折磨了。
“说到底,我想知道,那个家伙他究竟做了什么?”达吕看着巴尔杜齐说道,还没等老警察开口回答,他连着又问了一句,“那么,这家伙会讲法语吗?”
“很抱歉!他一句法语也不会说。他杀人了,杀害了他的表兄弟,村里的人把他藏起来了,我们整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追捕到他。”
“那他一定仇恨我们吧?至少,恨警察。”
“那也不一定。不过,不太好说。”
“他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兄弟呢?”
“应该是家庭之间的纠纷吧。具体的我也不是太清楚,听说是谁欠了谁的粮食,最终事态升级,他用一把砍柴刀要了表兄弟的性命。你都想不到,那就像杀鸡宰羊一样,咔嚓一下……就是这样。”
一边说老警察一边用手掌横向脖子做了个动作。旁边的阿拉伯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了,以一种惶恐不安的神情望着他。顿时,达吕对眼前的这个人开始厌恶起来,义愤满腔,他憎恨所有作恶的人,憎恨那种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而就想依赖武力和流血的疯狂,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两败俱伤,是一种悲哀。
正好这时听到了炉子上的茶壶发出的哧哧的叫声,达吕过去给老警察加满了茶,稍加思索,上前给那阿拉伯人也加满了。那家伙喝得还是那么急切,甚至贪婪,在他胳膊抬起的那一刻,达吕无意间看见了他那微微张开的袍襟里面,露出了精瘦的胸腔,给人感觉有肌肉,结实有力。
“孩子,非常感谢你!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要打道回府,哈哈!”巴尔杜齐笑着说道。接着他起身走向了他的囚犯,掏出了他兜里的那根绳子,还没完全掏出来,就听到了达吕不怎么客气的质问声。
“你准备干什么?”
老警察顿时愣住了,掏出了绳子朝他晃了晃。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老警察有点迟疑不决,然后又说道:“你要确定的话,那就随你了。这么说,你一定有武器吧?”
“嘿嘿,我有一把猎枪。”
“猎枪啊,不错,你放在哪里?”
“呃,我的猎枪放在箱子里。”
“哦,箱子里。我觉得你应该放在床头上。”
“床头?为什么呀?没什么可担心的。”
“孩子,你可不要太天真了!你是不知道,那些人要是叛乱起来,可都是一些亡命之徒,他们宁可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活命。现在我们可是要同心协力啊!”
“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如果他们真的来了,我会自卫的,到时再准备也能来得及。”
听了达吕的话,巴尔杜齐不禁笑了起来,然后又轻轻地合拢了嘴唇,也遮住了白白的牙齿,接着胡须又开始翘了起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孩子,来得及。怪不得我经常说,你就是一个傻得可爱的孩子,我也是因此而喜欢你,就像我的儿子一样,他也是这个样子。”
老警察说完就拔出了身上的手枪,放到了跟前的桌子上。
“你自己留着吧。我用不上,再说,从这里到埃尔·阿莫尔这么短的路程,我也用不上两件武器,没那么夸张吧!”
黑漆漆的课桌上闪着手枪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当老警察转过身子向着他时,一股皮草混着马汗的味道飘进了达吕的鼻子里,一种怪异的味道,其中似乎也隐藏着一股力量。他突然向巴尔杜齐说道:
“我想跟你说的是,从你把这个家伙送到这里,那些事情,那些人,让我无比厌恶,尽管如此,我也不会把他送走的。如果要打仗,需要我去,那没问题的。但今天的事情,门儿都没有。”
老警察的脸上没有了一丝笑意,满脸的严肃。
“孩子,你可不能干蠢事!”巴尔杜奇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这种事我也同样不喜欢,捆绑人这种事情,就算你干多少年,都不会习惯的,因为它是那样的……我甚至感到不光彩。可是,我又能怎么办?我是警察,我要服从命令,我不能放任不管,我要执行并完成任务。”
“尽管这样,我还是不会把他交出去的!”达吕又重复说道。
“孩子,你不要固执,这是命令,任务。我再明确地跟你说一遍,不要冲动。”
“巴尔杜奇先生,你说得没错。我是不会交人的!你回去也可以向他们转述我给你说过的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脑子清醒着呢。”
很明显老警察也绞尽脑汁地想说服这个小学教师,但他知道没用。于是他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把他的囚犯和达吕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终于下定了决心。
“哦不,我不会跟他们说什么的。我们在一条船上,就算你丢弃了我们,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告发你的!把犯人交到你的手里,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要离开了,还有最后一件事,那就是你需要给我签个收条,例行公事而已。”
“有这个必要吗?再说,我也不会承认你把犯人交给了我。嘿嘿,你想怎么样啊?”
“小子,想跟我耍心眼是吧!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话,这不是你这个男子汉能做出来的事情。总之,你必须得签收,这是规定,最起码的规定。”
小学教师没有说话,走到讲台跟前拉开了抽屉,拿出了一小瓶墨水,一支蘸水钢笔,笔身是红红的木杆,安的笔尖还是“上士”牌的,这是达吕给学生书写示范字用的。他签署了正式的收条,然后递给了巴尔杜奇,老警察折好了收条,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公文包里,接着他起身准备离开。
“稍等,我去送送你吧!”小学教师说道。
“不用了!刚才已经对我那么无礼了,客气还有用吗?走了!”
巴尔杜奇扫视了他的囚犯一眼,他依然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还是那么忧郁,鼻子不停地翕动。然后老警察又转向了小学教师,说了一句:“孩子,再见了!”边随手带上了教室的门。只见窗前闪过了老警察的身影,转瞬即逝,他脚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也很快听不到了。偏厦的鸡群受惊了,叽叽喳喳的,马也骚动了,过了一会儿,窗口又看到老警察牵着马一闪而过的影子,他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平台,走向了那段陡峭的坡道,巴尔杜奇的身影在达吕的视线里慢慢地消失了,很快也看不到马的影子了,就听见了几声石块慢慢滚落的声音,然后一切回归了寂静。达吕收回了视线,转过了头,发现那阿拉伯人还是原地不动,却一直盯着他看,眼神还是那么游移不定,那么忧郁。达吕想起了老警察说的那人一句法语也听不懂,就用阿拉伯语跟那人说了声:“你等着吧!”他便走向卧室,刚走到门口,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头走到课桌跟前,拿起手枪揣进了裤兜里。接着他直接就回自己的卧室了,再也没有回头看那阿拉伯人一眼。
达吕回到房间,躺在了那个狭小的沙发上,天空已经拉下了夜的黑幕,逐渐弥漫了整个的苍穹,整个荒原一片寂静,连个狗叫声都没有。他倾听着,可是除了自己的心跳再也没有别的。他在战后来到了这里,起初他要求到这小城任职,源于小城的那鲜明的境界和清静。它坐落在高原和沙漠之间,地处山脉顺势而下的山峦脚下,这里有着无数道的石壁,呈黑色和绿色的一道道石壁位于小城的北侧,而南侧的一道道石壁则为淡紫色或粉红色,那么,小城便成了夏季永恒的分界线了。再到后来,他被派到了更北一些的地方任职,就是现在的荒原了,这里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比小城清静了不知多少倍,何止清静,寂静更恰当一些。这不毛之地,既孤独又寂寞的日子让他简直度日如年,这里的清寂开始简直让他不堪忍受。看到地下的一些垄沟,达吕还以为是要种庄稼,后来才知道那不过就是为了挖出不同的石头而已,比如有些石头适合盖房子,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这里,收获的就只有石头了。偶尔刮一点土层扔进坑里,那就算是施肥了,这里的地质就是如此,四分之三都是石头。这儿渺无人烟,确切说,这样的环境压根儿就不适合人居住,就算建起城镇等,那也是兴旺一时,然后一点一点地消失掉。所有的人和物,都属于这片高原的过客,他们在这里生活,或者相亲相爱,或者自相残杀,直至最后全部消失掉。在这片荒漠,不管他是何方来客,还是哪方神圣,都无关紧要,因为出了荒漠,谁都不可能真正地生活,这一点达吕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属于这片荒漠的始终是那让人窒息的寂静。
想到此,达吕站起身来到教室门口,没有任何动静,他在想,那个阿拉伯人可能已经逃走了,起码他的四肢都是自由的,想逃走很容易的。当这样的想法浮上脑海时,他竟然感到一股少见的喜悦感,因为他也不用再去做什么决定了,他又会形单影只了,这样最好。可是想归想,现实依然还是现实,那个犯人仍然在那里,只不过是换了个姿势躺下了,在火炉和讲台之间他僵直地趟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上方的天花板,没顾得上看他脸上的表情,达吕一下又看到了阿拉伯人的厚嘴唇,总感觉那就是一种倔强和赌气的象征。
“你,起来跟我来吧!”达吕向那个人说道。
那个囚犯起来了,跟着达吕进到了隔壁的卧室。达吕指着窗边靠着桌子的一把椅子向那囚犯示意了下,那人便坐下了,但一直都盯着这个小学教师,脸上依然忧郁,依然惶恐。
“想必你一定饿了吧?”达吕问。
“呃。”他答道。
“稍微等等!”
达吕说完就拿了两套餐具放在桌子上,又倒了一点油和面粉,然后在一个托盘上用水和面然后摊饼,打开了小燃气炉,开始烤饼。在这期间,他又去拿了一些别的配料,包括鸡蛋、奶酪、炼乳和椰枣,他的房间太小了,有一些东西是放在偏厦的。
饼烤好了,达吕将它放到窗边晾着,然后给炼乳里加水烧热,随后将鸡蛋也摊成饼状。在做饭的过程里,他无意触及了右边裤兜里的手枪,感觉很不舒服,于是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去教室将手枪放回讲台的抽屉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回到房间就顺手打开了灯,把食物端到那阿拉伯人的面前,说了声:“你吃饭吧。”那犯人看来的确饿了,拿起饼就往嘴里塞,快到嘴时,他突然停了下来,看了看达吕。
“你怎么不吃呢?”那个人问道。
“你先吃吧,我一会儿再吃。”
那阿拉伯人显得有些茫然和犹豫,微微张开的厚嘴唇停顿了片刻,便毫不客气地拿起饼,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相比别的,还是填饱肚子比较重要。
囚犯吃完饭后就一直瞧着小学教师。
“你就是法官吗?”
“我不是,我只是看着你,一直到明天……”
“你怎么还会和我一起吃饭呢?”
“呃,我也饿了嘛。”
那阿拉伯人便不再说话了,静静地坐着。达吕出去了,他要为他准备睡觉的东西。有一张行军床是扔在偏厦里,他搬了过来放在火炉和桌子之间,这张床和他自己的床形成了直角的关系。然后达吕又从墙角的大箱子里取出了两床被子,这个箱子他平时是当作文件架用的,他把被子铺到了行军床上。做完了这些后,他在自己的床边坐下,四周环视了下,感觉也没什么可准备的了,无事可做了,他想着这下应该好好瞧瞧眼前的这个犯人了。接下来他开始仔细地打量这个阿拉伯人,脑海里一下子蹿上来一张被仇恨和愤怒扭曲的脸孔,可是,面前没有,展现在他面前的依然是那种忧郁而清亮的眼神,当然还有那张动物似的嘴巴,嘴唇尤其厚。可是,达吕的内心还是不能平静,因为他接着问那个人的话里带着明显的敌意。
“你当时为什么要杀害他?那可是你的兄弟。”他问道。
犯人不再注视达吕。
“呃,他逃跑了,我就在后面追赶他。”
说完犯人抬头看着达吕,眼神中有一种深深的懊悔在里面,他小心翼翼地探问道:
“那么,你们要准备把我怎么样呢?”
“怎么,你害怕了?”
那个阿拉伯人躲开了达吕的目光,缩了缩脖子。
“那你现在后悔了?是吗?”
那个囚犯瞠目结舌,一脸茫然地看着达吕,很明显他没有听懂达吕的话。这不禁让小学教师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烦躁,不过说心里话,他也觉得自己那肥重的身体夹在两张床中间,干起什么来都是笨手笨脚的。
“这边,这是你的床铺,今天晚上你就睡在这里。”达吕很不耐烦地跟那阿拉伯人说道。
犯人却没有理会小学教师的话以及说话的语气,还若无其事地跟达吕说:
“你帮我分析下吧!”
达吕不解地盯着那阿拉伯人。
“你说那个警察明天还会再过来吗?”
“我怎么会知道啊。”
“那明天,你会和我们一起出发吗?”
“明天,不知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你想干吗?”
犯人没有吭声,站了起来,直接躺在了床上,他的脚朝着窗户,头顶上就是电灯,直射的光照得他赶紧闭上了眼睛。
达吕站在床前,朝着那人又问了一遍:“你到底问这个想干吗?”
那犯人竭力地睁开眼睛,他那清亮的眼睛瞅着达吕,说道:“明天,你能不能跟我们一起去呢?我……”
达吕躺在床上很长时间都没有睡着,他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一个习惯。可是今天晚上一丝不挂地躺着,他总觉得不太踏实,如果有人攻击他的话那岂不太仓促了?想到这儿他不由得耸了耸肩膀,想来想去终究还是没穿。他才不是胆小鬼,就算如此又能怎么样?真的把他逼急了的话绝对能把对方打个稀巴烂。他觉得此刻躺在这里也能监视那个囚犯,只见那阿拉伯人还是起初的姿势没有动,仰卧着,眼睛还是紧紧地闭着,不知道是因为灯光还是真的睡了。达吕关了灯,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好像所有的黑暗都聚结成了一疙瘩。慢慢地,夜色开始在窗外扩散开了,天空的星星稀稀疏疏的。静静待了一会儿,达吕可以看到眼前那个人的轮廓了,他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好像他的眼睛是睁着的。这个时候,达吕感到起风了,轻轻地吹着这座高原半山腰里的学校,吹散了云朵,就又是那一片骄阳。
夜深的时候,风更大了一些。偏厦那边传来了鸡窝的骚动,过了一会儿又都归于一片寂静。达吕还是睡不着,那个人翻了个身,改成侧躺了,看不到他的面孔了,但似乎听到了一种气息。不一会儿,达吕听得越发清晰了,那个人的鼻息声逐渐地变匀称了,也变大了一些。这近在咫尺的呼吸声让达吕更无法入睡了,他干脆就倾听着这陌生的声音,听着听着,思绪万千。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住着,这冷不丁多了个陌生人,而且还是个犯人,让他感觉可真别扭。也不仅仅是这样,最主要的,在他看来,同住一室,或深或浅那都是一种友爱之情,可那个人的身份毕竟特殊,在目前的局势下让他如何去接受和把握。其实他很清楚,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哪怕就是囚徒,只要住在一起,那势必就会无形中建立一种很微妙的关系。每当晚上,人们脱去衣服就如同卸下了灵魂的包袱,那彼此之间的差异也就在无形之中被超越了,所有的痛苦,再多的疲劳,都会成为一个古老的群体,相聚在那奇妙的梦幻之中,没有战争,没有……胡思乱想了一通,达吕不禁把自己掐了一把,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车到山前必有路,夜已经很深了,早该睡觉了,他不再想别的……
夜,更深了,那个囚犯轻微地动了下身体,然而如此不易觉察的动作都让达吕发觉了,因为他一直就没有睡着,似乎是在等着什么,接下来他又觉察到那个阿拉伯人在动了,难道……小学教师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一副警戒状态。那个犯人就像是个梦游的鬼魂一样,动作僵硬,用胳膊撑着慢慢地坐了起来,他在床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也没有回头观察达吕的动静,他看来也像是在聚精会神地聆听着什么,或者是在等待着什么,一动不动的。达吕想到了手枪,此时还放在教师讲台的抽屉里,就算是现在行动他也不惧怕,但他并没有动,只是在继续悄悄地窥视着那个人。只见那阿拉伯人还是以那种僵尸般的动作慢慢地下地了,他并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稍稍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起身了,达吕几乎脱口而出要喊住他了,可那人却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走路时不再显得那么僵直了,但脚步特别轻,没有发出任何的动静。他朝着后门的方向,后门出去就是偏厦,他轻轻地拉开门闩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顺手又带上了门,不过还留有一道缝。到了这个时候达吕还是没有打算动,他甚至在心里暗自窃喜:“这个家伙终于要逃走了,我不用再做任何决定了,不用再纠结了,轻松啦!”他竖起耳朵倾听着,偏厦那边并没有传来声响,鸡窝也没动静,那家伙估计已经上了高原了。这个时候倒是传来一阵轻微的水流声音,在达吕还正纳闷的时候,门口又闪现出了那个人的身影,他进来后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轻轻地躺回到自己的床上,悄无声息没有发出任何的动静。这下达吕不再关注那个犯人的任何举动了,不管他是否睡着了,达吕把身子转了过去,背对着那个人,逐渐地,他终于进入了梦乡……恍惚中,他又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都来自学校的周围,不止一个人,看起来都鬼鬼祟祟的。“哪有什么脚步声啊?什么动静都没有,只不过在做梦罢了。”他还不停地嘀咕着提醒自己不是真的,后来便迷迷糊糊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天已经完全亮了,一丝寒冷却清新的空气从窗缝里透了出来,达吕伸展了下身子,回头看了下那张床,只见那阿拉伯人此刻已经蜷缩在被子里面了,微张着嘴,看来还睡得正香。于是达吕准备走过去把他叫醒,阿拉伯人被摇醒了,却着实惊吓到了,他满脸恐惧地看着达吕,那慌乱的神情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似的,这奇怪的表情反而让达吕呆住了。接着他轻轻地拍了下那犯人的肩膀,“是我啊?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吧,没事了,该起床吃饭了”。那犯人使劲摇了摇脑袋,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赶紧回应了下达吕:“嗯,是,好的。”很快他的表情就恢复了平静,然而他那忧郁的眼神一如从前,还夹杂着一丝茫然。
达吕已经把咖啡煮好了,他们两个人都坐在那张行军床上,也没有进行交谈,就静静地边吃烤饼边喝咖啡。吃完早餐后,达吕又指引那个阿拉伯人去偏厦洗脸。他自己又回到了卧室,叠好了被子,收好了行军床,又把自己的床铺整理了下,最后大概收拾了下房间。接着,他穿过教室来到了学校门前的平台上,抬头望了望,蓝蓝的天空,阳光透过那稀薄的云层照耀着这片白茫茫的荒原,坡道上的多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了,等全部融化之后,布满高原的就只有那遍地的石头了。达吕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他目前所生活的地方,看到那段陡峭的山坡,他想起了那个老警察巴尔杜奇,以那样的状况把人家打发走,达吕觉得很是不妥,好像自己是一个很怕被牵连的胆小怕事的人一样。他的耳边又响起了老警察出门前的那声“再见”,此刻让他感到心里一片空洞,又是那么无助和脆弱,没头没绪的。正在这时,传来几声咳嗽,不用说,来自那个阿拉伯人。正在烦躁之中的小学教师听此更是怒不可遏,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地扔了出去,远远地一下扎进了雪地里。他此刻的心情无比的复杂,不知道是该恨那个阿拉伯人的愚蠢罪行,还是该痛斥把这个犯人送来的老警察,这一切都不是他所能控制的,那个人的确让人生气,可是把他交给混合区政府,又感觉于心不忍,违背自己的良心,那该是一件多么惭愧的事情啊!再说巴尔杜奇是奉命行事,无可厚非。那个该死的家伙,既然有杀人的胆量,可为什么不敢逃走呢?这真是让人不得其解,达吕在学校前面的平台上转悠了好几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还是慢悠悠地回到了学校。
远远地就看见了偏厦门口弯着腰的阿拉伯人,他此刻正在刷牙,只是没有牙刷,用的是他的两根手指。达吕招呼他一声:“你跟我来吧!”就径直回到了房间,他把猎装套在了自己的毛衣外面,又弯腰换上了鞋。然后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等那个阿拉伯人也穿上那双轻便的鞋,再戴上头巾。然后,达吕对着那个人说:“怎么不动呢?走啊!”可是那人却并没有走的意思,站着没动。达吕只好又说道:“我也一起走!”那个人似乎放心了,才走了出去。达吕又回头去拿了一些椰枣、面包和白糖等吃的东西,装了整整一包。在他走过教室的那一刻,他盯着讲台迟疑了片刻,便继续朝前走了,然后锁上了学校的大门。“我们走这边吧!”他回头招呼了下那个犯人,朝着东边走去,那个人则顺从地跟在他后面。离开学校还没走多远,达吕感觉怪怪的,好像总是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他猛地回头一看,除了那个阿拉伯人,再也没有任何人,他又观察了下学校的周围,没有什么情况。后面跟着的囚犯以一副很不解的眼神注视着达吕,这让小学教师的心里掠过一丝惭愧之意。“我们继续走吧!”他轻轻地跟那犯人说了一句。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们找了一处歇脚的地方,那是一个石灰石的尖顶。越来越多的地方已经没有积雪了,高原上的水分很快就被阳光吸干了,继续被太阳晒着,然后,大地逐渐地干涸了,又像以往那样开始颤动了,如同腾起的空气一样。歇息了一会儿,他们继续朝前走,踩在地上果然发出了咔咔的响声,那是土地在示威。达吕感觉着柔和而清新的阳光,抬头看,蔚蓝的天空下,有鸟儿在欢快地歌唱,广袤无垠的高原呈现一大片的金黄色,一股壮志豪情不禁在他心里油然而生,顿时他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接着,他们又朝南走了大概一个小时,下了坡来到了一片平坦的高地,这里的地质是由松脆的岩石构成的。再由此往下朝东走,便延伸出来一片平原,地势稍微低一些,不同于别处的是有几棵依稀可见的树木,虽然干干瘦瘦的,也不失为一道小景。从此朝南远眺,则遍地乱石林立,一幅险恶而诡异的画面,让人不寒而栗。
小学教师静静地注视着这两个方向,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了。一望无际的高原一直延伸到了天边,人烟稀少,久久地都看不到一个人影。一直跟着身后的阿拉伯人依然用不解的眼神看着达吕,也许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结果。达吕把装着食物的那个包递给他的同伴,郑重其事地说道:
“你拿着这个包,里面有面包等吃的,差不多能维持两天吧。另外,这里还有一千法郎你收好,路上备用!”
这让那个阿拉伯人顿时不知所措,他接过了包裹和钱,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前,可能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一时之间说不出任何的话来。达吕用手指着东边的方向跟他说道:“这条路,你看,那就是通往廷吉特的路,大概再走两个小时就到了,知道吗?廷吉特,乡政府和警察局正在那里等着你呢,他们已经等候多时了。”
听了达吕说完,那个犯人忧郁的眼神朝着东方望了望,包裹和钱还一直被他抱在胸前,还没等他做任何表示的时候,他的胳膊被小学教师一把抓起,径直将他转了四分之一个圈,让他此刻面对着南方。从此往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山脚下的一条小路。
“你看到了吗?那条小路就是穿越高原的路径。从这里出发大约走上一天的路程,就会是牧场了,你就能看到那里的游牧人。你不必担心,按照惯例,他们会收留你的!到那里你就自由了,听清楚了吗?听明白了吗?”
此刻那个阿拉伯人死死地盯着达吕,惶恐不安的神色布满了他的脸孔。
“我想说……”他似乎急切地想表明什么。
“住口吧你!随你的便了,你的自由,你的选择,不要说了!”达吕边摇头边对着那人说道。
说完达吕立即朝着学校的方向奔了几步,又回头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站立着的犯人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对什么不放心似的,稍顿片刻,他决然地走了。他坚持着不回头看,一直朝前走着,陪伴自己的只有脚下地面发出的清脆而冰冷的声响,再也没有别的。走了没多久,他还是按捺不住地回头瞧了瞧,那个阿拉伯人依然站在山丘的边缘,目光应该是一直在注视着自己,他的双臂下垂着,看不清那个人脸上的神色,达吕的内心不由得沉了一下,喉咙干渴着,他烦躁地嘟囔了一句粗话,朝那个伫立不动的阿拉伯人使劲挥了挥手,然后继续朝着学校方向赶路了。这下他一口气走了很远的一段路,他再次回头,朝山丘方向张望,看不到任何的人影了,什么都看不到了。
小学教师的内心纠结着,他似乎想看到什么。此刻阳光照射着高原,不再那么柔和,他的额头有灼热的感觉。达吕开始往回返了,起初的几步还显得有点迟疑不决,再往后便不假思索了,一直走着,到那个山丘脚下时他已经大汗淋漓了。没有停歇,他又急切地往山丘上爬,终于到了山顶。他气喘如牛,来不及喘气,他的视线快速地扫视着,万里晴空下,南面的空间清晰透亮,乱石林立,一目了然,没有看到他所期待的;他又迅速地看向东方,平原上升腾着一团气雾,那几棵干瘦的树木已经看不清了,他的咽喉卡了卡,那个阿拉伯人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一条不归路等着他,他缓缓而去……
达吕很快就回到了学校,他久久地伫立在教室的窗前,那怒放的阳光,从高空直降而下,尽情地暴虐着贫瘠的荒原,空气颤动着,大地颤动着,这一切对达吕来说都视而不见。他身后的黑板上,那四条彩色的法国“河流”弯弯曲曲地都汇入了入海口,他只看到了隐藏在“河流”之间的一行拙劣的粉笔字迹:“是你,把我们的兄弟交给了他们,我们要报仇!血债血偿,你就等着吧!”
小学教师放眼望去,湛蓝的天穹,绵延不断的高原,还有那无穷无尽的大地一直延伸到了海边,陪伴他的也就是这些了。
对于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他曾无限热爱,也曾顾影自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