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重生手册-第59章(中)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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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着我和苏恒在屋里,便没有来打扰。此刻已让红叶、清扬两个哄着睡下了。

    我收拾完毕,待去见韶儿时,方生却敲了门进来,正与我碰上。道是“是刘常侍在外求见,说是有要紧事。”

    我说:“天已不早了,陛下刚睡下,命他明日再来吧。”

    方生道:“臣也是这么回的,刘常侍说事不宜迟。臣不敢做主,便来请示。”

    我想了想,若真有什么大事,此刻来的也该是楚平。然而刘君宇也不像张扬轻浮之人,若无要事,也不会深夜来面见苏恒。

    只怕——不是太后那边有变,就是伐蜀相关了。

    便道:“先让他进来吧,我来对皇上说。”

    刘君宇是苏恒的私交,方生轻易也不敢拦着他见苏恒,闻言便松了口气,道:“喏。”

    我回身推了推苏恒,道:“三郎,醒醒。”

    他睡得沉,推了几回才勉强睁开眼睛。见是我,伸手一揽,将我也带倒在床上,用唇蹭了蹭,含糊道:“再睡会儿……”

    我说:“刘常侍有要事求见。”

    苏恒却再无回应了。

    早些年他连日攻城时,也曾不眠不休。直到城破时方松一口气,留下军令:“不得打扰。违者军法处置”,便回帐倒头大睡。也是这般雷打不动的睡相。曾有一回借宿在民居,结果走水起了大火。哥哥与方生叫他不醒,只能一人架住一边,将他硬拖出去。结果到火扑灭了,他也还没惊醒。

    他平日里觉轻。然而有些时候,偏偏就真的有这般定力。

    想来放下心防,向我坦白一句的难度,于他而言,竟不下于一场硬仗。

    我待再想办法,方生已引着刘君宇侯在门外了。

    我仍散着头发,要替苏恒接见了,又怕有失庄重。

    便命人设屏。令刘君宇进来。

    那屏风清透,虽看不清面容,却也能望见绰约人影。方生引着刘君宇一道进来了。

    大约刘君宇不曾在苏恒面前受过这般疏离的待遇,便有些吃惊,一时竟杵着没有行礼。

    还是方生提醒道:“……里面的是皇后娘娘。”

    刘君宇才回过神来,忙跪下向我行礼。

    天色已晚,估计他也没什么闲情与我唠叨。我便不给他赐坐,只说:“陛下刚睡下……”一面说着,忽然就有个念头窜过脑海——苏恒不久前才传召楚平、苏辨一干重臣入宫,方生又说苏恒病了。瞧着苏恒今日憔悴的样子,只怕也着实有几日不曾听政了。

    ……刘君宇今日要见苏恒,其实也未必真的是因为有要事。

    心里一时觉得好笑。却还是忍下了,只说场面上的话,“陛下刚睡下,刘常侍若有什么要事,可以禀给大司马处置。若是着急,也可先告诉我。我会为你转禀。”

    刘君宇语气倒是平静,道:“是外事。”思量了片刻,又道,“请娘娘转禀陛下,卫秀来了长安。身上似乎带着蜀郡地图。请陛下尽快见他。”

    这一回倒是我吃了一惊。

    一时静默。

    我失神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刘君宇还站在下面,忙道:“我记下了。刘常侍请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别问我H在哪里T_T

    就当被河蟹吃掉了吧,卡了一天没弄出来,我实在太纯良了。

    74 60章(上)

    卫秀终于还是通过刘君宇,把自己摆在了苏恒的面前。

    他这一趟确实费了不少周折。

    至于是不是故意,是不是另有谋划,大约只他自己心里明白。

    不论苏恒想不想见他,我心里都有无数的事要问他。

    我虽有预感,料定他此行来长安,必定会找我的麻烦。然而认真去想时,还是觉得自己也许将他的心思想得简单了。

    别的不说,南巡路上刺杀苏恒,嫁祸给我一事,十有八九与他脱不了干系。他与太后扯上关系,也未必只是想恶心苏恒。那些陷害我的圈套里,还不知有没有他的手笔。

    他对我的恨意也许比我料想的还要深些。

    我知道我与他的情分已淡薄了,乃至要彼此防备着。但是让我去害他性命,我是做不到的。

    我仍记得,我三四岁时便与他养在一起,纵然他喜怒无常,我见得多了,便也不觉得怕。八九岁上,跟他混得不分彼此了,又不懂事时,还时常与他厮打到一起。年纪大些,不常见面时,也时常为些琐事在书信里争吵起来。

    这样的交情,看着龃龉,实际上也是亲密的。长大之后与人虚与委蛇多了,便更觉出当年肆无忌惮的可贵。

    可是卫秀对我——也许只跟他手里那些猫猫狗狗一般,不论当时怎么喜欢,一旦逆了他的意,便会毫不留情的虐杀。

    苏恒病中还要人照应,夜里我便宿在宣室殿里。

    第二日,将刘君宇的话说给苏恒,他并不当一回事。只命薄绍之、顾少卿协助楚平处置此事。

    用过早膳,太医来诊断,想是看出了什么,切切叮咛他病中要“清心寡欲”的静养。

    我只垂了头不说话,苏恒勾了唇角笑而不言,一群太医眉心便有些跳,却也不敢多说什么,腹诽着退下去商量方子。

    一时内室里只剩我与他两个人。

    我上前扶他躺下,他拉了我的手,道:“坐着说会儿话。”

    我便给他垫上隐囊。手从他背后环过去的时候,面颊不觉便蹭到他唇上。他低低的笑出声来。

    我说:“别闹。”

    他笑道:“嗯……”大约也有些尴尬了,便垂眸不语。

    垫好了隐囊,再给他拉上毯子。我这边无事可做了,他便握了我的手。

    白日里,殿内厚重的帐幔悉数系上流苏,用金钩挽起来。宣室殿门窗高大,此刻便也尤其的亮堂。夜间相对,还可藏得住心事,此刻却一颦一笑都瞒不过人的。

    我便只垂着头,等他说话。

    他一时也没有开口。空气里光尘静静的浮动。

    他思忖了很久,才说:“朕做错了很多事,你心里……你心里是不是还怨我?”

    若我说“不怨”,只怕连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这一件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想了想,便说“被废之后,也曾经怨过。不止怨过,也恨过、念过、懊悔过。最难过的时候,总是想,若是不曾与你相遇、相识该有多好……”

    他手上立时便攥紧了,连瞳子也缩起来,那目光有些可怕。我便凑过去亲他的眼睛。

    “然而每每在这样好的晴日里,望见婉清摇摇晃晃的在院子里跑,回头却寻不见你和韶儿,心里便被挖空了一般的疼……就这么纠葛着,到最后也没有弄清楚,自己怨的、恨的究竟是什么。”

    他静默了良久。

    我说:“重新活过一回,只想着这一遭要不留遗憾。怨不怨的……想它有什么用?”

    苏恒细细在我手心摩挲着:“我只怕这是一场黄粱美梦,一旦如愿以偿了,便也到了梦醒时候,而后再也见不到你。可是,若不能让你喜欢,我重活一回做什么?可贞……我该怎么办?”

    我笑道:“你怎么也患得患失起来?”

    他似乎是自嘲,喃喃道:“这是报应。”

    我无奈。想了想,也只能说说:“若真是报应,也是我们两个人的报应。”

    他眉眼又潋滟起来,微笑道,“嗯。”

    也许是病了的缘故,他这两日言谈间每每示弱。话倒是说得清楚,然而过于缠绵了,反而令我疲于应对。

    我心里还记挂着卫秀的事,便岔开话来,道:“我总觉着,卫秀这个时候来长安,不是件好事。”

    苏恒不置可否,“嗯。”

    我说:“卫秀秉性诡谲,寻常人只怕难从他口里套出话。”

    苏恒微微侧了□子,半垂了眼睛望着我,却避开我的目光,“朕记得,可贞与他是旧识?”

    我不解他为何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便点点头,“是。我的姑婆,正是卫秀的祖母。只是后来卫秀娶了李珏的妹妹,两家才断了往来。”

    苏恒神色便有些复杂,欲言又止,“你可知道,刺杀朕,嫁祸给你的,便是卫秀。”

    我便愣了一愣,片刻后,又觉得有些好笑。

    果然是卫秀。

    ——苏恒是宁肯不说,也断然不会骗我的。他说是卫秀,必然就查明了。

    将弑君的罪名嫁祸给我,卫秀果然是想要我死。

    我说:“也猜测过。”

    苏恒道:“他会害你,想来与你的交情也是有限的。”

    我说:“是。”又笑道,“他眼里人命如草芥,我倒从未觉得他会对我特别慈悲些。只是,陛下何时知道臣妾是冤枉的?”

    苏恒含糊道:“朕当日便没有信……”

    我笑道:“哦?”

    苏恒忙正色道:“真的没有信……朕一直在追查。只是后来卫秀逃出长安,蜀郡又起了战事,便没太多进展。”

    苏恒的性子便是这样。你以为他糊涂到底时,他偏偏能沉静下来,不动声色的开始追究。

    只是事情牵扯到了太后,他肯追查道哪一步,那就不是我能问的了。

    比起来,我在晴雪阁里十年,倒是全虚耗了。然而一介废后,便是我将过往每件事都想得透透彻彻,又能怎么样,还能再回宫扳倒刘碧君吗?我也并没有料到有一天自己会重生。与其追究往事伤心伤神,不如将一切都忘了,无烦无忧的过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家里老人生病……明天会多写写字的。

    75 60章(中)

    只是,苏恒既然已经知道,卫秀曾派人刺杀他,为何还任他在长安城往来交际?莫非他也和我一样,有许多事尚不明白,想要看看卫秀究竟要做什么?

    只是这就未免小瞧了卫秀:卫家虽己无人在朝中为官,但是姻亲、门生仍有不少身处高位。他又是混不吝的性格,真想折腾,未必不能闹出事来。还是不要太放任他的好。我说:“陛下何不见见他?我总觉得他来这一趟没这么简单。若真的是来献图的,自然不能怠慢。若不是,也好看看他究竟有什么盘算。”

    苏恒却说:“肤还想再等等。”

    我心里不以为然,待要再说,却被苏恒抬手止住。

    “不止刺杀联这一件―当年婉清病重,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便闭上了嘴。

    我一直认定,当年求药,是刘碧君借着婉清病重一事,做了一场大戏陷害于我:苏恒却说是卫秀做的―就算是苏恒自己,也未必敢说对后宫这些事了若指掌。何况卫秀?他再神通广大,也未必能隔着一堵宫墙,操控一个宫女的生死。

    不论有意无意,苏恒这都是在替刘碧君开脱了。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不悦,又说,“碧君并不是在做戏,那孩子确实病了。.后来虽然治好,却也己烧坏了―左耳失聪,一直到七八岁,话还说不清楚,走路也不很利素……”我依旧沉默着:

    ―那不止是刘碧君的儿子,也是苏恒的儿子。

    婉清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我狠着心看她一遍遍的摔倒,不去扶她。纵然后来她能跑能跳,能将话说明白了,想到当日的情形,我依旧心中酸楚:想必苏恒看着那孩子的模样,也无法不难过。

    我心有戚戚,很是怜悯那个孩子。可是我没有办法对苏恒和刘碧君生出同情来。自然―我也不得不承认,苏恒说的有道理。作为一个母亲,刘碧君不可能拿自己儿子的性命作为陷害我的筹码。

    “联盘问过她,”苏恒道。他面上淡淡的,“她给了联一封手打信。说是有人特地写信告诉她,你手上有药。太医束手无策,她只能病笃乱投医,去椒房殿求你。那信……模仿了你的笔迹。”

    我听着。

    “联拷问了长信殿里的下人―许是拷问得急了,她们互相攀咬,险些酿成大案。只能中途叫停。随即,联查了那个落水身亡的宫女……”他停顿了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时竟失神了。

    ―我能想到那原因。因为那宫女与太后干系很深。若此事真的是卫秀在搞鬼,太后必然与卫秀也有所勾结―而卫秀曾派人刺杀苏恒。换成我是苏恒,想到自己母亲和要杀自己的人有所牵连,心里也不会好受。

    我便依旧沉默着。

    苏恒大约想明白了些什么。仍是与我说着话,却明显的心不在焉了。

    “联又盘问了椒房殿里的人、给婉清开药的大夫……大夫说,婉清得的像是疫病。那一年巴中一代小儿多感染疫病,却没有蔓延成瘟疫,只因为有人开出了对症的方子。那大夫正是从卫秀手上弄到三幅成药,正碰上你派人去给婉清求药。他便给了你两副。”

    ―听着确实跟卫秀脱不开关系。然而真这么计较起来,我反而该谢卫秀救婉清一命。除非是卫秀刻意将疫病传到宫里来。而要特意让婉清染上,凭卫秀一个人是做不到的。何况,刘碧君撒谎说是宫女从我殿里偷了药才救活她儿子,分明就是存了害我的心―当然,到了那种地步,能顺便咬我一口,她定然不会犹豫。倒也未必就是她提前谋划。苏恒接着说道:“后来,刘君宇从成都回来,带回卫秀的遗物,还有他留给……留给联的信―卫秀一直在模仿你的笔迹。”

    ……卫秀是有这种执念的。

    只是―我对他留给苏恒的信更好奇些,便问,“他写了什么?"

    苏恒笑了笑,目光柔缓的望着我,“他说,看到可贞你过得不好,他很欣慰。”……这也确实是卫秀会说的话―只是怎么想,这话都不该说给苏恒听。

    按他的性子,留给苏恒的信当不会这么言之无物。怎么也该揭露些让苏恒悔不当初、痛不欲生的真相才对―十有八九,我与苏恒心里疑惑的事,里面都有解答。

    我心中纠结,终于还是问道:“就没有别的话吗?"

    苏恒就微微的侧过头来,细细的打量着我,“有倒是有……”他漫不经心的说着,“当年,卫秀曾写给可贞一封信。”他看着散漫,目光却瞬也不瞬的望进我眼睛里,“可贞是怎么回复的?"

    莫非机巧在那封信里?

    然而我仔细想了好久,还是只能答道:“已是十几年前的事。连卫秀给我写过信,我都已记不清了……”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陛下可还记得,那是封什么样的信?"

    苏恒道:“大致是写从成都一路到长安所见的壮美景致,又追忆当年邯郸的海棠暖雪。最后写到长安春寒,风雷交加,不堪行路―他很挂念你……之类。”

    目瞪口呆。

    我知道苏恒有过目成诵的本事,却还是没想到,十余年前一封如此琐碎的书信,他竟也能记得大概。

    然而他既然记得这么清楚,又何必再问我。

    我就疑惑的望着苏恒,他目光一飘忽,“联……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回复的。”我这才明白他话里的意味,一时简直哭笑不得。

    便只好努力的回想,实在想不起来时,也只能无语的望着他,“陛下既拦了卫秀的信,想必连臣妾的一并拦下了―陛下就不记得臣妾写了什么?"

    苏恒面上竟罕见的露出了羞恼并困窘的神色,“拦是拦了……但联并没有看。”我不由就笑起来一一这人别扭之处比我更胜。若卫秀也重活一回,知道他为此纠结了十几年,只怕笑也笑死了。

    我说:“我真记不得了。不过那信纵然我回了,回的大约也是无字书。”

    苏恒不解,我忆起往事,一时心里百般滋味,“当年卫家太夫人中意我舅家表妹,想说给卫秀。想眼看要成亲了一一卫秀却邃然悔婚,娶了李压的妹妹。这件事当年闹得不轻,邯郸沈、苏两家丢尽了脸面,表妹也……因此,若卫秀给我写的是那样一封信,我是不可能回的。”

    何况,我始终记得卫秀那句“若你敢嫁了旁人,我便叫他死无全尸”。我也记得我新婚时他差人送去贺礼,是一片被撕破的,被血染透的尺素。

    我习惯了他的品性,也从他那里收到过更惊惊的东西,倒也没办法太当一回事。但与他好整以暇的聊天,也断无可能。

    苏恒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见我还在巴巴的等着,便笑道:“他还在信里说,不知晴雪阁前海棠开得可好。若开时,记得给他带一枝,他一直都喜欢。”

    我一时潜懂。

    苏恒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道:“那信是他写给你的。”

    我心里触动,反而笑不出来,下意识就道:“他最厌恶海棠,总说我就像那花,一无艳色,二无芬芳。只凋零时漫天晴雪,稍稍令人牵挂。所以每每春来花开,他困在屋子里养病时,我便扛一只海棠去探望:为此还被他拿花瓶丢过。”

    苏恒含笑听着:

    我回过神来,心中懊恼,“……那时还小,八九岁,并不懂事。”

    苏恒只笑道:“嗯。我八九岁的时候,看到刘碧君偷偷的哭,也曾努力逗她开心。”他抬手为我抚开鬓发,“那时她大概四五岁。因是亲戚家投奔去的孩子,我怕她住不惯,受了欺负。也仅此而己。我和她的情分,比之你与卫秀,还要淡薄许多―我家里有兄姊,她又是个女孩子,自然不会和她厮混。母亲倒是喜欢她,大约是因为阿姊太男子气的关系。”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与卫秀清清白白,苏恒却和刘碧君有过一个孩子。这是不能比的。便不说话。

    苏恒抬手抚上我的面颊,很专注的望着,道:“联想再去汤泉宫一趟。”像是怕我生疑,停顿了片刻,又解释道,“联有些事,想去问个清楚。”

    我点了点头,“嗯。”

    76 60章(下)

    苏恒将养了几日,却总是不好。病情缠绵着,夜里反反复复的发热。

    去汤泉宫的事便耽搁下来。

    中间楚平来探望过一次,林林总总说了不少事——当日苏恒传楚平、苏辨、吴世琛和我的哥哥入宫,似乎就是命他们蓝笔代批,暂时替他处置政事。遇到悬而不决,或者他们不敢擅自拿主意的,再来御前回禀。

    苏恒一贯勤政,事必躬亲。像这样将庶务悉数交到别人手中,自己闲下来,还是头一回。

    若不是亲自陪在他身旁,我几乎要以为他真的病重难愈了。

    楚平禀事的时候,苏恒便倚着隐囊听。一边听着,不时询问几句楚平没提到的要点,一边就即刻处置了。遇到要暂且搁下的事,他眉心便微微皱起来。并无往常那种雅致从容,或是潋滟风流的仪态。然而那般端正认真,正是当年令我倾心的模样。

    我无需骗自己。时至今日,他依旧能轻易吸引我的目光,令我看不见别的男人。

    楚平禀事久了,外间太医呈药进来。我便上前喂他吃下去。

    楚平在一旁垂手等着,大约也看得出苏恒精力不济,便微微有些迟疑。

    苏恒便推了药盏,道:“还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楚平微微躬□来,又是那种令人看不出深浅、喜怒的表情,“陛下的病情,可要知会太后一声?”

    苏恒便继续喝药,又漱完了口,才说:“不用。”问道,“怎么,有人向你打探朕的病情?”

    楚平就老老实实道:“前日刘常侍问过,昨日平阳公主府上也有人来问。”

    我这才想起来——平阳目下正在汤泉宫里照料太后。

    刘君宇询问,楚平能随口敷衍。但平阳那边稍有动静,他就不由自主的殷勤起来。楚平是只滴水不漏的老狐狸,偏偏被平阳这个最不屑阴谋诡计的人拿捏住,也是他命中劫数。

    苏恒对楚平的小心思视而不见,直接道:“阿姊想知道时,自然会直接差人来问我。怎么反而要绕到你那边去了?”

    楚平是个聪明的,苏恒提点到这一步,他也该清楚,公主府上的人是私自探问,并非平阳的本意。

    他略有些尴尬,很快便借故告退。

    我略算了算,平阳去汤泉宫已经有月余。她并不是个能呆住的人,向来又不怎么得太后的欢心,这一遭留得未免久了些。

    想来我令太后别居一事,真的伤了她的心。

    我心下难过,苏恒在一旁看着,不知想些什么,忽然便问:“阿姊有没有与你打过招呼?”

    我说:“什么?”

    苏恒道:“她有了身孕,已快三个月了。”

    我便吃了一惊。

    苏恒这几日睡得多了,有些醉。我便为他揉着额头,诱他说下去。他懒懒散散的,却不肯多言。我便说:“我这边是丁点儿消息也没得到。”

    苏恒道:“阿姊本来就是为了瞒着,才躲去汤泉宫。有人想瞒着的事,你若不找对了人问,自然是弄不明白的。”

    他说这话时面色淡淡的,目光却露出困倦来,我便为他揉了揉眉心。他望了我一眼,挥了挥手。

    他许是想安慰我,也显然是意有所指的。

    我立刻便明白他为之不悦的是什么事。

    这一世他对我说过无数回,要我信他,解释过不知多少遍,他不会有庶子。然而消息从汤泉宫传来时,我还是不加犹豫的选择相信,刘碧君有了他的孩子——毕竟上一世,那结果确实是这样的。

    我说:“……这回我信你了。”

    汤泉宫传来的消息,原本就捕风捉影。唯一确切的证据,也不过是太医去时真的见到汤泉宫在煎保胎药——现在想来,这药该是平阳用的。

    苏恒也真的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我。

    苏恒不答话。

    我反倒不解他在气些什么了。我想我初时不信他,也是有足够的理由的。至于我猜疑了却不问他——这倒真的是我不够大气了。

    我便只好正襟危坐了,道:“臣妾前些日子听人议论,说是刘碧君有了身孕。事关皇嗣,马虎不得,可要差人为她诊断?若消息确切了,少府那边也好核档。”

    苏恒脸色几度变幻,终于有些咬牙切齿,道:“不必核档,朕做没做过,自己清楚。你便差人去诊断,若有结论,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他眸光变幻得精彩,眼睛气得泛红,宛若用胭脂勾描过。

    我忍不住发笑,他抬手来捏我的脸颊,道:“你便得意吧。”

    他手捏上来了,我躲不及,便张嘴咬他手指。待要咬到了,才反应过来,抬手便挥开。

    一时两个人都愣了一愣。我忙背过身去,道:“……我去看看韶儿。”

    苏恒从后面拉住我,沉吟片刻,道:“……咬完再去。”

    我笑出声来,“下回吧。”

    他这才松了手,道:“嗯。”

    我与他也有些年岁没有这般笑闹过了。

    我想了想,能这般相处,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自上回与他谈开了,忽然便觉得也没什么好放不下的。这几日我心境淡漠,纵然想要恨他,只怕也聚集不起那般强烈的情绪。

    ——人都是有极限的。当年婉清病重,我对他恨到了极点,只觉一派灰暗。等到他废了我,我独自抱着婉清回到娘家了,反而在晴雪阁里安稳平淡的过了几年。唯一挂念的,也不过是韶儿的前途与安危。

    再等看到了废太子诏,而他至死也不肯来见我。我心中再一度悲愤至极,乃至重新活一回,看到他也不能平静理智。

    如今婉清已没了,废太子一事也不过是场误会……我心里好像忽然便失去了爱恨的理由。虽偶尔也会为他心动,然而一切都已淡漠了。就好像那些令我顽固执着的东西,都已燃烧殆尽了一般。

    事实上若不是今日他提起来,我压根已不再想刘碧君有没有孩子的事。

    当然,没有是最好的。毕竟韶儿还小,有个差不了几岁的庶弟,对他不是件好事。

    这几日韶儿略躲着我。

    毕竟那一晚他亲眼见到我用匕首刺伤了苏恒。事后苏恒病倒了,我却一点点好起来。

    小孩子心里是非对错简单明了,何况他与苏恒间原本就比和我更亲近些。到底因此对我生出了嫌隙。

    红叶抱了他来见我时,他便红着眼睛往红叶怀里钻。直到苏恒伸手接了,才回过头来让他抱。中间目光躲着我,也不肯让我近前。

    苏恒也曾哄他说,“让你娘抱抱。”

    他只说:“娘亲坏,韶儿不让。”一面用力的躲到苏恒怀里面去。

    我心中酸楚,只能从背后抱住他,轻声道歉:“娘亲错了,再也不令韶儿与你父皇难过了。韶儿原谅娘亲一回。”

    他才圈住苏恒的脖子大哭起来。

    却至今也没说究竟肯不肯原谅我。

    只见了我仍会赌气别开头去,从红叶怀里挣脱开来,跑去找苏恒。我对苏恒好一分时,他才肯稍稍给我些回应。

    然而看到苏恒手上的伤口,便又红了眼睛控诉般望着我。

    令我至今也不敢离开宣室殿,一心一意在苏恒身边侍疾。只望他手上伤口早日痊愈了,只怕那时韶儿才会稍稍对我放下架子来。

    苏恒身上一直也没有好利落了。

    这几日他早不再提去汤泉宫的事。

    然而他虽不去汤泉宫,那边却有消息源源不断的传递回来。我自觉回避了。却也看得出,苏恒每每听完那边的消息,心里就更沉重一些。

    拖得久了,我终于明白过来,他是故意在试探。

    到后来,我这边也得到了消息。

    ——太后动身回宫了。

    而且是连夜动身,已过了灞桥,眼看就要到长乐宫了。

    已是盛夏,山雨欲来。风过未央,满殿生凉。

    我给苏恒换上十二章服。太仆已备好了銮仪车驾,正候在殿外。只等苏恒准备完毕,便去东阙门迎接太后。

    我沉默不语,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大约猜到苏恒这几日都做了什么,又打算做些什么。

    想那夜刘君宇来,没见着苏恒,反而看到我在殿里,还替苏恒接见了他,他心里便生了疑惑。

    只怕稳妥起见,就向楚平打探了下消息。结果却被楚平糊弄过。心里便越发疑惑,因此就给汤泉宫那边透了风。

    太后安插在苏恒身边的人早被拔除了,她自然得不到确切的消息。只怕没少四下里探听。而苏恒大约也给了她不少误导。平阳还怀着身孕,又是一介女流,太后不可能找她商议。

    这个时候,她自然会去找自己最信任,又真正能出得了主意的人。

    看来这个人既不是楚平,也不是邓博。

    我心下叹息。

    如果这个人是卫秀,只怕正合他的意了。苏恒病倒,落在我的手上,这个消息不论真假,对他而言都无所谓——反正他有的是办法让太后相信这是真的,然后利用她挑起事端。

    想到要与卫秀正面对上,我心里便有些烦乱。

    已给苏恒系上了大绦,又随手解掉,道:“太后回来得急,又是夜里,只怕人杂事乱。还是在衣服里套上软铠……”对上他漆黑的瞳子,才觉出自己话里的不妥,“只是小心为上,并不是要你……”

    他抬指压了我的唇,道:“你说的并不错。”片刻后,又略带犹豫,对我说道:“我想带韶儿去。有些场面,他还是该见一见的。”

    我心下难过,却还是点了点头。

    言传身教。今日的场面该如何处置,确实该叫韶儿学一学的。

    苏恒又道:“殿里只怕也会有事,可贞你……”

    我说:“我应付得来,不要担心。”

    若苏恒掌控不了局面,我对上的,也许就是逼宫的利兵与百官。然而这一次的事是苏恒亲手谋划,我并不认为事情会失控到这一步。

    只需安心等在宣室殿里,若真能见到我想见的人,这一次一定要将一切事,问个明白。

    77 61章(上)

    苏恒带了韶儿去迎太后,我身边立刻便空寂起来。

    更漏声声可闻。外间又起来风,桐叶相摩,簌簌作响。一时间满殿寂寞。

    便命人灭去烛火,电器百花连枝灯。鎏金额花树,百千盏花心。灯油添得足,灯火便燃得煌煌赫赫,明若白昼。连暗影也寻不见。

    我换上红色的吉服,用金步摇压了发髻。那宽袍广袖最是富贵雍容,能稍稍遮去病弱的体态。而后仔细的梳妆打扮好了,端坐在滇红的方席上,等着人来。

    这已是我多年的习惯。越是这种时候,月要装扮得名言,不教人看出凄楚或是不安来。

    很多时候,对一个女人而已,坚甲利兵反不如浅淡得一抹胭脂,更能彰显气势。

    ——这还是很小的时候,卫秀教我的道理。

    殿里开着窗子,风略略停下来的时候,有泥土清腥的气息传进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痛禀,说是卫秀求见。

    他明知道自己就在苏恒的眼皮底下,来见我时,却连姓名都不肯隐去。

    他做事一向都是这么惹人讨厌的,不会给你顺水推舟或是半推半就的机会,你只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说好,或者不好。就好比当年,我不肯嫁他。他便敢明目张胆的对我的表妹悔婚,毫无转圜的与邯郸苏、沈两家反目。

    我等的就是他,也无需藏着瞒着。便道:“宣。”

    宫女引着卫秀进来。

    他进来时,满屋子的伺候着的人,不论男女,都屏住了呼吸。

    他深知连发髻都没有梳,及膝的头发泄在背上,迎风翻动。映着烛火,光彩流泻。

    衣服也穿得恣意,然后体态生得匀称,动静皆好。那双腿尤其修长好看,走动间宛若风动。

    露出的皮肤就如月下堆雪般皎洁。

    不曾望见面容, 便已令人失神。

    只觉满室生辉。

    一时间屋里所有人的暮光都胶着在他身上。

    他只用眼角一觑,波光流转。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看得出,那是嘲讽。

    他一贯是这种性子——既要招惹人,但你真心理他时,他不但不稀罕,反而还要瞧不起你。

    最可恶不过。

    他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瞧着我。美艳漆黑如描,睫毛着了波光。

    那目光是暖的。

    他身上浅淡的梅花香迢递过来,沁在风里,清而凉。

    我安静的喝茶,由他看着。

    半晌,他终于开口,惋惜的摇了头,道:“阿贞,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丑。”

    瞧——他说话也还是这么招人厌。

    我不想令他借题发挥,便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道:“你倒是还是当初的模样。”一面亲手给他勘察,递过去。

    他深受接了,饮一口,似乎嫌弃那未到,我便安静的望着他,他看了我一眼,还是饮尽了。

    我便挥了挥手,命众人退下去。

    茶声泠泠。

    他在我对面坐下了,我便也打量着他。

    他其实与过去并不一样——多了一份沉静雍容,反而越发的好看了。我总是每见他一回,便要感叹天公造物。

    他也由我打量着。凤眸微挑着,长睫低垂,漆黑的瞳子就像古潭般深而清,那波光宛若能流淌出来。

    他垂首时,耳边散发垂落下来。

    我看得专注了,茶水满溢出来,方才回神。他唇边便又勾起笑来。

    ——唯有这种从不加掩饰的喜怒,还是少年时的模样。

    我将茶壶放下来。

    一时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要问他,然而开口时唯一问出来的,却只是:“阿秀,你为什么要害我。”

    他却不答,反要说:“你过得不好。”

    我无需就此与他争辩——我过得确实不好,但我想,这里边只怕有他很大一份功劳。

    他说:“你抬一下眼,我便知道你在想神马。阿贞,你越是受了委屈时,就越要在人前做出光鲜亮丽的模样——你究竟收了多少委屈,才要这样全副武装的打扮起来?”

    剖心的话,我从来都说不过他。若真答他的话,我今日势必要被他牵着走了。

    便说自己的话:“告诉欧文理由。阿秀,我想了很久,依旧不明白你害我的理由。”

    我直视这他,他沉默的望着我。他说我抬眼他便知道我在想神马,我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眼睛里分明就写着,“你早就知道那理由”。

    可是我真的想不出来。

    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情分,只怕比堂表兄弟间还要更亲密些。

    我能对他存一份不忍,为何他缺不遗余力的想要害我?给我下毒,给我的女儿下毒,帮着太后折磨我,帮着刘碧君设计我,乃至刺杀苏恒嫁祸给我。。。。。。一个人究竟要有多狠多恨,才能堆故人做出这种事

    他目光渐渐变得羞恼,却并没有发作,恨恼到绩点,反而忽然间便感伤自嘲起来。

    他说:“阿贞,你真的认为,你今日的处境,是我害的吗?”

    我不说话。

    他眸子里边带了一份联系,潋滟含情, “你又犯傻了,阿贞。若我是苏恒,定然不教你受半点委屈。是你当日选错了人,何必今日迁怒给我。”他总是能轻易引导话短,

    那声音里天然便带了蛊惑,“你其实已经不稀罕苏恒了,我看得出来。”

    他似乎在我时间反驳。然而我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你心里是恨他的。毕竟,是他杀了你舅舅。三十七箭,身首分离,阿贞,他死得多么惨。你指是逃避去想,却并不能真正原谅。”

    他探手过来,我别开头去躲。泪水跟着滑落下来。

    “他对你又有多少喜欢?瞧,他打压身价,抬举嫔妃,放任他的母亲害你。。。。。。只因一把匕首,居然就怀疑你要杀他。你的景儿是怎么死的,你腹中的孩子是怎么没的,你又回怎么被辜负、伤害?”他说,“你们互相猜忌,互相厌憎。。。。。。阿贞,你就竟还能走多远?”

    “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他捧住我的脸颊,跪坐在我的面前,垂睫凝视着,不容逃避,“我就在这里,阿贞。只要你开口,我便帮你。”

    他生就令人霍乱的面孔。我躲不开,只能攀住他的手臂。闭了眼睛,问道:“我该怎么做?”

    我从卫秀手里挣出来,理了理衣襟。

    无论我怎么猜忌苏恒,都不能否定这样一个事实——苏恒是我儿子的亲生父亲。他纵然有晚班不好,也依旧是韶儿最大的依靠。不会再有别人对韶儿比他更好。

    我在方席上做好了。

    虽依旧不能明白卫秀陷害我的理由,却终于对他的打算有些猜测了。

    我并不觉得他是个贪恋权势的人——但是也许人终究是会变的。

    当然,我也可以这么想——他单纯只是想要怂恿我杀了苏恒。为此还特意替韶儿安排好了出路,只不过考虑得不够周全罢了。

    我说:“这就是你还我的理由吗?”

    卫秀摇了摇头,他笑起来,“阿贞,我早说过,我从来都不会害你。”

    我一时有些倦怠。

    “我与你青梅竹马一场,却至今也不曾见过你的夫人。她闺名叫李琳来着,对吗?”

    卫秀只冷笑一声,并不作答。

    “你们还没有孩子吗?”

    他依旧不作答。

    我说,“你从小就这样。全天禧只有你一个人是人,别人都只是玩物,陪衬。”

    卫秀笑道:“全天下也只有你一个没有资格这般评判我。”

    我说:“我从不觉得,自己在你心里有什么特别。”

    卫秀笑着端了茶,道:“你才是最没心没肺的一个。”

    我说:“你只会讲我珍视、喜欢的东西毁去。若不是从小一起长大,我几乎要以为你把我当仇人。你对我的喜欢,也不过是对猫猫狗狗的喜欢罢了。你想要的,只是令我取悦你。”

    卫秀不止一次,从容将茶饮尽了,才笑道:“我会试一试。用喜欢猫狗的法子喜欢你,看那时我心里是不是会快乐些。”

    有风从窗外吹进来,他抬手去遮。衣袂与头发翻飞,眼眸微微眯起,目光便有些迷离。

    “你用的什么药?”他轻声问道,“我晕得厉害。”

    我说:“便是你当日下给我的。”

    他便又笑起来,“你还是那么小心眼。我也是怕你悲伤太过,才从南疆替你求了忘忧散。。。。。。”

    他体质比别人弱些,药效发挥的也尤其快。不过这么一会功夫,就已经倒在了我面前。

    我还有很多话没有问他。

    不过再想一想,便觉得问了又怎么样?

    便是问清楚了,也不过知道当日究竟卫秀害了我几分,苏恒负了我几分。

    何况后来发生的,竟多事他还没来及做的事,他也未必能说出来。

    卫秀这一遭既然来到选试点,我便再没有放过他的道理。

    只能令他像我当初那般暂时痴傻了,也省的又要节外生枝。

    宣来掖庭令,命他将卫秀带去关押起来。特地嘱咐了,只需关着,等苏恒提审,不许打,不许饿着。

    而后忽然便在无事可做了。

    殿内连枝灯燃的同名,清淡的梅花香味很快便散尽了。

    一时失神,竟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何进嘴里才觉察出来。那药味酸苦难忍,不堪入口。

    也只有卫秀,才肯那么风轻云淡的,一口口咽下去。

    78 61章(下)

    苏恒迟迟不归。

    红叶向我禀说东阙门的情形,道是苏恒开门迎接,半条长巷都是他的仪仗。

    太后先还差人责骂守门的郎将,然而亲眼见了苏恒,便呆立在当场,随即便抱了苏恒大哭起来。话也说的清楚,道是太久不曾听闻苏恒的消息,心里担忧他的安危,故而回来看看他。

    苏恒并没有在人前给太后没脸,只将她送回到长乐殿里。入殿便屏退了众人。红叶他们还没退到阶下,便听到殿里争吵的声音。

    我并不觉得苏恒会对太后怎么样。

    估计也就是再将她送回汤泉宫里。最多不过像郑庄公一般赌誓“不及黄泉勿想见”。最后大约也会像郑庄公一样心悔,于是掘地及泉,于大隧中其乐融融,继而和好如初。

    ——毕竟是生他养他的母亲。

    换成是我,只怕也一样,再有狠心也无法对着母亲使出来。

    倒是早早的将韶儿送了回来。

    大概夜里出去,略有些累,韶儿看上去精神仄仄的。

    我抱他去睡时,他乖巧得厉害,只是将头靠在我肩膀上,一副立刻便会睡过去的模样。

    我将他放在床上,他却不肯松开我的脖子,道:“娘,我难受。”

    我心下一紧,一面招呼人去宣太医,一面探了探他的额头,道:“哪里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道:“娘,陪韶儿一起睡。”

    我待要再问些什么,他已经睡了过去。鼻息平稳,睫毛轻轻颤动,还抿了抿肉呼呼的小嘴巴。圆嘟嘟的苹果脸随你怎么戳都可,最多拿手臂挡了,笨笨缩一下。

    我一时失笑。

    太医来给他诊脉时,外间有人进来禀事。

    韶儿攥着我的手,我一时走不开,便叫红叶去问。

    片刻后,红叶回来,俯身在我耳边,低声道:“是掖庭令来说,秀成少爷叫人给劫走了。”

    ——哪里是叫人劫走了,分明是卫秀早早留好的后路。那毒药既然是他下给我的,他怎么可能不会解?是我大意了。

    我点点头,道:“命各宫门的郎将仔细盘点,没有陛下和我的署令,不得随意出入。”

    然而若卫秀身上真有太后的署令,只怕此刻已经出了宫门——他身上定然有的,不然未央宫岂是他说进就能进来的?

    上一世他留给李珏、丁未的“遗策”,轻易便令刘君宇在蜀郡剿匪七年。若真像他说的,他手上还有十万大军听命,自然更不能让他离开长安。

    便说给红叶听,道:“你去将这话禀给陛下,令陛下早作准备。不必避讳太后。”

    苏恒立刻便命长安戒严,封闭城门,由长安令与卫尉协助搜捕。

    然而直到天亮,也再没有传来卫秀的消息。

    韶儿受了风寒,苏恒才好些,便又轮到他吃药。

    小团子受了委屈,黑眼睛里便饱含了水汽,比平日里还多了七分可怜。先前因着苏恒对我存下了埋怨,此刻却全都不计较了。黏在人身上,只在喝药的时候才忙不迭的用被子把自己卷起来。

    夏日天热,往往是他先撑不住,悄悄的开一条缝,从被子里露脸出来,讨价还价道:“韶儿出来,药只喝一口。”

    “不行。”

    “那……喝半碗,叫周师傅带韶儿去渭城打猎。”

    “打猎?”周赐,韶儿才四岁,你都教了他些什么?!

    “要骑马射箭,打野狼。”

    “绝对不行!”

    “那,那……”

    “出来把药喝了,一整碗都要喝掉。”

    “那……那,父皇和娘陪韶儿去沧池放风筝,好不好?”

    一面说着,水汽在眼睛里转啊转。大热的天,可怜见的,连一旁看着的小宫女儿都不忍心了。

    “……出来把药喝了吧。”

    小团子终于从被窝里钻出来,自己端了药,闭着眼睛一气喝光。然后便伸舌头四面找水。我忙往他嘴里塞一块蜜饯。

    他嚼着蜜饯,跟猫似的抖了抖毛,终于从那苦味里缓过来。就往门外探望,“父皇呢,咱们去放风筝吧。”

    说的时候还带了囔囔的鼻音,却不消停。

    我无奈道:“父皇在你皇祖母哪儿呢。等你病好了,咱们挑个凉快天再去。”

    韶儿“嗯”了一声,便团着身子的蹭进人怀里来。

    我便托了他,笑问道:“韶儿想跟周师傅去打猎?”

    韶儿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我便与他比耐性。他见不奏效,才乖乖的道:“周师傅说,韶儿不能跟人讨价。但要开口,就要往大了要。然后再要自己想要的,就好还价了。”

    ……手段使到我身上来了!

    而且使得相当熟练。本来就该乖乖吃药的,怎么反而成了他讨价还价的筹码?

    果然,好孩子不能轻易跟周赐混的。

    我说:“去跟你周师傅说,明日娘要请他吃酒。”

    韶儿道:“周师傅不来了,父皇要差遣他。”

    我便留了心。然而却不必从韶儿嘴里套话,便又笑道:“知道了,你乖乖躺着,这回不要再闹了。”

    苏恒这几日有些忙。

    我问过了才知道,是原来早在月前,李游便请命入蜀了。但不知他能做到哪一步。如今走丢了卫秀,只怕蜀郡局势又要生变,伐蜀之战迫在眉睫。粮草筹备、兵员调集,这一些都是我的哥哥在负责。这几个月他只忙这一件事,如今也基本部署完毕了。

    这几日苏恒隐忍着不动手,只是在等李游逃出成都来。

    李游消息没到,反而是平阳先从汤泉宫回来。

    她这一趟把我唬得不轻——她还带着小三个月的身孕,便敢一路从汤泉宫颠簸过来。也不怕有什么万一。

    我忙先宣了太医,才去迎她。

    她到了长安,先去汤泉宫看了太后,才一路安然的走到未央宫来。身边也只带了翠羽一个人。

    见我如临大敌的模样,还要笑:“做什么呢,当年打仗的时候,也没见你慌成这样。”

    我搀了她,直接在清凉殿歇了脚,叫太医把脉。

    “你别不把身子当回事,这次还带着个小的呢。”

    平阳笑了笑,“哪里就这么娇弱了,都还没显怀。真叫我屋里闷着,那才要命。”

    倒是没推拒,乖乖的让太医拟了方子,又把安胎药喝下去。

    清凉殿比别处院落高些,从台上正可望见金明池上碧波。与草木齐平处,清风徐来,别有清凉暗香。我与她就在高台软榻上坐了,望着长乐宫。那阳光轻风熏人,一晌安然。

    还是平阳先开口,道:“太后那边,我先向你赔礼了。”

    我说:“你这么说,倒叫我无言以对了。”

    平阳道:“你我之间,有什么好扭捏的。叫我说,太后在汤泉宫反而好些,那边水土养人,供养又足,比樊城老家更安逸些。她自己的地头上,纵然糊涂放纵些,也闹不出要命的事来。亲戚、命妇们也不时去看看她,有什么不好?因此我便想在汤泉宫陪她些日子,等她在哪里住熟了。”平阳笑着摇了摇头,“谁知她又叫人给撺掇了,真是要命。”

    我终究还是不能不驳了平阳的面子,道:“太后若不愿住汤泉宫,回来住也是一样的。”

    平阳便握了我的手,道:“你这么想,我感激不尽。我已与太后说过了,她还是愿意回汤泉宫的。只看三郎怎么想。”

    我说:“我会与三郎商量。”

    话说开了,心里的尴尬便消解了不少。看平阳斜倚在榻上,心里一时羡慕,一时又有些难过。

    “你有了身孕,却不告诉我。这一件,你还没有道歉呢。”

    平阳便笑着捏来捏我,道:“娘子,我错了,你说怎么罚吧。”

    我说:“这孩子生出来,你得叫我来养。”

    平阳笑道:“这还不简单。光怀他就受多少拘束,你叫我自个儿养,我还不乐意呢。”

    我说:“你也就现在说说罢了,到时候别舍不得。”

    平阳笑着摇了摇头,一时又沉寂下来,捏着我的手,道:“你和三郎还年轻,有些事想开一些。我今日乍见你,真吓了一跳。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不是叫人担心吗?”

    我说:“这几日已好了。你晚来一个月,不定我还比原来胖一圈呢。”

    平阳便又笑起来:“你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多少苦都吃过了,哪有到了享福的时候,反而要跟自己过不去的道理?安心的养着,我看你是个有后福的。日后要子孙满堂。”

    我笑了笑,望着起伏的远山,心中平寂无波。跟平阳一起时,似乎什么心事都不必埋下。

    大约我命里只该这四个孩子。自没了婉清,我心里便再没有别的想头,也只望能守着韶儿,等他长成,看着他娶妻生子了。其余百般事,都不想再计较。

    对苏恒也已再无所求。能维持眼下这般情形固然好,若不能就再作计较。

    便岔开话来,“你那边可有李游的消息。”

    平阳摇了摇头,“我也是去了汤泉宫,才知道他向三郎请命的事。”又自嘲道:“他在时嫌他庸弱,这回又担忧他才具不及,伤了性命。”

    我笑道:“保命还是够的。你心里既然挂念他,这回他回来,你们就好好过日子吧。可别再闹腾了。”

    平阳笑着点点头:“他不折腾,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夜里我把平阳的话对苏恒说了。

    苏恒显然是不想再提太后了,只说:“先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这一遭长乐宫四面宫门俱换了守将,只东阙门那边,那个没接着苏恒指令拒不肯为太后开门的郎官,不贬反升。太后身边的宫女们悉数替换,连刘碧君,成、梁两位美人也受了牵连,一并被贬为庶人。

    刘碧君倒是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安静的跟着太后在长乐殿里拆斋念佛。

    想来当日随太后从汤泉宫回来,她心里便已经认命了——她因太后发迹,最后又因太后被罢黜,也算轮回不爽。

    朝中也没有牵扯太多。朝臣对此都一言不发,也只褚令仪惯例唱了几句反调。苏恒没理他。

    朝中所为之忙碌的,是伐蜀的事。

    周赐与薄绍之分别领大军从陇西和长安出征。刘君宇不自安,上书请命随军出征。陈词写得慷慨,倒是打动了苏恒。最终苏恒命他给薄绍之做偏将。

    卫秀最终还是逃出了长安。

    九月里,他将薄绍之大军阻拦在剑阁,令薄绍之损失惨重。

    薄绍之心生退意时,他忽然先一步撤军,把剑阁拱手让给了薄绍之。他败退时在营中留了不少财物,士兵贪抢。刘君宇力谏即刻追击,薄绍之却想先行整顿,等待粮草。

    最终刘君宇自己带了五千人马去追,薄绍之上书参劾他。

    苏恒收到薄绍之的奏章,气得说不出话来。我也只能默然不语。

    ——临机制敌,薄绍之确实比不过刘君宇。

    彼时周赐已绕过剑阁,出奇兵攻锦竹,直逼成都。卫秀看似退得从容,却是回军急救。若薄绍之能拖住他,卫秀必然退路阻断,首尾受敌。将卫秀、李珏、丁未各个击破,蜀郡指日可平。

    他这一驻军整顿,就给了卫秀喘息。

    然而蜀郡后续的局势,却令所有人都预料不及。

    卫秀留在营中的衣物与尸首,令疫疠在薄绍之军中蔓延开来。几日的功夫,剑阁尸山堆叠。还是我的表兄苏远游历到蜀地,特地送去了药方和药材,薄绍之大军才免于溃退。

    而刘君宇也染了病,与周赐合击锦竹,进逼成都时,一病不起。

    等苏远赶到,他已经病逝。

    丁未与周赐交战,一再溃退。周赐一路追击,趁机肃清、收编了蜀郡其余势力。还从李珏手中,将李游救了出来。

    半年之后,周赐平定了蜀郡,回军长安。

    这一次灭蜀,刘君宇病死,薄绍之功过相抵,周赐是最大的功臣。

    一回长安,劳军宴喝完,又有庆功宴,之后苏恒还特地给他开了个洗尘宴。

    说是洗尘宴,来的也不过是他一个人。

    周赐还想去椒房殿配殿吹风喝酒,奈何长安残冬寒风倒灌,实在冷得受不了。两个人打着喷嚏从配殿下来,我和红叶已经在暖阁里另外备好了酒菜。

    两人都喝得差不多了,苏恒便笑问周赐想要哪里的封邑,周赐大约有些醉了,道:“封万户侯又怎么样?臣连老婆都没有,日后想必也无子嗣爵。”

    苏恒便笑,“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想要娶谁家的女儿?朕给你指婚。”

    这发展有些过于突兀了,我和红叶还没回过神来,周赐已经上前拉住了红叶的手,跪在我和苏恒跟前。

    红叶忙跟着他一道跪下了,眼神还懵懂着,待明白过来,要甩开周赐的手时,便听周赐道:“臣愿以封邑赎买,求陛下为红叶姑娘脱去贱籍。”

    贵贱不婚。红叶迟迟不嫁,周赐迟迟不娶,也不过亘在这一道坎上。

    这两个,才真的是被这些最琐碎不过的东西,耽误了一世。

    红叶定在五月出嫁。

    立朝后,我早为红叶脱去奴籍。怪只怪周赐自己不问。白白耽误这么多岁月。

    不过周赐是陇西周家的嫡子,便是红叶不在奴籍,寻常百姓家,也是进不了周家的门的。苏恒将红叶记在我的母亲名下,如今她正在沈家待嫁。

    至于嫁过去之后怎么样——我想周赐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是不会委屈了她的。

    三月春暖时,平阳分娩前,李游终于回到长安。

    也带回了卫秀留给苏恒的东西。

    上一世苏恒并没有见到,若不是毁在了战火里,只怕就是刘君宇私下毁去了。

    苏恒拿给我看,我便翻了翻。

    我与苏恒这些年的龃龉,果然是他从中挑起。他不厌其烦的细细说着每一件事,明明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我却恍若旁观,心里竟激不起半点涟漪。

    卫秀说的不错,我和苏恒间上一世的结局皆是自取。若我能多信他一些,若他能对我的家人多留一份慈悲,我们都不至于怨怼成仇。

    但是真要追究,若不是卫秀对我下了所谓的忘忧散,令我失心,苏恒未必会被逼着纳妃,我也未必不能将舅舅保下来。我们之间日后种种,也许就是另一般情形。

    然而事到如今,再说些如果,有什么意思呢。

    苏恒默不作声的看着我。

    我翻到最后,果然看到了卫秀留给我的信。绢白如雪,薄薄的一层而已。

    我将那信投入火中,焰火烧腾时,我脑中忽然又是晴雪阁中漫天飞花,卫秀怀里抱着一只猫,坐在屋檐下,抬头对我微笑。漆黑的头发从他耳后垂落。

    当时年少,岁月静好。

    如今已是花落人亡,再寻不回了。

    平阳生下一个儿子。

    上一世这个时候,平阳已经守了寡。这一遭李游去了一趟蜀郡,虽受了大半年羁縻之祸患,却逃过一场大病,也是因祸得福。

    我和韶儿去探望,平阳拨开襁褓给我看,眸中满是柔光,笑道:“丑死了。还好是个小子,若是个闺女,日后可怎么嫁的出去。”

    我说:“你可不要乱说。瞧他生得多俊俏,等出了满月,显出皮色来,还不定多喜人。”

    平阳笑道:“我是想要个女儿的。不过是个小子也好,我的儿子日后是定然有战功封侯的,娶得起公主——你赶紧生个闺女给我当媳妇。”

    我只是笑。望着那个孩子,不由又想起景儿和婉清小的时候。

    我还是想再要个孩子的。

    又到了花开的时候,一树香雪,满园锦绣。

    苏恒和韶儿等在外面,府中下人寻来风筝,两个人便在庭院里放飞起来。那风筝渐渐的飞起来。韶儿见我出来,便丢了风筝跑过来。

    我望着苏恒,苏恒也望着我。

    这个世界里,也只有无与他两个人明白彼此的心境。便是无法再爱上,也总要一生相守相伴。

    我抱了韶儿对他微笑,他面色舒缓,目光和柔,也微微的笑起来。

    他丢掉风筝向我走过来。

    那两只风筝乘了风,渐渐消失在天际。

    自此,春光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还是不铺展开了……

    本文至此就告一段落,如果再有新内容,应该会放在番外预留章里。

    感谢所有追到这里的读者,感谢所有潜水、冒泡、留评的读者。因为我各种无缘无故的断更给大家带来不少麻烦……我很抱歉。没有让可贞翻身T__T,我也很抱歉。

    说真的,这篇文写得各种吐血。

    我很想归罪于第一人称和自己抗干扰能力脆弱,不过说到底,还是我笔力不及。情节各种失控。

    会努力修炼。

    小小的辩解一句:苏恒是被我给渣掉的。女主是被我给残掉的。渣男贱女什么的……可贞虽然很残很笨,但她不贱!

    最后,还请……继续支持T__T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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