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时，带他的老司机叮嘱他：“如果在石疙瘩山的拐弯处遇到个白发苍苍、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太时，一定要冲她喊一声‘咱们就要胜利了’。”小张很好奇，问为什么，老司机说：“这是咱们运输连不成文的军规，我当新兵时老兵就是这样叮嘱我的。你先执行任务，回来再说。”
那天，天空飘着雪，小张记挂着老司机的叮嘱，一到石疙瘩山，就开始减速，果然，前面拐弯处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太。车开近了，小张看到老太太死死盯着自己的车，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就探出头去，朝她大声喊道：“咱们就要胜利了！”他发现老太太那双浑浊的眼睛立马一亮，还微笑着朝自己招招手。
很快，小张完成了任务。
返程时，天快要黑了，加上下着雪，山路上的车都开得很慢。经过拐弯处的时候，小张心里嘀咕：这么晚了，又是雪天，老太太恐怕不会再在这儿了吧？他的目光在山路两边搜寻着，忽然，那佝偻的身影又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虽然满头白发在漫天飞雪中看不分明，但小张确信这一定是那位老太太！
不过，让小张觉得奇怪的是，前面几辆车的司机都没喊“咱们就要胜利了”，老太太也没什么反应。他不由犯了寻思：既然不是所有的司机都要向她喊话，这回我也不喊试试。于是经过老太太身边时，他只是摁了两下喇叭。谁知那老太太拼命擦眼睛，探着身子仔细瞅他的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像就在等他喊话。
小张假装没看见。不过他记着老司机的叮嘱，没敢大意，车过之后，特意从后视镜里观察。他看到老太太使劲朝他的车挥动胳膊，而且，竟佝偻着身子踉踉跄跄地追了上来。小张害怕出事，赶紧回头大声喊：“咱们就要胜利了！”他发现，老太太听到他这声喊，猛地就停住了脚步，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能感觉出她在挥手和小张说“再见”。
这奇怪的现象让小张惊讶万分，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于是把车开到路边一停，跳下车，打算去向老太太问个明白。
他走到老太太身边，可却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傻笑笑，不由自主地脱口又喊了一声：“咱们就要胜利了！”谁知老太太的眼睛里顿时溢满了笑意，她上下打量着小张，说：“好，咱们就要胜利了，同志们都这么说。嘿嘿，胜利了，我家英俊就要回来和我成亲了！同志，你是从抗美援朝前线回来的吧？”
小张懵了：抗美援朝？那是啥时候的事了？“咱们就要胜利了”，难道这个“胜利”是指抗美援朝战争的胜利？他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只见老太太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小张一看，原来是一张用塑料纸裹着的黑白照片，已经发黄了，照片上是一个穿志愿军军装的年轻军人。
老太太轻轻抚摩着照片，像抚摩着大宝贝似的，带着回忆和向往的神情，对小张说：“这就是我家英俊，那年他就是在这儿戴着大红花走的，坐的也是像你这样绿色的军车。我哭着不让他走啊，我俩都订亲了。”老太太说到这里，忽然脸上露出了少女般的娇羞，红了脸，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她才又缓缓地抬起头来，说：“英俊就劝我，说他这是去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等胜利了，就回来和我成亲。后来车开了，我一边跟着车跑，一边朝他喊：‘英俊，哪怕河里水干了，哪怕山上石头烂了，我也等你回来……’”说着说着，老太太哽咽起来，两行浑浊的泪水淌在她脸上那深深浅浅的皱纹里。
小张赶紧掏出手绢给老太太。
老太太抹着泪花儿继续说：“英俊过鸭绿江不久，就给我邮来这张相片儿，还说他在战场上立了功，让我别着急，等胜利了，就回来娶我……后来，他们一起走的小根回来了，接着老贵也回来了，可就是我家英俊没回来。我哭着去问小根和老贵，他俩说，仗还没打完呢，他俩是因为受了伤才先回来的，英俊没受伤，还得接着打仗，等咱们胜利了，英俊就回来了……”
老太太越说越兴奋，越说话越多，可是，她越往后说，小张的心揪得越紧。小张渐渐听明白了：站在眼前的这个老太太，其实是当年一个志愿军战士的“准”烈属，她的英俊很可能已经永远长眠在那片土地上了，但质朴而痴情的她怎么也不能接受那个现实，所以大家才设法一起缔造并维持着这个美丽善意的骗局……
雪越下越猛，小张很想多陪陪老太太，但他担心时间久了大雪封路，只能上车。他劝老太太早点回家歇息，但老太太却执意要再等等。老太太指着远处开来的一辆车，满怀期待地对小张说：“你看，说不定还有绿军车来呢——英俊就是坐你们这绿军车走的，他一定快回来了。”说完，老太太又一次专注而急切地死盯着渐渐开近的车。风雪中，小张觉得她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似乎整个身子都在向着远方执着地飞奔……
回驻地后，小张又听老司机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此后，他打听了很久，终于找到了老太太说的那个和英俊一起上前线的小根。小根告诉小张，英俊确实已经牺牲在朝鲜战场；英俊牺牲的通知和烈士证明，当年就发到了当地民政部门；当时还是小姑娘的老太太知道消息后，愣在那里不吃不喝整整两天，第三天一早，她忽然一声嚎哭，大辫子一甩就冲出了家门，她冲到当年英俊登车时的石疙瘩山拐弯处，不哭不闹地站在那里，见到绿军车就拦，就打听消息；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五十年。
小张噙着泪听完了老太太的故事。后来，他常常经过石疙瘩山，每次见到老太太，他不仅喊上一句“咱们就要胜利了”，还总是给老太太捎上些吃的、用的。
一晃，过去了一年。第二年雨季，嫩江和松花江洪水泛滥，小张所在部队奉命开赴抗洪前线，他们在夜幕下冒雨出发。经过石疙瘩山拐弯处时，在车灯的照射光中，小张发现路中间站着一个人。他心里一惊：不会是那老太太吧？赶紧刹车，一看，那白发苍苍、佝偻着的身影，不是老太太是谁！可是，老太太怎么深夜也出来呢？而且，以前每次都站在路边，今天怎么到路中间来了？
由于军务紧急，小张冲车窗外喊了一声：“咱们就要胜利了！”他以为老太太听见喊声就会让开，可是老太太仰头看着他，竟然纹丝不动。小张又以为是雨声大，老太太没听见，就又喊了一声，可老太太还是不动，就像一尊塑像一样立在马路当中。
后面的驾驶员急得直摁喇叭，没办法，小张只好赶紧跳下车，去把老太太扶到路边。
再上车的时候，小张听到老太太嘴里连声嗫嚅着：“咱们真的就要胜利了吗？英俊胜利了就会回来娶我吗？”小张心头一阵酸楚，大声安慰老太太道：“咱们真的就要胜利了，你和英俊马上就可以完婚了！”老太太听罢此话，原本木讷的脸猛然间焕发了生机，满脸的皱纹立刻像菊花一样舒展开来，她眼睛里闪着泪花，满怀深情地望着小张，就像当年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亲爱的英俊。
后面的司机又按喇叭了，小张只得上路，车队又开始前进了。透过后视镜，小张依依不舍，久久注视着老太太的身影，终于，老太太变成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小雨点。
忽然，就在此时，猛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只见浓重的黑影铺天盖地朝那个小雨点倾泻下来，瞬间就将她吞没了。就在老太太站立的地方，山洪暴发了！
巨大的声响中，没有人能听见小张的呼喊。也许老太太听到了——小张向着车窗外大声喊着：“咱们就要胜利了！”
他喊尽了所有的力气，喊得泪流满面……
（张鹰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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