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王臣-第361章 卷6-07章 方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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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子友惊魂未定,许久才从余悸中恢复,刚想起与公子括见礼。

    “公子,别来无恙!”

    “见过大宗伯,副使方大夫。”公子括抱拳拱手,面带苦笑,与使团成员寒暄起来。只是对于镐京城之事,片言不语,显然是不愿提及。

    说话间,鲁军已然肃清战场,便有副将来报。

    公子括连连致歉:“大宗伯稍侯片刻,我处理罢军务,再来叙话。”

    王子友摆了摆手:“不妨,军务要紧!”

    公子括闻言称谢,便转头命副将报来。

    副将向众人行罢军礼,对其主帅禀道:“末将已派人侦查此地,方圆数里,再无大野贼踪迹。请主帅示下,是否追击溃兵?”

    公子括闻言大喜,又命道:“贼胆已溃,不必穷追。大军便在原地驻扎,命各旅帅率部轮流警戒,确保大周使团安全。还有,明日三更造饭,我等护送使团入鲁都曲阜,切不可误了时辰。”

    “唯!唯!”那副将得了将令,奉命而去。

    方兴起初见这枝鲁军军容肃整,已是眼前一亮。现又见公子括领兵得法,颇得军心,俨然一副大将模样,并不在南仲之下,甚至有几分师寰用兵时的风范,心下更平添几分好感。鲁国得将如此,足以与齐国抗衡,平定方才那些大野泽的流寇更是不在话下。

    只可惜,天子遇事不明,兼之鲁侯敖暗弱,故而才有了镐京城明堂上,鲁国废长立幼之闹剧。

    一旁,伯阳扯着方兴衣襟,小声嘟囔道:“副使,我观这长公子括,分明更像是国君模样。伯阳想不通,莫非那鲁少子戏多生了几个脑袋、几条臂膀,竟将嫡兄给比了下去?”

    方兴深以为然,莞尔欲笑,却还是赶忙紧捂住其口,作色道:“既想不通,便休要多想。此乃鲁境,圣贤周公之封地采邑,你再乱发嘀咕,小心大宗伯将你拔了舌去,驱逐出境,看你如何去见太史父亲?”

    伯阳吐了吐舌头,倒再不言语,只是摇头。

    方兴努着嘴,转头一瞥身旁的王子友,伯阳的无忌童言,王子友想必能听见七八分,可这位大宗伯不动声色,只是微笑,想必也已默许几分。

    待鲁公子括安排罢军务,这才忙向王子友等人赔礼,口中连称“失敬”。

    “公子言重,速速入帐内叙话。”王子友忙命手下掌起火烛,将鲁公子括迎入大帐。又见一旁的鲁国大行人,便有意邀请他一同议事。

    可那大行人正要迈步,却瞥见身旁鲁公子括面带不悦,怒目圆瞪,吓得踟蹰不前,直躲众人的目光。

    方兴见状大奇,知其二人或有龃龉,虽已猜出几分,但自知此行要多加谨慎,且不可干预鲁国内政,只是装作视而不见,领着伯阳,寻了座位坐下。

    那大行人迟疑半晌,总算下了好大决心,终是找个借口,辞别王子友和鲁公子括,灰溜溜地回营帐而去。

    王子友不动声色,只是唤巴明到帐外守备,又将其他随从支开,仅留方兴和伯阳在帐内相陪。鲁公子括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却难掩忧色,在宾位坐定,垂首不语。

    “多谢公子深夜援军,”王子友举起铜爵,内盛甘泉,敬鲁公子括道,“若再迟来片刻,唉,这后果不敢多想也。”

    公子括道:“大宗伯不必言谢,说起来,这大野贼深夜至此,与我还有些干连。”

    王子友奇道:“何等干连?”

    公子括道:“数日来,我率鲁国下军在全境内巡查,本意欲在泰山剿除贼患,却不料今春雨季充盈,济水竟决了口,大野泽因而泛滥,竟将数千顷良田湮没,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天灾之后便是人祸,大野泽周边的郊野村夫断了嚼用,没抵住贼人煽动,竟落草为寇,劫掠起邻家别邑,为祸不小。”

    方兴这才恍然大悟,便道:“怪不得我观那大野贼寇,大多衣冠不整,面有菜色,阵容不整,手中兵刃多是农具。”

    公子括叹了口气,又道:“若非寻不得活路,这些贼寇皆是我鲁国良民,知礼守节之邦,又如何会造起反来?可我率军平乱之时,这些贼寇与平民无益,窝藏于郊野草舍之中,亦寇亦民,亦兵亦匪,好生难缠。”

    说到这,公子括悲悯不已,只顾顿足捶胸。

    方兴知其动了情,颇有不忍,这才得知鲁公子括只是领兵荡寇至此,并非专程从鲁都曲阜开拔前来,想必方鲁国大行人的揣测多有误导之嫌。只是不知,公子括本该在东宫中锦衣玉食,如何又领兵在外,过这种尘土飞扬的苦日子?再者说,天子使团已到鲁境,此时鲁都曲阜之内,鲁侯敖应当领着诸子、众卿大夫一道准备迎接,公子括身为长公子,为何反倒不在都城?

    想到此节,方兴对鲁国局势又多了几分判断,其政权之割裂,军权之争夺,远比想象中要复杂许多。

    王子友又劝慰了鲁公子括几句,公子括含糊其辞,凡问及敏感处,皆避而不答。

    时夜已深,众人皆疲乏困顿,眼看三更要到,公子括便告辞回营,王子友和方兴相送出帐外,便胡乱又歇息了片刻,等待天明。

    次日一早,公子括早已整饬完毕兵马,埋锅拔营,分兵二处,命副将继续南下追寻大野贼踪迹,自己则亲自领兵三千,护送大周使团东行,往鲁都曲阜而去。

    一路上,公子括心事重重,王子友也神色凝重,方兴也无心观望路途风光,唯有伯阳,兴奋地东张西望,连连叹这东鲁山灵水秀,与黄沙漫天的关中平原大有不同。

    不觉间,距离鲁都曲阜不到六、七里路,已然可见井田阡陌,公子括突然命大军暂歇,驱车调头,竟来辞别王子友。

    王子友惊诧道:“公子这是何意?为何不一起去曲阜?”

    公子括摇着头,望向远方,只是长吁短叹。

    王子友起初不解,还欲再问,见方兴频频示意,这才发觉失言,故而又道了几句谢语,便同公子括依依惜别。

    临行之际,公子括突然恳求道:“大宗伯,昨夜遇袭与今日护送之事……待到了鲁都曲阜,切莫主动提起。”言罢,他又恶狠狠地盯了鲁国大行人一眼。

    王子友不加沉吟,当即允诺。

    公子括这才面露笑意,又与方兴、伯阳等人作礼罢,又率兵南下,与副将汇合,自不再提。

    见鲁军离开,大行人这才如逢大赦,瞅准机会,便请缨替王子友驾车。他十分健谈,介绍起曲阜风物、特产人情,不厌其烦。可王子友此时怅然若失,又哪有兴致与他闲聊,只是委蛇应承。

    又行了四、五里路,曲阜城郭已然形迹可辨。远远望去,城外早有军队整齐肃列,旌旗皆装饰以华丽纹饰,看着排场,显然是隆重无比。

    鲁大行人请使团车驾止行,对王子友道:“天使在此稍歇,陪臣失陪,先向鲁侯交了差事。”

    王子友微笑点头,他显然巴不得尽快将这个聒噪的鲁大夫支开。

    得了片刻空闲,王子友免不了记挂公子括的境况,便找来方兴闲谈。

    方兴道:“大宗伯可知,公子括为何不在国都,反而领兵在外,避而不回?”

    王子友摇了摇头。他是个恺悌君子,又久在镐京,远不及方兴见多识广,对尔虞我诈自然也不甚敏感,只道是公子括失了世子之位,怀恨在心,这才领兵不回。

    方兴解释道:“公子括非是怀恨,乃是避祸也。”

    “避祸?”伯阳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问道。

    方兴道:“从鲁大行人只言片语可知,鲁侯如今抱病在床,鲁国大权名义上交由上卿公子元处置,实则宫闱内外大权已然旁落鲁夫人齐姜之手。齐姜恃宠而骄、凭子而贵,公子括为求自保,则必逃出曲阜方可无虞,此避祸之道也。”

    王子友犹有疑惑:“既如此,公子括如何领得兵权,岂不更受人猜忌?”

    “这便是他不愿护送我等入曲阜之故也,”方兴顿了顿,又道,“公子括素有威名,在军中颇有威望,手中若有兵权,齐姜尚且对之忌惮三分,一旦入都,兵权被卸,便后事难料也!”

    王子友若有所思,只是沉吟:“计是好计,只是如此行事,颇有违礼之处……”

    方兴无奈笑道:“大宗伯,归结到底,终是鲁国废立违礼在先。我观公子括之言行,多有苦衷,未必意在害人,但防人之心,不可轻弃也!”

    方兴经历过楚国政变,兄弟阋墙之事也已见怪不怪,他从不吝惜用最坏的恶意揣度萧墙之祸,世上最可怕之事并非刀兵,而是不古的人心。

    王子友闻言,只顾喟叹,再不言语。

    这一刻,不知他是否想起了远在镐京的胞兄,那位对自己再三提防的周天子。

    说话间,远处尘土漫卷,不多时,钟磬大作,那鲁国大行人引了十余乘马车,来到使团近前。

    只见一卿身着礼服,从车上跳下,三两步来到王子友面前便拜。

    大行人忙介绍道:“禀天使,这位是鄙国下卿,公叔夨。”

    “久闻下卿大名,今日幸会!”王子友答礼罢,便请对方平身。

    公叔夨道:“鲁侯已于城下摆好盛宴,翘首相盼,陪臣率鲁国上军前来,便引天使入城。”

    王子友笑道:“如此甚好,便有劳下卿。”

    公叔夨再拜,接着令旗一挥,早有仪仗从左右拥来,夹道相随。

    方兴在一旁冷眼旁观,打量起公叔夨来。此人约四旬年纪,目光犀利,举止端方,颇有英气,虽非赳赳粗俗,却也与公子元等一众鲁国迂腐之臣迥异,多了六七分干练、三四分凶狠。

    再看他所领之上军,虽说装备精良,但士卒面带倦怠,不论是军容还是士气,远不及此前所见公子括之上军精锐。不由心中打鼓,心道,不知这公叔夨和公子括如何治军,使这上军更似下军,下军反倒更像上军?

    眼看车队离曲阜渐近,方兴反倒忐忑起来。

    他不敢多想,只是私下嘱咐伯阳与巴明,言鲁国眼下是非不少,务必多加小心。可巴明一介武夫,本就唯方兴马首是瞻,自然想不到那许多,只顾允诺。至于那少年伯阳,他遥见鲁国接待的阵势浩大,礼仪繁复,早已心驰神往,钻入周礼的海洋中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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