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霸唱作品集-死后解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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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奶油龙井

    我睁开眼睛,满鼻血腥,全身冰冷,身下是寒冷的解剖用钢床。

    我有些迟钝地坐起来,可惜解剖我的家伙已经点上了烟,把脸藏在蓝雾里,他是个大胆的人,对于错过了可能存在的震惊表情,我很失望。

    他有着黑色卷发,眼睛细长,带着股年轻的倨傲,鼻梁正中有块蝴蝶形白疤,手套上面沾着血迹。

    在我下地,熟练地去柜子里找出衣服穿好后,他才“善意”地提醒道:“张医生,很高兴在我解剖时你复活了,恭喜你证明了你的永生说。不过我得提醒你一下,你的胃还在外面。”

    我抬头望向他,颈骨咯咯作响,他灭了烟,走至解剖床头,拿起团颜色暗哑的肉,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你该在我穿衣前提醒我。”

    “很抱歉,我不知道死过复活的人会少了个胃没感觉。”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道歉的意思。

    缝合很优美,像艺术,当他把我的胃塞回我的身体里后,又在禁烟的解剖室再度找出烟叼在嘴上,含糊不清的自我介绍。

    “我姓方,方秋,你死后调来这个分局的新法医。”

    我正忙着掩饰脖子上的尸斑,咕哝道:“我就知道肯定不是那帮废物同事。”

    忽视掉方秋,当我走出解剖室时,后面传来脚步声。

    “你的财产被医学委员会查封,私人物品全部被扣作医委会财产,如果你想做什么,那你需要我的帮助,张医生。”

    我停下脚步,转过脸去,他的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芒,只要对医学有着丁点好奇心的人,此刻就会像豺狼闻到腐肉味道一般跟在我后面。

    更何况,他年轻、有欲望,急迫地想要让这个世界知道他的厉害,就像许多年轻人一样,他会像对待珍宝般对待我,当然,我相信他对于活体解剖也会有兴趣。

    实际上,医委会那些老不死们尽管对我的永生说嗤之以鼻,却未雨绸缪,在我把自己从死人变成活人后,他们已经先把我变成穷人,不管如何,我确实需要帮助……

    “你不怕我会变成僵尸或者吸血鬼?也许你应该先报警。”

    “你是吗?”

    这个问题我不屑回答,他笑了起来。

    “而且,我不喜欢跟别人分享可能发大财的机会。”

    他很有意思,我不得不承认。

    “好吧,跟我来,我们先去回顾一下我订立的计划。”

    “等等?计划?什么计划?”

    方秋问,平静的表情上是压抑的灼热视线。

    我却只能迷茫地回答:“我想不起来了。”

    身体开始发抖,停摆的心脏似乎猛烈地跳动起来,额头冒汗,呼吸不稳,双腿发软,这些极度紧张的表现都是幻觉,我的躯体仍然静默如死,可脸肯定白的像新漆的墙面。

    很幸运,方秋并不是个毛躁的年轻人,他拉起我推开最近的一扇门,那是狭小的杂物间,阴暗干燥,坏事总是在这里发生,声音引起了小幅度的回响:“这里很安全。”

    他并没有催促我,这很好,我的回忆像水面下的残肢,破碎不清:“有个计划,和永生有关,很重要,但是我想不起来了。”

    他似乎想抽烟,手摸了半天,又插进口袋,难堪地沉默着,我有些担心他会丢下我不管,在认识到该死的脑袋就像泡过福尔马林液的硬盘后,他的存在变得重要起来。

    “我在想。”他突然转换了话题,“你的脑袋现在到底是怎么实现思考这个功能的,你的大脑不再有电流传导,可是你却站在我面前,在思考,在说话,你甚至能保持身体的平衡。你下面准备怎么办?”

    最后一句话暴露了方秋的心思,他有些过于年轻,我这样想道。

    他想占据主动,让我说出恳求的话来,他也敏感地意识到,我需要他的程度并不比他需要我低——沉默的较量持续了很久,而我赢了。

    “好吧,大少爷。”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跟我回家,穿上正常人的衣服,再详细谈谈以后的事。”

    我翘起嘴角,转念想起件事:“我的财产怎么会被医委会冻结?”

    “好像你拜托医委会主席帮你管理财产。”

    “我不可能会拜托那个蠢才!”压着声音,我往杂物间门口走去,心情如同即将出笼的野兽,“反过来说,他不会接受我的请求,绝对会直接把财产捐献出去,根本不会申请冻结!要么……他想抢永生的研究成果。”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年轻的脸上充满了兴奋,“看来我们要抓紧了,你死了三天,申请冻结财产正常的话,一星期内银行会来整理接收,接着就是处理……先回家再说!”

    我同意了他的意见,走出警察局并没有花太大工夫,我没碰上熟识的人,刚调来的方秋认识得更少,当见到他的车时,我有些惊骇:“你开这车没被交警拦下来?”他给我一个白眼。

    那车一路上颠的我肝脏都要从刀口跳出来,十五分钟后,我们站在方秋房子前。

    进了屋,我还没说话,一点麻痒从四肢末端扩散开来,很快就化作席卷整个身体的火焰,皮肤下好像有蚂蚁在爬,岩浆在血管里沸腾,血液开始恢复活力,带给我的却是痛苦。

    方秋把我拖到沙发上,尸斑开始减淡,这是个好现象,他坐进沙发里,眼睛里有深深的疑虑,看我的眼神像在看外星人。

    “不要这样,同事。”身体的感觉很糟糕,我的心情却很好,“我正在活过来。”

    “这就是你的永生?”

    我想了想,心中有些莫名犹豫,利落地撒谎道:“是的。”

    他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可是你已经死了,这不是永生。”

    “我活过来了,并且会继续活下去。”我开始觉得冷,“我需要衣服。”

    当我们俩都裹得像个包子后,我决定尽快进入正题:“虽然我仍然记不全以前的事,但是那份计划应该是在我家中的电脑里,晚上去我家吧。”

    他显的比我还着急:“也许现在去?”

    “迟早有人会发现我活了过来。”麻痒消失,我有些困倦,“可是也不至于一下午也等不了。”

    他没再反驳,瘫在沙发上又开始抽烟,我的眼皮上下打战,往沙发上一躺脸冲里,把窗帘外的阳光挡在身后,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时,后腰一阵剧痛,我反射性地往后挥拳,闷哼响起,我翻身想起来时,方秋喊:“别动!”他伸出手来,从我腰后拔出一柄薄亮的手术刀,接着被一拳KO,几分钟后,他塞着鼻子为我缝合。

    “活体解剖记得先打麻药!”我冷冷地道。

    他讲话翁声翁气:“只是看看皮肤变化而已,你的身体对我来说就像百万美元,银行出纳面对诱惑忍不住很正常!”

    我下意识地吸气,突然发现胸膛在规律地起伏,问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呼吸的?”

    “十五分钟前。”方秋的回答说明他一直在观察我。

    窗外已经全黑,我决定缩短与危险人物在一起的时间:“走吧,去我家。”

    去的路上我们都觉得腹中空空,一致决定去买些东西,我家附近有间超市,麻辣烫还是那么难吃,牛奶仍然把快过期的摆最前面,我俩嘴里塞着东西出来时,方秋眼睛盯着我的胃,喃喃自道:“你确定吃下去的东西不会堵塞?”

    我斜了他一眼,其实胃已经开始重新蠕动,我能感觉到,但是心脏仍然罢工,这种生存状态确实不可思议。

    那栋陈旧的五层楼房灯火稀疏,我租的地方大多是同样的租房客,没人会关心别人,我们顺利地走到三楼房门前,面面相觑。

    “钥匙?”

    “你觉得我的尸体上哪里能藏钥匙?”

    他蹲下去,姿势十足地摆弄着锁眼,我等一会儿,耐心开始消逝:“你好了没?”

    “快了……等下。”

    虽然说世风日下,人情冷漠,可要是被人发现撬门还是会有麻烦,所以当隔壁开门的声音传来时,我迅速拉起方秋躲进拐角的阴影里,生前的邻居探出头来看了好久才缩回头去,方秋猫着腰再度去对付锁眼。

    “等会儿我们要是走散了,去超市旁边的巷子集合。”

    “为什么选那里?太亮了!”他满头大汗,咬牙切齿地和锁眼较劲。

    “人少的地方更显眼。”

    他还来不及回嘴,咔嚓一声,铁门不情愿的开了,看着我怀疑的眼神,他举起手中的铁丝道:“我经常忘带钥匙。”

    我们俩惦着脚钻进屋内,带上了门,我的房间正如记忆中一样,很小,却很整齐,所有的东西分门别类,最显眼的就是那台电脑,过时的样式配上一尘不染的桌面,描绘出一个中青年人的形象。

    我们挤在电脑前狭窄的空间里,听着硬盘启动的声音,都觉得胜利就在眼前,可是显然生前的我跟死后复活的我并不在一条心上。

    “密码是多少?”我不吭声,方秋的脸有些发白,却没有暴燥地跳起来,“你慢慢想,千万不要急。”

    事情往往都是这样,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过了十分钟后,我想出备用方案。

    “找一下附近有没有笔记本什么的,我应该会记在上面。”

    他一边抱怨一边分头寻找,哗啦的翻页声在室内此起彼伏,当红色的方块映入眼帘时,我隐约想起了什么,拿起来翻开,果然是用过的笔记本,上面记满了无聊的事情,顺着记忆的通路往后翻去,突然觉察身后搜索的声音停了。

    “怎么了?”

    “没什么。”

    他应了声,纸张磨擦声重新响起,我把注意力重新调回到手中的笔记本上,翻到封底,剥下皮套,再从页面一撕,封底一分为二,里面正记载着一组数字,扑回电脑前,把数字输了进去,XP的欢迎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记忆好像潮水般涌进大脑,我曾经坐在这里,把窗帘放下,在阴暗的房间里,对着屏幕疯狂地输着什么,在那个盘,那个路径下……找到了!

    接过方秋递来的U盘,屏幕上显示的复制进度却那么慢,很幸运我不是学电脑的,不然光是破解自己设的保护程序,就会让我们吐血,正当庆祝胜利的香槟就要打开时,一声杂响传入耳中。

    “你听见什么没?”

    方秋脸上冒着细汗,细长的眼睛眯起来:“没有。”

    我再次倾听,声音越来越大,方秋显然也听见了,纷杂的脚步声以及曾经熟悉的隔壁邻居声音:“肯定是小偷……”

    复制程序此时走到了头,我一把拿下U盘,塞到方秋手里,把他推到窗户前,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你不是让我从三楼跳下去吧?”

    “有个凹进去的空调台,你躲在那里!”

    他看了看那狭小的台子,边爬边问道:“那你呢?”

    还没想好怎么办,那些脚步声已经停在了门口,门缝中露出手电筒的光芒,他往下一缩,落在了台子上,铁门打开的声音传来,我反射性地钻进桌子,两个脚步声,其中就有刚才开门查探的邻居,他一定是看过后不放心,在屋里偷偷观察,看见我们撬门就报了警,不然警察不会来得这么快!

    对话传来,我大气也不敢出,此时是多么希望呼吸能够停止,把手缩到胸口上时,突然发现还拿着笔记本,本子压在心口上,微微颤动着——心脏恢复跳动了,真会捡时机,这下我可以好好体会紧张是什么感觉了!

    我的屋子很小,小到一览无余,警察站在中央便不再挪动,以敷衍的口气问道:“哪里有人?你不是喝多了吧?”

    “真的有人!”邻居的声音很激动,我敢打赌他现在肯定手舞足蹈的,“我刚才看见有两个人撬门进来的!“啊!”我的眼睛立时落到同伴离开的地方——那该死的窗户大开着!

    冷静下来,张立,冷静,方秋不能被警察抓住,他带着U盘,很有可能被当做赃物扣留,再被一些小丫头片子拿去私用一下,他们会格掉里面的东西,并且在还的时候标上“物品已损坏”,要不就是被法医发现,再被医委会名正言顺地偷走,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当有人往窗户移动时,我猛地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邻居的尖叫响彻整幢楼,直到高个儿警察在他脑袋后面打上一巴掌,室内安静下来,我高举着双手,装出惶恐不安的神情,警察警惕的视线射来。

    “我、我只是想来找点值钱的……”

    邻居用古怪的眼神打量我,显然他觉得眼前的人很眼熟,警察搜了身后,露出一副地痞的样子,问我是混哪一块的,就知道这帮警察也不是什么好鸟,肯定跟地痞流氓有瓜葛,正敷衍着,随着脚步声一个人出现喊道:“完事了没?”

    那人的脸一露在灯光下,我就知道事情要糟,那个年轻人眼睛下挂着黑眼圈,才一瞧见我,立刻瞪圆了眼,结巴地道:“张、张医生?”

    这个小片警曾经上门做过人口普查,我丢了自行车也在他那儿报的案,他甚至参加了我的葬礼,此时他一付见鬼的神情,我刚想辩解,他慌张地吼道:“不要过来!”

    希望他不是熬夜办案,精神恍惚,我举起手表示并无恶意,谁知却弄巧成拙,当他的眼神转向我手上,并且渐渐充盈起恐惧的神色时,事情已经脱离了控制。

    手掌中心是块紫色的尸斑,很倒霉的是,这个家伙是刑警队因为犯了错被降职的,曾经在雪天对我抱怨过,他现在的脸色比下水道还糟糕,显然他认出了那是什么。

    我当机立断,步步紧逼过去,他节节后退,还差几步就可以跑出门去时,我抱着头向前猛的一撞,他果然惊恐地移了开去。

    我往门口扑去,右腰传来灼热痛感的同时,背后响起了刺耳的枪声,夜晚中份外让人心悸,警用手枪穿透性小,这么近的距离却足够穿透骨头。

    我肯定洒了一地血迹,每一步移动引起的剧痛感都刺激着神经,不敢停下来,也不知跑了多久,背后追兵的脚步声消失了,在这熟悉的交错小巷里,很快就再也跑不动了,呼吸和心跳都在加速,眼前开始眩晕,老天,不会在这时候开始昏迷吧?

    正做着最后挣扎的我,眼前出现救世天使,虽然这个天使开着破车,胡子拉碴。

    方秋从车里蹿出来,拎起我往后座一塞,关上车门就像火烧屁股样开起来,我抬了抬头,车窗外划过的景色正是超市旁边小巷熟悉的风景,慌乱下还是往着约好的地点跑去了。

    迷迷糊糊中感到车停下,方秋把我扶在肩上,我俩像醉汉一样跌跌撞撞闯进他屋里,往床上一躺后,疲惫立刻把我连着脚趾头吞了下去,连眼皮也不想动一下。

    “你不是要死了吧?死慢点,我好做活体解剖。”

    方秋的话中含着微妙的焦急与期待,我却在想着邻居到底叫了哪个局的警察,怎么会带着枪?

    腹部一凉,衣服被掀开,他往我嘴里塞了块纱布,说了句“忍着”,冰凉的刀子就插进了腹部伤口里,我闷嚎着几乎跳起来,他用一只手肘压着我的胸口,手指就伸进伤口里,那种感觉几乎生不如死。

    “行了,你还医生呢,这点小伤不要乱叫。”

    我浑身颤抖,有气无力睁开一只眼睛,看着他因为用力压住我而满脸通红,手中活儿却没有半点犹豫,狠狠地道:“我是医生不是关羽……”

    他突然停下手,仔细盯着伤口发愣,猛的转身跑掉,回来时手上多了面镜子,拍拍我的脸说:“看。”

    一看见镜子里的东西,我就被深深吸引住,还有什么事能比看见永生造成的变化更令人兴奋?

    伤口好像在蠕动,破损的肌肉正飞速增长融合,可以想象,细胞正在以非人的速度分裂,弥补肌体所受的损伤,这是我创造的奇迹,我的!

    正看得入迷,方秋放下了镜子,又猛的在腹部划了一刀,我惨叫一声,以为他真要做活体解剖时,他说:“不好意思,子弹还没找到呢。”

    最终那枚子弹找出来后,我已经连动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朦胧中听见他的声音传来,好像隔着层水,可是却没力气去回应哦只想睡觉,不一会儿就落入黑暗之中,睡得不省人事。

    醒来时天色还黑,我转动着眼珠,这感觉要比死后又活过来糟多了,喉咙干得好像要冒烟,当方秋出现时,我肯定用杀人般的眼光望着他。

    “我又不是临床医生,只擅长在尸体上拿子弹。”

    “那你至少可以打晕我,混蛋!”

    我坐了起来,嗓音嘶哑,他玩味的眼神望过来,直到我皱起眉头才指指伤口,我低头一看,腹部光滑平坦,除了血污外别无其他,他往床边椅子上坐下说:“没想到你真的成功了,癌细胞与正常细胞的杂交,你现在身体里的癌细胞分裂得正欢呢,怪不得伤口复原的这么快。”

    我愣了一会儿,突然飞速翻身揪起他的领口吼道:“你看了电脑里的东西对不对?”

    他的笑容得意,像是抢先一步获得宝物的猎人,我推开他,拖着虚浮的脚步在房子里乱转,很快就发现了电脑,感谢制造它的人,那玩意儿大得一眼就可以发现。

    屏幕上正是精彩的东西,我迫不及待地坐下来疯狂地点着鼠标,反光的屏幕上映出一双发亮的眼睛,当最后一页出现时,我像个傻瓜般呆住。

    “总页数和最后页数不符,最终实验报告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你在纠结什么,你活着,不就是最好的结果?”他叼起烟,眯起眼睛,“又或者说,你并非是那个结果。”

    我警惕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他凑到我脸前,我们瞳孔中映着对方:“你不觉得你这种状态很奇怪吗?改良癌细胞,让细胞分裂不再截取两端的信息,实现无损失分裂,你做到了,可是你看你现在的状态,你觉得你象个正常人吗?”

    “当然不是平常人。”我故意换了个字眼,“我是不死的!”

    “只有怪物才不死!”

    屋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我们像狼一样不怀好意地盯着对方,那一瞬间,我有股杀了他的念头,这个年轻人如果在挑战,那么我将会迎战,毫不留情地撕碎他!

    这次,方秋仍然选择了退却,他的指间夹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印好的表格上填着地址和日期。

    “还记得你在临死前给医委会主席寄过东西吗?”

    “你的意思是我把实验结果报告寄给他了?”

    方秋点了点头,边喷着害人的烟雾边往外走,边挥着手说道:“明天我们去拜访他吧,希望你寄过去的东西有点意思。”

    把存根放在床头,我突然想到,方秋是什么时候拿到这东西的?是在找电脑密码的时候,还是说……我不敢再想下去,倒头躺在床上,墙上的时钟显示是三点半,也就是说,从回来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做看护,或者说,研究。

    我对他的警惕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

    夜里我睡得腰酸背痛,早上起来在洗浴间里脱了衣服观察身体,这时我有些后悔为什么没在别人身上做试验,这样就可以全方位观察,而不是现在只有被别人观察的份。

    “你掉马桶里了?”

    方秋在卫生间外大喊,我迅速穿上衣服,盯着镜子里的陌生人一会儿,转身离开。

    医委会名头很响亮,尤其在医生行业,他们不颁发执照,可是颁发一种叫等级证的东西,如果你想开好车、住豪宅,而又不打算改行,那么只有去拍他们的马屁,等着下一批医生毕业,前面拍过马屁的,又会变为医委会的坚定支持者。

    只要想象医委会主席那个老头子看见我时的脸色,我的心里就升起巨大的快意。

    “你在笑什么?”

    “卫老头有参加我的葬礼吧?”

    方秋理解了我的意思,我俩在破车里嘿嘿笑着,可到了那幢老旧却温馨的二层洋房后,我们却得到了坏消息。

    女用礼貌地回答主人不在家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翻墙,他却难得犹豫起来。

    “你不是很心急的吗?”我讽刺地问道。

    “你是死人,我可是活人,我不想在档案上加条偷窃罪。”

    这话激怒了我,是的,我心里确实有着不屑,不仅是对他,更是对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想着生前同事的窃窃私语,医委会老东西们嘲讽的官话,热血就让脑袋发胀。

    我往后院走去,洋房的围墙并不高,在顶上却撒着碎玻璃,这些并不算什么。

    我的手脚刚搭上那墙,就被方秋一把抱住了腰,他有些惶急地低吼:“你下来!”

    我没有理他,挣扎很快变成了扭打,他挺高,看起来长期锻炼,但当我一拳打上围墙,在水泥上砸出一个不浅不深的坑后,他的眼中露出了明显的恐惧。

    当然,那手也同时鲜血淋漓,不过我相信很快就会复原如初,我们俩僵持着,谁也不愿退一步,而结束这一切的是声惊呼:“张立?”

    卫华是医委会主席的独生女儿,医生行业里人尽皆知,攀龙附凤的不少,可是她居然记得我的名字,这让我的警戒心和虚荣心融合着发酵起来。

    她中等身材,打扮时髦,酒红头发为她增添了不少风采,褐色眼眸带着阳光,有人曾猜测卫老头的妻子是外国人,可是我却肯定不过是流言,因为卫老头家中的客厅里,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中抱着婴儿的女子有着典型东方美人的神韵。

    卫华有些坐立不安,带着探究的眼神频频望过来,她应该并不知道我的死讯,只好沉默以对。

    “张医生,你来找爸爸?”

    “啊。”

    我含糊不清地吐了个字,踌躇着是否该说出真相,瞄到方秋在桌下比了个拇指向下的手势,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保密:“卫华,我有重要的事找卫主席,他……”

    “他去开会了,大概晚上才能回来。”卫华很爽快,语速很快,活泼的音调正符合她这个年纪,“你要等他吗?”又机灵地补充道,“还是等他回来我转告他?”

    我立刻答应了,不得不说,卫华确实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讲起话来八面玲珑,我们闲扯了会儿,她见我不时瞥向柜上的照片,便大方地递了过来。

    卫华的母亲很美貌,与年轻的卫老头站一起,确是一对璧人,女儿没能继承母亲的容貌,可至少也没有继承父亲的古板,我恶意地想着。

    “我的父亲很爱母亲。”她讲这话时的神情温柔的像天使,可却在下一瞬间变的狰狞,如同地狱的恶鬼,“可是我母亲自杀时,他却在外面做着该死的工作。”

    激动只持续了一瞬,她迅疾恢复了平静,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

    我鬼使神差地讲道:“如果有个办法可以复活你母亲,你愿意吗?”她的眼睛立刻亮如宝石,我却把话题岔了开去,还不到说这些的时候。

    回去时的心情很好,我把手肘搁在车窗外,数着后退的电线杆,闲适的气氛有种渡假的错觉,直到方秋阴沉地说:“你不该问那句话的。”

    “什么?”

    “复活的事。”

    我转过头去,用年长人嘻笑的口气道:“放心好了,该你的份不会少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秋又显出年轻人的急躁来,“我不认为卫华可信!”

    那你就可信吗?我暗地冷笑一声,暂时还不想和他撕破脸皮。

    “我不是没说吗?你不用这么担心。”

    我想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却被躲了过去,直到方秋家,我们俩都互相别着头,愚蠢的冷战不休,这种情况持续到晚上卫华的电话打来。

    “爸爸说想和你约在明早九点,白马公园,单独的。”

    礼貌地道了别,放下电话,我往沙发一躺,显然寄给卫老头的东西,足以让他相信永生说,我被医委会嘲笑、漠视的战争终于要结束了,甘美的胜利滋味令人难以抗拒。

    方秋从房里出来去冰箱中乱翻,他没有听到卫华的电话,我完全可以撇下他,一个人赴约,与卫老头合伙,从此名誉和财富双收,并且永垂青史……可是卫老头并不可靠,或者说,我需要助力!

    “明早九点,白马公园,卫老头见我们。”

    他愣了愣,皱起了眉头:“白马公园?”

    后面的咕哝几不可闻,此时我却没有想到那么多,双手捏成拳头,脖子上青筋爆起,压抑的声音泄露了内心的狂热:“明天,将会是载入史册的一刻!”

    是的,我如此相信着,那种炙热的喜悦令人发狂,这是我该得的,早就该获得的荣誉与声名!我的!我的!

    这一夜我睡的并不安稳,窗外刮的风声很紧,等早上我俩待在白马公园时,风力已经从小曲变成咆哮,白马公园入口处一马平川,几根丑陋的柱子立在那里,成为市民们嘲笑政府审美的证据。

    我们吃完了早餐,蹲在入口的柱子下,方秋烟不离手,我习惯性地左望右看,这种糟糕的天气,连早锻炼的人也没有,这广场清静的像墓地。

    “你确定没记错地点?”方秋抽到第二支烟,不耐烦地看着手表,上面显示九点五分。

    “还能有几个白马公园。”

    我也有些不安起来,活动着麻木的双腿,空旷的广场只有风刮过,方秋突然站起来,一声不吭疾步往外走去。

    “干吗你?”

    “我觉得不对劲,不陪你送死了。”

    我的心头掠过一阵恐慌,不自觉地也跟着他往外走去,不详的预感在此时成了真,当数声“趴下”、“不许动”钻入耳朵后,已经表露无遗这是个陷阱,布陷阱的人是谁很明显。

    卫华的脸庞仍然像珍珠般圆润,有着年轻独特的魅力,在我眼里,却如同蒙着皮的鬼怪,这个女人!

    “张立,我期望着你的复活魔术。”她的眼中此刻仍带着期望与祈求,几乎能蒙蔽洞察秋毫的人,“爸爸见着妈妈时的表情,和见着你时,一定很精彩!”

    我什么也不想说,或者说,我觉得她很可怜,那种居高临下的、施舍的可怜,这个女人只配这种东西!她打破了我的幻想!

    “那么,把永生的报告交给我吧。”

    “什么报告?”

    看着我迷惑的表情,她的脸色变了变,那份伪装的纯真出现了裂痕:“你不是要把永生的报告交给爸爸吗?”

    能够打击别人的时候,我一般不会放弃,尤其是在心情不好时。

    “我在死之前把东西交给了你父亲,现在是来讨回来的!”

    俏脸立时变得煞白:“不可能!我看过你的永生说,但是爸爸说不可能……你昨天是不是研究成功,所以才来找他的?你难道……不可能!”

    我一头雾水,方秋幸灾乐祸地说:“卫华,这家伙就是实验成果,他死了又活过来,只是记不得他的实验了,所以才来向卫主席讨回寄来的报告。”

    我们都怀着恶意的眼神望向卫华,她在风中摇摇欲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凑了上来,我甚至看见端冲锋枪的,他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怪物吗?

    “不,你们不能带他走!”

    卫华无力的阻止碰上了铁壁,几个男人把她推开,在官方机构面前,她的力量显得那么渺小,而当一名留着板寸的警察说,“你们将被送去医委会传染病医院”时,我们也尝到了被官方狠狠打上了一耳光的滋味。

    车上闷热又狭窄,我们没有被拷上手铐,那几个警察甚至不想靠近我们,就像在看细菌,卫华不知道怎样报告的,但显然她被医委会的老东西们摆了一道,她太年轻。

    我在想着怎样才能说明我的价值,以摆脱这个尴尬的境地时,刺耳的刹车声响起,他们的身体一直向前倒去,被方秋靠了一下的警察跳了起来,脸色发青。

    车子停了下来,我们沉默着互相瞄了一眼,片刻后车门被打开,我懒洋洋地下了车,果然见着熟人的面孔。

    “卫主席,真没想到要你来保我。”

    卫风体格高大,脸颊深深的凹陷了下来,给人营养不良的印象,实际上他非常强壮,据我所知,他曾经一人制服过三个小偷,唯一夸张渲染了他年龄的地方就是花白的头发,再配上他总是板着脸的表情,让无数刚毕业的医生在他的办公桌前发抖。

    而就像这样一个人,妻子却因抑郁症而自杀,这件事就像一个污点,永远印在他的非正式履历上,如果不是在这之前他就坐上了主席的宝座,许多人猜测他会一辈子与那个位子失之交臂。

    此时他站在我的面前,看我的目光仍然严厉而憎恨,这个无能的官僚废物!

    “上车。”

    他的话只有命令,没有请求,我尽管摆出冷笑的表情,却还是坐上了车,才一上去,就觉得空气混浊起来,胸口的烦闷倾压过来,连呼吸都不通!

    “你没事吧?”

    方秋很关心我,或者说,很关心我的身体,这种心情容易理解,当初那些实验良好的小白鼠也得到我格外的关心。

    “没事,开车。”

    我知道讲这种话很孩子气,可是却仍然假装卫风是听了我的命令而开车,这样子可以抵消他带来的压迫感。

    “我知道你会回来。”

    卫风的话里话外充满了优越感,在那种天下我有的口气前,我的镇定在崩溃,熊熊怒火开始在心底燃烧,努力像从前般压抑下来。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实验失败了。”

    我的目光肯定很恐怖,卫风视而不见,不慌不忙地停车到路边,打开车顶夹,把一个快递扔到我身上,那上面的字体分外熟悉。

    我急迫地打开,方秋也把头凑过来,就像发情期的雄性看见雌性一般,死死盯住薄薄的几页纸——初始的数据正常,反应数据正常,变量数据正常,结果——失败?

    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动了手脚!”我揪着卫风的衣领,却被一巴掌拍回来,他从快递中抽出一张纸,拍在我的手上,信?

    我失败了,卫风,你赢了,一切反应都正常,可是为什么最后却不成功,这不公平,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

    信纸上划破了好几处,可以想象我当时写的有多愤恨。

    不管怎样,我就要死了,该死的得癌症死掉,可笑吧?你肯定会狂笑不止,你这个无能的废物!至少我努力过了,而你只会阻碍天才的努力!

    喉咙有些干,胃里空空的,身上冷汗层层叠叠,这种感觉好像十年没有吃饭,信写完了,我的人生与努力只有寥寥数行潦草的字迹。

    “不可能!”我再度爆发,“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就是证据!”手上传来剧痛,打破的车窗挣扎着掉落碎片,鲜血从皮肤下流了出来,接着迅速的结痂愈合,继而平复如初。

    卫风和方秋盯着伤口,眼神凝重,我则像捞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举着手说:“这就是证据,我还活着,并且活的比生前更好!肯定是你改了我的数据,你妒忌……”

    这话才一说完,我干呕了数声,用头顶碎了车窗接着像醉汉一样呕吐,只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送你去医院检查。”

    我怏怏地蜷在椅子上,心中怒火万丈,这个畜生改了我的报告,想独占成果,我绝不可能答应!

    “我不喜欢永生,或者复生,或者复活。”卫风眼睛直视着前方,坚定得像块岩石,“无论是你做的还是别人做的,都不喜欢,跟人无关。”

    我没力气讲话,方秋不知道该怎么讲。

    “我年轻时和你一样,权力、名誉和财富,我很努力,像个男人一样,所以当萍真出现抑郁症时,我觉得很丢脸。”

    对,萍真是卫风的妻子,那个美貌的女人,我记得……

    “我对她说那不是病,只是不开心罢了,不准她去看心理医生,不准她离开家门,最后她用离开这个人间的方法离开了我。”卫风不变的语气中终于掺进了自嘲,“所以我绝对不会让什么永生乱七八糟的东西去打扰她!我知道卫华一直恨不得她的母亲复活,我不会允许这事发生!”

    “因为她会带出你的罪恶感?”

    “是的。”他飞快地瞥了眼发问的方秋,口气恢复平稳。

    “但是这个如果成功,会救活很多人!”

    卫风笑了起来,那种让别人不安的笑,方秋要在他面前装纯情火候还差得很远。

    “财富是与麻烦共存的,你觉得有人愿意死去的长辈复活?死去的上司复活?又或者说,让一个老头永远活着,子女却先死?有些钱,不是我们能拿的起的。”

    方秋焉了下去,失去说话的欲望。

    卫风的车很好,他开的也很稳,一如他的作风,当他带着我们去市立医院,吩咐别人给我做全套检查时,路过的医生没人敢多问一句。

    有了熟人总是好办事,检查的结果在临下班就交到了我的手上,空旷无人的房间里,静如地狱。

    报告上显示,我得了癌症,并且扩散到全身,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我知道实情是什么,我的实验成功了,身体里这些癌细胞是有益的,这些正是我复活的关键!

    卫风和方秋从医生的角度同意我的说法,却仍掩不住眼中的不安,我心里同样,这种感觉就好象死神在后面挥起镰刀时,瘆人的风声。

    “你在医院躲一阵子,我要摆平医委会那帮人。”

    我觉得应该立刻向世界公布永生说,可是卫风的命令没人能反对,他如果想把永生说永远埋葬,没人会发现。

    我也不敢,不然他可能先把我投进精神病院。

    我和方秋得到了暂时的闲暇,我们决定再展开实验,渴望证明一切。

    “做吧,反正最后肯定是失败的。”

    卫风在考虑了一天后,这样答复,显然他并不认为我会成功,而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所有的活体实验无一例外失败了,我绝望得整夜睡不着,身体极速衰弱下去,当初能够空手打碎水泥墙壁,可是最近,我连拿勺子的力气也失去了。

    我快死了。

    这个隐约的念头像恶魔般纠缠着,整夜整夜地让人不得安息,当我以前活着时,旁人蔑视我、嘲笑我,可是有着“信仰”,我甘之如饴,现在不再有人这么做,我的人生却痛苦得像死亡。

    方秋像照顾情人一样照顾我,眼中满是痛惜,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的希望也破灭了,他不得不独自去攀登别的医学高峰,而无法近水楼台。

    卫风带着报告来,像那天在车里一样扔在我身上,上面写的字眼刺激了我:重度营养不良。

    “你那些正常化的癌细胞在分裂,不停地分裂,所以在巅峰时你是超人,可是当营养的吸收跟不上了,你就会极快地衰弱下去,就像干了的海绵。”

    卫风的分析仍然那么犀利,却还是无法解答我心中的疑惑。

    我躺在床上,手上皮肤干糙得像砂纸,触感在消失,眼前模糊不清,只有耳边仍然能听见人的声音,遥远飘忽。

    有机器碰撞的声音,那是抢救用的?还是要杀死我用的?

    零碎的谈话声传来,几个字眼钻入我尚未死亡的神经中。

    “怎么没有脑波?”

    “已经死了?没有啊,张医生?张立?”

    有人在拍我的脸,我睁开眼睛,看向那个年轻的骚扰者,他是谁来着?很熟悉,感觉非常熟悉,有着年轻的冲动和渴望,微卷的黑发,鼻梁上有块白色蝴蝶疤痕……

    “他还有反应,为什么没有脑波?”

    “也许他从复活后,就没有脑波。”另一个是中年人,有着异样的威严感,“难道你认为他的生存状态是正常的?”

    “不,我不这么认为,卫主席。”年轻的回答,毕恭毕敬,“但是我真想知道,如果不是他的实验让他复活,那会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你可以翻翻他的笔记。”

    中年人说完就离开了房间,静默靠拢过来,我疲惫地闭上眼睛,听见耳边有阅读的声音,啊,这声音好熟悉,是谁?

    “……我肯定会回来,即使是灵魂,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阻挡我的脚步,我将验证我的猜想,并且成为最伟大的人。”

    不屑的轻笑声响起,有人走过来,轻轻合上我的眼睛,难道我的眼睛没闭上吗?

    “灵魂啊……”

    我感到眼前有光亮传来,渐渐吞噬了我,我甚至能听见内脏被融化的声音,那清晰的“灵魂”二字让我感到痛苦,可是这痛苦没持续多久,一切都结束了,世界被关掉,只剩下黑暗,我听见了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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