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夜幕那昏黄的车灯,汽车行驶在一条污泥乱溅的红土路上,此刻车子正笨重地拐着弯,马路两侧有两座铁皮屋顶的木板房闪现在眼前。透过稀薄的雾气可以看到,路右侧的那座板房的旁边矗立着一座高塔,是用毛糙的梁木搭建起来的。由于看不见缆绳固定的起端,只能看到一根金属缆绳放在那高塔的顶端,在车灯的照射下,金属缆绳越是往下的部分越是亮晶晶,再往下的一段被红土路边的土坡淹没了。在距离那木板房大概几米远的路边,汽车减速停了下来。
司机的右边坐着一个彪形大汉,他那肥硕而笨拙的身子吃力地从车门挤了出来,踩到地上,他庞大的身体摇晃了几下才站稳。经过长途跋涉,他感到甚为疲惫,他的双脚沉重地踩在汽车旁边的阴暗的地面上,似乎在聆听着马达减速后依然持续的轰鸣。接着,他顺着车灯投射的光线走上了土坡,夜色混着灯光映出了他那巨人般的身影。稍顿片刻,那大汉转了过来,直视而去,汽车仪表盘上方现出司机黝黑光亮的脸庞,此刻露出了笑意。他朝着司机示意了下,汽车就彻底熄火了。树林和大地,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一片寂静,然后,传来了一阵哗哗的流水声。
那大汉站在土坡上,静静地注视着下面的河流,眼前呈现的是一片空旷的微微颤动着的幽暗,夜色中粼粼的波光不时地一闪一闪的。远眺而去是凝结在一起的黑暗,浓厚而无边,也许那尽头是河岸吧,他想着,又屏息凝了凝神,再望去,一点淡黄的光亮冲破了那浓重的夜色而闪烁在河对岸,就像是遥远处的一盏灯火。那大汉现在又朝车子转了过来,点头示意,车灯立刻熄灭了,即刻又亮起来了,接着一灭一亮有规律地闪了几次。那土坡上高大的影子在车灯的来回闪灭中一隐一没,那身影显得越发地雄壮了。忽然,远处的河对岸一盏灯笼一上一下的,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臂高举着。那个偷看的人最终向司机摇了摇手,车灯完全熄掉了,所有的一切都被茫茫的夜色吞噬了。没有了光亮,唯有河流那长长的筋脉在颤动中不时地有波点闪着,夜空中映出的那两大片黑漆漆的影子,是位于红土路两旁的森林,夜色一下拉近得就像是在眼前一般。小雨淅淅沥沥持续了一个小时,地面湿漉漉的,湿热的空气中仍然飘散着水雾,雨中的原始森林更是万籁俱寂,尤其是这一大片的空地。就连夜空中的星斗也都蒙上了水汽,一颤一颤地跳跃在暗淡的苍穹上方。
土坡上的那个大汉一直静静地等待着,就在这时,从远处也就是河对岸传来了潺潺的水流声和咯吱咯吱的铁链声,于是路右侧木板房上方的缆绳收紧了,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咯吱声,同时水面上响起了水流破开的激荡声,听起来虽然微弱但彰显空旷。渐渐地缆绳发出的声音平和而均匀了,河面的水花声更加清晰了,并在继续扩散着,还有遥远处的那盏灯也越来越近并变大了。终于可以看清楚了,逐渐膨胀而又缩小的昏黄色的光晕萦绕在灯笼的周围,透过浓厚的雾气,仍可辨得出上面是用棕叶编成的方棚子的顶部,而周围则是粗竹竿支撑着的四个角,几个混沌不清的影子在旁边一颠一颠地晃动着。毛糙的棕叶棚子朝着大汉这边的河岸一点点地前进着,到了河中间的时候,昏黄色的光晕映出的三个人影逐渐清晰可见了:光着黑色的膀子,尖尖的帽子扣在头上。为了在水流的冲击下保持身体的平衡,他们站着不动,但是两条腿微微跨开,整个身体稍稍朝前倾。再往近一些,夜色中呈现出了一只粗糙的大木筏,木筏驶得越来越近了,那大汉看清了方棚子的后面,有两个黑汉子站在木筏的尾部,同样戴着宽边的尖帽,身着灰褐色的布长裤。那三个像是混血儿的人齐心协力地撑着篙杆,篙杆则不紧不慢地插进木筏后方的水流中;后面的那两个人做着同样的动作,微倾着的身子似乎已经达到了他们的上限。前面的那三个光膀子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静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岸边,对于一直等待他们的那个人却是视而不见。
到了岸边,木筏冷不防撞上了小码头的前端,撞击中那只灯笼剧烈地摇摆着,他们似乎才看见河中突出的码头。那两个黑汉子双手紧紧地抓住浅水中的篙杆上方,不再动了,黑黝黝的肌肉紧绷着颤动不已,水花的波动和激荡似乎都吸进了他们的身体,而再以另一种方式发放出来。其他的人将抛出的铁链套在码头的桩子上,然后又跳上码头放下了一种简陋的吊桥,斜侧着压住木筏的前端。
等着一切准备就绪,那个大汉回到了车上,司机则发动汽车慢慢地驶上土坡,快到坡顶时车子的引擎盖几乎快直着朝向天上了,渐渐地又平了,开始向着河岸下行了。泥泞的路面有些打滑,汽车一直踩着刹车,艰难地颠簸着,走走停停,终于开上了码头,木板被压得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巨大响声。等行驶到了码头的边部,几个一直沉默着的上身赤裸的人快速地闪到了两边,汽车则平缓地开向木筏,车子的前轮刚一压上去,木筏的前端部分便跌入水中了,等后轮上来整个车子都在木筏上了,筏子又快速地浮上水面了。司机一直将汽车开到了挂灯笼的棚子跟前才停下来。那几个上身赤裸的人立即收起了吊桥,纵身一跳便从小码头到了木筏上,顿时离开了泥泞不堪的河岸。木筏依靠着河流稳稳地浮在水面,在一根长长的金属杆的牵引下,慢悠悠地漂移,金属杆则顺着缆绳在空中缓缓地移动着。那两个黑汉子这才放松了,把篙杆收回了。那个大汉和司机这时从车上下来站到了木筏上,面朝着对岸一动不动。自始至终,所有的人都保持沉默,干完活了回到各自的位置,依然没有人说话,除了一个黑大个抽了一根卷烟,其他的人都一动不动的。
突然出现了一个豁口,那个大汉发现这河流正是源自那巴西大森林的这个豁口,这一段的河流宽约数百米,混浊而又光滑,气势宏大、一泄而来的水流冲击着木筏的侧面,接着又跨过筏子重新伸展开来,汇聚成一股雄壮的水流,穿过那神秘而幽暗的莽林,慢慢地融入大海与黑夜的怀抱。河面上荡漾着一股馊了似的味道,应该是从水里散发出来的,或者来自潮湿的空气中。由于负荷沉重,此刻已经可以听到木筏下面的水流发出哗哗的响声,伴着岸边不知名的鸟儿诡异的啼鸣,还有牛蛙那大而洪亮的叫声。那个大汉把头伸到了瘦小的司机跟前,只见司机两手斜插进裤兜,靠在一根竹柱上,穿着一件沾满了红土的工作服,隐约可以辨认出衣服的本来颜色是蓝色。虽然年纪轻轻,可是脸上布满了皱纹,此刻看起来心情不错,面带微笑,抬头看了看雾气蒙蒙的天空,那淘气的星星或许累了正在云里游泳而不露面。
这个时候,那诡异的啼叫声越来越清楚了,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莫名的嘈杂声,同时伴随着的还有缆绳的咯吱声。只见那黑汉子将那篙杆又重新插入河水中,一点一点地向河底探索着,那动作就像是正在过马路的盲人一样。那巨人大汉转过头注视着已经离开的河岸,在茫茫的夜色和水汽的笼罩下,河岸像是蒙上了一层纱,显得浩瀚无垠,而又那般的原生态,如同绵延无边的莽林。这几个人正云游在大海和林海之间的一条冷寂的河面上,没有方向,迷路一般。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木筏再次跟码头发出那种似曾相识的撞击声时,真的感觉所有的钢缆都在那一瞬间被挣断了,历经了好几天胆战心惊的“流浪”,终于,在一个黑魆魆的深夜他们从水中到了一个孤岛。
上岸后终于打破了这多日的沉默,有人说话了。他们收了司机的摆渡费并祝福他一切平安顺利,不过说的是葡萄牙语,那道别的语调在凄冷的夜色中显得尤为动听而温暖。
“达拉斯特先生,他们刚刚说过了,这里到伊瓜佩大概还有六十公里,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就能到达,我非常满意!”
司机索克拉特爽快地说道。
那个大汉也欢快地笑了,豪爽又热切,似他一般。
“我和你一样满意!那段路实在见鬼,太不好走啦。”
“哈哈,你这块头太有分量了,太沉了!”
司机一发而不可收地大笑起来。
汽车现在行驶在上方是一片树木枝蔓自然交织在一起的路上,司机稍稍加快了速度,耳边嗅着那四周弥漫着的清香和甘甜味儿。黑黝黝的森林里时不时地有萤火虫在跳跃着、飞舞着,一闪一闪的,偶尔也有不知名的鸟儿猛地碰到风挡玻璃上,更有惊心动魄的是那诡秘的虎啸,在这漆黑而荒凉的夜里听到此,司机还跟旁边的伙伴开玩笑,那眼珠滴溜滴溜地乱转,那副样子实在是很滑稽逗人。
路途可谓坎坷而艰辛。先是从河上面架着的一座摇摇摆摆的木桥上渡过,大约一个小时后开始飘起了蒙蒙细雨,车灯投射出的光被一片雾气笼罩着,朦朦胧胧。尽管车子颠簸得很厉害,达拉斯特还是差不多睡着了。他们摆脱了阴暗潮湿的森林地带的围绕,车子便又驶上一条尘土飞扬的红土公路,清晨从圣保罗城离开就上了这条拉塞拉公路。一路上飘飘扬扬的红色尘土就没停过,两侧的荒漠一眼望不到头,只能看到稀稀疏疏的莫名的植物,一直存在的便是嘴里的红土的气息。群山都白蒙蒙的,就连阳光都好像蒙着一层纱,沟谷丘壑到处都是,时不时会有饥饿的?牛从公路上穿过,而一直伴随他们的只有那羽翼破烂不堪的黑秃鹫,穿过无尽的红土高原,路途是多么漫长啊,它们该有多么的疲惫啊……想到这里司机猛然被吓了一跳,于是停了车。到日本了,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眼花缭乱的和服,路两旁的建筑怎么看都感觉不结实,就好似那简易房屋一样。索克拉特正在和一个当地男人说着话,那个日本男人戴一顶破草帽,穿着一身连体的工作装,但很肮脏。接着,又继续开始他们的行程。
“那个人刚刚说,我们只剩下四十公里的路程了。”
“呃,刚才那个地方是东京吗?”
“不是!那是在巴西的日本人聚会的一个地方,叫雷吉斯托洛。”
“为什么要选择那里?”
“这个就不是很清楚了。不过达拉斯特先生,你应该也知道的,他们可是黄皮肤的人。”
虽然路面还很滑,但森林里浓厚的雾气消散了不少,路途比前面好走了一点。现在车子进入的是沙地,空气还是那么的潮湿,从车窗飘进来的是一股温暖稍带点酸味的气息。
“难道你没感觉到吗?”司机兴致勃勃地说道,“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大海啊!我们马上就要到达伊瓜佩了。”
“当然,如果汽油足够的话!”达拉斯特接着补充了一句。
说完他就若无其事地睡着了。
达拉斯特睁开眼的时候天马上就要亮了,他坐起来惊奇地打量着他曾经睡过的这间屋子,屋子很大,很宽敞,四周的墙壁上新刷上了褐色石灰粉的墙围,墙壁的上半截是以前的白灰墙,上面都是一些发黄的斑斑污迹的灰片,这样的印痕一直延伸到了顶棚。房间里并列安置了两排床,一排是六张床位。达拉斯特发现和他一排的第一张床铺上凌乱不堪,不过是空的。倒是他的左边传来了响声,他转过身,只见满脸笑容的索克拉特站在门口,拿着两瓶矿泉水。
“这可真是美好的岁月!”索克拉特笑着说道。
达拉斯特想了想,对,说得没错!镇长昨晚为他们安排住宿的地方是一家医院,名字就叫“美好的岁月”。
“美好的记忆!”索克拉特有点兴奋,继续说道,“你知道吗?他们昨天跟我大概提了一下,医院是首要的事,接下来自来水工程也必须要搞。目前,美好的岁月,你就先用着矿泉水美好一下你的脸吧!嘿嘿!”
他一边走路一边唱着歌离开了,没有丝毫的倦意,不过他可是一整晚都在打呼噜,说那呼噜声震耳欲聋也不为过,把达拉斯特打扰得一夜都没睡踏实。
此刻,达拉斯特的脑子无比的清醒,这里的窗户都装了防护网,他隔网望去,看到了一座小院落,雨水已经把红土地面彻底浇透了,地上的泥水也是红的,雨水滴在一株芦荟那多肉的叶子上,又连成了一条线往下流淌。这时一个年轻的女子走过去了,她用手顶着一块黄色的头巾。达拉斯特收回了目光,继续躺下,即刻又翻身下了床,他那块头压得床咯吱咯吱直叫。刚好索克拉特这时走了进来,“达拉斯特先生,有人找你呢,镇长大人此刻正在外面等着呢!”可是他瞧了瞧达拉斯特的那副面孔,又来了一句:“老兄,你可一定要沉住气啊!镇长那可是从容不迫,稳重有加,轻易不会急的。”
达拉斯特按照索克拉特的建议,用矿泉水在脸上抹了两把,然后故作庄重地走出了门廊。只见镇长不胖不瘦,身材很匀称,一副金丝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那模样挺可爱的,令达拉斯特想起了黄鼠狼。他此刻的注意力正在那飘落的雨滴上,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他这时看到了达拉斯特,顿时笑容可掬,站得直直的,他展开双臂正要拥抱眼前这个“大工程师”,就在此时那边驶过来了一辆小车,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他们跟前,不过还没有完全停住,还顺着水淋淋的红土地滑行了一小段。
“你好,这位呢,是法官先生。”镇长向他介绍道。
这位法官的着装和镇长一样,都是海蓝色的套装,但相比之下法官要年轻不少,外表显得比实际年轻也有可能,他的身段很苗条,长相很俊秀,他的眉目间总透露着一丝稚嫩的神情。他迈着优雅的步伐朝着他们走来,就连避开地上小水坑的姿势都是那么优美,在离达拉斯特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拥抱的姿态,以示对工程师的热烈欢迎,接着说了一番夸赞达拉斯特的话:能代表小城人民来欢迎工程师是他的无限荣幸,工程师能亲临这里,小城的人民深感自豪。特别是小水坝工程,城内有些地势较低或坑洼不平的街区频发水患,一旦建成,能杜绝城内此类事件的发生,受益的可是广大百姓啊!他将会无比欣喜并受到莫大的鼓舞!治理整修河道,这可是福泽人民的千秋大业啊!那工程师的英明伟业也将会被伊瓜佩的百姓永远记挂在心里的,会流芳千古的!这位法官先生可真是魅力四射,口才如此之好,让达拉斯特感到心悦诚服,他还得谦恭地回应并道谢。可是让他不解的是这水坝工程与这个法官有什么关系呢?因为行程紧他也没有多想。镇长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下一站是前往俱乐部,依镇长所言,当地的一些知名人物在工程师实际现场考察之前,要设宴款待他,他想知道那所谓的知名人物都是些什么人呢?
“工程师先生!”镇长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自己就不用介绍了,这位呢?是卡瓦洛先生,还有港务主任,另外还有一些身份稍低的人。再说,您可以随意放开的,因为他们都不懂法语,嘿嘿!”
达拉斯特就给司机说中午时分再过来。
“没问题!刚好我也可以去水泉公园转转。”索克拉特爽快地说道。
“你要去公园?”
“没错。你放心吧,工程师先生,那个公园每个人都熟悉的。”
达拉斯特先生跟着镇长他们出了院子,粗略地观察了下这个地方,他晚上住宿的这个医院就在森林的边上,医院的屋顶上罩着一些浓密的枝叶。毛毛细雨飘飘洒洒地落在这里的每一棵树上,而偌大的林区犹如海绵一般,悄无声息地被滋润着。这个小镇大概有百十户人家,那房舍上铺的瓦片大都已经严重褪色了,一幢幢的房子挺立在森林与河流之间,河水那浓郁的气息在四方荡漾着,在医院都可以感受得到。载着达拉斯特先生的车子驶进了湿漉漉的街道,不久就到了一个相当广阔的广场,地面依然是红色的,坑坑洼洼的,可以看到很多的轮胎印痕、木屑印迹以及其他的辙痕等。周围的房屋地势稍低了些,涂了几种颜色的灰泥,但是看起来很简陋。有一座教堂位于广场的后面,是由蓝、白两色的双圆的尖心拱连在一起的,显得庄重而古老,这也符合当地的建筑格调。站在空旷的广场上,总有一股似乎是海水的咸咸的气味,持久地飘荡在头顶的空气中。偶尔有几个被淋湿了衣服的身影,在广场中央转悠着。那些房舍的附近,游荡着一群人,他们是印第安人、日本人和高丘人三个种族的混血儿,穿着五彩缤纷的服装,也不乏几位着西装的优雅绅士,大概是极具域外风情的显贵吧。他们的步子迈得尤其小,行动迟钝,就算是有汽车来了,也是不紧不慢地踱到旁边让路,并驻足注视着车子远去。达拉斯特乘坐的车子在广场上的一栋房子跟前停了下来,马上就有人无声无息地围过去了,是那些浑身湿漉漉的高丘人。这是一个俱乐部,二楼有一个后来改造而成的小酒吧,添加了一些装饰,有吧台和几张单脚圆桌。这里的名流可谓济济一堂,首先是欢迎大工程师,镇长率先举起酒杯,向达拉斯特致意,祝福他平平安安,随后大家人云亦云,都仰头一饮而尽。工程师的位置正好靠着窗子,正喝着酒时,冷不丁闯过来一个五大三粗的丑陋之辈,穿着马裤,腿上打着绑带,明显是喝多了,跌跌撞撞地扑到他的面前,冲着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达拉斯特的耳朵只辨认出了一个词“护照”,他稍稍思索了下,便奉上了他的身份证件。只见工程师的证件被那醉汉一把夺了过去,胡乱翻了翻,然后颇为恼火地瞧了瞧达拉斯特,把那个本本在对方的眼前肆意地挥来挥去,叽里呱啦又来了一番。工程师倒是泰然自若,不屑一顾地盯着面前的这个“不速之客”。正在此时,笑容满面的法官走上前来询问情况,居然有人胆敢来干涉,那家伙见此更加狂妄了,挑衅的眼神盯着这个文质彬彬的来者,身子几乎已经快要倒了,还仍抓着小本本朝着法官胡乱地晃动。工程师依然不露声色,坐在圆桌旁静静地观察着。法官和那醉汉的交谈异常激烈,刹那间法官的脸色大变,向着那醉汉大声呵斥,倒真是出乎意料。还有更让人吃惊的,那醉汉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样子就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被当众抓住一般。最终在法官的命令下,那家伙羞愧地低着头,乖乖地走了,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风波平息了,法官赶紧走到工程师的跟前,用以往的那副温和动听的嗓音向他解释,那个醉醺醺的家伙是警察局长,他居然一口咬定工程师的护照不合法,对工程师的这种无礼冒犯必然要追究他的责任的。然后,法官先生又召集了在场的名流们,好像是在听取他们对此事的看法。稍过片刻,他们似乎是商讨出了一个结果,于是法官正式向工程师致以歉意,并期望取得工程师的谅解,唯有醉酒者才会如此失态,如此亵渎伊瓜佩小镇上每个人的那颗感恩之心。所以一致请求工程师的态度,看对这个无礼的家伙做出怎样的惩罚。工程师的心胸可没那么狭窄,于是就说他可没有惩处别人的资格,何况这也算是个意外,不必放在心上。眼下的重要事是尽快去考察街区。不过镇长也口气坚定地提出一定要进行处罚,或者先拘留起来。所有的眼神都聚焦在这尊贵的工程师的身上,似乎那家伙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手里。镇长一副笑脸,可是那种严厉态度却是斩钉截铁的,不管如何劝说都无济于事,无奈工程师只好不再坚持了,松了口。接下来他们才决定带工程师去考察现场。
达拉斯特看到河水已经漫上了岸,光滑而低矮的河岸已被淹没了一大片。他们一行人顺着小镇城郊的几栋民居来到了一处陡坡上,这里地势很高,坡上有几座树枝混着草泥搭建而成的简陋棚屋。森林朝着河堤一直延伸,河流两岸上方的林木几乎连成了一体,似乎森林直接跃过了河面。很快河面就逐渐变宽了,挣开那交织在一起的树木,一直向前奔流,终于汇入了一条黄灰色的隐约可见的水线,可谓浩瀚的大海了。工程师一路沉默着走上了坡顶,他看到由于近几年河水上涨的水位印痕已经留在了坡上。那棚屋区前面有一条坑洼不平的泥泞小路,跟前聚了一大群黑皮肤的人,一副副好奇的神色充满了他们的脸孔,不动声响地瞧着这个陌生的来者。人群里有几对夫妻,互相拉着手,在他们的旁边不远处,有一些孩子,他们的体形特别奇怪,肚子大腿却很细,一个个的眼睛都瞪得溜圆溜圆的。
工程师靠近棚屋区时朝着港务主任招了招手,那也是个黑人,身着白色的工作套装,体形臃肿,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工程师向港务主任提议想到一间棚屋去看看,用的是西班牙语,港务主任立即表示同意,还连连称赞这个主意不错,并说工程师先生一定会看到他所感兴趣的东西。他走到那群黑人面前,用手指着跟前的河流和工程师,跟那些人讲解了很长时间,他们只是静静地听他说,他说完以后,他们依然一动不动的。接着港务主任又继续开讲,不过他的语气已经不同以前了,而是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他喊了一个人的名字,人群里有人摇了摇头,然后港务主任讲话的口气彻底变成了命令式的,语气生硬地对那个摇头的人说了几句话。于是那个人才不太情愿地从人群里走出来,跟工程师打了个招呼,表示为他带路,但很明显态度颇不友好。那个人年龄稍微大一些,面孔瘦瘦的给人一副历尽风雨的沧桑感,他的头发卷卷的,灰白色的,不过整体看来还是很精干的,肩膀虽瘦却感觉很结实,那发达的肌肉已经从他那褴褛的衣裤里露出来了。那人和工程师一前一后地走着,港务主任和那些人尾随其后。他们又爬过了一道更为高大的坡,看到了一个用芦苇混着泥土加上铁皮盖修建而成的小房子,房子的根基想必也是简单处理了下,为了保证坚固必须使用大石块。这时有一个女人迎面而下,一个装满水的坛子被她顶在头上,还光着脚,在下坡路上时不时地打滑。这一大帮人走到了一个空地上,三间小棚屋分布在周围。那人走上前去打开了其中一间的门,门是用竹子做的,链条是藤条的。他并没有进去,而是站在旁边,无声无息的,依然是用那种充满敌意的目光注视着工程师。工程师进到屋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屋子中间的地上有一堆将要熄灭的火堆,他环视了四周,一张金属床放在屋子里面的一个角落,床体的结构已经失去了弹性,光秃秃的也没什么装饰,床对面的桌子上放了一个瓦罐,有一幅天主教圣徒乔治的画挂在床和桌子之间的墙壁上。再有,就是挂在屋顶靠火堆的热气晾干的各色的腰带和门后的一堆破布了。工程师原地站着没有动,他顿时感觉像是有什么异物卡在嗓子眼,地面上飘上来的火堆的烟气夹杂着那种贫苦的味道传到了他的鼻子里。这时听到了港务主任在他后面拍手,于是工程师回了头,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从逆光中走了进来,是一个黑人小姑娘,想要给他递什么,他伸手接了过来,是一杯甘蔗酒,他轻轻地喝下了这杯醇香的美酒。那个小姑娘接过空酒杯放在托盘里,像一股轻盈的微风飘走了,他就看到了一个纤弱的背影,突然有一个念头冲上心头,他就上前一步想要留住那个小姑娘。
然而等他跑出去,偌大的人群中他却无法辨认出那个美丽的面孔,围在房子周围的只有一个个的黑人和当地的公众人物。然后,工程师朝着那个领路的老者点头表示谢意,那人倒是向他鞠了个躬,算是还礼了,但仍然没有说任何话。工程师准备离开此地了,港务主任在他身后不停地说着什么,无非是各种解释,并且问及法国公司在里约的项目什么时候能动工,水坝工程在今年的雨季到来之前是否能顺利完工,工程师说不太清楚,实际上他心里在想应该是不行的。他淋着雨下了坡,来到河边,自从他来到这里,耳边就一直萦绕着一种雄伟的轰鸣声,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说不清楚那种声音来自森林还是大海。站在岸边,他眺望着那若隐若现的海平线,遥远的大海,非洲,包括更远更远的他的故土——欧洲。
“我想知道,主任先生,我们刚才去的那户人家,他们平日里是靠什么维持生计?”工程师向港务主任问道。
“有活儿的时候就让他们去做!呃……我们镇子上的百姓贫穷啊!”港务主任应道。
“他们属于最困苦的一类吗?”
“是的!”
这时法官先生走过来了,他脚蹬考究的皮鞋,在泥泞的道路上偶尔会打滑,他上前说那些人已经开始喜欢要为他们造福的工程师了。
“你或许不知道,大家可是每天载歌载舞的!”法官又补充了一句。
然后他就来了一个生硬的直拐弯,中间没有任何的过渡,直接问工程师准备如何惩罚。
“惩罚?你指的什么?”
“当然是惩罚那个无礼的警察局长啦。”
“哦,那就是个意外,已经过去了!”
法官先生和之前镇长的态度一样,口口声声说着不能就此罢休,一定要惩罚的。达拉斯特先生对此并没有再说什么,就朝着城里的方向而去。
蒙蒙小雨滋润下的水泉公园,显得是如此的深邃和温和,一簇簇怪异而美丽的小花挂满了缠绕在山菠萝和香蕉树之间的藤蔓上。湿漉漉的石头堆放在小路的交叉口以做标识,此时正有一群穿戴五颜六色服饰的人在这里慢悠悠地随意走着,他们是一些混血儿,其中有几个高丘人在叽叽咕咕地谈论着什么,还有几个漫步在竹林的小径上,走着走着就进了繁茂的小树林,再往深就连人也钻不进去了,然后直接就和莽林连成一体了。
达拉斯特还在众多的人影中找寻索克拉特的面孔,冷不防他却从身后跳了出来。
“你知道吗?今天可是节庆的日子呢!”索克拉特颇为开心地说道,紧接着就按着达拉斯特那坚实的肩膀,竟然蹦了起来,还原地转了个圈儿。
“你说的是什么节庆啊?”
“哎哟!”索克拉特表示很惊奇,说道,“难道你不知道吗?当然就是大慈大悲的耶稣节啊!每年到了这一天,大家都会成群结队地携带锤子钻进山洞里。”
可是索克拉特指给达拉斯特的方向却并不是什么山洞,不过就是公园角落的一群人而已,他们好像都在等着什么。
“跟你说啊!某一天,沿着海上漂浮而来的就是耶稣的雕像,他可是逆流而来的!刚好被一个渔夫发现了,那是绝美的一幅雕像!无限美啊!因此,人们就把耶稣的雕像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把它立放在这边的一个山洞里,后来山洞里竟然生长出了一块石头,从此以后每年的这一天大家都会来祈祷。你也拿个锤子来许个愿吧,你轻轻从那石头上敲下一小片石块。你猜会怎么样啊?那块石头就又开始继续生长,一直敲,它也就一直生长。这可真是不可思议啊!”
于是他们也顺势跟到了山洞前,越过静静等待的一群人的头顶,达拉斯特望见了低低的山洞口。再往洞里瞧,里面亮着几根烛火,黑暗被那跳跃着的光芒打破,一个身影正蹲在石头跟前,用锤子敲了一片石块,转身让大家看了下,过了一小会儿,他便战战兢兢地紧握手心而离开了。接着,下一个男人也弯腰进入山洞,如此那般……
达拉斯特转身退了出来,四周都是耐心等待的朝圣者,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蒙蒙细雨从树上落下,形成了一道细雨帘,那些人却毫无知觉。达拉斯特同样也伫立在雨帘中,也站在山洞前等待着,然而他的脑子还处于混沌中,并不清楚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当然,他明白自从来到这个国家以后,一个多月的日子,他时刻都处于不间断的等待中。在酷暑的炙烤中,在波光粼粼的夜色下……一直在等着,甚至不再去想自己担负的使命,不去想要修建的水坝工程,还有开建的什么公路,好像这一切都只是借口而已,来这里就是想寻求机会,去等候一次生命中的奇缘,是什么呢?他不知道!但他坚信,一定是在宇宙的另一边,而那奇缘也正好在静静地等着他!他稍稍调整了下情绪,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园,当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他朝着河岸而去,该是工作的时候了。
索克拉特这个时候正在公园门口等着他,此刻他和一个人聊得正欢,对方是一个矮个又偏胖的男人,看起来很结实,有点接近黄皮肤的人,不过他应该是黑人。他的脑壳光光的,显得他的额头尤其饱满,可是,在这样一张平滑的面孔上,却有一撮大黑胡子贴在上面,而且还特意修成了方形。
“这位老兄很厉害!他明天可是要去参加宗教的游行活动的。”索克拉特称赞了一句那个人,同时也算是向达拉斯特作介绍了。
那个人身着一套水手服,粗布的那种,能看到里面的蓝白条相间的背心,他那一双黑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达拉斯特,还报以微笑,那厚厚的嘴唇在裂开的间隙里显露出了两排尤其雪白的牙齿。
“他可以讲西班牙语。”索克拉特跟达拉斯特说道,然后他又回头跟那个一面之缘的人说道:“你可以好好跟这位达拉斯特先生说说吧!”
索克拉特说完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另一堆人那里了,蹦蹦跳跳地走了。那个人不再笑了,一脸好奇地盯着达拉斯特。
“船长先生,难道你也对这个感兴趣吗?”
“错了,我并不是船长。”达拉斯特解释道。
“不是也没关系的。总之,你就是那富贵大老爷,索克拉特刚才已经大概告诉我了。”
“我不是什么大老爷!我的爷爷、我的爷爷的父亲、我的祖先辈都是大老爷,我跟你说啊,现在的社会里已经没有什么贵族大老爷了。”
“呃,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了,那就是每个人都以老爷自居啦!”那个黑人笑着说道。
“哎哟!你的说法好像不对呀!如果像你说的没有贵族大老爷的话,那岂不是也没有穷苦的老百姓了。”
他稍微考虑了下,又接着说道:
“那是不是说也不用费力去干活了,都不用受穷受苦了。”
“没错啊!所有的成千上万的人。”
“那也包括最底层的人民了?”
“当然啦!所有的人民,也只有人民。可是,人民也是有他的主人的,那就是商人或者警察了。”
顿时这个黑人的脸拉下来了,之前的那副温和之意一扫而光,接着,他非常不满地嘟囔着:“见鬼去吧!哼!就是肮脏透顶的买卖!买卖你知道吗?买卖!警察当主人,那不就是跟狗一样吗?耀武扬威地颐指气使。真是看透了!”
这个混血儿的神情变化可都是一瞬间的工夫,接着他又放声笑了起来。
“那么请问你呢?不会也是卖什么的吧?”
“哦,差不了多少吧!我就是修修水坝了,造桥修路了。”
“嘿嘿!这个不错!我是一名厨师,在一艘船上工作,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就露一手我的拿手好菜煮黑豆汤,你来尝尝吧!”
那个黑人厨师上前一步挽住了达拉斯特的胳膊,急切地说:
“你说的话我很喜欢,我想请你听我也讲讲,我说的话或许你也会感兴趣的,听我说吧!”
那个人硬是拽着达拉斯特先生来到公园门口的一张木凳边,木凳已经被上面竹子滴下的雨水打湿了,他们就此坐了下来。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工作,那是一艘小型的油船,给沿岸的各个港口送油,那天船正在伊瓜佩的外海上行驶着,不知怎么回事船突然起火了,当然,与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我可是内行,只能说是一场意外,一场飞来的横祸。当时我立即放下了救生艇,但由于深夜黑漆漆的,遇到了海水涨潮,巨大的海浪直接把救生艇掀翻了,我不幸跌入了水中,我使劲往上翻腾,总算浮上了水面,谁知那么倒霉,我的头又碰到了救生艇上,风高浪急,我被冲得四处飘荡。周围一片漆黑,海水来势汹汹,我的水性又不怎么好,当时我恐惧至极。绝望之际突然望见了远处的一点亮光,但足以认出那圆圆的顶正是伊瓜佩的耶稣教堂的塔尖,瞬间有个念头闪入脑海,我就立刻开始在心里祈祷,倘若大慈大悲的耶稣能保佑我的话,我就会把五十斤的大石头顶在头上,然后去参加那神圣的礼拜游行。真的是不可思议,或许你也难以相信,大海在那一刻真的风平浪静了,我的心也随即回归了宁静。我不紧不慢地在海里游着直到安全上岸,顿时觉得我就是受到上帝恩宠的幸运儿。所以,明天就是我要践行自己誓言的时候了,顶着石头参加游行。”
突然间那个黑人变成了一副质疑的神色注视着达拉斯特。
“哎!你不会在笑话我吧?”
“怎么会呢!既然那么灵验,那你就兑现自己的诺言吧。”
那人的眼神立刻又恢复了友好,顺势拍了下达拉斯特的肩。
“好吧!我们现在就去我的兄弟家里,也不远,就在河边,给你品尝我的拿手好菜!”
“现在还不行!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可以的话,你看晚上行不行?”达拉斯特答道。
“也行!今天是节庆日,想必你也知道,圣徒乔治节,大家晚上都要去大棚里跳舞和祷告。”
于是达拉斯特就询问他去不去大棚,那黑人立刻表现出了一副坚毅的神情,不过他的眼神里却又闪现出了一丝的飘忽不定,达拉斯特还没见过他这样。
“呃,我不去!我不想去跳舞了。明天呢,我还有重要的事,要顶石头呢,那可是很沉的分量。晚上我就过去庆祝一下,然后很快就回了。”
“晚上的聚会有多久?很长时间吗?”
“那可是通宵达旦的!”
他悄悄地扫视了下达拉斯特,那眼神里流露着一种内疚之意。
“这样吧,你也一起去大棚,适当的时候你就催我离开。否则,或许我会不停歇地跳下去,我担心克制不了自己。”
“看样子你对跳舞很感兴趣啊!”
听到此话那黑人的眼睛顿时一亮,有一丝贪婪掠过他的脸庞。
“嘿嘿!你说得没错,我真的喜欢跳舞。何况庆祝会上有很多东西,当然,女人是少不了的。大家无所顾忌地放开自己,尽情地跳舞。”
“女人?是小镇上所有的女人吗?”
“那倒不是,只是棚屋全部的女人。”
那黑人厨子又换上了一副笑脸。
“船长先生,你就去吧!我会听你的话的,还是拜托你督促我明天完成这件庄严的事情!”
这样的话让达拉斯特多少感到有点烦躁,这无非就是个荒唐的诺言,跟自己有何关系呢?可是,眼前的这张充满诚意的面孔,黝黑的皮肤散发着一股阳光般的健康和活力,他如此爽朗,又如此信任自己这个陌生人,让他无法拒绝!
“好吧!我去!此刻,我陪你在附近散散步吧!”
很奇怪,他的脑子同时浮现出一个曼妙的身影,那是曾经给他献上甘醇的美酒的黑人少女。
达拉斯特和黑人厨子一起走出了公园,又走过了几条街道,每条街都是泥泞不堪,他们到了一个地势较低的广场,周围低矮的屋舍把广场凸显得更为空旷了。尽管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可已经把房屋的土墙淋得开始往下滴水了。耳畔又传来了波涛和林涛的轰鸣声,也许是因为穿越天空的时候受到水分的充分滋润,听起来是那般的低沉。他们并排向前走着,黑人的脚步欢快矫健,走着路还不时地朝旁边的“船长先生”报以一笑,而达拉斯特的步伐却显得异常沉重。他们的目光越过民居远远地就望见教堂了,穿过广场,又过了几条仍然泥泞不堪的小巷,现在他们已经闻到了飘荡在空气中的饭菜的令人垂涎的香味。不时有女人从门缝里探出好奇的头,手里端着盘子或者炊具,瞬间又不见影子了。他们走过了教堂门口,来到了一条老街,两旁的房屋也仍然是那样的低矮,从街区一出来就感觉到了浪涛的轰鸣声,可是还是没有看见河流,这种声音应该是从达拉斯特感觉熟悉的那片棚屋区后面发出的。
“好吧,我们就在这里告别,晚上是在教堂见吧!”达拉斯特先生说道。
“是的,教堂门口见!”
可是那黑人似乎还没有道别的意思,还一直拉着达拉斯特的手不放,在思索着什么,稍顿片刻他终于开口了: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从来就不向主求救?也从不许愿?”
“哦,不过我想应该是有一次的。”
“那么……请问是一次沉船事故吗?”
“差不多吧!”
说话的同时达拉斯特猛然抽出了自己的手,可是,在他转身的时候恰好迎上了那黑人的目光,他稍稍沉思了下就笑了笑。
“不过也没什么,我就告诉你吧!当时因为我的错而导致一个人差点没命了,那个时刻我应该是求救过。”
“那你当时有没有许愿呢?”
“那倒没有,其实当时是想许愿来着。”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吗?”
“不,是前不久的事情,也就是我来这里之前不长时间。”
那个黑人突然间两眼放光,用他的双手轻轻地捋着那大黑胡子。
“船长先生,我们都有着共同的家,其实,让你帮我践行诺言,也就是你自己践行诺言的时候,我们是互帮互助啊!”
达拉斯特听完不禁笑了笑,说道:
“你知道我是不怎么信神的。”
“可真是一位清高冷傲的船长!”
“那可是以前的我,你眼前的我是孤单的。可是,我就想知道,你口中的那个大慈大悲的耶稣主什么时候都是有求必应吗?”
“任何时候有求必应那倒未必,船长先生。”
“那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
那黑人听了爽朗地大声笑起来,那笑声里还带着几分天真之气。
“难道说你不认为他自由吗?不认为吗?”
接下来达拉斯特又回到了俱乐部,和那名流之辈一起享用午餐。镇长跟他又表达了一番感激之情,说小镇能迎来工程师这样的大驾实在是大事一桩,一定得为他们在贵宾留言簿上签名并留言的,也算是留作纪念吧。同样法官也说了几句不一样的赞美之词,不光表达出了这位贵客的品德与才华,还夸赞了工程师的质朴之处,代表他那伟大的祖国来到这里还真是受之无愧。说了这么多,工程师先生也要回应下,他就说了能代表自己的国家是一种荣幸,他很坚定这点,当然,在这个长期的项目中他的公司能中标并承包,相应也会有不错的收益的。听他能这么说,法官表示惊叹,工程师先生可真是太谦虚了。
“还有,你想过该如何惩处那个冒昧的警察局长了吗?”法官问道。
“当然,我已经想好了。”工程师先生微笑着应道。
按照达拉斯特的想法,最为妥当的处理方法就是以自己的名义,去饶恕那个失礼的警察局长,而达拉斯特一个初来乍到的客人,还是很愿意把他的热情投入伊瓜佩这座美丽的小城中去,也愿意将此奉献给那些豪爽的人民,这样的解决办法刚好为他营造了一个团结友好的气氛,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法官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笑容满面地点头称是,在这个问题上他可是专家,稍稍思索了下就成竹在胸了,接着他号召在场的所有人为工程师的博大的胸怀致以热烈的掌声,并称赞这也颂扬了伟大法兰西民族的宽宏大量的优良传统,他以一副肯定的眼神注视着达拉斯特,代表了他对这件事的满意度。
“事情已经过去并解决了,那么,晚上我们倒不如和警察局长一起用晚餐吧!”
可是达拉斯特明确表示晚上他已经有约了,要和朋友一起去参加大棚的节庆舞会。
“是吗?哦,那可真是不巧!不过,能去参加舞会,我为您感到高兴。您也一定能深深地感受到,没有人不热爱自己的人民!”
黄昏时分,达拉斯特、黑人厨师以及他的兄弟,三个人围坐在房子中间那堆已经熄灭的灰堆旁边,达拉斯特对此并不陌生,早上才参观完。黑人大厨的兄弟又一次见到了这位工程师来客,并没有预料中的惊讶感觉,他简直就听不懂西班牙语,所以大多时候他只是似懂非懂地点头。那黑人厨师呢,可是兴致勃勃,侃侃而谈,先说起大教堂,后来的话题又扯到了黑豆汤上,应该说这才是他的拿手好戏。这个时候,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已经消退了,屋里的光线也暗了下来,厨师的兄弟还大致看得见,可是靠里一些蹲着的身影已经模糊不清了,达拉斯特知道那是一位老妇人,还有那个给他献酒的美丽少女。耳边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这单调的声音来自棚屋的后面。
这时黑人厨师站起来说道:“差不多到时候了。”然后,厨师的兄弟和那个老妇人也都起身了,但只有厨师的兄弟出了门,老妇人并没有动,达拉斯特稍稍犹豫了下,也出去跟上那兄弟俩一起走了。现在雨已经不下了,天色也完全黑了下来,黑灰色的天空和地平线的交汇处挣扎着几颗闪闪的星星,空气中似乎还隐藏着云雨,星星就藏在那黑暗而透明的水汽中,过了一会儿就随之破裂了,星光又消失了,瞬间掉入了河流里,好像被夜空抛弃了,连那最后一丝光亮也不愿看到。空气里闻到了一股浓厚的水和烟雾的味道,除此,还有那深沉的林涛声从那稳如泰山般的大森林里传来,仿佛就迫在眉睫。突然,远处响起了低沉的歌声和手鼓声,由刚开始的隐隐约约逐渐变得清清楚楚,又渐渐地远去了,直至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就看见一群穿着长裙的黑人少女排成了一个长队,白粗绸的裙带低低地系在腰间。一个人高马大的黑人男子跟随在前面的队伍的后面,他披着一件外面吊满了五彩缤纷的牙齿项链的大红衣服,一群穿着白色睡袍的男人跟在他后面,闹哄哄的一片,还有一些乐师,手里拿着扁鼓和三角响板。那个黑人厨师说跟着他们走肯定没错。
那些人一直沿着河边走,大概离棚屋区有几百米远的地方就是厨师所说的大棚了,里面很敞阔,墙壁上涂抹了灰泥,让人感觉很舒服,泥土的地面也被夯得很坚实,屋顶是用芦苇和茅草混合在一起铺成的,一根粗壮的木柱子支撑在大棚的中间,四周的墙壁上也没有什么装饰,光秃秃的。往里一些摆放着一座小祭台,上面铺着几片棕榈叶,并点放了几支蜡烛,借着烛火之光大棚里才凑合亮了一部分。祭台上供奉着一座精美的彩色石像,那就是神圣的主——圣徒乔治,一条凶猛的长须龙此刻正在被乔治降伏,整个神像看起来简直威武至极,散发着十足的魅力。再看祭台的下方,开出来了一个壁龛,用纸板在周围装饰而成石洞之状,一盆水和一支蜡烛位于石洞的前方,后方有一尊红色的小泥像被左右护法相拥着,那泥像是一个模样很凶的长角之神,一把无与伦比的大刀挥舞在他的胸前。
达拉斯特跟着他们走到了门口附近,那厨师的兄弟背靠墙壁而立,厨子则小声地说:“我们就待在这里吧,以免我们早走的时候惊扰到其他人。”
一会儿的工夫大棚就被挤得水泄不通了,接二连三的男人女人们紧挨着。空气欢腾起来了,那些乐师就位在小祭台的两边,随着节奏人们开始舞动起来,分成两圈,里圈是男人,外圈则是女人。那两个圈的正中心则站着那个红衣黑人,当然了,他是首领。达拉斯特则双手抱臂,倚靠在墙壁上。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红衣首领竟拨开舞动的人圈,直接走到了他们几个的面前,他的神色显得很肃穆,跟黑人厨子不知说了些什么。
接着厨子对达拉斯特说道:“我的船长,你还是放下胳膊吧!手臂被你这样紧紧地抱在胸前,那圣徒的神灵就会被阻挡住而下不来了。”
达拉斯特仍然靠着墙壁而站,不过他的两条胳膊耷拉了下来,他也是人高马大的,胳膊腿又长又壮又沉,因为出汗了那张大脸看着尤其光亮,这种让人看了安心的模样倒是蛮像一个庄重的兽神。那个红衣黑人见此便露出了满意之情,才又挤回了他的圈中央的位置。然后放开他那洪亮的嗓音开始高歌起来,那些男男女女的人群也随声附和着,伴着手鼓的节奏。他们的舞步都显得特别的沉重,看样子像是在用脚使劲地踩地,舞姿也很简单而轻微,就只是臀部在小幅度地扭动着,两个大圈以相反的方向在缓缓地转动着。
人们的热情使大棚里的温度越来越高了,可是气氛愈加热烈,中间停顿歇息的时间渐渐变短了,暂停的次数也更少了,舞动的节奏变得越来越快了。那个红衣黑人一边舞动着一边再次辟开扭动着的人圈,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大家跳舞的欢快节奏。只见他走向小祭台取了一杯水和一支燃烧着的蜡烛,然后返回了大棚中央,他将点燃的蜡烛放在泥土地上,用水杯绕着蜡烛周围洒水,大概洒了有两圈的水,接着他站起来了,那火热的眼神似乎要发狂一样扫向棚顶,整个身体直挺挺的,纹丝不动,在等待着……
这时黑人厨师的眼睛也瞪得溜圆,嘴里咕哝着:
“你快瞧啊!快瞧!我的主,圣徒乔治就要来了,来了……”
看来还真灵验,此刻有几个舞者就像是被神灵附体了一般,显出一副呆笨的模样,虽然双手还叉在腰间,可舞步的步伐越发僵硬,眼神也变得死板木讷。而其他人跳舞的节奏比前面更快了,全身一阵痉挛,一片混沌不清的声音胡乱叫嚷着,音调越来越高,形成了一种群体的吼叫和呼号声。此时,仰视棚顶的红衣首领突然发出了一声呼啸,那声音盖过了人群的吼声,在那旋升的声音的气息巅峰飘荡着一句话,是他之前重复过的措辞。
“你能听明白吗?”黑人厨子低声跟达拉斯特耳语道,“他刚才说的是‘我就是神的战场’!”
令达拉斯特感到震惊的是,厨师跟他说话的语调已经彻底变了,他仔细一看,厨师已经跟上了人群的节奏,双拳紧握在腰间,凝滞的眼神,也用力地在原地跺着脚。达拉斯特也惊讶地发觉到,自己虽然没有那么大幅度的动作,双脚并没有离地,但他那大块头的身体不经意间也已经扭动了有好一会儿了。
正在这时,突然鼓声大作,那个红衣黑人狂魔开始发飙起来,双眼射出了两股火,胡乱扭动着四肢,他的双腿还轮换着做金鸡独立的姿势,那动作的节奏简直快得离奇,让人不禁担心他的身体会在瞬间散架。此时响起了一大片雷鸣般的鼓声,响彻整个大棚,那红衣狂魔的疯狂骤然而停,以一种凶恶而又高高在上的眼神环视着全场的人。这时有一个舞者很快走出了黑暗的角落,上前扑倒在神灵显身者的面前,双手递上一把小刀,于是那个红衣黑人将四周的男男女女环视了几圈,然后接过小刀在自己脑袋的四周胡乱地挥舞着。也就是这个时候,达拉斯特看到厨师已经出现在跳舞的人群里了,他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间从自己身边走开的。
大棚里的红光闪烁不定,泥土地上的尘土已经被人们踩得胡乱飞升,室内的空气混浊不堪,给人一种异常浓稠的黏黏的感觉。达拉斯特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不顺畅了,全身乏力,他已经疲惫不堪了,那些跳舞的男人嘴里已经叼上了粗大的雪茄,这么大的动作变化他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边吸烟边跳舞。再加上怪异的烟味,达拉斯特被熏得快要晕倒了。包括厨师也一样,嘴里同样叼着一根雪茄舞动着来到他身旁,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你不要抽烟了!”达拉斯特跟他说道。就见他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并没有影响到他的节奏,连续不断地踩着节拍,那神情就像是一个即将要出场对弈的拳击手,那目光注视着房中央的粗柱子,他肥硕的脖子后面打了好一会儿的肉颤。他的旁边有一个臃肿的黑人妇女,不停地晃动着她那张严重扭曲、野兽般的脸,就围绕着厨师不停地摇晃和号叫。但是那些黑人少女,她们神灵附体的状态就更加恐惧了,她们从头到脚全身都在不断地抽搐着,越接近脖子的部位痉挛的程度越厉害,那颗头颅大幅度地前后摇荡着,那脑袋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晃掉。全场掀起了持续不停的号叫声,这种集体的单调的号叫绵延不断,听着也不换气,也没有太大的起伏,就似乎是纠缠在一起的神经、肌肉和肉体的混合体,在做一次痛快淋漓的耗尽生命的发泄,最终而让每个人有了一种这样方式的表达,而对方也自始至终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存在着。号叫声依然没有停止,可女人们接二连三地倒地了,只见那红衣头领挨个跪在每个倒地的女人身旁,用那双厚实而宽大的黑手极速地掐她们的太阳穴,他那动作也像痉挛似的。接着那些女人挨个又重新站起来了,踉踉跄跄地又加入了舞动的人圈,又开始了之前的动作和号叫,刚开始音调还稍微弱一些,很快就加速变大了,高到了极限以至于又跌倒在地……又重新站起,舞动号叫,这样循环不息地延续了很久,直至所有人的号叫声都变得沙哑而微弱了,现在变成了打嗝,一打嗝就牵制了全身也跟着一动。达拉斯特因为长时间的原地舞动而几乎抽筋了,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又加上多时地不说话而快要窒息了,他觉得天旋地转,全身摇晃着而不能站稳。那混合了灰尘、烟气和人体的味道的闷热的空气,已经污浊到不能自由地呼吸了。他疲倦的眼神搜寻着,但终究没看到黑人厨子的身影。他的胃里有一种东西直往上返,他强忍着没有吐出来,他的身体顺着墙壁慢慢地滑了下去而不省人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达拉斯特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依然是那混浊的空气,但没有了那叫嚷声。不过还有那低沉的扁鼓声没有停,一小堆一小堆身着灰白相间衣服的人在随着节奏跺着脚,跺脚的位置变成了大棚的几个角落里。大棚中央的水杯和蜡烛已经看不到了,那一群黑人少女还在不紧不慢地舞着,但她们似乎正在被催眠一样,总是跟不上节奏,眼睛闭着,但身子却直挺挺的,也在轻微地晃动着,只是在原地不再那么用力地跺脚。少女群里有两位戴着面罩的肥胖女子,那面罩是用酒椰叶纤维编制而成。她们分别站在另一位姑娘的两边,这个姑娘化了妆,身材纤细,那面孔达拉斯特看着很熟悉,他想起来就是他曾去过的那棚屋的少女。她戴着一顶帽檐微微翘起的蓝纱猎人帽,帽檐上插着那种火枪时代的欧洲帽的羽缨类的装饰;她手里拿着一张搭着一支箭的黄绿组合色的弓,一只五彩缤纷的鸟被穿在那箭头上。这姑娘婀娜多姿,连她的脑袋都显得那么的秀美,轻轻地晃动着她的头,身姿微微后仰着,面容也近乎一种睡态,整个面孔显出一种平和而纯真的淡淡的忧虑。在没有音乐伴奏的时刻,她的身体摇摇晃晃的就像是喝醉酒了一样,只有在鼓声的节奏又重新响起并逐步加强时,她的保护神好像又来了,于是,她就又展开了那美丽的舞姿,转动的时候好像她的保护神就在中间一样,音乐停止时她的舞步也同时停止了,她又变得跌跌撞撞了,那样子看着就要失去平衡了,不过此时还发出了一种奇妙的鸟叫声,虽然尖锐,但尤其悠扬婉转。
达拉斯特被这种舒缓而优美的舞姿迷住了,专注地欣赏着这位美丽的黑皮肤女神狄安娜,就在他出神的时候,那黑人厨子突然闪现在他的眼前,那张大脸也不再光滑,已经变得失形了,眼里也看不到之前的温和神色了,呈现出来的只是一种达拉斯特从未看见过的贪心。就连面对达拉斯特,也不再客气,就好像是对待陌生人一样:“已经很晚了,船长先生!虽然他们的跳舞会持续到天亮,但是你待在这里,他们好像也不怎么满意。”厨子生硬地说道。
于是,达拉斯特站了起来,他的头脑还是晕晕乎乎的,随着黑人厨师挨着墙壁到了门口,厨子在门口把竹门打开,自己退到了一边,示意达拉斯特往出走,等达拉斯特出门后,回头看到厨师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不走啊?明天你还要头顶大石头呢,这可是大事啊!”
“不用管我,我要留在这里!”厨子的回答十分坚决。
“哎!你之前的诺言呢?忘了吗?”
黑人厨子并没有回应达拉斯特的问话,而是在一点点地关门,就在这时,他的手被达拉斯特一把拽住,就这样他们默默地僵持了几秒钟,最终达拉斯特松手了。他无奈地朝着厨子耸了耸肩,一个人独自离去。
从大棚里一出来,顿时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芳香气息,在这个清新的夜晚,南天上稀疏地挂着几颗被薄雾笼罩的星星,隐隐约约闪着微弱的光。空气里的水分饱满,潮湿而凝重,但对于刚刚被污浊空气熏窒息过的达拉斯特来说,这种清新简直沁人心脾。达拉斯特又重新往打滑的坡道上爬,走到了棚户区,一路上都是坑洼不平,他走得跌跌撞撞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就如同一个醉汉。眼前就是森林了,那种轰鸣声又开始了,浓重的夜色淹没了整个大陆,浪涛声显得越来越大了,达拉斯特突然间又感到一阵的恶心。在他的思想里,这个国家就应该被彻底鄙视,那广阔土地上的哀伤该被鄙视,那苍茫林海悲凉的光亮该被鄙视,那一条条凄冷的大河,夜里那潺潺的水流声也该被鄙视。这里就是一片荒漠,血淋淋的四季在这儿轮番交替,岁月似流水一般都被挥霍掉;生命在这里就是趴在地上,倘若与它融为一体,那就坚决得直接贴着地面睡觉,不管地面是潮湿还是干燥,往往要持续很多年才能修成正果。如果放在欧洲,那可是莫大的屈辱和愤恨。然而在这里只有孤苦和放逐,那些萎靡不振、愚昧无知的疯子,他们宁愿一直跳舞至死。唯独那狄安娜女神的似鸟鸣般的奇妙叫声,夹杂着一丝哀伤,此刻穿透了这潮湿而清香的夜色,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畔。
由于一整夜都没有睡踏实,早上醒来后达拉斯特感觉头非常疼,闷热而潮湿的空气压制着伊瓜佩小镇和纹丝不动的森林。此刻,他正在医院的门廊下等待着,手表已经停止不走动了,因此他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不过太阳已经高挂了,但城里却是安安静静的,这让他感觉到十分奇怪。蔚蓝的天空下,万里无云,火辣的阳光直接射向了这灰暗的屋顶。医院对面的屋顶上趴着几只羽毛发黄的秃鹫,睡在那里有气无力的,被热得懒于动弹。其中有一只猛然张开嘴,欲做起飞状,扑棱扑棱地拍闪了两下翅膀,还没飞到几公分高,又坠落到了屋顶上,很快又睡去了,不再去想什么。
达拉斯特朝坡下走去,想到城里看一看。走过大广场的时候没有看到一个人,就和他刚刚走过的冷冷清清的街巷一样。眺望远方,无边的森林上空弥漫着大河两岸沉沉的薄雾。火辣辣的阳光直射而下,于是,达拉斯特就想找个可以乘凉的阴凉地歇息一会儿,这时却看到一栋房子的屋檐下有人在向他挥手,似乎是一个矮子,等他走过去才看清楚原来是司机索克拉特。
“我的工程师先生,感觉如何啊?那种节庆的仪式你感兴趣吗?”
工程师却回答说那大棚里太过于闷热,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清新的夜色。
“也是!”索克拉特似有感悟地说道,“我知道,在你们那个地方,不过就举行弥撒,没有人跳舞的。”
说完他模仿双手合十,原地单脚跳着并进行转圈,自己把自己逗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真是匪夷所思啊!他们可真是无法捉摸!”
然后,他以一副疑惑的眼神瞅着达拉斯特。
“那么工程师你呢?也跟着去做弥撒吗?”
“呃,我一般不去!”
“哦,那么你去什么地方呀?”
“我哪里都不去的!不过也说不准……”
索克拉特依然还是在笑。
“真是想不明白啊!你这样的贵族老爷竟然不去教堂,居然什么都不信!好奇怪啊!”
工程师也被逗笑了,“没错啊!在那里我没有找到自己的空间,那只好离开了,你看,我不是回来了么!”
“嘿嘿,那刚好和我们一起吧,工程师先生,我可是很喜欢你的!”
“索克拉特先生,我愿意奉陪,遗憾的是我根本不会跳舞啊!”
两个人欢快的笑声,在冷冷清清的小镇的寂寥之中久久地回荡着。
“对了,有一件事我倒是忘了,镇长要接见你,他此刻正在俱乐部用餐呢,你准备准备吧!”索克拉特又说了一句。
他说完不打招呼直接就离开了,走向医院的方位。
“老兄,你准备去哪呀?”达拉斯特朝他喊道。
索克拉特将头枕在手上做了个打呼噜的动作,然后大声说道:“我要睡觉去喽!先去美美地睡会儿!再有一会儿时间列队礼拜游行就要开始啦!”
他边跑边又做了几个打呼噜的动作。
镇长想见达拉斯特,其实,他只是想专门给这位工程师安排一个特邀的贵宾席位,以便能顺畅地观赏这场盛大的宗教仪式。此外,他还想邀请工程师和他一起用餐,共同品尝一道菜:一大盘的米饭肉,这效果绝对显著,足以把一个半身不遂的病人治好。那么首先要去的是法官的家,对面就是教堂,先站在阳台上看着游行的队列从教堂里走出来。接着再请工程师移步镇政府,镇政府坐落的那条大街,直通往教堂的广场,而这里,正是游行的队列返程的必经之路,也就是说教徒们都忏悔完了。而镇长是绝对要亲临仪式现场的,那法官和警察局长则要全程陪同工程师先生的左右。不出所料,在俱乐部的大厅里就看到了警察局长的身影,一看见工程师先生,他马上围了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容,不停地跑来跑去为工程师献殷勤,还叽里呱啦地说了一番话,当然具体说的什么并不明白,无非就是讨好之类的话语了。准备出发时,还没待工程师迈步,就见警察局长疾步上前走在了工程师的前面,为他领路,亲自为工程师打开一扇扇的门,为他服务。
烈日高照下的小城依然空无一人,工程师跟着警察局长向法官的家里而去,偌大的一片寂静之中唯独他们的脚步声响在耳畔。
就在此时,突然从附近的一条街上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声响,应该是爆竹。这巨响惊飞了所有房顶上的秃鹫,就算是脖子没有毛的、再笨重无比的秃鹫也不例外,全部一排排地朝各个方向散开飞走了。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爆竹声从大街小巷炸开了,所有人家的大门都敞开了,人们向外一涌而出,顿时,空荡荡的小城一下子被填满了,狭窄的街道变得拥挤不堪。
到了法官家,他首先致意工程师,工程师能光临他的寒舍,他感到荣幸至极。接着把工程师领上了楼,他家的楼梯设计得很优雅,属于巴洛克风格,上面涂刷了天蓝色的石灰粉,也彰显了浓重的宗教色彩。当工程师上到二楼楼梯口的平台处时,几个棕头发的孩子从旁边几扇打开的房门朝外探探脑袋,咯咯咯的笑声明显已经强压低了,很快那些个小脑袋又缩回了。工程师被邀请到了贵宾室,这儿的建造和装饰看着很高贵,也就置放了藤条编成的桌椅,窗口斜上方挂了几只精致美观的大鸟笼,里面几只不知道什么种类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让人听得很烦躁。他们将要观看游行的阳台正对着教堂前的那个小广场,此刻人们已经挤满了那个小广场,骄阳似火,一波波热浪侵袭着小城的每一寸土地,小广场的热气几乎已经肉眼可辨了,可尽管如此,广场上却是出乎意料的安静,那些人纹丝不动,仅有几个小孩子玩耍着跑来跑去,捡着几个没有燃着的爆竹,再去把它点燃,快速跑开,零星的炮响偶尔传出。这个教堂本就不大,站在阳台上看过去就显得更小了,周围的墙壁上涂抹着粗糙的灰泥,蓝色的台阶大概有十多级,教堂顶的那两座小圆塔则分别是金黄色和天蓝色的。
教堂里突然传出了管风琴弹奏的进行曲,人们都齐刷刷地转向了教堂的门廊,并自发地排成了两列分别站在广场的两边。男人们集体脱帽,女人们则跪在地上。进行曲从远处持续不断地传来,接着一阵怪异的声响从森林里传了出来,像是昆虫挥动翅膀之声。很快,森林的上空出现了一架机翼透明的小型飞机,机身略显单薄,就像是一个大怪物似的。飞机低低地飞过广场,发出了轰隆隆的巨响,从小广场的上空和仰视它的一大片的人头上飞掠而过,接着变换了个方向,渐渐地消失在河口的方向。
此时又重新引发人群注意力的是,一股骚乱声隐隐约约从灰暗的教堂里散发出来。停止了管风琴的演奏,现在传入耳畔的是扁鼓和铜管乐器的乐调,然而依然还是看不见,他们应该隐蔽在门廊里。只见一个个的忏悔者鱼贯而出,其中有一些披着肥大的黑袍子,他们先是统一地在台阶前的平台上集合,然后有条不紊地下着台阶。队列后面的忏悔者披着白袍子,手里举着红蓝相间的会旗;然后走出来了一个小队列,是一些装扮成天使的小男孩,他们都加入了圣母儿童会,一张张稚嫩的黑色面孔上充满了不符合他们年龄的严肃之情。最后出来的是几个身着深色西装套服的人,他们是当地的名流显贵,一个个热得汗流满面,他们依然满脸肃穆的神色,他们手里举的是圣人的骨灰盒,五彩缤纷的,包括盒子上面的耶稣圣像。只见耶稣头戴荆冠,手持芦苇,红色的液体不断地流淌着……就这样从站在台阶上的无数个人头上晃晃荡荡地过去了。
他们将圣人的骨灰盒抬至台阶下面时会有短暂的停歇,这个工夫忏悔者刚好把队列排整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达拉斯特看到了黑人厨师的面孔。他才刚走到台阶上面的平台上,上身没有穿衣服,依然是那把大黑胡子,他的头颅上铺垫着一块稍软的木板,木板上放着一大块方形石头,厨子顶着石头,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下台阶,那沉重的石头被他两条肌肉发达的健壮的胳膊稳稳地扶住,等他一走到耶稣的圣像后面,整个的游行队列正式开始前进了。直到这时乐师们才出场了,他们穿着色彩艳丽的衣服从门廊下走了出来,用力地吹着彩带飘舞的铜号,一个个精神头十足。逐渐地游行队列的步伐越来越快了,已经进入了镇政府坐落的那条直通教堂的大街了,后来,忏悔者后面的圣人骨灰盒和圣像看不到了,整条街上就只能看到黑人厨子和队列后面的那几位乐师了。伴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那架小型飞机又折回来了,从最后剩下的那小撮人的头顶飞掠而过。爆竹声又此起彼伏,这时观众也骚动起来,逐渐地跟上了最后队列的后面。工程师先生的目光只跟随着黑人厨师,直到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厨子的背部有点弯曲了,但因为距离有些远,看得也不是那么真切。
接下来拉达斯特跟随着法官和警察局长赶往镇政府,这条大街上空无一人,街两旁的人家和商铺的大门都紧闭。爆竹声和铜管乐已经渐行渐远了,小城又回归了以往的宁静,惊飞的几只秃鹫也飞回了屋顶,刚好落在一直属于它们各自的那处地方。镇政府门前有一条直通往教堂广场外的小街,这条街十分狭窄,通往的是另一条街区。此时镇政府空荡荡的,工程师站在阳台上远远望去,仅仅看到了一条坑洼不平的街道,有几处积水,这是之前刚下完雨后留下的。虽然太阳已经西移,阳光不再那么毒辣,但街道对面屋舍的墙壁依然被烘烤得热滚滚的。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他们等得实在是太久了,阳光照在对面墙壁上,而达拉斯特的目光一接触到墙壁,便受到阳光的反射了,他不仅感到疲倦,还晕乎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屋舍也是空荡荡的,这些对达拉斯特来说是矛盾的,他既想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它,但同时又感到无比的厌恶。那个念头又浮上他的脑海:赶快逃离这个鬼地方!但他同时还在心里挂念着那块大石头,那个厨子,他在为他祈祷,期望对他的这场考验尽快顺利完成。于是他就想建议法官他们下楼去看看什么情况,还没开口的时候,突然就听到了来自教堂的钟声,响彻了整个小镇。钟声响起的同时,一大群人从工程师视线的左边街道的一头蜂拥而来,一时之间人声鼎沸。达拉斯特从阳台上远眺,只见圣人的骨灰盒被那些人团团地围在中间,爆竹声,人们的欢叫声,夹杂着其他的喧闹声,朝圣者和忏悔者已经混乱不堪了。一刹那的时间,街道上熙熙攘攘,声势浩大地向着镇政府这边走来,乱糟糟到了极点,不分老少,不论种族,也不管服饰,统统混合掺杂在一起,交汇成了一个五彩缤纷的超大花苞,到处都闪着迷茫的眼睛和叫嚷的嘴舌,数不清的蜡烛被高举着,那架势宛如一支威武的军队,一个一个士兵高举着长枪,已然分不清烛光和太阳光了,已经相互交融而成一体了。慢慢地他们走得越来越近了,如此的密密麻麻,在阳光的映照下,好像都到墙壁上去了。达拉斯特注视着人群,努力地搜寻着,可始终没有找到那个黑色大胡子的面孔。
这时达拉斯特突然离开了阳台,连招呼都没跟法官和警察局长打一声,直接穿过大厅,直奔楼下的街道。耳边灌满了爆竹声、钟声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杂音,嗡嗡作响,街道被人们堵得水泄不通,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前冲着,挤着,当然,他还是具备相当的优势的,以势不可当之力,拨开了欢快的人群,冲到了蜡烛下,逆流而进,终于杀开了一条“血路”。他跌跌撞撞地到了街道的另一头,有几次都差点摔倒了,冲到了人群的最后面,他终于获得了短暂的自由。来不及顾及那墙壁有多么的滚烫,工程师需要喘口气,平复下情绪,接着再继续前行。稍顿片刻达拉斯特就看到有另一小撮人出现在了街口,有一部分人看着在往后退,其实也是在前行,因为相对的另一部分人则是正常地往前走,因为他们围成了一个圈,出于好奇工程师上前察看,圈里被围着的人正是那个黑人厨子。
黑人厨子停下了脚步,很明显他已经精疲力竭了,那块沉重的大石头已经压弯了他的腰,他试图小跑,步伐急促,就如同工地上的搬运工一样,小碎步倒腾着,脚板紧扣着地,俨然一副受苦的模样。而那些满身滴了蜡油、沾满了灰尘的忏悔者,在他停下来之时不断地给他打气,而他的兄弟就站在他的左侧,再走近一点的时候,他又停止不动了,他的目光里看不到任何的神情,随意地扫视了人群一眼,当到了工程师的脸上时,他没有任何的变化,如同陌生人一般不认识了,他注视着工程师,呆呆地没有动。那油腻腻、脏兮兮的汗水在他颜色发青的大脸上任意流淌,唾液的黏黏的丝状物沾满了他那把黑色的大胡子,那已经晒干了的深褐色的口水类的东西几乎已经把他的嘴封实了。达拉斯特发觉到厨子想努力地向他报以一笑,然而,他不能够,大石头的重压之下他全身颤颤巍巍的,肩膀的肌肉在颤抖中已缩作一团了。厨子的兄弟倒是认出了达拉斯特,跟他说道:
“之前,他已经都跌倒过一次了。”
这个时候索克拉特突然窜了出来,咬着达拉斯特的耳朵小声说道:
“他真是太累了,过度劳累,工程师先生,他可是跳了一整夜的舞啊,这谁能受得了啊!”
黑人厨子接着又动了,他那步子很奇怪,一窜一窜的,不像是往前走,似乎是借助这样的动作摆脱一种超负荷,哪怕减轻一点点也好。达拉斯特也没搞清楚,他怎么不知不觉地到了厨子的右侧,他尽量使自己的动作变得轻一些,温柔地放在厨子的背上,陪着他一起走,当然,达拉斯特也得迈着急促的小碎步。在街道的另一头,看不见圣人的骨灰盒了,广场上是人山人海,看样子人群不再前行了。过了不久,厨子在工程师和他兄弟的左拥右护下,又支撑着往前挪了一段路。快了!离那些围在镇政府门口看他前行的人群那里只有二十米了,对厨子来说可是万米之遥啊。可是厨子又不动了,工程师放在他背上的手稍加了一点点力度,鼓励他道:
“朝前走啊!别停下,我的大厨,再坚持一下就成功了,坚持啊!”
此刻,厨子全身颤抖得更厉害了,嘴角的口水不停地流着,身上的汗水几乎是在往外喷了。看他原本是想呼吸一下,或许是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他能做到的也只是小喘了口气。他试图轻微动了动身子,挪行了三小碎步,身子就猛烈地晃动起来。结果那块大石头突然滑落了,砸到了他的肩膀,肩头破了个大口子,石头又继续滑过他的前胸滚至地上,厨子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直接就瘫倒在一边了。在他前面鼓励他的人见此都惊呼一声,同时纷纷都跳着躲避大石头,有一个人顺手接住了掉下来的软性木板,还有一些人这个时候就抬起了石头,应该是要准备重新放回厨子的头顶,继续……
只见工程师弯下身体,直接用手为厨子擦掉肩膀上的血渍和尘土,然而这个矮胖子现在一动不动的,大脸紧贴着地面,喘着气。他这个时候什么也顾及不了,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张大嘴巴猛烈地呼吸着,贪婪至极,好像以后再也呼吸不到一样。工程师上前一步像抱小孩似的将厨子拦腰一把抱住,很轻易地就把他拉起来了,并继续紧搂着让他站好。工程师这时又弯下了腰,大尺度的,因为他要对着厨子的脸说话,好像这样的方式才能更直接向他传递自己的能量一样。等工程师站起身,他看到厨子的脸上露出了万分恐惧的表情,终于又踉踉跄跄地朝着石头走去,那块大石头还被那些人抬着,然而他朝前迈了两步又不动了,死死地盯着那块石头,他的眼里只有茫然,并无力地摇了摇头。接着,他垂下了手臂,目光凝视着工程师,瞬间,那张憔悴不堪的脸上无声地淌下了大颗大颗的泪水。他是想说话,嘴巴张着在动,却是断断续续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船长啊……我许过愿……我……”停顿了下,又说道,“呃!我的船长啊!呃!我的船长!我不想……”
厨子的声音已经逐渐地被他无声的泪水淹没了,他的兄弟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厨子依偎在兄弟的怀里,痛哭着,仰着头,愿赌服输,他认了。
情况有变,达拉斯特见状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朝继续叫嚷的人群扫视了下,顿时一个念头冲上了他的头脑。突然他从那个人的手里一把将软木板夺了过来,快速冲向石头。他用眼神示意他们,只见那些人毫不费力地就抬起石头放在了他头顶的软木板上,毕竟石头是那么的沉重,达拉斯特的身体微微颤了下,肩膀也往紧收了收,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他再次注视了脚下,瞧了瞧饮泣中的厨子,然后达拉斯特就正式起行了,他迈出的步伐强壮有力,一口气就走到了人群跟前,当他到了街道的另一头后,毫不犹豫地冲开聚集人潮的前面几排,到了后来,人潮主动地让出了一条道来。在钟声和爆竹的喧腾声中,达拉斯特从容不迫地走进了广场,人群中突然安静了,他吃惊而迷惑地看着两旁的观众,继续以稳健的步子往前行进,同样观众也为他让出了一条直达教堂的道。走过了一段路,达拉斯特的头和脖子开始逐渐感到石头那沉重的压力了,不过他已经看见了教堂,看见了圣人的骨灰盒以及圣人的圣像,这一切都在等待他,召唤他,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朝着教堂走去,此时已经走过了广场一半的路程。突然间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决然地改变了方向,偏离了所有人心中的路,拐向了左边。他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让所有的朝圣者瞠目结舌。他看到了一张张叫嚷着的嘴巴,听到了身后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当然,他不明白那些人冲着他在叫嚷什么,虽然他们不断地喊那个词,当然用的是葡萄牙语,达拉斯特仿佛也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时索克拉特突然冒了出来,不断地转动着眼珠子,那眼神十分恐惧,就连说话都前言不搭后语,他跟达拉斯特指了指身后的教堂和那条路。
“快去教堂啊!快去教堂啊!”
顿时达拉斯特反应过来了,索克拉特和那群朝圣者所叫嚷的原来是这句话。然而,这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决定,他依然一往直前、无所顾虑地朝前闯着。于是索克拉特默默地闪到了一边,他将手臂高高地举向天空,这个动作,还有他的样子,却是十分滑稽可笑,渐渐地,人群的叫嚷声慢慢地变小并停了下来。达拉斯特这时已经步入了另一条街道,这条路他并不陌生,就是他和厨子曾经一起走过的,他知道这条街一直通往河边的街区,他身后的广场、教堂、圣像、喧闹声……一切都模糊不清了。
此刻头顶上的压力越来越沉重了,直压得他的脑袋生生地疼,他必须要借助强壮的胳膊,全力支撑住,只有这样压力才能稍稍减轻一点。到了附近那段打滑的破路,他的双肩已经开始在颤抖了。他停下来仔细听了听,周围并没有其他的动静,唯有他!他用手调整了下头顶上的石头,在这样的坎坷之路上举步维艰,他必须要小心翼翼地迈下每一步,不过,他的步伐依然是那么坚定有力,一直持续到了棚户区。这时候他感到了一阵空前的疲惫,呼吸也不畅了,手臂也发抖了,于是,他调整了下身体,立刻一鼓作气到达了小广场,也就是厨子的棚屋,他几乎是跑了过去,将房门一脚踹开,头上的石头顿时滚落到了屋子的中央,刚好砸进发红的火堆里。这时他才终于挺起了腰身。一时之间,他这个大块头,持续地猛然呼吸着一股贫苦混着灰烬的味道,那是他辨认出来的一股熟悉的味道,一种难以名状的欢乐涌上心头,他仔细地倾听着自己的心声,那种快乐在心里激荡着,升腾着。
过了一会儿,屋子的主人回来了,他们看到达拉斯特靠在里面的墙壁上,眼睛闭着,而屋子里置放火堆之处,一块石头的大半部分陷了进去,掩盖住了原有的灰烬和泥土。他们并没有往前走,而是站在门口没动,他们和达拉斯特的目光对视着,默默地都没有作声,他们或许想要询问他,不过他似乎也不想说什么。此刻,厨子在他兄弟的搀扶下到了石头跟前,一屁股贴着地面坐了下来,他兄弟随之挨着他也坐了下来,还跟家里其他人打着招呼。然后,那个老妇人走了过来,那个着猎装跳舞的女子也走了过来,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瞧达拉斯特一眼。他们围着石头坐了一圈,也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水流的汩汩声,穿过了闷热的空气,传到了每个人的耳畔。当然,也包括达拉斯特,他暗暗地倾听着,什么也不想看,就这河水声足以使他感到一股纷扰的幸福感。他轻轻地闭着眼睛,呼唤自己的心声,为再次复活的生命而欢呼呐喊,他感到了一股力量。就在这时,听到了一声爆竹声响,似乎离得很近。厨子的兄弟移动了下身子,在他和厨子之间空出了一个位置,他斜对着达拉斯特,但并没有看他,只是用手指了指腾开的位置,小声说道:
“过来吧!我们坐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