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是一个有脑子的人，有脑子的人，通常会思考。
这个毛头小子，不可能不知道他沿途进入，沿途伤人杀人，不可能不清楚他的手段有多么狠辣，多么恐怖，如果寻常之人，恐怕已吓的屁滚尿流，恨不得爹娘多给他几条腿，好方便快速逃离。
他不仅没逃跑，似乎还试图给他说教。
宫野拓展当然知道，这是一种毒辣的攻心要术。
不管他是嗤之以鼻的鄙视，还是被激怒，他的心境一定或多或少受到影响。
高手决战，生死不仅仅是技术上的对决，很多时候，心境也是影响结果的重要因素之一。
“宫野，这里交给我。”
麻生展飞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背后，宫野拓展脖子一僵，虽然他知道麻生展飞的意思，他的心境已遭破坏，再不宜与伊藤诚实生死对决，他需要一点点时间去缓解去平复，麻生展飞的好意他自是知道，但是，他更知道，倘若他真的将这里交给麻生展飞，那便是承认了他的心境不行，这对他的自信打击，无疑是致命的，不仅仅些许时间内不能缓解，便是往后余生，势必留下不能磨灭的心理阴影。
他是个骄傲的人，也是个深谙武道的高手，他清清楚楚，倘若现在不敢面对伊藤诚实，他的武学之道，再难寸进。
所以，宫野拓展歪了歪脖子，冷冷道：“我说了，要会一会高手。”
麻生展飞道：“也许，里面还有更厉害的高手。”
宫野拓展道：“你去。”
麻生展飞叹了口气，再不多说，脚一抬，越过他，径直向店堂行去，伊藤诚实已收住球左手托着，却不阻拦，任由他擦肩而过。
***
整座酒店里面，漆黑，静谧，如似一座巨大的墓穴，皮鞋敲击地板咯咯作响，居然回音轻荡，仿佛四面八方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隐形人向他汇聚而来，又分散而去，周而复始，诡秘之至。
但麻生展飞艺高人胆大，仿佛无畏金刚，挟九天十地之正气，破除世间邪秽，势不可挡地勇往直前。
登登登——
他四平八稳地踏上楼阶。
***
千叶夫人和谢素雅都呆在208室。
两女在漆黑里并肩坐在床上。
不知什么时候，她们靠近对方的手握在一起，明明手心发冷，却滑腻腻的都冒出汗水。
“妹子莫怕，”千叶夫人感觉了谢素雅的手在颤抖，其实她的手也颤抖着，与其说安慰别人倒不如说是安慰自己，“要相信他们，不会有事的。”
谢素雅道：“嗯，相信他们……不相信又能如何，此时此刻，唯有认命罢了。”
千叶夫人却是大奇：“你，你好像并不是真的相信他们的能力，至少，对你身边的人，小杨不相信？”
谢素雅笑笑，有点凄凉道：“如果我告诉你，小杨只是我的临时司机，他还是在校学生，你会怎么看？”
千叶夫人没有立刻回答，应该是震惊了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难以置信道：“真，真的？”
谢素雅道：“嗯。”
千叶夫人似乎摇头：“不对吧，一个司机，一个学生，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坚强意志，和强大的魄力。”
谢素雅道：“我也认为不可能，但事实如此。”
“我跟你说，”千叶夫人组织一下语言，“我那个小叔子，也是个学生，但是你知不知道，他的学识和武功在东京却是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
她慢慢的说道：“他是一个很骄傲的年轻人，他也是拥有骄傲的资本。可是，你也是看到的，小杨的安排，包括伏击，包括将钱箱搁在楼梯口，他决不异议。这已足够说明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了。”
谢素雅道：“难道他们之前认识？”
“也许，”千叶夫人似乎点头又随即摇头，“却是未必。有些人，就好像我们常人的美丑辨识本能一样，他们拥有能在瞬间辨识同道的特殊能力。”
这回，轮到了谢素雅震惊了。
她可不是千叶夫人想的那么简单，她想的很多很多。
——在渔船上，杜三娘是郭图的老相好，小杨和她在船尾喝酒呆了一整天，结果还头抵着头，睡着了。郭图并不是好脾气的人，而且，他还是道上的猛人，谁招惹了他，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的。然而，小杨却一点事都没有。
——杜三娘也是道上的人，击杀李济元于举手投足间，人又美，可以说是真正的猛女，寻常男子绝对走不进她的世界。可是，无论是杜三娘对小杨的感情，又或是小杨对杜三娘的感情，瞎子都可以看的出，已经非言语形容，倘若不是有个郭图，很可能，他们的故事会精彩的延续下去。
——便在那林间路上，遭遇数次袭击，她谢素雅是熟知情况，也曾有经历，是以才雇佣郭图等江湖高手，有备而来，心理早有准备，但即便如此，她也是暗里紧张的要命。然而，小杨只是个寻常学生，不可能遇到过如此恐怖的遭遇，却偏偏平静淡定的出奇，那可不是装出来的。尤其是对两个忍者的袭击推测之精准，这可是连杜三娘那个江湖猛女都发现不了的，他解释是心境平静灵觉清明的意思，哼，一个平常人，遭遇随时丢掉性命的劫匪袭击，没吓个屁滚尿流都算能耐，还能心境平静？这逻辑够硬！
——还有，正如适才千叶夫人所言，作为合作伙伴，人家伊藤诚实也是一方的代表人物，凭什么都听你的？再说了，既然，都说了，人家伊藤家族给你摆平，条件是一亿美元，也就是说，这些钱快改姓伊藤的，为什么让你冒险，搁在楼梯口，显摆么？
——还有……
——还有，还有……
一桩桩，一件件，仿若幻灯片从谢素雅脑海里迅速一一掠过，迅速堆积成为一座布满问号的金字塔，然后，这座庞大的塔猝然崩塌，碎片散落尘埃中，隐隐约约闪现一丝丝迷茫和困惑交织而成的彩虹，她的潜意识化作一支大手，试图将彩虹掬在手中，但却从她的指缝溜走了，消逝了。
莫非，她的人品已好到了天际？
在一间时装店，随便遇上了一个落魄的学生，随机生出的江湖义气为他解围，随性招他当临时司机，就那么幸运，拉到了一个超级，不，是神级的司机？
她猛的又想起来，当她向郭图提及小杨只是她的临时司机，郭图虽当时并没说什么，但他曾露出一丝不可置否的古怪表情，如今想来，怕是多数是不信任的意思，只不过考虑到即使我带着贴身保镖也不足为奇，是以，尽管心头有不悦也不便明言。
是了，是了，就是这样。
可是，可是，既然小杨是那么优秀的人，为什么要跟着我呢？
莫非，他也像伊藤诚实那样，来自大家族的优秀子弟，低调的在社会上历练？
总之，这一刻，谢素雅的心很乱，没有说话。
千叶夫人也似乎思想开小差了，闭嘴不语。
其实，她还是挂念着：小杨能安全吗？那一亿美元安全吗？
***
咚咚咚——
麻生展飞终于走完了最后一级楼阶。
应急灯突然亮了。
本来，他已逐渐适应了漆黑，无形中把视觉辨识度调节到极致，应急灯亮度并不高，但突然之间，尚未及调节，便如同强光映入眼睛，眼睛不等大脑下命令便自启保护措施紧急关闭眼皮，虽然他立刻重睁眼，同时，脚下横移一步，本能应对突发情况。
没有事情发生。
只不过，映入他眼帘的，是地板上堆了一堆皮箱子，一个年轻人坐在皮箱子上，往嘴扔了根烟，点燃，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一串烟圈，拍拍屁股下的皮箱子，冲他微笑道：“知道我坐着的这些是什么吗？”
麻生展飞冷笑：“不管是什么，很快我就知道。”
小杨道：“你对自己的信心还是挺好的。”
麻生展飞道：“你还不一样？刚才我被灯光刺激闭眼的刹那，如果你出手，我不怀疑你或许还有一点点机会的，对，只是一点点。”
他不等小杨反驳，立刻接着说道：“其实，你设计灯光刺激我，又故意不趁机出手，以一种凌驾于我，高高在上的姿态呈现，无非为了打击我的信心，而把钱箱摆在我面前，目的无非干扰于我，令我心生急切，乱了心神，这些招数不错，可惜，遇上我，一文不值。”
小杨不屑一笑道：“你真的像你说的那么自信？”
麻生展飞傲然道：“当然。”
小杨目光低垂，盯着他的脚，他的长靴，慢慢的，淡淡道：“你穿的是皮鞋是不是。”
麻生展飞道：“你的眼睛不瞎。”
小杨道：“这座酒店是木板楼，阁下没有意见吧？”
麻生展飞道：“那又如何？”
小杨突然问：“你知道酒店明明装置应急灯，我为什么偏偏都关掉？如果，你以为是方便伏击你，那么你就错了。”
麻生展飞一怔：“错了？那是为什么？”
小杨道：“因为，黑暗中，耳朵往往比眼睛好用。眼睛看不见的，耳朵却可以听见。”
麻生展飞道：“你听见了什么？”
小杨还看着他的皮鞋，反问：“木板和皮质触碰的声音，木板和金属的触碰声音，这两种声音你能立刻分辨出来吗？”
麻生展飞道：“当然。”
小杨道：“如果，皮质包裹金属体，然后触碰木板呢？”
麻生展飞想了想，道：“只需给我一个安静环境，应该也是不难。”
小杨点点头，赞同：“所以，我把应急灯关掉，设了个很安静的环境，所以——我想问问你，你的皮鞋夹着刀片，是什么意思？这，就是你的自信？”
麻生展飞的俊脸立刻发热，红了。他试图强辩：“狮子搏兔，尚且全力以赴，我为什么要不能，我……”
小杨打断他，冷笑一声，冷冷道：“不要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你是怕输，因为你输不起，虽然，这些年你凭道上钻营捞了点家业，还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娇妻，但是，你的父亲仍然看不起你，你的家族也并不认可你，你还在拼搏前途，希望走进他们的视线，所以你的压力太大，害怕万一哪天输了，更没有了翻身资本……”
“够了！”
麻生展飞一声怒吼。
他的脸似火烧般通红，他的眼睛赤红。
小杨的话，每一句，就像是刀扎进他的心房。
因为，实情正是如此。
小杨感觉这还不够。
霍然，他站起来，手掌在皮箱上一按，哗啦啦的，十多口皮箱崩裂，花花绿绿的美钞脱离了箱子的桎梏，翻飞满地。
钱钱钱钱钱钱！
真真切切的现钱，就摆在眼前，比之脑子里的想象，其刺激性区别之大，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巨大的冲击力，宛若洪荒猛兽，粗暴地撕裂了麻生展飞最后一丝矜持的挣扎。
他一声暴吼，“我的钱！是我的！都是我的！”
婪火烧红了他的眼睛，他再忍之不住，什么武者尊严，什么高手风度，统统见鬼去罢！
他冲向钱。
钱的前面站着小杨，所以，要拿到钱，必须先干倒小杨。
他好像一头疯狂的非洲犀牛撞向小杨。
休小看这一撞，实则是包括了毕生绝技之精粹，至少，他的双手从手指到肘到肩，起码有十九种变化，每一种变化都可以杀人于瞬间。他的双腿在手的掩饰下，更隐藏着踢、踹、拐、勾、撩、蹬、穿、戳、点，九种变化，每一种变化便宛如隐匿暗处的狙击手，你不知道他在哪里，而他却随时要你的命。
这么多厉害招数，的确不容易应付，所以，小杨横身一移，让开一边，任由他打空气去。
——额，做人要讲良心的，怎么可以让人家的气力白白浪费呢？
麻生展飞觉得受辱，委屈，愤怒，以腰为轴，胯催力，身半转，双掌呈手刀兜头劈过来。
小杨适时一蹲，避了过去，顺手抓了把美钞抛起，顿时，花花绿绿的钞票在空中飘舞，在麻生展飞眼里，仿佛千百个如花似玉美女翩翩起舞，原本准备的很多厉害后招顿止了。
他这么稍作凝滞，小杨手上又抓了大把钞票，含笑道：“既然你那么喜欢钱，我给你。”
他一扬手，钞票脱手飞出，仿佛天女散花，煞是好看。不过，这些钞票似突然拥有了灵性，纷纷向麻生展飞掠去，空气中，猝然有了嗤嗤的破空声。
麻生展飞脸色大变，疾退。
退的时候，他已迅速脱外套，试图抵挡变成利刃的钞票。
但是，他快，钞票的速度更快，一窝蜂般，一拥而上，把他全身包裹。
嘶嘶嘶——
不知多少张钞票穿进了麻生展飞的身体，脸面都没有幸免，通的声摔在楼板上，气绝。
——不得不说，麻生展飞，是携带最多现金死去的人。因为，很可能，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身体里面带着钞票的死人。
倘若，泉下有知，他该满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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